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九齡長安元年赴舉路線考
——兼及對張九齡幾首詩的理解問題

張效民

張九齡于周武則天長安元年（701）秋赴京參與科舉考試的經(jīng)歷，歷來無人認真研究，或語焉不詳，一筆帶過。但這又是張九齡生平經(jīng)歷中一段不得不搞清楚的問題，需要認真考證。這里主要涉及幾個問題：一是張九齡作為韶州的鄉(xiāng)貢進士，是如何進京的？二是張九齡進京赴進士舉，韶州地方官府是否還需要舉行何種儀式？三是張九齡進京赴舉的具體路線如何？四是作為韶州鄉(xiāng)貢進士，進京之后還經(jīng)過了何種手續(xù)？五是張九齡等舉子入京還參與了正式考試之外的何種禮儀？

一

一般而言，地方對于鄉(xiāng)貢進士是非常重視的。因為這是當(dāng)?shù)匚娘L(fēng)鼎盛的標志，也是官員政績的表現(xiàn)，還體現(xiàn)了為國家育才、選才的貢獻，是很榮光的事。按朝廷規(guī)定，凡鄉(xiāng)貢進士，每年經(jīng)州復(fù)試合格后，按照規(guī)定的人數(shù)，隨物上供。《新唐書·選舉志·上》：“每歲仲冬，州、縣、館、監(jiān)舉其成者送之尚書??；而舉選不由館、學(xué)者，謂之鄉(xiāng)貢。皆懷牒自列于州、縣。試已，長吏以鄉(xiāng)飲酒禮，會僚屬，設(shè)賓主，陳俎豆，備管弦，牲用少牢，歌《鹿鳴》之詩，因與耆艾敘少長焉?！盵1]可見，州、縣地方貢士，其禮儀是非常隆重的，這些舉措無疑強化了士子的榮譽感、責(zé)任感，也對后學(xué)是一種啟迪和激勵。

鄉(xiāng)飲酒禮起源于周代。根據(jù)唐人杜佑的《通典》記載：“周制，鄉(xiāng)飲酒禮”。屬于“嘉禮”。最早的記載見于《周禮·地官》：“大司徒之職……以鄉(xiāng)三物教萬民而賓興之。”鄭玄曰：“諸侯之鄉(xiāng)大夫，正月吉日受法于司徒，退而頒于鄉(xiāng)吏。及三年大比而興起賢者能者，以賓禮禮之，獻于王庭，曰鄉(xiāng)飲酒?！盵2]由此可見，施行鄉(xiāng)飲酒禮有四種情況，杜佑在《通典》加按語說：“按鄉(xiāng)飲酒之禮，其意義有四，此則賓賢能鄉(xiāng)飲酒也。又云六十者坐，五十者立侍以聽政役。六十者三豆，七十者四豆，八十者五豆，九十者六豆，所以名養(yǎng)老所以明養(yǎng)老正齒位，此乃黨正飲酒，亦謂之鄉(xiāng)飲酒。又按州長春秋習(xí)射于序，先行鄉(xiāng)飲酒之禮，亦謂之鄉(xiāng)飲酒。又有卿大夫飲國中之賢者酒，用鄉(xiāng)飲酒之禮?！边@里所說的“豆”，是一種盛食物的食器。六十歲以上至八十歲的老人，設(shè)“豆”不同，也就是待遇有區(qū)別，目的是尊老?？梢?，所謂鄉(xiāng)飲酒之禮，包括尊老敬賢在內(nèi)，有四種用途，其中用于表彰和尊崇貢士，也就是“三年大比而興起賢者能者”的禮儀，也屬于用鄉(xiāng)飲酒禮的范圍。鄉(xiāng)飲酒禮起源于周代，后漢、晉以至于唐代，均沿襲不改。[3]這實際上是體現(xiàn)了歷代朝廷統(tǒng)治者對于學(xué)校教育和人才選拔的高度重視。

鄉(xiāng)飲酒禮的具體議程，比較繁瑣。《新唐書·禮樂志》九有比較詳細的記載。[4]鄉(xiāng)飲酒禮的舉辦，是很慎重的，也是很莊嚴、很誠敬的。參與者必然受到一種熏陶一種啟迪。作為主要參與者的主“賓”和“介賓”，也自然受到激勵，那是一件很榮光的事。

當(dāng)然，鄉(xiāng)飲之禮是否真正能夠?qū)嵭?，?dāng)時就有人指出過，少帝唐隆元年（710）七月的敕書說是“廢之久矣”。至開元十八年（730），又由于宣州刺史裴耀卿上疏言：“竊以鄉(xiāng)飲酒禮頒于天下，比來唯貢舉之日，略用其儀，閭里之間，未通其事。”由此可見，雖然“閭里之間，未通其事”，但是“貢舉之日”，地方刺史還是要“略用其儀”的。[5]據(jù)傅璇琮分析，這一制度執(zhí)行如何，大約與刺史個人的出身有關(guān)，與對于此事的重視程度有關(guān)。他認為，唐代鄉(xiāng)酒禮的規(guī)定，其實并未得到全面執(zhí)行。然而，從傅先生所引裴耀卿的上疏中，恰好證明這一制度是得到執(zhí)行的，只不過是“閭里之間，未通其事”，即在最基層的地區(qū)對于這一規(guī)定尚不了解。換言之，在州這個層面，還是“略用其儀”，即儀程未必那么嚴格，只是具備鄉(xiāng)酒禮的形式而已。我倒是相信，張九齡所在地韶州，因其地處大道，朝廷與地方之間雙方信息均較靈便，刺史也未必敢于明目張膽地廢棄這一禮儀；何況韶州雖屬下州，但卻是嶺南道除廣州之外最為繁盛發(fā)達之地。《新唐書·地理志》上載：除“廣州南?？ぁ弊鳛橹卸级礁诘赝?，各州郡，人戶、人口均無超過韶州的。[6]從這些情況考慮，韶州可稱是嶺南僅次于廣州的發(fā)達之地。唐代皇甫湜就說過：“嶺南屬州，韶為最大?！盵7]身居嶺南發(fā)達繁盛的韶州，張九齡要離鄉(xiāng)入朝赴舉，韶州刺史是舉行過這一禮儀的。

在這些必需的程序完成后，張九齡就要按照規(guī)定，隨著韶州所上的土貢——也就是韶州地方對于中央的貢品，其實也就是當(dāng)?shù)氐耐撂禺a(chǎn)品一道，踏上北上的行程了。

按照唐朝廷的規(guī)定，每年地方貢士，是有嚴格的具體規(guī)定的。《唐六典》卷三十記：“凡貢人，上州歲貢三人，中州二人，下州一人。若有茂材異等，亦不抑以常數(shù)。”[8]但又規(guī)定：“凡貢舉非其人者，廢舉者，校試不以實者，皆有罰?！盵9]這里說有罰，絕非虛文，而是有十分具體的法律規(guī)定的?！短坡墒枳h》《職志》“貢舉非其人”中存有《唐律》原文三條。[10]

這些規(guī)定既十分明確，也十分具體，使地方和參與貢舉的人員有所戒懼。目的是防止貢士泛濫和選士不公，貪污受賄和接受請托、弄虛作假，還有防止地方縣、州學(xué)育人質(zhì)量下降的用意。既規(guī)定各類州的貢士名額，又規(guī)定標準，就使地方官員由此一般都會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tài)度，嚴格按照規(guī)定的員額貢士了。這樣，韶州本次的貢士也就是張九齡一名了。據(jù)《新唐書》記載：韶州始興郡“土貢，竹布、鐘乳、石斛?！盵11]就是每年要向朝廷進貢這些物品。如此，隨同地方土貢一起入京的張九齡，很可能就是與押送這些土貢物品的人一道了。

二

周武則天長安元年（701）秋，張九齡辭別故鄉(xiāng)和家人，從韶州曲江出發(fā)，經(jīng)東路赴神都洛陽應(yīng)試。按照當(dāng)時士子赴舉，一般都要早行。實際上，凡是官方行動運送貢品（包括貢物、貢士）經(jīng)貢路入京，都是公務(wù)活動，都享受驛站接待的待遇，是有嚴格的行程規(guī)定的，也就是無論陸路或者水路，都要按照每日行程多少的規(guī)定，自然也都是要早行的。因此，張九齡應(yīng)是黎明即起，拜別列祖列宗和家人，與運送土貢進京的人一道，踏上未來尚不可知的征程。所行路線，有詩可證是水路。即在曲江登船沿湞水東行。他有《初發(fā)曲江溪中》詩：“溪流清且深，松石復(fù)陰臨。正爾可嘉處，胡為無賞心。我由不忍別，物亦有緣侵。自匪常行邁，誰能知此音？”[12]

初發(fā)，即首發(fā)，這里是說第一次沿曲江溪出發(fā)。參加科考，選擇東路北上，沿溪而行，兩岸青山，竹樹掩映，松石蔽日，溪水雖深而清澈，隨著行舟，移步換形，本來是賞心悅目、令人嘆賞不休的景致，卻因為初離鄉(xiāng)園，不忍辭別家人而傷感，沿溪兩岸的竹樹，也似乎是要纏住離人，不放遠行。若非是曾有過遠行的經(jīng)歷，感受過各處江山的不同美景，是難于感受曲江溪行的特色的?？梢?，在此之前，張九齡也是“常行邁”，出過遠門的。如他的《湞陽峽》詩中所記。而此行又是參與科考，前路茫茫，在興奮中又夾雜著惶惑不定的疑慮：此去前程如何？結(jié)果如何？這種復(fù)雜的心情，未曾經(jīng)歷者誰又能體會得到呢？

至于張九齡參加科舉考試為何選擇湞江水路而不遵陸路的問題，主要是因為當(dāng)時陸路難行，地曠人稀，走陸路很危險。況且，從韶州州治曲江至仁化縣，是沒有陸路通行的。[13]而源發(fā)于大庾嶺的湞江，當(dāng)時稱為“湞水”，“始興江”、“始興大江”。當(dāng)時湞江水量很充沛，水路順暢，便于行船，航道安全。

從余靖的《韶州真水館記》[14]中還可以得出結(jié)論：即至北宋時期，南來北往的人們大都是沿水路往返的。只要有水路，必然不走陸路。這主要是因為水路坐船安穩(wěn)舒適，無須去承受陸路的舟車勞頓。北宋尚且如此，那早前幾百年的武則天時期，當(dāng)然更是如此了。

既然仁化方向“崇山無路”，也就是沒有驛路，那么至少這一段中的驛站，也只能是水驛了。何況水路既平穩(wěn)又安全，走的人又多，張九齡只能選擇走湞江水路越過大庾嶺了。

在唐代，一般情況下，自當(dāng)時兩京南下去嶺南交通路線較為明確。從長安出發(fā)，“東南方，通往藍田、商洛與武關(guān)，去今河南南陽、湖北襄陽”，至此分途，向西折向四川；另一條路線是“從襄陽向南通往荊州、武陵（常德）、潭州（長沙）。”[15]然后乘船溯湘江南去，至衡陽分途西去入經(jīng)靈渠、漓江至廣西桂州（桂林）。南下則越過南嶺的騎田嶺，至韶州，由此進入嶺南。至于東都洛陽至嶺南諸州、縣的道路，則是從東都洛陽至汴州（今開封）后，“從汴州向光州、黃州一線，經(jīng)江州（九江）、洪州（南昌）、虔州（贛州）向南，跨越大庾嶺可通往韶州與廣州?！盵16]由廣州分途，由西江而上，去往廣西各州；陸路向西南方，沿海而行，通往安南交趾各州。路途是很遙遠的。

至于張九齡本次赴舉為何不走西北路（即越過騎田嶺入湘江而至長江北上去長安）而是循東路（即越過大庾嶺，經(jīng)贛江過鄱陽湖至神都洛陽）而行，那是根據(jù)科舉考試的舉辦地來確定的?？婆e考試的舉辦地一般情況下是在京城，是在皇帝所在地。但唐代實行兩京制：京師長安，東都洛陽。在武則天時期，洛陽又稱為神都。究竟長安二年（702）張九齡參加的這次科舉考試舉辦地，是在京師長安還是神都洛陽呢？

武則天稱帝后的絕大多數(shù)時間，因為京師長安宮中“鬧鬼”，武則天都是居住在神都洛陽。那是否就可以確定長安二年（702）的科舉考試地就是神都洛陽呢？也不盡然。武則天執(zhí)政時長期居住在神都洛陽，并不等于她就不到西京長安。至于這次科舉考試的舉辦地，當(dāng)然要看武則天這一時期是在京師長安還是在神都洛陽來確定。

查《舊唐書》“則天皇后武氏傳”，長安元年（701）“冬十月，幸京師，大赦天下，改元為長安?！遍L安三年“冬十月，幸京師，大赦天下，改元為長安?！盵17]這樣，武則天于長安元年冬十月到達西京長安，并改元，直到長安三年十月才回到神都洛陽，一共在長安住了整整兩年。由此看來，張九齡參加的長安二年科舉考試的舉辦地必然是在長安無疑。

但是，還有一個情況，張九齡于長安元年（701）秋天從韶關(guān)曲江啟程之時，武則天尚在神都洛陽，那么張九齡最先的赴舉目的地自然也只能是神都洛陽。而武則天“冬十月幸京師”的消息張九齡也應(yīng)該是赴神都洛陽的道路上才得知，因此，張九齡可能不得不改變路線，轉(zhuǎn)道而去長安。這就可以解釋張九齡的科舉考試地點是在長安，為何經(jīng)東路的問題了，從張九齡赴京所選擇的東越梅關(guān)路線也可得到印證。如果張九齡一開始就知道武則天將去長安，貢舉將在長安舉辦，那就不會選擇東路經(jīng)虔州、吉州入京，因為如果選擇西北路，路途里程為少近一千里路。路線的選擇，是古人確定行程的主要依據(jù)，不會舍近求遠。

當(dāng)然，唐代除“南選”之外，還有所謂“東選”和“兩都試人”之舉措。[18]在武則天時期，神都試人可以視為士子入仕的主要渠道。因此，如無更加明確的信息，一說到參加科舉考試，士子們自然首先想到的是赴神都洛陽了。這也就是張九齡赴舉選擇東路的重要原因。還有就是自韶州出發(fā)去神都洛陽，選擇東路都比選擇西北路要近六百多里。這也是張九齡選擇東路的原因之一。

張九齡此次的路線，應(yīng)該就是循著這一路線反向而行，即自韶州曲江出發(fā)，去東北方向，經(jīng)湞昌（南雄），越大庾嶺，至虔州（贛州）、吉州（吉安）、洪州（南昌）、江州（九江）入江，到黃州、光州、汴州（開封）而至神都洛陽。道路的選擇，應(yīng)該是沿湞水東上，至湞昌（南雄），即須舍舟陸行，越過大庾嶺，再至虔州（今贛州）入贛江，乘舟繼續(xù)北上至洪州（今南昌），經(jīng)九江入鄱陽湖（彭蠡湖）轉(zhuǎn)入長江，再北上而去東都。途中得知武則天已去長安，只得轉(zhuǎn)道再赴長安吧。

三

在此行途中，張九齡以離鄉(xiāng)日遠，鄉(xiāng)緒時濃，發(fā)而為詩，有《初發(fā)道中寄遠》一首：[19]

日夜鄉(xiāng)山遠，秋風(fēng)復(fù)此時。舊聞胡馬哀，今聽楚猿悲。念別朝昏苦，懷歸歲月遲。壯圖空不息，?？职l(fā)如絲。

初發(fā)道中，第一次入京的道路上。詩中有“舊聞胡馬哀，今聽楚猿悲”之語。聽到楚地的猿鳴，聲音凄厲，觸動鄉(xiāng)愁。是用典與寫實兼具的寫法。離鄉(xiāng)寄遠，以詩寄給遠方的家人或朋友，或者就是寄給自己的妻子。寄詩的對象現(xiàn)在已難確考，但是詩中所表達的情感卻很真實。在秋風(fēng)吹拂的季節(jié)，隨著離家的時日增長，一日復(fù)一日，離開家鄉(xiāng)已是愈來愈遠了。曾經(jīng)讀過《古詩十九首》中“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的名句，聽到山崖樹上悲猿的啼鳴，才感受到其中所蘊含的思念家鄉(xiāng)和親人的苦況。回想離別時候的情狀，整天都沉浸在深深的懷念之中，什么時候才能回到家鄉(xiāng)，與家人團聚呢？恐怕不是朝暮之間能做到的吧，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更何況壯志未酬，宏圖初繪，還需奮斗不息，我常常感受到歲月奄忽，深恐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等閑之間就頭白如絲，空度歲月，一事無成啊！

這首詩中，張九齡所表達的情感是較為復(fù)雜的，既有對自己思念家鄉(xiāng)、親人的炙熱深沉情感的表露，也有明顯的自勵之意。

此行張九齡還有《彭蠡湖上》詩：

沿涉經(jīng)大湖，湖流多行泆。決晨趨北渚，逗浦已西日。所適雖淹曠，中流且閑逸。瑰詭良復(fù)多，感見乃非一。廬山直陽滸，孤石當(dāng)陰術(shù)。一水云際飛，數(shù)峰湖心出。象類何交糾，形言豈深悉。且知皆自然，高下無相恤。[20]

關(guān)于這首詩，熊飛定為唐開元十四年（726）張九齡出守洪州途中所作。他在《張九齡集校注》上冊注這首詩說：“開元十四年赴洪州任途中所作。彭蠡湖（即鄱陽湖），在江西省境。北與長江通。九齡至洪（今南昌市），乃乘船入江再入湖?！盵21]但我謂不然，這首詩應(yīng)該是作于本次北行赴考期間的作品。

這首詩其實是一首具有明顯紀行意義的作品。似乎是在告訴人們此行的所見所感?！把厣娼?jīng)大湖，湖流多行泆。決晨趨北渚，逗浦已西日”。是記錄一天行程的詩，說的是沿著湖面行進，看到湖里的水浪跌宕起伏，波濤洶涌。黎明時分就向北邊湖中的洲島進發(fā)，到達靠岸時，已是日落西山時分了。但是，熊先生在注釋中卻說是張九齡到洪州赴任時所作。如果是赴任時所作，怎么可能沿著大湖北行？只能是自長江入湖后由北往南行才符合赴洪州任的路線?。∷?，熊先生之說與詩中所記不符，不可信從。

以下就是回顧一天水路行程的所見所感。“所適雖淹曠，中流且閑逸，瑰詭良復(fù)多，感見乃非一。”北行水途之中，雖然感到湖水寬闊曠遠，但是風(fēng)平浪靜，還是感到很平穩(wěn)閑適的。在彭蠡（鄱陽）湖中航行，湖面在陽光照射下，瑰詭奇幻，變化莫測，豐富多彩，不可言說。這詩首句中的“淹曠”，熊飛注曰“言船行滯留時間雖長?！盵22]他批評劉思奮注“淹曠：遼遠”和彭慶生注“淹曠：開闊”“均誤。”其實，劉、彭二先生所注均通，并無所謂“均誤”的問題?！把汀奔扔醒土糁?，也有淵博、廣博遠大之意。結(jié)合上下文看，在遼闊的鄱陽湖上行舟，波濤洶涌，“瑰詭良復(fù)多”，有驚心動魄之感，但是中流卻是較為平靜的，在這平靜的玻璃水面上行進，還是給人以閑適之感的。倒是熊先生所注“滯留時間雖長”，顯得捍格難通。試想，船在湖中行進，并未在湖中停船不進，何來滯留？整整一天行程才到達“逗浦”之地，何來“滯留時間雖長”?！皶纭弊炙?xùn)，固然有“曠廢”之意，但是那是指空缺、荒廢、耽誤之意，很少有“滯留”的含義。顯然，這里的“所適雖淹曠”，是指北行經(jīng)過的彭蠡湖面寬闊博大，而不是因為滯留而耽誤了時間。水路就是那么遙遠，既要經(jīng)過，必須那么多時間，談不上“滯留時間雖長”的問題。而且作為一首概述一天行程的詩，采用的是倒敘手法，先綜述一天來的觀感，再具體按照時間順序敘事，語義不可能如此夾纏重復(fù)。

“廬山直陽滸，孤石當(dāng)陰術(shù)。一水云際飛，數(shù)峰湖心出”。登船北行，湖中遙望，廬山擋在鄱陽湖的北面。古人以山南為陽，水北為陽。廬山正當(dāng)鄱陽湖北岸，鄱陽湖北面，所以稱“陽滸”。大孤山等湖中的孤峰巨石似乎也橫在北邊的水路上，似欲攔住航行的客船。對這兩句詩的注釋，熊飛說：“廬山直陽滸：謂廬山正當(dāng)北面的湖水。直，正當(dāng)。陽滸，指在廬山之北的鄱陽湖?！盵23]這一注釋完全把廬山的方位搞錯了。廬山是在鄱陽湖的西北面，而不在南邊。如果按熊飛所說，廬山在鄱陽湖南邊，那相對于南面的廬山而言，鄱陽湖就該稱為“陰滸”了?！瓣枬G”當(dāng)然是指鄱陽湖，但是這里的“陽”是指湖在廬山南面、鄱陽湖的北面，也就是說鄱陽湖在廬山的南邊?！肮率?dāng)陰術(shù)”。所謂“孤石”，熊飛注曰：“陰術(shù)，北來的路?！盵24]古人五行學(xué)說認為，五行水，代表正北方位。術(shù)，指路，這里指向北的水路。但如果認定張九齡此行是南向而行，這完全是搞錯了張九齡此行的方向?！耙凰齐H飛，數(shù)峰湖心出”?！耙凰敝傅氖窃谂眢缓谶b望所見的廬山瀑布，這一瀑布似乎是從云間飛出。張九齡在以后的開元十四年（726）任洪州刺史時也曾寫過《湖口望廬山瀑布水》，有“萬丈紅泉落”“灑落出云天”之句，也是近似的意境?！皵?shù)峰湖心出”，也就是寫橫亙在湖中的大孤山和落星石之類的水中山峰。以后四句詩是感慨、感悟?！跋箢惡谓患m，形言豈深悉。且知皆自然，高下無相恤”。大自然奇觀不盡，而又相互糾纏，相互輝映，其間的變幻糾結(jié)，是很難一下子就可以認識清楚的！造化的神奇安排使雄偉高矗的廬山和湖心的幾座小山峰相互對照，各存其美，沒有高下的區(qū)別。

這首詩實際上明確了兩個問題：一是行路的方向是向北，是經(jīng)過一整天的行程才到達“逗浦”的驛站。這一問題的確定，可以否定這首詩作于張九齡任洪州刺史入湖口就任之時。因為從長安到洪州赴任，方向是自北向西南方向行進，不會由南向北行進?？梢悦鞔_認定的，終張九齡一生，只有入京赴舉這次是取東路、經(jīng)鄱陽湖入長江的。二是這首紀行詩所使用的口吻，完全是初次經(jīng)過時敘說方式，是對一天行程的所見所感的記敘。情緒上，具有初見奇景的強烈明確的新鮮感。這種移步換形，對于所見事物逐一寫來的平實句法，一般均為初見奇景激發(fā)強烈的創(chuàng)作沖動之下所采用。兩事既明，可以確定，這首詩確實是張九齡作于首次北行應(yīng)試之時無疑。

張九齡文集中還有《自彭蠡湖初入江》詩：“江岫殊空闊，云煙處處浮。上來群噪鳥，中去獨行舟。牢落誰相顧，逶迤日自愁。更將心問影，于役復(fù)何求?！盵25]各家所說作詩時間不一。熊飛從劉思奮所說的作于開元十五年（727）。我認為還是張九齡初次入京參加科考時作為妥?！蹲耘眢缓跞虢吩娭醒允恰俺跞虢?，初入江即第一次進入長江，那么，這一時間必然是入京科考的時間，而不可能是其他時間。熊飛等認定為作于開元十五年，或是因為詩中使用了“于役”二字?！坝谝邸本褪怯泄珓?wù)，公務(wù)在身。其實，鄉(xiāng)貢進士本身就是公務(wù)，亦可稱“于役”。

水程行進，從相對平緩的彭蠡湖口進入激湍奔涌的長江，只見大江浩浩不息，兩岸青山點點，云煙繚繞浮現(xiàn)，反倒映襯出江面的遼闊無際。成群的水鳥在江面上盤旋而鳴，逆流北行的江船在無涯的水上孤獨的行駛。如果是赴任時所作，作為一位刺史大員，不可能發(fā)出“勞落誰相顧”的感慨；也絕不會單身赴任。面對這浩瀚的大江，孤獨的情懷無人傾述，剪不斷的思緒愁懷時時浮現(xiàn)在心中。前途遼遠，水路漫長，將自己的心來問問自寄煢煢獨立的身影，如此離家萬里，奔走波濤，離思愁緒，糾纏不休，所要追求的究竟是什么？這是對于自己所選擇的科舉仕途的追問，也是對于人生意義的追問。青年人的心理總是敏感的，情緒不穩(wěn)定。在漫漫長路中，一個孤獨的青年人在期待與茫然交織的心理煎熬下，發(fā)出這樣的疑問，其實是很自然的事情。

四

武周長安元年（701）十一月前，張九齡與其他鄉(xiāng)貢進士一樣，經(jīng)過山程水驛的長途跋涉，旅途勞頓，但懷著興奮的心情，來到神都洛陽，先到尚書省交驗了地方官府的貢士文牒，安頓好食宿，就要準備接受來年正月舉行的進士考試了。按照規(guī)定，鄉(xiāng)貢進士進京后，還有一系列手續(xù)需要辦理。“既至省，皆疏名列到，結(jié)款通保及所居，始由戶部集閱，而關(guān)于考功員外郎試之。”[26]這里說的“省”，就是指尚書省，就是到尚書省去繳納地方的推薦公文，繳納個人家庭父祖三代履歷、身貌、家庭狀況、學(xué)業(yè)狀況等，還有就是與其他貢士聯(lián)名結(jié)保。雖然鄉(xiāng)貢進士允許“懷牒自列于州縣”是一種考試開放之舉，但那時能夠符合規(guī)定身份的參加科舉考試的人家子弟還是不多的，而且對于“懷牒自列”的人還是有一套嚴格程序，即使地方上送的貢士也要經(jīng)過這一手續(xù)。在尚書省辦完手續(xù)，又由戶部集閱，也就是集中點名，這一切手續(xù)完成后，各州貢獻的“貢士”們，還有一些活動需要參加。這中間最為重要的就是“元日引見”傅璇宗著《唐代科舉與文學(xué)》第四章《舉子到京后活動概說》載：“原來古代社會，各地薦送的舉子，也是被看作為貢品由各地州府向朝廷進奉。并作為元日賀正的禮品，在元旦那天則由皇帝接見，表示接受。但在先前，舉子們還不如物品，物品在元日陳列在‘御前’，也就是皇帝跟前，接受皇帝的檢視。而舉子們則只能在外面朝堂拜列，實際上是見不到皇帝本人的，或者是不可能近距離見到皇帝的。[27]但是武則天稱帝后，長壽二年（693）十月，左拾遺劉成慶上書說：‘豈得金錦羽毛升于玉階之下，賢良文學(xué)棄彼金門之外，恐所謂貴財而賤義，重物而輕人。’他建議‘貢人至元日引見，列在方物之前，以備充庭之禮?！@一建議得到武則天的許可，也就為以下各朝所遵行?！盵28]劉成慶的建言，實際上是要武則天體現(xiàn)對于人才的重視，不要給人以“重物輕人”的感覺。這樣張九齡也必然是參見了長安二年正月初一日即元日引見，接受了皇帝武則天的接見。對于一位出生于嶺南韶州的讀書人而言，這也是人生一件大事。在完成各種儀式之后，張九齡就和其他舉子一道，滿懷信心與期待，全心全意的準備接受考試了。

注釋

[1][26]《新唐書》卷第四十四《選舉志》上。上海古籍出版社，二十五史影印本第6冊，第4254頁，1983。

[2][3] 杜佑《通典》卷七十三。中華書局，第1版第二冊，第2002-2005頁，1988。

[4]《新唐書》卷十九《禮樂志》。上海古籍出版社，二十五史本第6冊，第4179頁，1986。

[5] 參見傅璇琮《唐代科舉與文學(xué)》。陜西人民出版社，第53頁，2007。

[6][11]《新唐書》卷四十三《地理志》。上海古籍出版社，二十五史本第6冊，第4248—4250頁，1986。

[7] 均見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一百二《廣東·三》。中華書局版，第九冊，第4674頁。

[8] 陳仲夫校點：《唐六典》卷三十?！叭甲o州縣官官吏”，第748頁，1992。

[9]《新唐書》卷三十四《選舉志》上。上海古籍出版社，二十五史本第6冊，第4254頁，1986。

[10] 岳純之點校：《唐律疏議》。上海世紀出版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49—151頁，2013。

[12] 熊飛：《張九齡集校注》上冊。中華書局，第265頁，2008。

[13] 杜佑：《通典》“始興郡”。中華書局，第五冊，第4914頁，1988。

[14] 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三十四嶺南道一·湞陽縣。中華書局，第891、902頁，1988。

[15][16] 陳洪彝：《中華交通史話》。中華書局，第263、265頁，2013。

[17]《舊唐書》“則天皇后紀”。上海古籍出版社，二十五史本第5冊，第3499頁，1986。

[18]《新唐書》卷四十四、《新唐書·選舉志·上》，上海古籍出版社，二十五史本第6冊，1986。

[19]《張九齡集校注》上冊。中華書局，第226-227頁，2008。

[20][21][22][23][24]《張九齡集校注》上冊。中華書局，第240—241頁，2008。

[25]《張九齡集校注》上冊，中華書局，第237頁。

[27] 傅璇宗：《唐代科舉與文學(xué)》第四章《舉子到京后活動概說》。陜西人民出版社，第83頁，2007。

[28] 參見《唐會要》卷七十六《緣舉雜錄》。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638頁，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