時間回溯到1998年的春天,廣州街頭林立的大排檔,總是無數(shù)次牽扯著我卑怯的目光。那時候,我和老婆在最初寄居的黃埔區(qū)沙步工業(yè)村做過的最為奢侈的事,就是等她疲憊地下了晚班之后,到住處的大排檔上點一份三塊五的干炒牛河,然后再拿上一瓶三塊錢的“老珠江”。
當(dāng)時間潦草地翻過21年,那濕漉漉的市井煙火氣息里的抒情,不再讓我充滿好奇,卻實實在在融進了我的舌尖,讓我沒有辦法將它忽略。
這些不事裝修的大排檔,注定無法被“豪華”這樣的詞語擊中。每每從它的門前經(jīng)過,素樸的裝飾和擺設(shè),總是安靜地混合在眾生的腳步和身影里,連著鍋碗瓢盆都透著拙拙的坦蕩,更是鮮有殷勤夸張的迎來送往,那些垂下眉眼的食物,與精致無關(guān),卻絕對對得起行色匆匆的人挑剔的味蕾,展示出天賜的超凡脫俗。
食的道統(tǒng)
不止一次停留在龍津西路那家賣石磨腸粉的大排檔里,我知道,店主是深諳飲食的道統(tǒng)的,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把味道做好,便足以馳騁江湖,并以此旺丁旺財。那些服務(wù)員,大約都是老板自家人,在他們的服務(wù)用語里,難得尋覓到斯文有禮的講究。食客們來了,自己找一處空檔,坐下來,他們遞上的,多不過是一杯溫?zé)岬牡?,而后,就是一句極簡的問話:“吃什么?”問話的也可能就是老板,食客也不用抬頭,回一句:“腸粉,不用雞蛋,加一點青菜?!眴栐捜搜讣厕D(zhuǎn)過身去,絕不會陪上一張夸張的笑臉。
這些臨街的大排檔,也有可能就是純粹賣竹升面的小小面店,三五張小臺,一張小臺上,有時候甚至擠滿五六個食客。食客沖著的是味道和價錢,能日日光臨的,味道自不必說,單單那價格,已有足夠的吸引力,八塊錢一碗的面里,有大坨瘦肉、豬雜,或者魚蛋。有些食客還要再加一個煎得金黃噴香的荷包蛋,只再加一塊錢。而生菜是必不可少的,哪怕菜市場里的生菜賣到十幾塊錢一斤,這“生菜(財)”的好意頭是必需的。大排檔,它就是這么物美價廉到無敵。作為食客,你不要擔(dān)心它為利潤而偷工減料以致歇業(yè),它在這條街上已經(jīng)生存了十年八年不止。
家的味道
父親說,這家店里的米粉有家里的味道。第一次聽父親說時,我覺得好好笑:“人家可是地地道道的廣州風(fēng)味,怎么會是你湖南米粉的味道?”第二次父親還是這么說,我就不再笑他了。父親因為腸胃問題,已經(jīng)多年不再沾染辣椒,沒有了辣椒,家里的米粉未嘗不是這樣的一種清淡味道?!澳悄院缶吞焯靵磉@里吃吧。”我對父親說。
這家米粉店,作為老板的男人負責(zé)掌勺,兒子送外賣,那個負責(zé)收銀的女人,當(dāng)然就是老板娘了。而那個洗碗洗菜的阿姨呢,老家請來的一個親戚,包吃包住一個月三千塊。錢,當(dāng)然不是很多,比起老家種地,可是強多了。過年時,還要給阿姨包紅包呢。我和老板拉家常時,已經(jīng)又來了幾個朗聲歡笑的食客,“丟來丟去”的白話,顯示出老街坊的身份。老板停止閑扯,轉(zhuǎn)身為這幾位老街坊去燙粉。他知道他們吃什么口味,做好端上來即可。
一個排檔,就這樣養(yǎng)活著一家人。無數(shù)的排檔,養(yǎng)活著無數(shù)家的人。
隱秘的江湖
也有不掌勺的排檔老板,掌勺的師傅是請來的,這些師傅,大多都懷揣一門絕技。他們的身價自然不低,有的是在做原始資本的積累,待時機成熟,自己就去做老板;有的則是曾經(jīng)的老板,因為某次失誤而血本無歸,不得不給人打工,以圖東山再起。
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排檔也不在少數(shù),老板娘除了收銀,就是吆喝那些負責(zé)送外賣的吊兒郎當(dāng)?shù)男』镉?。二十郎?dāng)歲的年紀,青澀未退,身手敏捷,十幾個飯盒加湯掛在自行車上,小伙兒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把著單車頭,大街小巷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招搖過市,還不忘記對著走過身邊的美女吹一兩聲口哨。不過,這幾年的買賣市場基本上被“黃袍加身”的美團的大小伙子們“壟斷”了,極少有排檔再請一個專門送外賣的伙計。
遠景路上的海鮮粥
我對遠景路熟悉的程度,堪比花園村。但是,那家賣海鮮粥的大排檔,卻是經(jīng)由我的朋友、潮汕籍作家黃劍豐兄弟的指點才知曉的。為此,我很是汗顏了一陣子,以致后來再不敢對人吹噓我熟知遠景路。
在沒有走進這家排檔之前,我著實懷疑過老板的經(jīng)營之道:他的選址臨近東江大酒店,門臉窄小,完全被東江大酒店的繁華所遮沒。但我所謂的經(jīng)驗,在我走進去之后,便徹底的崩塌。
海鮮粥是排檔里唯一的主食,除了青菜和少有的幾個肉菜,再也沒有更多可供挑選的菜式,但讓我真正見識了什么叫門庭若市。有兩次,我和家人想去吃店里的蝦蟹黃鱔粥,看著等在外面的數(shù)十位食客,我和家人望而卻步。時間來到去年冬天,我那個曾經(jīng)在廣州打拼過后遠走西南的朋友回廣州看我,指名要去那里吃海鮮粥。當(dāng)我和朋友在嶺南寒夜的霜風(fēng)中來到排檔的時候,足足等了20分鐘才有一處空位落座。
松柏大街上的粉與面
在我熟知的廣州的街道上,除開西關(guān),廣園新村松柏大街賣粉與面的排檔應(yīng)該是最多的。有一年,決定要做個“好吃佬”的我,在前東家同事的導(dǎo)引下,幾乎嘗遍了街道兩旁所有的粉面。我算是真正品嘗到了同樣的食材,在我的唇齒間留下的不同的味覺記憶。后來,我跟一家排檔的老板混熟了臉,向他請教這個問題時,他淡淡一笑:“如果客人吃到嘴里的東西,都是工業(yè)流水線上配送的味道,我想,這條食街,就沒有了它存在的理由。不管什么樣的食材,味道好不好,全憑掌勺師傅的一把鍋鏟,師傅千千萬,味道也就萬萬千了?!?/p>
實際上,被擠在食街中間的這家小小排檔,其店面窄小逼仄,右邊是已經(jīng)經(jīng)營多年的菜市場,一年四季總有夾帶各種瓜果菜葉的濁水流過,以至于老板不得不將門前的臺階墊高兩層,但這情景似乎一點不影響食客對美食的追求,每天是賓客盈門,絡(luò)繹不絕,為的就是滿足那回味時被饞蟲勾引出來的點點口腹之欲。
最實在的美味
我單位前面的這家專門賣麻辣燙的排檔,是敞開式的,簡單的布置也極其符合21世紀年輕人的審美。廚房里的一切,都讓坐在餐廳的人一目了然,一口大鍋冒著白騰騰的熱氣,老板用一把舞弄得稔熟的竹制勺子,燙著客人挑選好的肉菜,撈起倒進旁邊的碗里,再從一旁的湯鍋里舀上一大勺高湯,最后撒上一撮蔥花?!斑@一碗是你的?!蓖腿嗣媲耙环?,瞬間就是食物入口時的“簌簌”聲,滿眼都是大快朵頤的歡暢。
幾次進出那家位于江南西紫丹大街的大排檔之后,我開始發(fā)自內(nèi)心地欽佩起老板來。店內(nèi)擺設(shè)簡單至極,幾張干凈的長桌、塑料圓凳,掛著的兩扇吊扇,四面通風(fēng)。喜歡這家店的無拘無束,鄰里間的熟絡(luò)。對面豆腐檔的老板過來吃早餐,常帶上兩塊自家磨的豆腐,讓老板下豬雜時一并下了豆腐。熱辣鮮嫩的豆腐和米粉豬雜魚蛋一并端上來,那美味怎一個“好”字了得。
到了夜晚,老板又開始經(jīng)營燒烤串串,以供喜歡宵夜的男女老少來喝酒吹水。各色食客,在五顏六色的霓虹燈下,按需點菜,一次次滿足著自己的味蕾感官。
多年游走于廣州的大街小巷,我就這樣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廣州的大排檔。我喜歡它的融匯中西,更喜歡它艷俗不羈的市井氣息。在高檔一點的大排檔,食客們還可以吃到各種西點小吃,如多士、三文治、港式絲襪奶茶、咖啡,或者紅豆沙、芝麻糊、木瓜燉雪蛤等中式甜品,但價格都是一樣的大眾化,下至小菜、炒粉面飯、魚蛋粉面、白粥油條等,豐儉由人。
“民以食為天”。身為普羅大眾蕓蕓眾生,品一款唇齒留香的美食,就是一件最為簡單的樂事。生活當(dāng)中除了追尋鮮花、掌聲,不可或缺的還有鍋碗瓢盆、柴米油鹽,以及那嘗不盡的酸甜苦辣。
李安導(dǎo)演的電影《飲食男女》中有一句臺詞:“人這一輩子,怎么也不能像做菜一樣,把所有的材料都集中起來才下鍋。當(dāng)然,吃到嘴里是酸甜苦辣,各嘗各味?!?/p>
而生活,原本就是如此。
(龔小萍,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各類報刊,有作品被收入散文年度選本。出版散文集《慢品元曲·人生能得幾回閑》《慢享唐詩·獨愛你那一種愁》。)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