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克儉
我只見過我的姥爺兩次。第一次大概是五六歲時,記憶不是太深刻。只記得姥爺個子很高,瘦瘦的,留著山羊胡子,頭上總是朝前扎一條白毛巾。姥爺只能用一只眼睛看東西,那一只眼睛沒壞,但眼皮抬不起來。他要是用手把眼皮往上抬著,你就會看到他的眼球分明是好的,明亮亮的能看見一切。
姥爺?shù)谝淮蔚轿覀兗遥樕t膛膛的,披了一件大羊皮襖,還給我們帶來一大旅行包的紅棗和花生。他愛哼哼悠揚的民歌,還會講許多歷史故事。盡管姥爺說話口音太重,我們聽不大懂,但我們幾個小孩子還是挺喜歡他的。記得弟弟那時一淘氣老愛揪姥爺?shù)暮?,姥爺就拍著他的屁股說:“泥娃娃,急著長胡胡哩?!?/p>
那次姥爺在我們家住了一個多月,就又回他自己的家了,他說家里還放著牲口哩。
我十三歲那年,大概正是“文革”鬧清理階級隊伍吧。有一天姥爺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家門前,他手里拎著個臟兮兮的空旅行袋子,蓬頭垢面,臉色臘黃。頭上喜歡扎著的白毛巾也不見了,唯一能讓我們認出來的是他的一只眼睛和山羊胡子。
姥爺顯得很疲憊,比第一次上我們家蒼老了許多。我那時想,姥爺家一定是鬧了大災荒了,要不怎么會千里迢迢跑這么遠來找他的女兒呢。那時媽媽每個月都給姥爺寄錢的。
姥爺家在陜北靖邊縣,從地圖上看在長城外毛烏素大沙漠的邊上。他要是到我們家來一趟,要先坐馬車,再坐汽車,然后再換火車,怎么也要三天三夜。
那次姥爺一進門,記得媽媽就催姥爺:“快換衣服,快換衣服。”媽媽說姥爺身上有虱子,讓他把衣服從里到外全換了。
媽媽把姥爺?shù)囊路旁谝粋€大盆里用開水燙,我和弟弟都說;“先別燙,先別燙?!蔽覀z搶著要看衣服上的虱子是什么樣。哇,原來就是一些藏在衣服縫里的小灰蟲子。
姥爺剃了頭,刮了臉,干凈多了。穿上爸爸的舊軍裝,雖然肥了點,但也還算合適。
那時爸爸不?;丶?,就聽媽媽老是用陜北話和姥爺說事,表情挺嚴肅。開始我想他們說什么呢,一定是商量姥爺生活上的事。姥爺沒兒子,就媽媽一個親女兒,他一定是遇上什么難事了,要不怎么老是顯得悶悶不樂呢?
時間長了,他們說話你要是仔細聽,也能聽懂一句半句的。就聽媽媽說:“咱們家雇的是短工,不是長工,土改時就這么定的,不應該再改了?!?/p>
姥爺口音重些,咕嚕咕嚕不知他又答了些什么。
又有一次媽媽說:“他這樣做太不應該了,你把他從小養(yǎng)大,供他上了高中,參加了工作,現(xiàn)在他就不管你了?!?/p>
姥爺只是低著頭,也不作一聲。
我知道媽媽說的是舅舅。舅舅是從小要的,他長大了怎么就會不管我的姥爺了呢?我那時想,不是親生的就是靠不住。
有一次,學校讓填“家庭情況登記表”,填到家庭成份時我問姥爺:“姥爺,姥爺,你是什么成份呀?”
姥爺傻傻地站著,好像沒聽懂我的話。
媽媽在一旁說:“中農。”然后接著又說:“填你爸爸的成份就行了,問那么多干什么?!?/p>
我說:“我知道,就是隨便問問唄?!?/p>
我對姥爺說:“姥爺,你的成份沒有我爺爺?shù)暮?,我爺爺是貧農?!?/p>
姥爺只是“嗯嗯”了兩聲,也不說什么。
我怕姥爺不高興,又對姥爺說:“姥爺,中農也可以,只要不是地主富農就行。你不知道,我們班劉妮娜的媽媽長得可漂亮了,梳了兩條大辮子。就因為出身是資本家,被剃了陰陽頭到處游街,妮娜嚇得好幾天不敢上學了?!?/p>
姥爺不知道聽沒聽懂,呆呆地站了半天,然后上海邊轉悠去了。
姥爺在我們家住了快兩個月了。有一天,我放學回家,看見大家都在吃飯,姥爺一個人坐在床上,胡子一撅一撅地生氣。
我心里挺難受,心想你們怎么都不叫姥爺吃飯呢?我就去拉姥爺?shù)氖帧N艺f:“姥爺,姥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還是先吃仮吧?!?/p>
姥爺在我的拉扯下坐在了飯桌前。那天不知媽媽跟姥爺說了些什么,姥爺就不吃飯了。
后來,我老是聽媽媽和姥爺小聲在爭吵,不知吵些什么,媽媽顯然不想讓我們知道。
這么別別扭扭了一段時間之后,姥爺就悄悄地走了。
那時候,我老覺得我的媽媽不大孝順。媽媽是姥爺惟一的親生女兒,我們家的條件又挺好的,為什么不讓姥爺和我們一起住呢?
又過了兩三年,大概我上高中了吧,有一天我看見媽媽拿著一封信在哭。我說:“媽媽,媽媽,你哭什么?”媽媽滿面是淚傷心地說:“你姥爺死了?!?/p>
我不大相信,我那高高瘦瘦、留著山羊胡子的姥爺怎么會死了?我問媽媽要不要回去看看,媽媽搖搖頭嘆息著說:“不回去了,信上說已經埋了。”
我知道,路途太遠,等不得媽媽回去了。
寫信的人是媽媽的一個遠房弟弟,他管姥爺叫大伯。他還說大伯病重的時候,不讓告訴你們,說是告訴你們會有麻煩的。我記得媽媽趕緊給那個遠房弟弟回了信,隨信又寄了兩百元安葬費。
從此媽媽和姥爺在陜北住過的屎米子疙陀村再沒了聯(lián)系。
歲月匆匆,長大后我也遠遠地離開了家,在外面闖蕩天下。有一次,我和媽媽見面聊天時,我問媽媽為什么不喜歡我的姥爺?媽媽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眼里噙滿了閃閃的淚花。
媽媽說:“我怎么能不喜歡你的姥爺呢?……”
小時候姥姥生孩子,不知為什么,生一個死一個。生到媽媽總算保住了一棵獨苗苗。姥爺愛跑小生意,家里日子過得還算殷實,吃飯時經常有兩個蛋,媽媽吃一個,姥爺吃一個。媽媽五六歲的時候,姥姥要給媽媽纏小腳,說是閨女大了好嫁人。媽媽痛得又蹦又叫,姥爺就沖著姥姥喊:“不纏,不纏,我的娃娃將來大了不嫁人哩。”
媽媽的腳放了。要不是姥爺,媽媽后來怎么會踩著一雙大腳跑遍大半個中國呢!
記得媽媽給我們講過,那年她們村子駐上了部隊,你看那些小女兵,穿著軍裝,扎著腰帶多精神。還有那些男兵,騎著高頭大馬“噠噠噠”地從她們住的窯洞門前過,多威風呀!媽媽常常站在門前傻傻地看著。
也許是從小任性慣了,媽媽心里早拿定了主意,部隊撤離的時候,媽媽悄悄地跟著部隊跑了。
姥爺發(fā)現(xiàn)后,趕上個小毛驢就追。追呀追,追到三十里鋪,部隊轉移了。姥爺騎上毛驢又追,追呀追,追到四十里鋪。老鄉(xiāng)說:“走了,朝東去了?!崩褷斣僮罚恢弊返近S河邊,總算追上了。
姥爺拉著媽媽的手非要讓她回去。姥爺說:“我就你一個娃娃,是男是女就靠你將來把我和你媽往黃土里送哩。你咋就跑哩?給我回!”
媽媽橛著兩個小辮堅決地說:“就不回!就不回!”媽媽那時只有14歲,姥爺拗不過媽媽。僵持了三天,部隊要行動了,他只好又一個人朝回返了。
姥爺臨走時,把自己身上穿著的羊皮背心脫下來套在媽媽的身上。他摸著媽媽的頭,再三叮囑媽媽說:“娃,打勝了,可回家呀!”那時正是解放戰(zhàn)爭西北戰(zhàn)場最吃緊的時候。
姥爺走了。媽媽躲在大樹后面,看著姥爺?shù)椭^背著手,牽著他的毛驢漸漸遠去的背影,淚水還是在眼眶里打起了轉轉。
從此媽媽西到格爾木,東到鴨綠江,南到福建的前線,一直到1955年轉業(yè)地方工作后,才抽時間回過一趟家。
后來姥姥故去,媽媽要把姥爺接出來住。姥爺說:“土窯洞洞子住慣哩,哪兒也不想去?!崩褷敽途司艘黄疬^,也挺安逸的。
不想“文革”驟起,狂風暴雨幾乎席卷了全中國的每一個角落。村里的一些人先是說姥爺解放前家里雇過什么長工短工的,土改時定錯了成份,應該定為富農。接著又說,他從陜西到內蒙來回販羊,一會兒解放區(qū),一會兒敵占區(qū),肯定是國民黨的奸細。
姥爺從此沒了好日子,成天挨整,讓他交待是怎么給國民黨送情報的。舅舅那時已到縣里公安局工作,為了保住飯碗,只好跟姥爺劃清界線,再不來往了。
媽媽對我說,那次姥爺跑到我們家,正是最危難的時候。
姥爺跑了,村里人一準知道姥爺?shù)娜ハ?,只是路途太遠,大概沒有人力財力追吧。
姥爺在我們家總算安閑了一段時間,那時媽媽和姥爺嘀嘀咕咕就是在討論這些事情。
有一天,爸爸在單位突然收到一封從陜西靖邊縣寫來的X X部隊負責人收的信。爸爸當時是政委,又正好在值班,就把信打開來看。
不看不要緊,一看嚇了一跳。上面寫著:“你部xxx的岳父,具有國民黨特務嫌疑,在逃,發(fā)現(xiàn)后請速遣送回鄉(xiāng)?!甭淇詈荛L:“陜西省靖邊縣東高家峁公社屎米子疙坨大隊革命委員會?!?/p>
爸爸趕緊把信塞進口袋里,回家悄悄地告訴了媽媽。爸爸不讓媽媽對姥爺說信的事,可是媽媽很緊張,總是問姥爺是不是做過對不起共產黨的事,姥爺就生氣地直撅胡子。
沒過多久,爸爸又收到一封同樣內容的信,爸爸也開始緊張了。爸爸對媽媽說,要是再來信,萬一落在了別人的手里,那就成問題了。爸爸和媽媽開始商量怎么辦?姥爺似乎也看出了點問題。
姥爺問媽媽是不是有人來調查了?媽媽只好把情況告訴了姥爺。姥爺那天氣得不吃飯,大概他心里想著是該踏上歸途了,不能再連累了女兒一家。要不他后來怎么就不肯再住了呢。
那時我的哥哥姐姐都剛參了軍,要是部隊知道有這么危險復雜的社會關系,一定要把他們都開路了。媽媽也是再三地權衡利弊,又怕影響了丈夫,又怕影響了孩子??墒抢褷斢质撬挠H爸爸呀。那時的人,好像整天都在琢磨誰有問題,說不準就把誰揪了出來。
姥爺決定要走了,媽媽說回去要把問題說清楚,事實總會清楚的。姥爺一字一句地對媽媽說:“我的娃娃給共產黨做事,我怎么會給國民黨送情報呢?”
姥爺走了。姥爺只有一個女兒,他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只有回那個屎米子疙坨村去了。
姥爺很頑強,他一個人在那里又堅持了三年,“文革”沒結束,他就悄悄地倒下了……
姥爺你埋在哪兒了?是村的東面,還是村的西面?是山梁上,還是峁溝里?媽媽不知道,我們誰也不知道。
我那留著山羊胡子的姥爺,你像一片云散了,你像一陣風沒了,你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陜北老漢。
姥爺,我知道,你就在高高的黃土之巔,你就在長長的黃河之畔,我們一定會回去看你的,你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