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克、莎倫與我

〔美國〕彼得·費里

我在五大湖區(qū)草原邊上的一所小學(xué)校教了四年書，直到年滿二十六歲，過了會被征去當(dāng)兵的年紀(jì)。我蝸居在鎮(zhèn)上一間帶車庫的小公寓里。有時我會去一家叫“藍(lán)月亮”的小酒館喝上一杯。酒館就在我以前送報的路線上。那里也是艾克的爸爸從前每逢周五晚上必定流連的地方。我的好友格雷格說，自從艾克死后他爸爸就不再喝酒了。說起格雷格，他現(xiàn)在已是《信使報》小有名氣的記者。他和妻子愛麗絲曾是我最親密的玩伴。自打他們離了婚，就只剩下格雷格和我了。我時常想起艾克，有時還會想起我在歐洲和摩洛哥度過的那個夏天，那是多么遙遠(yuǎn)而虛幻，仿佛一場看過的電影，又似一本翻過的書。我穿越兩個大洲、一片汪洋抵達(dá)又一個大洲，又跨洲越洋而歸。那時的我多么有能耐，我能做些事情、我能解決問題。有時我甚至覺得沒什么是自己做不到的。這聽起來未免過于傲慢了些，于是我退而求其次，能做到一些事就好。我不愛冒險，能照顧好自己足矣。但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艾克連自己都照顧不好。二十一歲后，他就好像停止了成長，我卻沒有像他那樣止步不前，于是漸漸地，他在我眼里越來越像個孩子，一個迷失的小男孩。而我，起碼還沒那么迷茫，至少那時還是這樣。

在我任教的第三年，莎倫·諾瓦克來到我們學(xué)校。她改了名字，以至于一開始我都沒認(rèn)出她來，還是格雷格告訴了我這件事。當(dāng)年的一場大火燒毀了她家的房子，幾乎要了她和孩子們的命，住在隔壁的艾克也因此喪命。事后，諾瓦克一家的保險出了問題，關(guān)于煙霧警報器也是疑團(tuán)重重：它們是否出了故障？是不是被人關(guān)掉了？為什么報警器沒有喚醒熟睡中的一家，還是只喚醒了孩子們？這些沒有人記得清了。在所有疑團(tuán)未得到解答前，諾瓦克一家就搬走了，沒人知道他們是什么時候走的，也許他們是分別離開的。莎倫帶著孩子們?nèi)チ松信宥鳌虬图{，在那里攻讀碩士。從事化學(xué)工程的查爾斯帶著他的實驗室技術(shù)員去了密歇根州米德蘭市的道化學(xué)公司。后來人們才知道，查爾斯出軌了他的實驗室技術(shù)員。離婚接踵而來，莎倫似乎從中分到了一切，查爾斯只得到了他的實驗室技術(shù)員，可惜“好”景不長，不出兩年，那個技術(shù)員就離開查爾斯回到了鎮(zhèn)上。大約同時，莎倫也回來了，改回了娘家的姓波斯?fàn)柧S特。她買了一處大宅子，找了份教書的工作，要是她還有房貸，這份工作怕是入不敷出的。她剪了一頭時髦的短發(fā)，挑染了顏色，模樣變了許多。過去她總是穿著全棉外衣和運動鞋，如今卻穿起了高領(lǐng)毛衣、量身定做的闊腿褲和木底鞋。外表的改變讓她看起來不再那么順從、那么厭世，但那僅僅是外表罷了。那天，她從我面前經(jīng)過，邁著那最令艾克癡迷的輕松而略帶搖曳的步態(tài)走向走廊的另一頭，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耙姽?！”我一驚。“她怎么在這？”

我大概是開始從工作中找到了些成就感。一方面，我們這里的人流動性很大，不出兩年我就成了頗為資深的教師，被賦予了一些課外職責(zé)。另一方面，我書教得居然也不賴。當(dāng)然，一開始還是挺糟糕的。第一年里我犯了很多錯，每晚到家時都疲憊不堪，到了4月我已快堅持不住了。第二年，一切有了改觀。待莎倫來時，我已自覺頗為得心應(yīng)手。雖然我知道她的真實身份，但她大概是不認(rèn)得我的，所以有好一陣我都刻意保持現(xiàn)狀。我不知她對艾克了解多少，是否知道他對她本人和她一家詭異的迷戀，還有那場大火的真相。我可不想落到必須要告訴她這些的境地。況且，我知道太多她的事了，多到她無法想象，多到讓我不安。不，還是和她保持距離比較妥當(dāng)。此后，每當(dāng)在大廳里遇見她，我只是點點頭，除了“你好”“謝謝”“不客氣”外，從不多言。在咖啡廳、食堂或參加教師會議時，我總是坐她對面的那排座位。不過我還是會留意她。有時，遇著合適的時機(jī)和角度，我會偷偷打量她批改試卷的模樣，她雙腿交叉，有時纏繞在一起，一只手拿著咖啡杯，另一只手拿著紅筆，旁若無人，抑或是目中無人吧。

那段時間，我還擔(dān)任男子籃球隊的助教，冬天時我會去打教會的聯(lián)賽，到了春天就去城市公園打壘球。我會和中學(xué)的老朋友一起喝啤酒、吃比薩，偶爾有那么幾次所謂的約會，幸運的話甚至能和對方上床。我還會和正試圖擺脫離婚傷痛的格雷格做計劃，在那年夏天來一次長長的自駕旅行。就這樣到了5月下旬的某日，我和莎倫·波斯?fàn)柧S特竟一起走在了放學(xué)后空蕩蕩的走廊里，不得不聊上那么兩句，以消尷尬。

“比爾，你班上的孩子們這會兒正躁動不安呢吧？”她開口說道，我很驚訝于她居然知道我的名字。

“啊，對，特別是在這大熱天里。”

“暑假有什么計劃嗎？”

“和一個朋友去露營，到大提頓去?！?/p>

我們走到了她的教室，她正要進(jìn)去?！澳闶前恕ぢ宥驙柕呐笥眩瑢Π?？”她問。

“對?！?/p>

“我猜也是?！?/p>

我?guī)缀跽痼@了。她是怎么知道的？知道了多久？那晚，她拿著一瓶酒敲開了我的門，“可有興趣來個一醉方休？”她問道。

莎倫·波斯?fàn)柧S特做愛時和走在大廳里、批改試卷時別無二致，輕松、專注，帶著些許慵懶。她從不著急，只是閉上眼睛微笑著，發(fā)出輕輕的“嗯”“啊”“對”的呻吟，和她，既沒有高難度的體操動作，也沒有激烈的舉重若輕。我只記得事后想抽支煙，就問她：“你抽煙（原文smoke還有“冒煙了”的意思?！g注）嗎？”

“我不知道?！彼鸬?，“我從不低頭去看?！比缓笏α似饋?。這是個老笑話了，但卻讓我吃驚，引我發(fā)笑。她并不為我們剛剛所做的后悔，這和我想的全然不一樣。

“你要來一支煙嗎，機(jī)靈鬼？”

“當(dāng)然?！?/p>

“我想問，你怎么知道我是艾克·洛厄爾的朋友？”

“那會兒常常能看見你，來來去去的?！边@著實讓我吃了一驚。自打艾克從越南回來后我大概只到過他那三次，而且通常都是天黑了以后?！罢f起來，我也該走了。”她起身坐在床的一角，開始穿衣服，將內(nèi)褲上滑到腿間，弓肩扣上胸罩的搭扣，將上衣套上，輕輕地把頭發(fā)甩開來，有一種令人賞心悅目的優(yōu)雅從容。

“你真的要走了？”我很想她能再待一會兒。我腦子里所有的想法就是那是個周五的夜晚，我還想和她做愛。我想整晚和她做愛。

她下巴一拉，眉頭一抬，看著我，說：“我還要哄孩子們睡覺呢?！?/p>

“好吧?！毕肫鹚f的“一醉方休”，我又問，“你還能開車嗎？”

她付之一笑，雙手捧起我的臉，深深地吻了我，輕輕耳語道：“那只是個修辭，我很好?！?/p>

那天以后直到暑假，似乎那一晚的事從未發(fā)生過。她再未朝我瞥上一眼、觸碰我的手臂引起我的注意，也再未叫我的教名。轉(zhuǎn)眼到了學(xué)期的最后一天，我希望她會在我經(jīng)過停車場的時候在她的車前踱著步等我，對我說“暑期愉快”或是“旅途愉快”，但是她沒有。于是，我只能定論，那不過是一夜激情，或是我根本沒能給她激情。我驅(qū)車向西，然后躺在自己的睡袋里徹夜難眠，我一次次問自己：是我表現(xiàn)得太著急了嗎？太積極？還是不夠積極？缺乏想象力？太專注于自己享受快感？那晚她在回去的路上是否失望地?fù)u了搖頭翻了下白眼？在那之后她是否也曾拎著一瓶酒敲了別人的門？現(xiàn)在當(dāng)我躺在帳篷里，聽著格雷格如雷的鼾聲時，她在做什么？

其他時候，我又覺得，我他媽在糾結(jié)什么?。课业玫搅艘活D免費的晚餐。她年紀(jì)也不小了，如果我與她在外共進(jìn)晚餐，別人看見我們會怎么想？母子？夫妻？姐弟？表親？還是姨甥？

回到家后的日子里，我還是沒能控制住自己，一次又一次從她家門前駛過，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她在門前的車道上。我摁下喇叭，向她招手，她也朝我揮揮手，但她后來還是沒過來。又過了一個月，我基本已經(jīng)放棄了，然而她卻來了，依然拿著一瓶酒，晃了晃酒瓶，問我：“有‘性致嗎？”

這不像是莎倫·波斯?fàn)柧S特這樣的女人會說的話。至少不在那時，不在那個階段，除非她想要給人留下深刻印象，除非對象不同尋常。莎倫看起來不像有興趣引起任何人對任何事的注意。我突然又想起艾克曾在某人身上找到了一些被我們其他人都忽略的趣事。

那一晚，她將襯衫滑過肌膚、系上扣子，“我不能經(jīng)常出來”，一句話回答了我所有的疑問。那晚以后，我再也沒見過她，直到開學(xué)，我們回到學(xué)校。一切如舊，只是我再不能如以往那樣看她，再不能如以往那樣承受她的目光。我又開始頻頻駛過她的家門，甚至鼓起勇氣打給她。

“莎倫？”

“對不起，沒興趣。”她掛了電話。此后，我便與她保持距離。

10月里的一天，我被叫到了校長辦公室，莎倫也在里面?！斑@下完了！”我想?！拔乙婚_除了。他們要控訴我性侵，將我趕出這個小鎮(zhèn)，我會被征召入伍，然后被派往越南。也許我要被逮捕了。我做了什么違法的事啊？”

“波斯?fàn)柧S特太太，”校長說—他對所有到了一定年齡的女性都這么稱呼，“波斯?fàn)柧S特太太想組織排練一場戲劇，呃，不知你有沒有意愿協(xié)助她？”他解釋道，學(xué)校從未組織過戲劇演出，聽起來他也不是很確定學(xué)校是否應(yīng)該在此時做此種嘗試。莎倫也說她未執(zhí)導(dǎo)過戲劇，只是在大學(xué)里學(xué)過戲劇和導(dǎo)演。“很生疏了，所以需要一些幫助?！?/p>

我說我高中畢業(yè)以后就沒搞過戲劇。

莎倫說兩個腦袋總好過一個（英語俗語，相當(dāng)于三個臭皮匠頂一個諸葛亮?！g注），我想到了她捧著我的臉把舌頭伸進(jìn)我嘴里。

校長說我必須放棄籃球隊助教一職，聽起來倒像是希望我拒絕，讓戲劇這事不了了之。我問能否考慮一下，我可不想這么匆忙地做決定。第二天，我竟跑到校長而不是莎倫那兒去應(yīng)下了這事，所以當(dāng)她再次拎著酒敲響我的門時，我有點驚訝。

“慶祝一下？”

“這也是個修辭嗎？”

“當(dāng)然?！?/p>

我們排練的戲劇是狄更斯的《圣誕頌歌》，鎖鏈、幽靈、殘疾兒童、俗套感情什么的最適合初中生了。不出所料地，每個有點舞臺細(xì)胞的孩子都來試角了，當(dāng)中不乏些有戲劇范兒的女生和多愁善感的男生，也不乏眼淚、鬧劇和爭吵，但樂趣是不少的。每天課后我們都會到禮堂，男孩們相互追逐，女孩們則練習(xí)臺詞或是安慰哭了的同伴。負(fù)責(zé)道具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財[弄著尺子、鋸子、錘子，布景組的就畫畫這、涂涂那。我似乎總是到得最早，莎倫晚些，坐在我后面的一排。有一天我終于厭倦了回頭，“你怎么不坐到前面來？”

“我喜歡坐在這?！?/p>

“為什么？”

“這樣我可以看著你?！蹦谴蟾攀俏ㄒ灰淮嗡f出讓我甜蜜和感動的話。

莎倫制定了一個排練時間表，但實際上做了些什么，我倆都不太清楚，于是惶惶不可終日，生怕屆時拿不出什么成果來，這為諸多在我公寓里的加班時光和漫長的周日下午提供了理由。狄更斯是甚少提起的，更多的是奢侈的床上時光、香檳、草莓、聽約翰尼·馬蒂斯的歌、朗讀《北回歸線》和《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還有一起做或?qū)Ρ舜俗鲋挥形易鰤舨鸥蚁氲氖?。我不知道莎倫是從哪學(xué)來這些的，不像是從查爾斯·諾瓦克那里學(xué)來或是他們兩個人研究出來的，畢竟他看起來只不過是個徹頭徹尾的工程師罷了。

大概不用說你也知道，我深深愛上了莎倫·波斯?fàn)柧S特。我開始幻想我們的未來，開始做些像是提議來年可以再排練戲劇之類的事，雖然我已明說等到6月—等我過了二十六歲生日，我就將盡快辭職，離開這個小鎮(zhèn)。我開始提議我們將來可以一起做的事、一起讀的書、一起踏上的旅途，可越是這樣，我心里的斗爭就越激烈—她畢竟是艾克生前深愛的女人。有一首古老的英國民歌，唱的是與逝者的女人同眠，這首歌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莎倫又是怎么想的？她有權(quán)利知道艾克對她的感情不是嗎？這會令她震驚、令她恐懼、令她再也無法如往日般看待我，而后離我而去。這是我還未說出真相的僅剩原因。

演出簡直糟透了，大家卻很喜歡，但很快這就成了一去不返的過去式，然后圣誕來了，又倏忽而去，莎倫和我都感到再也回不去了。在一起的理由越來越少，即使有，也沒有共同話題。冬天寒冷而無趣，兩人的感情漸行漸淡，我感到莎倫正一點點離我遠(yuǎn)去。我還存有一絲幻想：如果我能制造一些戲劇性的元素、再擦出一點火花，就能再博得她的目光，愛火就能重燃。我決定告訴她艾克的事，不為紀(jì)念或是保護(hù)他，只是為了讓自己顯得英勇高尚的鋌而走險之舉罷了。事實上，我對她的愛越強(qiáng)烈，我感到的絕望亦然，這讓我更加憤怒，憤怒于艾克傷害她、毀掉她的生活，讓她在那個雨夜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呆呆地看著窗外。大概是出于破碎的人格和自私的目的，我幻想自己是拯救公主的騎士?！八麜乃呐P室窗戶偷窺你，一看就是幾小時、幾天甚至幾周。他知道你喝咖啡時喜歡加什么、愛看什么書、洗衣服用哪種洗滌劑、你給孩子們吃哪種麥片、你在什么時候會打開車上的收音機(jī)。他知道你的一切。他還偷看你穿衣脫衣?！蔽艺f個不停，而她只是望向窗外?！翱梢赃@么說，他對你完完全全著了魔。”我如此總結(jié)道。

她又點著一支煙，幾乎抽完了它。就在她要開口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她一直在看的是自己在鏡中的倒影，而不是窗外的雨?！澳撤N程度上，我覺得這就像是身在一部電影里，一部別人在看的電影里，或許是部法國片，你知道，就是那種什么都不會發(fā)生的電影。里面的人們只是洗洗碗，你就看著他們洗碗，不過正因為有人在看，這就變得不一樣了。我會把洗好的衣服晾出去。我會赤著腳、分開腿、弓背站著，讓風(fēng)吹開我的頭發(fā)—那時我的頭發(fā)要長一些—我會想，不知道從他的窗戶看來，我是怎樣的?！?/p>

“等等—你是說你一直知道他在看你？”

“當(dāng)然。有人在看你難道你不會發(fā)覺嗎？就像你之前喜歡坐在學(xué)?？Х葟d的另一頭看我。你不會以為第一次的時候我拿著酒，隨便選了一扇門去敲吧？”

我沒有回答，她笑了，就像是對著一個孩子的那種笑。“我當(dāng)然知道。一直都知道。有時我甚至?xí)硌菀恍《?，比如淚流滿面地假裝打電話，其實電話的另一頭根本沒有人，有時我會抱頭掩面，有時我會把音樂打開，把它當(dāng)作是電影的背景音樂。我會跟著音樂洗碗、切菜、涂指甲，跟著音樂邁著舞步撣撣灰塵或用吸塵器打掃，有時我還會唱歌。還有的時候，我會給假想的情人寫一封情書，隨便和誰打一通性感調(diào)情的電話，也許是和艾克·洛厄爾，誰知道呢，有時候吧，”她說著，突然抬眼看著我，“有時我還會自慰。”

我嚇壞了。原來艾克沒有胡思亂想，一切都是真的。

“被人關(guān)注的感覺太美妙了，你知道嗎？查爾斯對我早已失去了興趣。我對自己也早已失去了興趣。做一個母親便是我人生僅剩的所有。我的余生很可能就是照看孩子，和查爾斯每周一次例行公事般的做愛，還要容忍他的拈花惹草，順道一提，他有不止一個女人，然后就是等待死亡，除非有那么一天我不再愿意等，提早了結(jié)這毫無意義的生活。然后艾克出現(xiàn)了，把我放在他的電影里，讓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明星?！闭f著她嘲笑起了自己，“很可笑吧？雖然如此……”

“我想說的只是艾克·洛厄爾愛上你了?！?/p>

“我知道?！彼皖亹偵卣f，“我也愛上了他。我愛上了艾克·洛厄爾。可以這么說，他是我此生的摯愛?！边@句話狠狠地刺痛了我的心，因為它明顯地否認(rèn)了我的地位。

“告訴我，你們……你們有沒有……”

“沒有，我只瞟了他一兩眼。我對他僅有的印象來自圖書館的書、高中年鑒和那些舊報紙，大部分都和體育有關(guān)。那時候他要年輕得多。雖然我不知道他后來長什么樣子，不過肯定不是原來那樣。就這樣。我從未和他有過身體接觸，從未跟他交談，甚至從未遇到過他。當(dāng)然，除了……這種見面的方式也是很奇妙。說到電影，我想說的是，他搭上自己的性命救了我，他做決定只用了大約兩分鐘吧。我的意思是，誰又能做到這一點呢？”這一次，我感覺自己受到了更直接的挑戰(zhàn)，她這個問題的答案再明顯不過了。也因為這樣，在這亂了套的劇情中，我對自己接下來所做的事感到些許自豪—我沒有告訴莎倫，毀掉她的家、幾乎要了她命的那把火是艾克放的。我原本打算這么做，這是我的撒手锏，但我沒這么做，這還是有點高尚的，哪怕只有一點。這個女人沉浸在愛情中，就算這只是個幻覺又如何？所有的愛情某種程度上不都是幻覺嗎？愛情的存在，難道不是我們堅持、強(qiáng)迫、夸張的結(jié)果，只因為我們對愛情如饑似渴？讓她擁有這份愛吧，剝奪她的愛情并不能讓我擁有愛情。

那年春天，我開始跑步。跑步讓我度過了一個個日漸縮短的夜晚，這比蜷縮在酒吧椅子上看棒球比賽要好多了。跑步改善了我的自我感覺，這正是我所需要的，即使我總會在耳后別上一支煙，在跑完以后靜靜地抽掉，這能給我思考的時間，這也是我需要的。其中一個思考的課題便是我與異性的關(guān)系，我和異性從來沒有過什么好的結(jié)局，總會演變成廝混度日、醉生夢死。我一度以為自己已準(zhǔn)備好迎接如何一起“付賬單”，甚至一起面對病痛的折磨。我想要更嚴(yán)肅、更有分量的感情，卻不知如何爭取。

莎倫和我藕斷絲連了一段時間。我們又見過兩次。第一次只有肉體的碰撞，似乎想要在床笫之間找回些失去的東西。第二次她來的時候，手中的酒瓶已經(jīng)幾乎要空了，那一刻我開始覺得也許她也感到了一絲絕望，想試著挽回些什么吧。她站在房間的中央，脫去套頭毛衣。她的頭發(fā)亂了，人也因為失去平衡而搖晃著。我從未如此心動，也從未如此確定自己不該心動。

“你知道嗎？”我對她撒了謊，“我病了，病得很重，你還是不要接近我的好?！蔽议_了她的車送她回家，然后自己走回來。我們都知道，一切結(jié)束了，雖然我們都還不想結(jié)束，人情竟能如此滑稽。曾有那么幾個女人我喜歡到希望自己能愛上她們，也有那么幾個我不喜歡到希望自己從未喜歡過她們。

我跑步時經(jīng)常思考的另一個主題是艾克。他還會那么做的。他會搶走我的女人，留我一個人站在那兒看著他們走遠(yuǎn)，就像六年級那次一樣。我告訴格雷格：“我居然嫉妒一個死人，他到底有什么值得嫉妒的啊？”

“但愿我知道?！备窭赘竦那捌迱埯惤z和一個有點小錢的老男人在一起了。他們開了一家酒吧和一家餐館，這曾是她和格雷格兩人的夢想，這可惹惱了格雷格。他無法走進(jìn)那個地方，我因此也不到那兒去。一部分原因是我在這當(dāng)中看見了自己的影子，畢竟這次是我搶走了艾克的女人。

一個夜晚，天特別黑，格雷格和我坐在不知是哪個酒吧還是保齡球館，喝著啤酒，各自嘆惋。“我猜這人一定有一個大家伙，愛麗絲就喜歡這個。艾克有這么大的家伙嗎？”

“不怎么大。平均大小吧?！?/p>

“莎倫當(dāng)然不會知道這個，對嗎？就不是那回事?！?/p>

不，艾克有的是一種釋然、確信和信心，不是對他自己而是對你我。艾克信賴他人，除了自己之外的幾乎每一個人。艾克從一開始就信賴我。他覺得我救了他的命。在多年前的那個冬日，我騎著雪橇把他撞離了一輛失控汽車的滑行軌道。他相信我和格雷格，相信每個他能泡到的骨瘦如柴的女孩，相信每一個來自越南南部的黑家伙，相信莎倫·諾瓦克。他對我們的信任改變了我們，徹底改變了我們。他如此信任我們以至于對我們的失望都變成了擔(dān)心?！拔液軗?dān)心你，比爾，”高中時他曾這么說，“得給你‘開個葷才行啊?！边€有后來的“你太讓我擔(dān)心了，你總把事情看得太重”。等我對所有的事情都無所謂時，他又會說：“難道沒有事情是能讓你認(rèn)真對待的嗎？”這都是因為你還沒能達(dá)到自己所能達(dá)到的標(biāo)準(zhǔn)，而他需要我們這么做，艾克·洛厄爾需要我們這么做。

我曾一直這么認(rèn)為，直到我發(fā)現(xiàn)那個殘酷的事實，是艾克放火燒掉了莎倫的家，這讓我的信仰崩塌了。艾克那時充滿了憤怒，腦海中轟隆的炮火折磨著他。也許當(dāng)他沖進(jìn)那熊熊燃燒的房子時，他以為自己正奔赴戰(zhàn)場。艾克出現(xiàn)了幻覺，分不清什么是現(xiàn)實、什么是幻象。最壞的情況是，事情失去了控制。他放火點著莎倫的房子，這樣就能把她從無聊的生活和失敗的婚姻中拯救出來，這樣他就能救下她的孩子們，從此與他們開始新的生活，也能擺脫自己的心魔。他放火，是為了成為英雄，就像布·雷德利（布 · 雷德利是小說《殺死一只知更鳥》中的角色，起初因怪異和足不出戶被認(rèn)為是不可接近的危險怪人，后來拯救主人公兄弟，使其免遭殺身之禍。—譯注）一樣從暗處挺身而出。好吧，雖然動機(jī)不純，甚至可以說他的想法很危險甚至是出于絕望，但意圖是好的，他全無惡意，也不想傷害任何人。不論如何，所有人都逃出來了，沒有人受傷，除了他自己。

這是我直到查爾斯·諾瓦克死前曾保有的想法。一天早晨，辦公室里貼出一張小小的告示，說莎倫會離開幾天處理“一位家庭成員的后事”。有個秘書告訴我：“是一氧化碳中毒，我猜。他的同事們來接他去機(jī)場，敲門沒人答應(yīng)，后來他們在房間里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p>

查爾斯的死改變了一切。查爾斯·諾瓦克是個混蛋沒錯，因為艾克的緣故，現(xiàn)在是個死混蛋了。如果艾克沒有放那把火，很可能莎倫和艾克的激情將退去，所有一時的激情不都是這個下場嗎？這不就是我和莎倫的結(jié)局嗎？艾克會慢慢好起來，莎倫也會意識到這一切不過是一個幻想。我聯(lián)想到自己那幾場相似的經(jīng)歷，查爾斯的外遇會結(jié)束，事實也正是如此。也許他和莎倫會尋求婚姻咨詢師的建議，他們會和解、一同終老，莎倫也經(jīng)常這么說。這并不完美，不過除了夢遺和性幻想，又有什么是完美的？至少孩子們還有一個父親，至少查爾斯和莎倫不會獨身，至少查爾斯還會活著。

但查爾斯沒有活著，曾經(jīng)的假設(shè)變成了現(xiàn)實。艾克有了他的第一個受害者。雖然我不想自己對艾克的憤怒與嫉妒成為推波助瀾的因素，但我再也無法心安理得地保守那個秘密。莎倫必須知道真相，她有權(quán)知道，我有責(zé)任告訴她。

莎倫的房子有四天沒有開燈。等她回來后，我又再等了兩天才打給她：“我能過來嗎？我有事情要告訴你?！?/p>

我們坐在后院的野餐桌旁，孩子們在屋里看電視，在外面能看見屋里閃爍著的電視畫面。沒有酒?！拔沂菑母窭赘衲抢锫爜淼摹！蔽艺f，“他在《信使報》參與那篇報道的寫作，這是他拿到的內(nèi)幕消息。”我告訴她消防隊找到的神秘物質(zhì)和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的報告—絕密的那種。我告訴她唯一可能的結(jié)論是艾克從越南帶回了那種物質(zhì)，用它引燃了大火。我告訴她艾克不再是照片中那個無憂無慮的男孩了，他瘦了四十磅，他虛弱、驚恐、靈肉殘缺。我向莎倫形容他怎樣不能和別人眼神接觸、怎樣不住地手抖、怎樣夜不能寐不然就是噩夢連連。有些我講得夸張了，有些我本打算講到極致，但現(xiàn)在覺得還是要收斂一些，否則就讓艾克顯得太過瘋狂了。莎倫可能會以為我是在暗示她也瘋了。我還覺得可能我就是想表達(dá)這個意思，我就是希望她瘋了，或者至少我不介意認(rèn)為她有點可憐和孤獨。

莎倫靜靜地聽著，黑夜慢慢將我們包圍。偶爾，她會點著一支煙，轉(zhuǎn)頭吐出煙氣。

我講完后，我們又靜坐了一會兒，然后她問：“這就是全部了嗎？”

“我想是的。我很抱歉?！?/p>

“你知道那個，你說的那個助燃劑？”

“是的?！?/p>

“它叫DP123?！?/p>

“是嗎？你怎么知道？”我猜也許格雷格遺漏了一些沒告訴我，也許他自己也不知道，“我是說……”

“我知道，因為這是查爾斯發(fā)明的，他是研發(fā)團(tuán)隊的頭，他把那玩意兒當(dāng)作自己的孩子?！?/p>

“你在開玩笑。”

“沒有。查爾斯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他頭腦很好，直到最近我都以為他是個心理變態(tài)，我以為他要殺了我們。縱火者不是艾克，是查爾斯?！?/p>

“查爾斯？那會兒他不是不在鎮(zhèn)上嗎？”

“查爾斯是個工程師啊，比爾，他是個天才。他會設(shè)置一個定時器，在我們還沒到家時就先把火爐點著或者預(yù)熱烤箱。你見過我們家的圣誕燈飾嗎？全部都是定時器控制和遙控的。有一次查爾斯和鄰居吵了架，為了出氣他在人家的車庫門上動了手腳，讓它在半夜自己打開，然后他就在床上笑得不能自已。這就是查爾斯。

“你知道，他愛上了他的實驗室技術(shù)員，想要和她私奔，做愛做到死。我全都知道。我們都成了阻礙，成了麻煩，所以他要把我們解決掉。所以他放火想要燒死我們?！?/p>

“等等……你在說什么……我的意思是，這只是猜測吧，因為如果……”

“完全不是。我能證明。我證明給查爾斯看了。這就是為什么我能拿到那份離婚財產(chǎn)的原因，我把所有東西裝進(jìn)密封好的文件袋交給我的律師，告訴他如果我有不測就把這個交給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然后我就去和查爾斯對質(zhì)，我說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我確信就是他干的，他就屈服了。所以不是你朋友艾克的責(zé)任，跟你也沒關(guān)系，好嗎？”她看著我，點了點頭?！奥犞乙搴⒆觽兯X了，好嗎？”

“等一下?！蔽艺f，“你說你直到最近都還以為他是心理變態(tài)?，F(xiàn)在又為什么不了呢？”

“哦，”她說，“查爾斯的死也不是什么意外。這點我很肯定的。就像我剛才說的，他是個天才工程師。他絕不會死于一氧化碳中毒，除非他想。他在每個地方都裝了探頭，他害怕煙霧，他還極怕在熟睡中死去。所以查爾斯一定是想尋死，這意味著他對自己所做的事或是所想做的事后悔了，說明他不是心理變態(tài)。而且那時他沒有鎖門，所以人們能很快找到他，所以一氧化碳也不至于堆積太多以至于把周圍的房子都炸了。不，我真的不覺得他是個心理變態(tài)了。”

“就算他想死，為什么不自殺呢？為什么要假裝是他殺？”

“因為保險金。查爾斯一直以來都提供給我們非常富足的條件，他很引以為豪。我就要成為一個富有的女人了，比爾，再一次?！彼α?，然后穿過后院和庭院，消失在屋內(nèi)。

我又點著一支煙，隨后又點著了好幾支。我看著一樓的燈光熄滅，然后二樓的也一個接一個熄滅。我坐在那里，試圖理出頭緒。到底是誰放了火？艾克真的能把那玩意偷帶進(jìn)國內(nèi)嗎？我認(rèn)識的查爾斯·諾瓦克會忍心殺害自己的孩子嗎？如果他真的不是心理變態(tài)，會有誰是嗎？我的上帝，難道莎倫是？她說起這些時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這太不尋常了吧。她能通過某種方式引燃那場大火嗎？

她說她一直知道自己被偷窺，她是最近才知道的嗎？這是不是意味著她也一直在偷窺別人？也許她現(xiàn)在就在某個陰暗處透過百葉窗看著我或是誰？

最后一支煙也快燃盡，我將它摁滅在桌上，起身離開。6月，我年滿二十六歲了，我辭了工作。8月我的房租到期，我離開了小鎮(zhèn)。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總是走在離開的路上，我不認(rèn)為我會停下離開的腳步。至少還不是現(xiàn)在。

（章翰夫：國防科技大學(xué)國際關(guān)系學(xué)院，郵編：210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