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小丑”周星馳

榮智慧

2019年2月5日，大年初一，《新喜劇之王》上映，此時離《喜劇之王》已有20個春秋。

自《長江7號》之后，周星馳沉寂了數(shù)年。2013年起，他的“賀歲片”開始接連占據(jù)內地票房榜的榜首。

新的電影沒那么好笑，至少和他九十年代的作品相比。但人們已經(jīng)感到滿足。畢竟，那是周星馳。人人都希望在遺忘的歷史堆里，縫縫補補地重建自己的青春和文化身份。而周星馳，就是那個我們以為可以抓得住的“錨”。

“無厘頭”的面具下，一邊是李小龍的籠罩性影響帶來的“猛龍過江”精神，并孕育出的香港人的“大自我”;一邊是繼承了許冠文、許冠杰的“許氏喜劇”的內核——“以小博大”的卑微者的“勝利”。

有焦慮，有自嘲，也有期待，當“無厘頭”最終進入殿堂，經(jīng)中國內地第一波互聯(lián)網(wǎng)浪潮發(fā)酵而成“后現(xiàn)代主義”，周星馳已經(jīng)完成了他的“文化使命”。在那之后，雖然他屢次想向“許氏喜劇”的“道德教誨”看齊，但與時代抗爭，終究還是白費力氣。

致敬?

和李小龍一樣，周星馳也是從廣東前往香港的移民。不過，他的家境頗為困窘，7歲父母離異，母親帶著姐弟三個一起生活;不像李小龍是“世家”子弟，童星出道，留學美國。

9歲，周星馳在電影院看了李小龍的《唐山大兄》（1971），從此“癡迷”得一發(fā)而不可收拾?！短粕酱笮帧肥抢钚↓埪妹阑馗酆蟮牡谝徊坑捌?，他飾演唐山青年鄭潮安，和販毒分子進行了殊死搏斗。影片中，三腳回旋連環(huán)踢、凌空飛腳和高亢的嘯叫極具個性，令觀眾如癡如醉，功夫熱潮由此掀起。該片當年創(chuàng)下香港開埠以來電影最高票房紀錄，300萬港元。

作為鐵桿粉絲，周星馳跟隨李小龍的師兄黃淳梁學過幾個月詠春。他還有一條長褲，是李小龍拍《龍爭虎斗》（1973）時穿過的。這條褲子他珍藏了40年，2003年拍《功夫》時，在最后一場“大決戰(zhàn)”中穿了出來。

幾乎在每一部電影里，周星馳都有向李小龍“致敬”的橋段?！?7家有喜事》，周星馳打黃百鳴的那一套連擊，和李小龍在《精武門》里痛打日本人的鏡頭如出一轍。暴打之后，兩人還有一模一樣的面部特寫：雙眼射出怒火。

《賭圣》是周星馳的成名之作，里面的一套熱身動作，和李小龍《猛龍過江》里羅馬斗獸場決斗前的熱身動作完全一致?！妒成瘛防?，周星馳做了“黯然銷魂飯”，那一套“黯然銷魂掌”就是出自《精武門》里李小龍的太極云手。

集“致敬”之大成的還是《功夫》。因為周星馳說過，拍《功夫》就是為了向偶像李小龍致敬、向童年致敬。

電影里，周星馳身穿白褂黑褲的造型，是《龍爭虎斗》里李小龍的經(jīng)典造型。海報上周星馳的手勢，是《精武門》里李小龍對日本武士做出的手勢。影片最后，周星馳用“踩腳指”的辦法對抗火云邪神。李小龍在《死亡游戲》里，對戰(zhàn)身高2.18米的NBA球星賈巴爾時，用的就是“踩腳指”這一招。

李小龍統(tǒng)治了上世紀70年代的香港影壇，那正好是生于1962年的周星馳的童年時期。香港影壇從1970年開始分化。邵氏電影公司的重臣鄒文懷拉走了一批人馬，組成嘉禾電影公司，取代了上世紀60年代邵氏的霸主地位，將“功夫片”的旗幟高高揚起。

上世紀70年代，香港人口在350萬上下，差不多是上世紀50年代人口的2倍。港幣在上世紀70年代跟英鎊脫鉤，沒有貨幣管制，貨幣自由進出，這成為香港現(xiàn)代化的一大動力，也為香港晉升成世界金融中心做好了準備。任期最長的港督麥理浩推動了多項影響深遠的行政改革，包括成立廉政公署。頂著“四小龍”之一的頭銜，香港人的生活水準不斷提高，心態(tài)也在發(fā)生變化。

李小龍扮演的是單槍匹馬的孤膽英雄。而且，在《唐山大兄》和《精武門》里，他的父親從未出現(xiàn)。同時，他還需要處理與多個父輩人物的恩怨，才能從中建立自我。在《猛龍過江》里，汪叔叔是個傳統(tǒng)式的家長人物，他諄諄告誡年輕人不要惹事生非，但實際是片中的最大反派。

對于李小龍來說，“父親”的含義十分微妙。特別是《精武門》（1972）。那時大陸剛剛取代臺灣，成為中國在聯(lián)合國的唯一合法代表，片中有著很典型的民族主義情緒，一種找回尊嚴的揚眉吐氣感。

而在自尊的背后，李小龍僅存的五部影片卻充滿了”承認與被承認“的矛盾：他只有看不見的父親，和父親的替代者——不可信的叔叔。前者代表著中國內地，后者代表著英國殖民政府。

李小龍扮演的孤膽英雄就像香港——背負著沉重的歷史，靠自己的勤奮和膽色闖出一片開闊天地。這是香港人從上世紀70年代經(jīng)濟騰飛開始，心里暗暗存著的那份“大自我”。過去的“難民”身份漸漸消失，人們要擁抱一種全新的集體意識。

李小龍?zhí)钛a了周星馳的“父親”的虛位，也給了周星馳影片中即使戲謔、終帶點莊嚴的英雄瞬間。這也是90年代的香港人，從周星馳作品里看到李小龍時所領悟到的欣喜：金錢社會，身份微末，但良知未泯，正氣猶存。

《新喜劇之王》拍攝現(xiàn)場

“小丑” ?

“人們只看兩種人：英雄和小丑。而我天生就是小丑。”周星馳曾說。

年幼的周星馳，是一個十足無趣、沉默、不討喜的小孩子。直到10歲還會害羞的躲在媽媽身后不敢出來。就是這樣一個羞羞答答的小孩卻突然異想天開要做演員。

初中的時候周星馳想要做一個像李小龍一樣的功夫明星，他每天趁周媽媽不注意，把黃豆炒熱，苦練“鐵砂掌”。

努力一段時間后，他找到校長說：“我讀書不行，我的強項是武功，我想在學校開班收徒。”

結果顯而易見，校長還了他一個大寫的懵圈，并把他趕走。

中學畢業(yè)后，他跑過堂，做過電廠工人，也是這段時間結識了梁朝偉。1980年，18歲的周星馳入行，和梁朝偉相攜去考TVB的演藝班。結果梁朝偉當年一次就考中，周星馳連續(xù)兩年考了兩次之后才得償所愿，進了無線電視藝員訓練班。

畢業(yè)后他想演戲，但擺在他面前的工作是——在兒童節(jié)目《430穿梭機》做主持人。他主持的非常糟糕，非常無趣，非常尷尬。港媒一向很毒舌，說他：“連主持都這么爛，怎能做演員?！钡@份工作他做了6年，20歲到26歲，最熱血的青年時期。

他把報紙剪下來，貼在墻上刺激自己。每天洗臉刷牙時，對著鏡子大喊：“加油！”那時梁朝偉已經(jīng)嶄露頭角，而周星馳只是在各種電視劇中跑跑龍?zhí)住?/p>

每一部電影里的小人物，都有一個周星馳。當了六年的“死尸”，周星馳幾乎都在旁觀別人的表演。他覺得那些“高大全”的偶像形象，“很假，很不真實，我覺得很有喜感?！?/p>

于是周星馳開辟出屬于自己的道路，自成一派的風格顛覆了傳統(tǒng)。

1988年，他出演了李修賢監(jiān)制的電影《霹靂先鋒》，憑一個露臉不多的小角色奪得第25屆金馬獎最佳男配角，名聲大振。

1989年，周星馳主演的古裝連續(xù)劇《蓋世豪俠》播出。這是他第一次擔任第一男主角。他在劇中初露風格，經(jīng)典臺詞是：“坐低，飲啖茶，食個包。（坐下，喝口茶，吃個包子。）”和“你講嘢呀？（你吹牛??？）”一時風靡香港。當年周星馳還接到了商業(yè)廣告，廣告詞就是：“不如我們坐低，飲啖茶，食個包……”

1990年，周星馳出演王晶導演的電影《賭圣》，票房首破香港影史紀錄。1991年，《逃學威龍》第二次打破香港影史紀錄。這時，他的票房號召力已經(jīng)與成龍、周潤發(fā)齊名，被媒體譽為“雙周一成”，“星爺”的稱號也從此誕生。1992年，周星馳主演了7部電影，囊括了香港票房榜的前5名。這一年，叫“周星馳年”。

周星馳演的都是小人物，人微言輕，不學無術。就算一開始是個有錢人，也會因故一貧如洗。即使像《審死官》《唐伯虎點秋香》和《武狀元蘇乞兒》，角色都是著名的民間傳說人物，他也會將其塑造得略帶猥瑣，市井氣十足。當然，經(jīng)過刻苦修行，他扮演的小人物總會功力大進，完勝敵人。

香港喜劇的小人物模式，源自和李小龍同時代的許氏兄弟——許冠文，許冠杰。他們的《鬼馬雙星》（1974）、《天才與白癡》（1975）、《半斤八兩》（1976）、《賣身契》（1978），不僅僅掀起了粵語為本的喜劇熱潮，更造就了一種港產(chǎn)原味的文化姿態(tài)。跟李小龍肯定中國香港的民族優(yōu)越性不同，許氏兄弟用本土方言和社會現(xiàn)實來定位自身。

上世紀70年代時，粵語的地位十分尷尬。不能用作書寫語言，社會地位遠低于英語。它是香港絕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語言，但在政治上被極度邊緣化。這對普通大眾的心態(tài)造成了負面影響。壓抑之下，幽默和諷刺成了粵語文化的獨特發(fā)展方向，也成了一個自我表達的有效方式。反語、諧音、俗語天生“反骨”，而且總是帶著一種自嘲的味道。

從喋喋不休、充滿機鋒的許氏對白，到無厘頭的周星馳語錄，正是這一現(xiàn)象的最佳寫照。這些說著粵語的小人物，口不對心，漫天胡扯，恰恰是因為他們知道別人并沒有把自己當回事，從而做出的一個策略性的反應。這和愛爾蘭語的幽默特點（Irish Blarney）很像，都是被殖民者面對邊緣化命運的“游擊隊戰(zhàn)術”。

和上世紀60年代淺薄的滑稽喜劇不同，許氏兄弟用辛辣的語言諷刺了當時香港人的打工仔心態(tài)，和不公平的社會現(xiàn)實。對小人物的處理，許冠文費盡心思。他最典型的表情，就是環(huán)顧四座，沾沾自喜，混雜著小人得志而好景不長的多變臉譜。那種自作聰明的機會主義心思，特別是香港人的“賭”性，在上世紀70年代的炒股風潮下，猶顯突出。

許氏喜劇的臺詞、情節(jié)都十分草根，也有胡鬧式的劇情，但毫無低俗之氣。甚至可以說，他們的主題始終不離知識分子的抱負。和后來把小人物命運發(fā)揚光大的周星馳喜劇相比，許氏兄弟關注階級剝削，而且不玩低級的色情笑料，不講粗口，常常以道德教誨作為作品的核心。

自從21世紀開始，周星馳的電影也逐漸向“道德教誨”發(fā)力。遺憾的是，一方面，周星馳風格本大多得益于王晶的低俗笑談，葷腥不忌;一方面，在現(xiàn)時代重拾“知識分子”模式，既和他的底蘊不符，也和時代格格不入。

封神 ?

真正塑造香港人身份的文化概念，就蘊藏在上世紀70年代興起的兩類影片里。一是李小龍的功夫片，一是許氏兄弟的喜劇。前者提供了自信自傲的“大自我”，后者揭示了急功近利的小市民心態(tài)。而周星馳，也許是無意間將此二者巧妙地融為一體，并用更加夸張、更加粗鄙的極致姿態(tài)表現(xiàn)了出來。

周星馳統(tǒng)治了上世紀整個90年代的香港影壇。從1990年的《望夫成龍》《一本漫畫闖天涯》《賭圣》《賭俠》，到1999年的《喜劇之王》《千王之王2000》，他的喜劇里透出一個生機勃勃、充滿希冀和焦灼的香港。而1998亞洲金融危機沖擊巨大，港片再也沒能回到那個“黃金時代”。

周星馳“封神”，是在中國內地。2001年，中學畢業(yè)、沒拿過“三大電影節(jié)”任何獎項的周星馳登上北大百年講堂，這對講究“資格”的中國社會來說，意義深遠。

在第一波互聯(lián)網(wǎng)浪潮里，青年學子最先挖掘到了周星馳的“后現(xiàn)代”特征，特別是《大話西游之大圣娶親》和《大話西游之月光寶盒》，廢話一籮筐的唐僧、奇詭的拼貼風格以及對愛情的浪漫幻想，徹底顛覆了對延續(xù)幾百年的“經(jīng)典名著”的經(jīng)典闡釋。

顛覆，正是人們所需要的。在此之前，內地觀眾已經(jīng)用盜版錄像帶、VCD觀看過所有周星馳的電影，他們對無厘頭話語了如指掌。同時，BBS盛行，這是第一次，存在一種當時國家沒有完全控制的信息和公共意見的交流空間。

90年代的青年在有限空間里，常常為爭取自我表達的權利苦苦追尋，在王朔之后，他們終于等來了周星馳。

王朔已經(jīng)“過時”了。王朔作品的精髓在于，首先要存在一個不可撼動的絕對權威，整個社會都擁有同樣的歷史記憶和話語模式，這樣，辛辣的、反權威的玩笑才能奏效。而到了上世紀90年代中期，這樣的“共識”已不復存在。1993-1994年，市場經(jīng)濟再一次擴大了范圍和規(guī)模，思想界“關于人文精神的討論”也在“一地雞毛”中落幕。

文化空間的墻壁不再嚴絲合縫，而是不斷松動、脫落。在“官方”之外，半自主的領域如雨后春筍。新興的社會群體，裹挾著新的社會經(jīng)驗，由于缺乏精英文化的充分參與，只能左沖右突，被迫進入無名、失語、甚至是“眾聲喧嘩”的臨時狀態(tài)。

不管周星馳是不是真的“后現(xiàn)代”，他的電影和角色，就是在市場化、商品化的消費過程里，大眾心態(tài)的最佳展現(xiàn)。曾存在于上世紀80年代的天真的、幻想的世界主義，最終落到了上世紀90年代俗麗的現(xiàn)實主義之中。

周星馳是內地上世紀90年代的“心靈史”，他的作用就是挑戰(zhàn)人們曾視為生命的意義，徹底摧毀精英文化，最終打造一個新的可能的共同體。

從解構現(xiàn)代主義美學和政治話語的效果來看，周星馳確實做到了“后現(xiàn)代主義”——《大圣娶親》里最著名的臺詞是：“你看那個人，好奇怪喲，像一條狗?！?/p>

21世紀之后，周星馳對影片的掌控力不斷加強，情節(jié)和范圍也逐漸跳出香港，深入內地。媒體不斷拋出“欠周星馳一張電影票”的口號，來試圖打動看“盜版周星馳”長大的年輕一代，為周的新片買單。

還“債”也確實存在。2013年，周星馳導演的《西游·降魔篇》，總票房2.18億美元，創(chuàng)華語電影票房新紀錄。2016年，《美人魚》全球5.55億美元票房，是當時世界影史上最高票房的非好萊塢電影。這些紀錄完全依賴龐大的內地電影市場。

只是，坐在影院里的觀眾，已經(jīng)很難再找回當初溜進錄像廳、或租一張盜版碟，看滿口下流笑話的周星馳的感覺。那是一段帶著青春的悸動、帶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的好奇、帶著“一切皆有可能”的決心的日子。那也是一段天翻地覆、但過來者總渾然不覺的日子。周星馳只屬于上世紀90年代，而且不僅屬于從上世紀70年代走來的香港，更屬于擴大交集、發(fā)生裂變的內地。

悲劇

周星馳說，其實他是一個悲劇演員。他最好的一場戲，就是他自己。

稍微了解周星馳的人都聽說過他脾氣極差，出了名的不好相處，“片場暴君，太上導演”都是他的標簽。從表演、特技、對白、調色、甚至是音效，都一定要符合他的要求才行。所以編劇怕他，導演怕他，演員怕他……人人都怕他。

周星馳電影劇照

偏執(zhí)，成就了周星馳，但也一步步讓他淪為“孤家寡人”。

可沒有他的偏執(zhí)，哪來經(jīng)典？

在他的生活里，除了思考電影，就沒有娛樂，不去旅游不去享受。香港媒體都知道，周星馳沒什么好偷拍的。

從小“窮”慣了，讓他因為錢的事情被人說是“忘恩負義”，王晶更是罵他：“雖然很有才華，但自私?jīng)]品?！?/p>

可這些年，他默默捐款，金額也不是小數(shù)目。曾經(jīng)0片酬參加《百萬富翁慈善之夜》，一舉拿下一百萬捐給瑪麗醫(yī)院做慈善。汶川地震的時候也不手軟，一下子捐了3000萬。

他默默地幫助修建學校，在偏遠西北山區(qū)，周星馳自掏腰包捐獻30多間放映室和物質，并且捐助了100多所周星星小學。

最令人佩服的是，周星馳曾經(jīng)為癌癥中心捐獻過自己的骨髓！這也是至今可查的捐獻骨髓的華人藝人第一位！

從一頭黑發(fā)到銀絲，周媽媽說：“他很善良，不諳世事，從小到大都是如此。”

美國《時代周刊》曾這樣評價：如果香港還有查理·卓別林的話，那就是周星馳。

他還是那個在香港窮人區(qū)的小孩兒，望著街上穿行的蕓蕓眾生，幻想自己是李小龍，做著明星夢。他有一棟豪宅可以招待朋友，但別人可以走進他的房子，可以剖析他的電影，可以點評他的成敗，卻無法走進他的心。

（綜合摘編自《南風窗》、正商聽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