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毅力》：是“論”還是“說”？

孫紹振

戊戌變法失敗，梁啟超逃亡日本，作《論毅力》，鼓舞改革者士氣，在當時產(chǎn)生很大影響，作為散文后世亦稱經(jīng)典。有論者以為此文“論證周密”，此說似有可推敲之處。

一

且看原文：

天下古今成敗之林，若是其莽然不一途也。要其何以成，何以??？曰：“有毅力者成，反是者敗?！?/p>

把論點先亮出來，這是中國一種傳統(tǒng)的論述方法，叫作“先立地步”。正如韓愈《師說》，“師者，所以傳道、受業(yè)、解惑也”，先有立論前提，然后再闡釋三者之中最關(guān)鍵的是“道”，“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這種立論方法，接近中國古典散文中的“說”，在《文心雕龍》中是與“論”相對的?！罢摗钡捏w式，《文心雕龍》中的要求很嚴格：“辨正然否”“窮于有數(shù)，追于無形。跡堅求通，鉤深取極，乃百慮之筌蹄，萬事之權(quán)衡也。故其義貴圓通，辭忌枝碎，必使心與理合，彌縫莫見其隙;辭共心密，敵人不知所乘”。要經(jīng)得起“有數(shù)”“無形”“百慮”“萬事”的檢驗和反思，邏輯上不能有任何疏漏，語言上不給論敵任何挑剔的余地，才能算得上“論”。

《論毅力》雖題為“論毅力”，但實際上并不完全是“論”，應該偏于“說”?！罢f”要比“論”寬松得多?！罢摗庇悬c近于現(xiàn)代學術(shù)研究的規(guī)范，首先要對論題進行全面分析（“辨正然否”），從肯定和否定兩方面分析。而“說”并不把論題的“辨正然否”放第一位，“先立地步”就是對論題并不強調(diào)反思。為什么韓愈的《師說》不叫《師論》呢？因為立意并不在全面分析。為師傳道是不是絕對的呢？孔夫子不是還說過“教學相長”嗎？文中說“圣人無常師?？鬃訋熪白印⑷O弘、師襄、老聃”，那郯子、萇弘、師襄、老聃的老師又是誰呢？這樣“辨正然否”下去，文章就可能是另外一種作法。

就《論毅力》而言，按“辨正然否”的嚴格規(guī)范，就要求對“毅力”作全面的分析。

“有毅力者成，反是者敗”，只要有毅力，在失敗的逆境中，不氣餒，不悲觀，堅持奮斗到底，就能成功。作為命題能不能成立？毅力屬于主觀意志，一切事業(yè)僅僅憑主觀意志，是不是絕對能夠成功？失敗乃成功之母，從失敗轉(zhuǎn)化為成功，轉(zhuǎn)化的條件就是毅力。但是，當不以主觀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客觀條件不存在或者不足時，光憑毅力，失敗還能轉(zhuǎn)化為成功嗎？失敗乃失敗之母的教訓不是比比皆是嗎？世界科學史上，社會發(fā)展史上，至今沒有實現(xiàn)，在可以預見的未來也難以實現(xiàn)的夢想太多了，任何成功，都要有客觀、主觀等多種條件的協(xié)同，缺一即敗。僅憑毅力一個條件不可能成功。

嚴格意義上的“論”文不能先立地步，一切命題都要“辨正然否”，作具體分析，然后進行論證，才能得出結(jié)論，也許這可以叫作“后立地步”。

這是學術(shù)性的立論，以從宏觀上囊括一切時間、空間、條件為特點。一般作者處于特殊的時間、空間和條件下，迫在眉睫的問題并不是全部，而是局部;不是一切矛盾的總和，而是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只有解決了局部的、主要方面的問題，才能解決全局問題。離開了這一點，一味追求全面，可能陷于空談。十個指頭按十個跳蚤，一個也抓不住。

故“說”以特殊的針對性，獲得其歷史的和現(xiàn)實的合理性?！稁熣f》的合理性亦如此。其題旨只針對當時“師道之不傳也久矣”的風氣，柳宗元在《答韋中立論師道書》中說：“由魏、晉氏以下，人益不事師。今之世不聞有師，有輒嘩笑之，以為狂人?！薄蔼氻n愈奮不顧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學，作《師說》，因抗顏為師。世果群怪聚罵，指目牽引，而增與為言辭，愈以是得狂名?！?/p>

從這個意義上說，“論毅力”其實是“說毅力”，其合理性亦在其歷史的針對性。戊戌變法失敗，迫在眉睫的問題是彌漫于士林之間的失敗主義、悲觀主義之氛圍，針對此等精神氣候，發(fā)“有毅力者成，反是者敗”之論，或許比超越時空的全面之論更有條件成為歷史經(jīng)典。

二

作為文章，光有這樣先立地步的歷史針對性是不夠的，更重要的是進行系統(tǒng)的論證。

蓋人生歷程，大抵逆境居十六七，順境亦居十三四。

這是以分類來展開論述。分類在邏輯上叫作劃分。將人生分為十份，逆境六七，順境三四，在全部的基礎上，再進行分析：

而順逆兩境，又常相間以迭乘。無論事之大小，而必有數(shù)次乃至十數(shù)次之阻力。其阻力雖或大或小，而要之必無可逃避者也。

這是橫向的分析：順境和逆境、動力和阻力，逆境和阻力為主要方面。

其在志力薄弱之士，始固曰吾欲云云，其意以為天下事固易易也。及驟嘗焉，而阻力猝來，頹然喪矣。其次弱者，乘一時之意氣，透過此第一關(guān)，遇再挫而退。稍強者，遇三四挫而退。更稍強者，遇五六挫而退。其事愈大者，其遇挫愈多，其不退也愈難，非至強之人，未有能善于其終者也。

這里的分類有層次：意志薄弱者，次弱者，稍強者，更稍強者，最后是至強者。接著是，一挫，再挫，三四挫，五六挫，縱向分析，層層推進，顯出系統(tǒng)性。在此基礎上，將分析綜合起來，得出結(jié)論：“非至強之人，未有能善于其終者也?！?/p>

一般作者到此可能覺得論述任務已經(jīng)完成，而梁氏文氣之盛，不能滿足于論述不退之難，繼而從由難轉(zhuǎn)易方面展開。所采取的方法，仍然是系統(tǒng)的層層推進。

夫茍其挫而不退矣，則小逆之后必有小順，大逆之后必有大順。盤根錯節(jié)之既經(jīng)，而隨有應刃而解之一日。

只要有頑強的毅力，挫而不退，逆可轉(zhuǎn)順，小逆小順，大逆大順。形式是層層推演，正反交織，內(nèi)容是前后對照，均具遞進性，從而構(gòu)成特殊的有機的結(jié)構(gòu)。其結(jié)論好像不僅是邏輯演繹的結(jié)果，而且是結(jié)構(gòu)順理成章的延伸，因而具有不可逆的嚴密性。

文章做到這里，可謂前后貫通，正反皆具，頗有《文心雕龍，論說》對于“論”的要求（“窮于有數(shù)，追于無形”“百慮之筌蹄，萬事之權(quán)衡”）的高度了。然而，是不是達到了“敵人不知所乘”的程度呢？梁氏顯然認為，還要針對反對者可能的借口加以批駁。

反對者的借口皆為與主觀毅力相對的客觀條件。第一，“天有以寵”，他人之功成，是客觀的機遇良好;第二，自己不成功，乃是命運不好（“蹇于遭逢”）。這是分而論之。接下來則是綜合起來：關(guān)鍵不在客觀的“蹇”和“幸”，而在主觀上能不能“征服此蹇，利用此幸”。

三

從論證來說，可謂相當完整了，但是從文體來說，還沒有達到梁氏所期望的“新文體”的境界。梁氏處于晚清與五四新文化運動之交，他提倡“文界革命”，創(chuàng)造“新文體”，正是桐城派古文“君臨天下”之時。桐城派講究“古文義法”，一反晚明性靈派之抒情，追求“雅潔”“澄清無滓”。什么是“滓”呢？“語錄中語”，即口語，在他們看來，是不“雅”的;魏、晉、六朝人藻麗俳語，賦體的堆砌是不簡“潔”的;而“詩歌中雋語”就是抒情，也在拒斥之列。梁氏在《清代學術(shù)概論》中自述“夙不喜桐城派古文”，自己為文“務為平易暢達，時雜以俚語、韻語及外國語法，縱筆所至不檢束”“筆鋒常帶感情”。梁氏所為“新文體”，反桐城派之道而行，夾敘夾議，融論述、議論和抒情為一體，盡情渲染，情理交融，以下文段可見一斑。

更譬諸操舟，如以兼旬之期，行千里之地者，其間風潮之或順或逆，常相參伍。彼以堅苦忍耐之力，冒其逆而突過之，而后得從容以進度其順。我則或一日而返焉，或二三日而返焉，或五六日而返焉，故彼岸終不可得達也。

以操舟為喻體，將抽象之理形象化、感性化，文句不殆繁復，句末以“焉”和“也”結(jié)，語氣從陳述轉(zhuǎn)為感嘆?？v筆所至，毫無拘束。就是引用經(jīng)典也是選擇比較形象的：

孔子曰：“譬如為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譬如平地，雖覆一簣，進吾往也?！泵献釉唬骸坝袨檎?，譬若掘井，掘井九仞而不及泉，猶為棄井也。”成敗之數(shù)，視此而已。

孔子以山為喻，孟子以掘井為喻，已經(jīng)很權(quán)威，“成敗之數(shù)”已經(jīng)毋庸置疑了?！耙暣硕选眲t是感情的抒發(fā)。情理交融，不著痕跡。

梁氏“新文體”之感人，不但在情，而且在智。在理性論證完成后，又以相當大的篇幅列舉古今中外之名人事跡，其排比性羅列成滔滔滾滾不可羈勒之勢，以學養(yǎng)之豐贍挾浩然之氣，宏大精神境界得以呈現(xiàn)。

昔哥倫布，新世界之開辟者也。彼信海西之必有大陸，是其識之過人也。然其蚤年，喪其愛妻，喪其愛子，喪其資財，窮餓無聊，行乞于市。既而游說于豪貴，豪貴笑之;建白于葡萄牙政府，政府斥之。及其承西班牙王之命，初航海也，舟西指，六十余日不見寸土。同行之人，失望思歸，從而尼之撓之者，不下十數(shù)次，乃至共謀殺其身飲其血。使哥倫布毅力稍不足，則初焉以窮困而沮，繼焉以不遇知己而沮，繼焉以艱難而沮，終焉以險禍而沮。茍有一者，則哥倫布必為失敗之人無可疑也。

歷數(shù)哥倫布之窮而彌堅，險而倍強，不僅為理性之指歸，而且有情感之發(fā)揚：“茍有一者，則哥倫布必為失敗之人無可疑也”。此等不留余地之論述已經(jīng)足夠釋放前文所蓄之勢，但是，枚舉一例，可能為孤證，梁氏乃作簡略鳥瞰：

瓦德之作蒸氣機器也，三十年始成。孟德斯鳩之《萬法精理》，二十五年始成。斯密亞丹之《原富》，十年始成。達爾文之《種源論》，十六年始成。吉朋之《羅馬衰亡史》，二十年始成。

在個案和鳥瞰式列舉之后，乃有結(jié)論：

由此觀之，世無論古今，業(yè)無論大小，其卓然能成就以顯于世而傳于后者，豈有一不自堅忍、沉毅而來哉？

就內(nèi)涵來說，此論前文業(yè)經(jīng)肯定，此處卻無重復之嫌，原因蓋在近四十字之復合長句，用了反問語氣，足有一唱三嘆之慨。

由此可見，梁氏文體之新，在于將桐城派視為畏途之情感與理氣結(jié)合，不發(fā)揮到淋漓盡致絕不罷筆。列舉了西方之例，乃轉(zhuǎn)向中國：

請征諸我先民。勾踐之在會稽也，田單之在即墨也，漢高之在滎陽成皋也，皆其敗也，即其所以成也。使三子者毅力稍不足，則為失敗之人也。張騫之使西域也，瀕于死者屢，往往不食數(shù)日乃至十數(shù)日，前后歷十三年，而卒宣漢威于域外。使騫毅力稍不足，則為失敗之人也。劉備初用徐州而蹶，次用豫州而又蹶，次用荊州而又蹶。年將垂暮，始得益州以定大業(yè)。使備毅力稍不足，則為失敗之人也。玄奘以唐國師之尊，橫蔥嶺，適印度，猛獸困之，瘴癘困之，饑渴困之，言語不通困之，卒經(jīng)十七年，盡學其正法外道，歸而弘布于祖國。使玄奘毅力稍不足，則為失敗之人也。

《論毅力》在論證上列舉如此之多的案例滔滔不絕，情緒洶涌澎湃，對于事例和情緒完全不加控制，這固然有利于感染力之強化，然而也引起嚴格的讀者的不滿，批評梁氏一味“講究文章氣勢，但過于敷陳排比”，“給人以輕率粗淺之感”。雖然其論證汪洋恣肆，但在邏輯上屬于簡單枚舉，其局限在于不管多少案例，亦不能涵蓋全面，不可能達到“彌縫莫見其隙”“敵人不知所乘”的境地。當然，梁氏畢竟是梁氏，故在論述了毅力的重要性之后，面對前文回避的失敗，略帶一筆，加以“彌縫”：

天下事，固往往敗于今而成于后，敗于我而成于人。有既造之因，必有終結(jié)之果。天下惟不辦事者，立于全敗之地，而真辦事者，固必立于不敗之地也。故吾嘗謂毅力有二種：一曰兢惕于成敗，而竭全力以赴之，鼓余勇以繼之者，剛毅之謂也。二曰解脫于成敗，而盡天職以任之，獻生命以殉之者，沉毅之謂也。

先將成敗分為今與后、我與人，繼將毅力分為兩種：一種是全力以赴，即永不言敗，這叫作“剛毅”;另外一種則是以身殉之，但是盡了天職，從成敗的觀念中解脫出來，這叫作“沉毅”。這事實上就是說，雖然有毅力，但還是失敗了。這一筆對于論題的全面性很重要，然而對于論題的針對性并不重要，故以極簡之筆處理。這樣就把先立地步與后立地步結(jié)合了起來。

夫維新則豈非善事？然既新矣，則亦當以身殉之！

最后的結(jié)語，歸結(jié)到維新失敗上來，以純粹抒情性的誓言作結(jié)，情理交融，梁氏之“新文體”的風貌躍然紙上。梁氏為中國古典散文史上最后一位作家，二十年后五四新文學周作人反桐城派，力主“敘事與抒情”之“美文”，訴諸晚明公安派之性靈小品，不取梁氏之“新文體”“大品”，無視其為五四現(xiàn)代散文之真正前驅(qū)，甚可怪也，甚可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