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保羅·格里姆斯塔德
1944年,20世紀美國極為重要的文學評論家埃德蒙·威爾遜在《紐約客》上發(fā)表了一篇題為“人們?yōu)槭裁纯磦商叫≌f?”的文章,充滿了火藥味。當時威爾遜正準備離開美國,去歐洲報道盟軍轟炸德國的有關情況。威爾遜覺得自己早在十二歲的時候就已經成熟,不看偵探小說這種小兒科的東西了。他在十二歲之前就把早期偵探小說大師埃德加·愛倫·坡和阿瑟·柯南·道爾等人的作品都讀了個遍。但是,在他的熟人圈里,好像所有人都迷上了偵探小說。他當時的妻子瑪麗·麥卡錫有個習慣,經常把自己喜歡的偵探小說推薦給朋友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瑪麗還將自己買的偵探小說《喜歡蜂蜜》(A Taste for Honey)(作者是H.F.赫德)借給納博科夫。彼時納博科夫剛剛做過牙科手術,正在休養(yǎng)?!断矚g蜂蜜》這本偵探小說讓他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時光。納博科夫看到威爾遜在《紐約客》上的那篇文章后,勸他在沒有看過多蘿西·賽耶斯的作品之前,不要將這種文學作品一棍子打死。威爾遜的身邊全是些偵探小說的鑒賞行家,對此他真的十分困惑。他說,“那么,T.S.艾略特和保羅·埃爾默·摩爾都為之著迷的偵探小說到底有什么魅力,我為什么好像就體會不到呢?”
T.S.艾略特居然是偵探小說迷,這一定讓威爾遜特別痛苦不安。艾略特創(chuàng)作了許多佶屈聱牙、晦澀難懂的著名長詩,他的每一句評論都會被學者教授們奉為圭臬,因此,在判斷文學作品有無價值這件事上,艾略特應該有著無可辯駁的權威。艾略特文學地位的確立,威爾遜可謂功不可沒。在他那部具有開拓意義的著作《阿克瑟爾的城堡》(Axels Castle)中,威爾遜毫不吝嗇溢美之詞,稱贊艾略特這位詩人兼評論家“有著極其敏銳的審美能力”。在威爾遜看來,艾略特將這種能力用在偵探或推理小說這種幼稚且程式化的作品上,是一種浪費,太不值得了。
但是,正如芝加哥大學教授、艾略特研究專家戴維·齊尼茨所指出的,和人們慣常的觀點不同,艾略特對諸多流行藝術懷有一顆包容之心,其態(tài)度也常常搖擺不定。在他最為宏大的詩歌作品中,人們可以找到他小時候在圣路易斯耳濡目染的拉格泰姆(美國流行音樂形式之一,產生于19世紀末,發(fā)源于圣路易斯與新奧爾良,后在美國南方和中西部流行,是一種早期爵士樂,它影響了新奧爾良傳統(tǒng)爵士樂的獨奏與即興演奏風格?!g注)中的節(jié)奏切分;他在晚年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夠在百老匯音樂劇方面取得成功。于是,偵探小說在威爾遜的朋友圈里成為閱讀時尚之際,艾略特就已經是這一文類最為熱心、最具洞察力的讀者之一了。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出版社出版的《T.S.艾略特散文全集》中有許多值得研究的寶藏,在該書的第三卷中有艾略特的偵探小說評論數篇。這些評論于1927年發(fā)表在他的文學雜志《標準》(The Criterion)上,但當時都沒有署名。我們從這些評論中不僅可以看到艾略特對偵探小說的熱愛,還可以看到他在相關文學研究上的努力—當偵探小說處于重大變革階段的時候,他在試圖整理出這種文學類型的創(chuàng)作規(guī)則。
艾略特的這些評論寫于偵探小說黃金時代的早期,當時多蘿西·賽耶斯、阿加莎·克里斯蒂、約翰·狄克森·卡爾這樣的大家正不斷推出具有古樸之風的偵探小說,這些作品的特點是嫌疑人形形色色,犯罪手段也是千奇百怪。對艾略特來說,早期偵探小說的典范之作不是愛倫·坡或柯南·道爾的作品,而是威爾基·柯林斯的《月亮寶石》。這部小說1868年在狄更斯主編的雜志《一年四季》(All the Year Round)上連載,講述了一顆印度寶石失而復得的離奇故事。艾略特在1928年為牛津世界經典叢書中《月亮寶石》所作的導讀中,稱這部作品是“第一部最長和最好的現代英國偵探小說”。這一贊美之詞至今還出現在牛津大學出版社《月亮寶石》平裝本上?!对铝翆毷返那楣?jié)冗長復雜,通篇都是裝腔作勢的驚險故事,許多故事或情節(jié)和小說本身并無太大的關系。作者在講述寶石失竊背景的同時,不厭其煩地告訴我們女仆的閱讀習慣(她喜歡看《魯濱孫漂流記》)、英俊的富蘭克林·布萊克和倔強的蕾切爾·范林達之間的坎坷愛情。艾略特認為,這些看似離題萬里的描寫恰恰賦予了這本偵探小說“一種無形的人文元素”。艾略特在1927年1月號的《標準》上發(fā)表的一篇評論中說,所有好的偵探小說“常常朝著威爾基·柯林斯寫作實踐的方向靠攏,或者就是柯林斯寫作的回歸”。
黃金時代偵探小說的一個關鍵原則是“公平競爭”—從理論上來說,一位認真細致的讀者在破案能力上必須和小說里的偵探處于同等水平。為了確定公平競爭的種種規(guī)范,艾略特說,“罪犯的人格和動機應該屬于正常狀態(tài)”,小說中應禁止出現“過于復雜、令人難以置信的偽裝”。艾略特還認為,一篇優(yōu)秀的偵探小說絕對不應該“依靠超自然現象或一些離群索居的科學家所做出的重大發(fā)現取勝”,“結構奇巧、功能古怪的機器設備在偵探小說中無足輕重”。后一條規(guī)則似乎將柯南·道爾的《花斑帶奇案》(The Adventure of the Speckled Band)排除出偵探小說杰作之列。在這部小說里,作者所寫的謀殺是由一條經過訓練的毒蛇來完成的—蛇從氣窗爬進來,順著拉鈴繩爬到受害人的枕頭旁。不過艾略特也承認,對于他說的這些規(guī)則,大部分偵探小說名作至少會打破其中一條。實際上,艾略特非常推崇柯南·道爾,常常在朋友的聚會上背誦福爾摩斯探案故事中的段落,在自己所寫的詩歌中也會借用一些觀點或詞句。在寫給朋友約翰·海沃德的信中,艾略特說“《四首四重奏》中的‘在沼澤的邊緣一句即是在致敬《巴斯克維爾的獵犬》(The Hound of the Baskervilles)里人跡罕至的沼澤”。
1927年6月,艾略特在《標準》上對十六部小說進行了評論,在細分了推理小說、犯罪紀實小說和偵探小說之后,繼續(xù)闡述他的偵探小說標準。在那些小說中,他最喜歡的是S.S.范達因的《班森殺人事件》(The Benson Murder Case)。范達因是艾略特在分析并確立偵探小說創(chuàng)作標準時參考的為數不多的美國作家之一。范達因原名威拉德·亨廷頓·萊特,藝術評論家、報刊的自由撰稿人,曾做過紐約的文學雜志《智者》(The Smart Set)的編輯。范達因曾經生過一場大病,為了消磨時間,同時也為了擺脫挫敗感和沮喪的情緒,臥床休養(yǎng)的他花了兩年時間,閱讀了兩千多部偵探小說,系統(tǒng)提煉出偵探小說的寫作模式,然后開始自己創(chuàng)作。他筆下的偵探菲洛·凡斯是一個生活悠閑的藝術鑒賞家,常常喜歡對希臘塔納格拉陶俑說上幾句。艾略特用欣賞的口吻說,菲洛·凡斯偵探在破案時采用的方法“和伯納德·貝倫森(1865—1959,美國藝術史學家,專于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品研究?!g注)在評論油畫時的方法類似”。
1928年,范達因在《美國雜志》(The American Magazine)上發(fā)表了他自己的“偵探小說寫作二十法則”,同年,羅納德·A.諾克斯也推出了他的“偵探小說十戒”。諾克斯是一名天主教神父,也是倫敦偵探俱樂部的成員。該俱樂部由推理小說作家組成,成員有多蘿西·賽耶斯、阿加莎·克里斯蒂、G.K.切斯特頓等。范達因和諾克斯是否知道艾略特此前發(fā)表的有關偵探小說的寫作標準,現在已經難以確定,但是,他們二人提出的原則中有許多和艾略特“公平競爭”的原則遙相呼應:范達因提出“除兇手對偵探所玩弄的必要犯罪技巧之外,不應刻意欺騙或以不正當的詭計愚弄讀者”,以諾克斯“偵探小說十戒”為基礎的倫敦“偵探俱樂部宣言”要求,俱樂部成員保證在創(chuàng)作中避免使用“神的啟示、女性本能、令人畏懼的東西、騙人的把戲、巧合或天災”。阿加莎·克里斯蒂1926年出版的情節(jié)曲折的《羅杰·艾克羅伊德謀殺案》(The Murder of Roger Ackroyd),挑戰(zhàn)了“公平競爭”原則的極限,在眾多同好中掀起了波瀾。1945年,埃德蒙·威爾遜在第一篇評論遭到讀者潮水般的指責之后,又寫了一篇題為“誰在乎誰殺死了羅杰·艾克羅伊德?”的評論。在這篇文章中,埃德蒙·威爾遜認為當下的推理小說令他更加失望。
但是,如果將艾略特的觀點和這些偵探小說圈內人提出的規(guī)則進行比較,我們就可以發(fā)現艾略特的判斷非常怪異。范達因說“過長的描述性文字、在一些旁枝末節(jié)上玩弄文字、微妙的人物分析,都不應該出現在推理小說里”,而艾略特所推崇的《月亮寶石》恰恰具備上述特征。艾略特始終是一名文學史研究者,他認為偵探小說源于傳奇劇。對他來說,傳奇劇是個包羅萬象的概念,從詹姆士一世時期的悲劇到狄更斯發(fā)表于1852年至1853年間的《荒涼山莊》,都屬于傳奇劇。艾略特在一篇有關威爾基·柯林斯和狄更斯的論文中寫道,“那些生活在‘高雅小說‘驚悚小說‘偵探小說之類的術語被發(fā)明出來之前的人,早就意識到傳奇劇一直存在,而且人們對傳奇劇的喜愛經久不衰?!焙玫膫商叫≌f具有一種“數學難題才有的美感”。艾略特在上述論文中說,“如果一篇小說既沒有給讀者帶來艾倫·坡式純粹智力方面的愉悅,又沒有表現出威爾基·柯林斯小說中的那種飽滿生活”,那么它是不成功的。換言之,艾略特所欣賞的是偵探小說能夠在齊整規(guī)范的形式框架里傳達人類的豐富情感和體驗,也許,我們在小說或詩歌上都可以找到這一特點。
艾略特在評論中絲毫沒有談及正在大西洋彼岸悄然成形的新偵探小說,難免令人失望。艾略特在《標準》雜志上發(fā)表他的偵探小說創(chuàng)作規(guī)則之時,達希爾·哈米特正在《黑面具》雜志上連載《馬耳他之鷹》。達希爾曾在平克頓偵探社工作過,也是《荒原》的熱心讀者,他的《馬耳他之鷹》標志著偵探小說擺脫了以往鄉(xiāng)間小屋謎案那種厚重的寫作傳統(tǒng),進入了色彩更加灰暗的都市犯罪小說的時代。在這些作案手段更加卑鄙、場景更加恐怖的偵探小說里,和人物活動所處的氛圍相比,犯罪的方式方法常常顯得不那么重要了。隨著美國“硬漢偵探小說”的興起,英國的偵探小說開始顯得古雅奇特,或者說有些矯揉造作了。雷蒙·錢德勒在1950年《簡單的謀殺藝術》一文中,將范達因筆下的菲洛·凡斯偵探視為“可能是偵探小說中最倔強的人物”。因此,人們不禁開始聯(lián)想,以圣杯傳說為基礎寫下不朽詩篇的艾略特,在看到《馬耳他之鷹》中的各種怪人追隨一個子虛烏有的線索時,會作何感想,因為這條線索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圣殿騎士開始的中世紀。
但是,艾略特鐘愛黃金時代的偵探小說,這和它們本身具備的文學性可能只有部分關系。在寫偵探小說評論的那年里,艾略特在政治上突然向右轉,整日泡在厚厚的神學著作之中,為自己轉信英國國教高教會派做準備。在1927年6月寫給朋友弗吉尼亞·沃爾夫的一封信里,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自己是“一個偵探小說和基督教歷史專家”。他成為政治上的保皇派、宗教上的英國國教高教會派之后,每天早晨去羅素廣場的出版社上班之前都要做彌撒,在他看來,這個世界已經混亂得不堪忍受,而他那樣做至少可以恢復一點秩序。
埃德蒙·威爾遜在1944年的那篇論文末尾處認為,偵探小說的黃金時代出現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和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間絕非偶然。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使人類文明變得千瘡百孔、分崩離析,偵探小說中的神探卻能將所有的碎片聯(lián)系起來,“懲治罪犯,匡扶正義”。在威爾遜看來,偵探小說中光明的結局正是它簡單、膚淺的標志。但是,艾略特在《荒原》中將支離破碎的現代世界視為“一堆破碎的偶像”,于是,黃金時代偵探小說最重要的貢獻是給人們提供了愉悅的秩序感,因為可以預見的程式化寫作讓讀者知道混亂不堪的狀態(tài)終將恢復秩序,令人欣慰。
(王海燕:武漢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郵編:4300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