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窗花

文|攝 劉新葉

剪窗花是我幼時過年必做的事情之一。想到窗花，我腦海中就會浮現(xiàn)出家鄉(xiāng)那些低矮的石頭房子，粗糙的露出黃土與麥稈的墻皮和被油煙熏得烏黑發(fā)亮的木質(zhì)窗欞，正方、長方或其中的一角向內(nèi)凹陷出四分之一圓的窗格。在深暗色的窗格、白色的麻紙上，或紅或綠，或用染料點染過的窗花猶如一個個飛舞的精靈，他們靜靜地端正地倚靠在那里，守護(hù)著一個叫做家的安寧。

剪窗花首先得熏窗花。廢紙、窗花小樣、水、小板凳、煤油燈就是熏窗花的全部家當(dāng)了。將廢紙和窗花小樣沒入水中，把紙平整地貼在小板凳上，窗花的小樣貼在紙上。點燃煤油燈，像舉行儀式一樣雙手抓著小板凳的腳翻過來舉過頭頂，煤油燈下映照著幾張桔紅色微笑的臉龐。大家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花樣子，看著煤油燈冒出來的煙將花樣子一點一點地熏黑，像暈染的墨汁一樣由著漸變的黑色一層一層地覆蓋，直到花樣全然不見。陽光從門縫、窗戶上照進(jìn)來，屋中的溫暖也就由著這光亮在一點一點地上升。由于緊盯著煤油燈，眼睛不僅被煙熏得流出淚來，而且煤油燈發(fā)出的微弱燈光就像阿拉丁神燈聚集了所有的光芒一般，讓周圍一切都黯然失色，眼睛進(jìn)入了忽明忽暗的短暫盲區(qū)邊緣。屋外和煤火臺上放著剛剛熏好的窗花樣子，濕漉漉的紙張一張比一張黑，一張比一張丑。等窗花的小樣翹起了角揭下來時，那鏤空的白色圖案在漆黑的紙上就顯現(xiàn)出了一幅幅漂亮的鏤空的春天美景圖來。

熏過的窗花樣子墊上麻紙，紅紙或綠紙，然后用剪子在花樣子的周圍撮眼，將紙釘子（紙剪成很小的長三角形，用大拇指和食指搓成小紙釘子）一個一個地嵌進(jìn)去，剪窗花的前奏就完成了。

無風(fēng)的冬日，寶石藍(lán)的天空很高。幾個女孩子圍坐在屋前的大槐樹下剪窗花。小菊永遠(yuǎn)是最溫柔的那一個，剪窗花時一聲不吭，小巧的手緊握著小剪刀，剪尖在花樣上蜻蜓點水似的啄一下，輕輕地攫一個小眼，然后剪尖靈巧翻轉(zhuǎn)，“咔嚓，咔嚓”聲似春蠶在咬食細(xì)細(xì)的桑葉。剪一個弧度，剪一個圓，剪一個帶齒的長線，小菊的眉頭時而皺一下，頭時而歪一下，好看的馬尾辮隨著剪刀的起落調(diào)皮地來回跳躍。相反，擁有四季紅蘋果臉的二妞每次剪窗花時，都要亮開大嗓門喝一聲：“我要開始剪窗花了！”那聲音似平地驚起一聲雷。然后左手挽右袖子，右手挽左袖子，張大嘴巴深吸一口氣，朝著花樣子“呼”地吹一口氣，再用食指彈一下窗花樣子，拿起她那把更小巧更漂亮的小剪刀套在手指上轉(zhuǎn)一下，再拉過小板凳一屁股坐下，才開始剪窗花。二妞剛開始還剪得斯斯文文，有模有樣的，可過不了幾分鐘，耐性消失，就原形畢露了?？此舸盎墙幸粋€著急，“慢點，慢點，再慢點?！贝蠹叶继嫠罅艘话押?。二妞左看看，右瞧瞧，然后沖大家抿嘴微微一笑，胖胖的手指往回一彎，優(yōu)雅地握住小巧的剪刀，“呼哧?！币粋€眼從東邊戳下去，立馬從西頭戳了回來?！鞍パ剑　贝蠹殷@呼。二妞淡定的又扭頭左右看看，嘴角止不住地勾了起來，接下來就不忍直視了。二妞借著這股惋惜的東風(fēng)將花樣相聯(lián)的地方三個剪二個，兩個剪一個，精簡、再精簡，一個好看的花樣子瞬間就變成了丑八怪。大家被逗得前仰后合，二妞也笑的直不起腰來。我替小剪刀叫屈，替花樣心疼。不過二妞不在乎，二妞剪窗花本來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二妞要的就是這種讓人過目不忘的氛圍。

柳綠了，雪花飄了。冰消融了，葉子又落了。我們曾在多個冬日剪著窗花，剪著春暖花開，剪著果實累累，剪著我們給窗花編下的屬于我們的故事。小菊和二妞的小剪刀就曾在多個冬日令我羨慕至極。因為我沒有小剪刀，只有家里做針線活笨重的大剪刀。即使這樣，也依然抵擋不住我對剪窗花的熱愛，仍能剪出漂亮的讓小菊和二妞羨慕的窗花來。小菊剪窗花優(yōu)雅但慢慢悠悠，一天可以剪完的窗花磨也會磨到第二天完成。二妞大大咧咧，下手也是粗線條，兩天可以完成的窗花她一天就想要完成。而且二妞剪窗花往往半途而廢。由著性子好剪的剪幾剪，剩下的就交給我來剪。當(dāng)我從二妞手中接過小剪刀時，就覺得特別神圣。開始剪時，心中會莫名地緊張一下，然后就耳邊聽不到風(fēng)聲，眼睛也不看手中窗花以外的景象?，F(xiàn)在想，那時真有些“兩耳不聞身邊聲，一心只想剪窗花”的境界。窗花花朵的邊齒、花蕊，每一個細(xì)小的弧度，我都剪得認(rèn)認(rèn)真真，包括二妞剪的不圓潤的邊，我都又細(xì)細(xì)地修剪一番。有時剪著剪著，就會有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剪著花朵能聞到花香，剪著蝴蝶仿佛能看到她在花叢中翩翩起舞?？粗种屑敉甑拇盎ǎ杏X整個冬日都是春天。

小菊遇到難剪的齒也會找我?guī)兔?，但只允許我碰她的剪刀和花樣，不許二妞碰。而二妞偏偏是個犟脾氣，越不讓碰的東西，她偏要碰，還故意碰。二妞露出夸張的笑，拿著小菊的剪刀東比劃一下，西劃拉一下。乘小菊不備時，還把窗花樣子上的黑往小菊臉上一抹，然后貓一樣閃電般閃開。小菊氣得直跺腳，兩個小辮子都要給甩到天上去了。小菊用手指著二妞，臉憋得通紅，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半天才悶出了一句到現(xiàn)在讓我想起來都忍俊不止的話：“你不配做少先隊員?！辈⑧街煺f再也不和二妞一起剪窗花了。可兩天未到，就又和二妞擠在一起剪窗花了。想想那時的時光真是快樂，我?guī)投ず托【占舸盎ǖ耐瑫r過了一把小剪刀的癮，她倆送我一兩個剪完的窗花，我很開心。二妞和小菊因我?guī)退齻兗舫隽似恋拇盎ㄒ埠荛_心。我們一起熏花樣子和剪窗花，我們都很開心。那時剪窗花也許剪的還有一種愉快的心情吧。

就像卞之琳的《斷章》：“你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看風(fēng)景的人在樓上看你?！?。二妞和小菊羨慕我能剪出好看的窗花，我羨慕她倆小巧的剪刀。我們互相羨慕著，互相夸獎著，滿足著。那時的幸福很簡單，也許就是一把小巧的剪刀和一個好看的窗花的距離。

除夕，窗花隆重登場：喜鵲登梅、胖娃娃吃西瓜、孫悟空翻跟斗、迎春開屏、桃花斗艷。一對對漂亮的窗花飛身上窗，千姿百態(tài)，或大或小，在小小的窗欞上栩栩如生，演繹著人間萬象，釋放著生命的色彩。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倍盏拇巴馊允鞘挆l，天空仍舊很高，老槐樹仍靜靜地守在那里。當(dāng)年剪窗花的小菊、二妞早已嫁向遠(yuǎn)方。我已不再羨慕她們的小剪刀，我想她們也不再羨慕我剪下的窗花。老舊的土胚房也大都翻新，一個個豆腐塊的木質(zhì)窗欞被寬大、明亮的玻璃窗代替。機器印制的窗花也更加漂亮，樣式繁多。煤油燈漸漸地遠(yuǎn)離了人們的視線，人們也不再用煤油燈熏窗花、踏花樣、剪窗花了?？稍谖业哪X海里，那抹鮮艷的亮麗還擺動在歲月的窗欞上，在內(nèi)心深處伴著土胚房中透進(jìn)的光亮，繼續(xù)著熏色、踏樣、剪紙。述說著幼時我和小菊、二妞在一起度過的那些美好的日子，那些小滿足，還有那些簡簡單單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