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當凌絕頂”還是“會當臨絕頂”?

王建喜

杜甫的《望岳》一詩被收入很多版本的義務教育《語文》教材。2016年由教育部審定、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七年級（下冊）《語文》收錄了這首詩，選本為仇兆鰲《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其中“凌”注釋為“凌，登上”。北師大版（八年級下冊）、滬教版（六年級上冊）、語文版（七年級上冊）、魯教版（七年級上冊）等教材也曾收錄《望岳》一詩。從其注釋來看，“凌”大都有“登”義。

然而從“中國基本古籍庫”中檢索杜甫的《望岳》詩，就會出現(xiàn)另一個版本：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曾云，決眥入歸鳥。

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

詩最后一聯(lián)是“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用“臨”不用“凌”。

從統(tǒng)計結果看，52例用“凌”，只有4例用“臨”。如果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現(xiàn)在我們用“凌”當然是對的;如果從二者在古代漢語中意義、讀音的關系看，少數(shù)派反而更切合古代漢語的特點。

一、字義之別

《漢語大字典》（1995年版三卷本，四川辭書出版社、湖北辭書出版社）第327頁“凌”的義項“③攀登;升”所引用的兩個例子，分別是《管子-兵法》“凌山院，不待鉤梯;歷水谷，不須舟楫”和杜甫《望岳》“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管子-兵法》中的“凌”意思是“越”，與“歷”對舉，意思都是“經(jīng)過”。杜甫詩的例子不能用作本文的證據(jù)。

《王力古漢語字典》（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63頁“凌”字條中，“凌”有兩個義項，第一個是本義，名詞“積冰”;第二個是表示抽象意義的動詞“冒”。沒有表示行為動作的義項“登上高處”。

《說文解字·臥部》：“臨，監(jiān)臨也。”段玉裁注：“臨：監(jiān)也。”段氏刪去了釋文中的“臨”字。

《說文解字·皿部》：“監(jiān)，臨下也?！?/p>

因此，《王力古漢語字典》把“臨”解釋為“居上視下”，《漢語大字典》把“臨”解釋為“察視;居上視下”。曹操《觀滄?！贰皷|臨碣石，以觀滄海”中的“臨”字的意思正是“居上視下”，“居于高處俯視低處”。

曹操《觀滄?！吩娗叭淙缦拢?/p>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

很多語文教材和古代文學讀本依據(jù)前人的注釋，把“臨”解釋為“到達”“登上”或“到達，登上”。這樣解釋既不準確，又影響了對全詩的鑒賞。

這首詩最關鍵的字眼是“臨”“觀”。這里只討論“觀”的意思。

《說文解字·見部》：“觀，諦視也?！?/p>

《說文解字·言部》：“諦，審也。”

《說文解字·宀部》：“窠，悉也。知窠諦也?！睂u：同“審”。

因此，《漢語大字典》把“觀”解釋為“仔細看，觀看”，《王力古漢語字典》把“觀”解釋為“細看，觀察，有目的地看”。

《觀滄海》第一句“東臨碣石，以觀滄?！苯淮恕坝^滄?！彼幍奈恢煤湍康模诙洹八五ｅ?，山島竦峙”是居高遠望看到的蒼茫大海和海上的島嶼，第三句“樹木叢生，百草豐茂”是居高俯視從海面到碣石山所看到的地面上的樹木、花草。視野中的景物，遠與近、動與靜、大海與陸地兩兩對比。

二、讀音之別

“凌”“臨”二字的讀音在古代差別巨大。

研究唐宋時期漢語的語音狀況，《切韻》系韻書是重要依據(jù)之一。何九盈認為，“從陸法言的《切韻》，到《廣韻》《集韻》《五音集韻》以及平水韻，雖然各有特色，但大體上都應算是《切韻》系韻書。主要理由是這類韻書所反映的音系有明顯的繼承性和一致性，并非另起爐灶，別開新局”。

隋初陸法言的《切韻》、唐開元年問孫儷增補《切韻》而成的《唐韻》，二書都未完整流傳下來，所以我們參考宋代的《廣韻》和平水韻。另外，為了說明“凌”“臨”之別到元代已然存在，擬音參考了寧繼福的《中原音韻表稿》。

為便于閱讀，我們把漢語拼音方案變通以后注音：

從上表可以看出，“凌”是-ng韻尾，“臨”是-m韻尾。二者讀音差別巨大。

“會當凌絕頂”比“會當臨絕頂”更通行，但依據(jù)“凌”“臨”二者的音義關系，并結合該聯(lián)詩的對句“一覽眾山小”，我們可以判定，“凌”當為“臨”之誤。

很多古漢語文本在傳承中出現(xiàn)了版本問題。只要依據(jù)語文的工具性去探討，多數(shù)版本問題就能夠得到解答，語文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統(tǒng)一就具有更大的可能性，“借景抒情”之類語文教學的套話也才能變成學生易懂的課堂教學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