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鄉(xiāng)村飲食與社會教化

（南京大學歷史學院，江蘇南京 210093）

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是認識古代人類社會的鑰匙和標尺。自周至清，《周禮》《儀禮》《禮記》規(guī)定了華夏和漢民族的長幼、尊卑、節(jié)令、飲食、居家、待客、交往、婚嫁、喪葬等主要禮節(jié)?！妒酚洝へ浿沉袀鳌贰稘h書·地理志》《鹽鐵論》《風俗通義》等較早地敘述了遠古至西漢時期不同地區(qū)的糧產(chǎn)和飲食等。張宇光編著的《中華飲食文獻匯編》中收錄《禮記·內則》《楚辭》《齊民要術》等23種中國古代典籍中的食物①張宇光編著：《中華飲食文獻匯編》，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09年。。曹操《四時食制》、崔浩《食經(jīng)》、虞悰《食珍錄》雖已佚，但在《太平御覽》《齊民要術》《北堂書鈔》《說郛》中尚可見到這些著述中收錄的不少漢代食物。

清人沈自南《藝林匯考·飲食篇》對各類著作中的飲食進行分類考辨，所列非常詳盡②沈自南：《藝林匯考飲食篇》，中國中醫(yī)藥出版社，2015年。。瞿兌之的《漢代風俗制度史》③瞿兌之：《漢代風俗制度史》，上海廣業(yè)書社，1928年。主要輯錄漢代正史的飲食、居處、衣飾等方面的資料。尚秉和《歷代社會風俗事物考》④尚秉和：《歷代社會風俗事物考》，（上海）商務印書館，1941年。接近現(xiàn)代意義的學術專著，對原始時代至唐朝的生活進行考辨、特別是對周朝社會生活的考辨尤為精當。謝國楨著《兩漢社會生活概述》⑤謝國楨：《兩漢社會生活概述》，陜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設有“食品”一目，扼要地概述漢代的食物。姜彬《稻作文化與江南民俗》內容包括江南稻作的起源和演變、稻作生產(chǎn)的耕作習俗與鄉(xiāng)規(guī)民約、稻作生產(chǎn)和民間生活方式、稻作生產(chǎn)與民間禮俗等⑥姜彬：《稻作文化與江南民俗》，上海文藝出版社，1996年。。陳高華、徐吉軍主編的《中國風俗通史》，內容包括飲食、服飾、居住等，分為原始社會、夏商、兩周、秦漢等12卷本，系統(tǒng)地反映了中國風俗發(fā)展的歷史軌跡⑦陳高華、徐吉軍主編：《中國風俗通史》12卷本，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晁福林的《先秦民俗史》從飲食、服飾等方面闡述了先秦各代的民俗⑧晁福林：《先秦民俗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王學泰《中國人的飲食世界》對周秦兩時代的食物作了細致的分析⑨王學泰：《中國人的飲食世界》，上海遠東出版社，2012年。。

本文不僅僅關注漢代的飲食種類，同時還考察漢代把國家治理理念融入到日常飲食，以及這種治理方式的效果。

一、漢代食物

泛泛而言，漢代以前主要農作物有最常見的五谷：稻、麥、粟、黍、豆，其他還有蕷類、蔬菜、水果、水生植物等。肉類大多來自六畜（豬、犬、牛、羊、馬、雞）以及野生動物，特別是魚類。烹飪方法常見有蒸、煮、熬和生食。但各地不同經(jīng)濟收入的家庭，在不同的時期，其飲食顯然有極大的區(qū)別。

漢代以前，飲食相對簡單，“燔黍食稗，而捭豚以相饗。其后，鄉(xiāng)人飲酒，老者重豆，少者立食，一醬一肉，旅飲而已。及其后，賓婚相召，則豆羹白飯，綦膾熟肉?！苯?jīng)過文景之治，西漢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富足，內地養(yǎng)殖業(yè)得到進一步發(fā)展，西北的大片游牧地區(qū)肉類和奶產(chǎn)品充裕。漢代飲食質量遠超前代?！懊耖g酒食，殽旅重疊，燔炙滿案，臑鱉膾鯉，麑卵鶉鷃橙枸，鮐鱧醢醯，眾物雜味?！雹馔趵鳎骸尔}鐵論校注》卷6《散不足》，中華書局，1992年，第351頁。有人因賣肉食而垺王侯，《漢書·貨殖傳》：“濁氏以賣脯而連騎”。

漢代不但出現(xiàn)了豐富的食物種類，還發(fā)明多樣的烹飪技法。隨著石轉磨的出現(xiàn)和普及，麥子被磨成面粉做成蒸餅、饅頭，大豆被磨成豆?jié){制成豆腐，大量的谷物成為釀酒的原料。由粒食改變?yōu)槊媸常S富了人類的飲食方式11林正同、劉建華：《庖廚畫像反映的漢代飲食文化》，《古今農業(yè)》1996年第3期。。傳說漢高祖作漢餅，金日?作胡餅，諸葛亮作饅頭12［明］張岱：《夜航船》卷11《飲食》，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74-475頁。。豆腐則傳為淮南王劉安所發(fā)明，是以孔廟祭祀不用豆腐13［明］張岱：《夜航船》卷11《飲食》，第479頁。。

漢代的飲食習性從出土的漢畫像石庖廚圖可以推知。庖廚圖中屠宰場面的畫像很多，包括殺豬、宰羊、椎牛、擊馬、剝狗、燙雞（鳥、雉）、剖魚等。銅山縣苗山漢墓出土的畫像石上有擊馬圖。畫像右邊一匹馬被拴在柱子上，一人正舉棒欲擊。剖魚一般是一人持刀在案上操作，案下案側放有盛魚的盆，有的還刻有洗魚的畫像。椎牛則是一人用繩子拴住牛的一條前腿，使勁將牛拉倒，另一側之人用腳踩住拴牛的繩子，雙手舉椎椎牛。庖廚圖上還有廚房、抬豬、抬食物、往貨架上置食物、釀酒等圖像。漢代肉食加工方法大致有羹、炙、炮、煎（熬）、烝（蒸）、濯（炸）、膾、脯、臘、醢、脂、苴（菹）等十余種。庖廚圖反映的主要肉食結構是豬、狗、羊、兔、雞（鳥、雉）、魚、鱉等，而牛、馬等役畜和其他野生動物則居于肉食品中的次要地位。①《漢畫像石中的庖廚圖》，《考古》1991年第11期。

漢時人們喜食羹。劉邦對項羽言：“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桮羹?！雹凇妒酚洝肪?《項羽本紀》。劉邦封兄子劉信為羹頡侯。漢武帝時，“漢使東郡送梟，五月五日為梟羹以賜百官。以惡鳥，故食之?！雹邸妒酚洝肪?2《孝武本紀》。漢以前江南地區(qū)的羹主要用魚做成?！妒酚洝へ浿沉袀鳌贩Q江南地區(qū)“飯稻羹魚”。蘇州的莼羹為美食中的絕品之一。

東方朔稱：“生肉為膾，干肉為脯?！雹堋稘h書》卷65《東方朔傳》。膾多用于生食。漢代“大饗之禮，尚玄酒，而俎腥魚”。腥魚即是生魚。⑤《史記》卷24《樂書二》。三國魏景初元年（237），營洛陽南委粟山以為圜丘（祭天壇），祀之日以始祖帝舜配，“房俎生魚，陶樽玄酒?！雹蕖稌x書》卷19《禮（上）》。因為膾用來生吃，“聶而切之，沃以姜椒諸劑”，因此，“膾不厭細”。⑦［明］謝肇淛：《五雜組》卷11，中華書局，1959年，第314頁。

兩漢時，人們生食魚肉較普遍。鴻門宴項王賜樊噲斗酒、生彘肩，“樊噲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劍切而啗之?！雹唷妒酚洝肪?《項羽本紀》。東漢廣陵太守陳登則喜食生魚膾⑨《后漢書》卷82（下）《華佗傳》。?！度龂尽芬秾O盛雜語》：徐州別駕王祥性至孝，“盛寒之月，后母曰：‘吾思食生魚’，祥脫衣，將剖冰求之。少頃，堅冰解，下有魚躍出，因奉以供，時人以為孝感之所致也?！雹狻度龂尽肪?8《呂虔傳》。漢代食生肉的禁忌是不能“飽飲乳”，否則“變成白蟲（一作血蟲）?！碑敃r醫(yī)書備有“治食生肉中毒方”11［清］沈明宗：《張仲景金匱要略》“禽獸魚蟲禁忌并治第二十四”，宋建平等校注，中國中醫(yī)藥出版社，2015 年，第224-225頁。，認為“蓼和生魚食之，令人奪氣?！?2［清］沈明宗：《張仲景金匱要略》“禽獸魚蟲禁忌并治第二十四”，第230頁?？梢娛成~肉之普遍。另外，在婚喪儀典上，向神靈禱告的巫祝、阿不食生魚13［漢］應劭：《風俗通義》“佚文”，王利器校注，中華書局，1981年，第563頁。。

古代動物內臟用于祭祖先?！岸Y食殺牲則祭先，有虞氏以首，夏后氏以心，殷人以肝，周人以肺。”14［清］朱彬：《禮記訓纂》卷2《曲禮下》，饒欽農點校，中華書局，1998年，第58頁。漢代經(jīng)濟地位不高的人食動物內臟。漢景帝曾言：“食肉毋食馬肝，未為不知味也。”15《漢書》卷88《轅固傳》。閔仲叔客居安邑時，“老病家貧，不能得肉，日買豬肝一片，屠者或不肯與。”16范曄：《后漢書》卷53《閔仲叔傳》。食動物內臟有著較多的要求。張仲景《金匱要略》載：“春不食肝，夏不食心，秋不食肺，冬不食腎，四季不食脾?！睂τ谏　白运勒摺钡母闻K，則建議“勿食之”。所有的肉及魚，“若狗不食，鳥不啄者，不可食”；“肉中有如朱點者，不可食之”；“食肥肉及熱羹不得飲冷水”；“穢飯、餒肉、臭魚，食之皆傷人。自死肉口閉者，不可食之”；“六畜自死，皆疫死，則有毒，不可食之”。①［清］沈明宗：《張仲景金匱要略》“禽獸魚蟲禁忌并治第二十四”，第224頁。

漢代也食蛇，醫(yī)書中備有“治啖蛇牛肉食之欲死方”，把食蛇與食牛引發(fā)的病癥并列②［清］沈明宗：《張仲景金匱要略》“禽獸魚蟲禁忌并治第二十四”，第226頁。。其他食物的做法非常豐富?！督饏T要略》中涉及的其他肉食還有熊肉、兔肉、雀肉、燕肉、山雞肉、雉肉、鸕鶿肉、鹿肉、鳀魚、龜肉、、鱔、鱉、蝦、蟹等；素食則有桃、杏、梅、李、林檎、桔柚、梨、櫻桃、芹菜、黃花菜、棗、木耳、菌類、野芋、蜀椒、肉桂、蔥、蓼、韭、茱萸、姜、薤、葵、蕪菁根、芥菜、扁豆、小豆、大豆、大麥、白黍米、蕎麥面、蒼耳、瓠、莼、苣、黃瓜、白酒、蜜、糖、飴等。另外，漢代從西域傳入的植物有蒜、胡荽、苜蓿、胡桃、胡麻、葡萄、安石榴等③［宋］高承：《事物紀原》卷10《草木花果部》，金圓等點校，中華書局，1989年，第548-555頁。。

西漢吳王劉濞的部屬、淮陰人枚乘《七發(fā)》列舉的美食有犓牛之腴、菜以笱蒲、肥狗之和、冒以山膚、楚苗之食、安胡之飯、熊蹯之臑、芍藥之醬、薄耆之炙、鮮鯉之鱠、秋黃之蘇、白露之茹、蘭英之酒、豢豹之胎等等。④［清］李兆洛編：《駢體文鈔》卷28，（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570頁。

漢至六朝時，醬非常豐富?！秲x禮》的醢醬、卵醬、芥醬、豆醬繼續(xù)被人們食用。另外，桓譚《新論》有脠醬，漢武帝時有魚腸醬，南越有?醬，枚乘《七發(fā)》有芍藥之醬⑤［明］謝肇淛：《五雜組》卷11，中華書局，1959年，第310頁。。江南多豆醬，而以水產(chǎn)品做成的醬則更多。《吳地記》載蘇州平門西北三里有醬醋城，為吳王劉濞所筑。

秦以前，街市上的食物很少，“古者不粥飪，不市食。及其后，則有屠沽，沽酒市脯魚鹽而已?！贝藭r未見民營的飯店酒館，史料所載均為官辦的驛、館、遞、舍等。漢以后，市場上的食物極大地豐富起來，各種美食鱗次櫛比，琳瑯滿目。“熟食遍列，殽施成市，作業(yè)墮怠，食必趣時，楊豚韭卵，狗?馬朘，煎魚切肝，羊淹雞寒，挏馬酪酒，蹇捕胃脯，胹羔豆賜，鷇膹鴈羹，臭鮑甘瓠，熟粱貊炙?！雹尥趵?；《鹽鐵論校注》卷6《散不足》，中華書局，1992年，第352-353頁。此時，應該有了民間飯店。

漢代以前，飲食器具非常簡單，“污尊抔飲，蓋無爵觴樽俎。及其后，庶人器用即竹柳陶匏而已。唯瑚璉觴豆而后雕文彤漆。”進入漢代興盛時期，富人的食器酒具非常講究，“富者銀口黃耳，金罍玉鐘。中者野王纻器，金錯蜀杯。夫一文杯得銅杯十，賈賤而用不殊?！雹咄趵?；《鹽鐵論校注》卷6《散不足》，第351頁。

一個國家和朝代真正強大的最重要指標是普通民眾的富足程度和教化水平。漢代飲食所折射的民眾生活，非常真切地反映了漢代的經(jīng)濟發(fā)展和物質基礎，從一個側面證實漢代統(tǒng)治者較強的執(zhí)政能力。

二、漢代酒飲

中國新石器時代就有發(fā)酵酒。戰(zhàn)國時代的蘇北，里中有羊酒慶賀的習俗。史載：“高祖、盧綰同日生，里中持羊酒賀兩家。及高祖、盧綰壯，俱學書，又相愛也。里中嘉兩家親相愛，生子同日，壯又相愛，復賀兩家羊酒?！雹唷妒酚洝肪?3《盧綰傳》。西漢元鳳元年（公元前80年）三月，漢昭帝詔曰：“朕閔勞以官職之事，其務修孝弟以孝鄉(xiāng)里。令郡縣常以正月賜羊酒。”⑨《漢書》卷7《昭帝紀》。《華嶠書》曰：“致羊一頭，酒二斛?！雹狻逗鬂h書》卷39《江革傳》。這個風俗盛行于江蘇南北。漢禮征士普遍使用羊酒之禮①《舊唐書》卷154《孔戣傳》。。孫策據(jù)江東時，“命丹楊郡以羊酒召［朱］然?！雹凇度龂尽肪?6《朱然傳》。

漢代人喜飲酒。劉邦有醉斬白蛇的傳說。楚漢戰(zhàn)爭時，劉邦、項羽身邊均不離酒。項伯見沛公，“沛公奉卮酒為壽，約為婚姻。”項王稱樊噲：“壯士，賜之卮酒?！雹邸妒酚洝肪?《項羽本紀》。高祖既定天下，“過沛，與故人父老相樂，醉酒歡哀?！雹堋稘h書》卷22《禮樂志》。楚漢名將季布，曾被人告發(fā)“使酒難近”⑤《史記》卷100《季布傳》。；隨吳王劉濞反叛的下邳人周丘，“亡命吳，酤酒無行”。⑥《史記》卷106《吳王濞列傳》。

1962 年發(fā)現(xiàn)的徐州利國漢墓的東壁，刻有一幅酒肆圖。畫面中有3 層樓房，樓下為3 間房屋，中間房屋內兩人面對著鼓腹圈足大酒壺，左次間有一壚，壚上有釀酒的大釜，為蒸酒之器。右間屋內有一酒甕，酒甕上放置器皿，一人在上面操作。樓上3間房屋內有兩人對飲。⑦武利華：《徐州漢畫像石通論》，文化藝術出版社，2017年，第203-204頁。

東漢時百姓常以酒作禮物饋送地方官，“部縣亭長有受人酒禮者，府下記案考之。意封還記?！雹唷逗鬂h書》卷41《鐘離意》。可見，當時酒是送給客人的常見禮物。漢靈帝時，伯郎以蒲桃酒一斛饋張讓⑨《三國志》卷3《明帝紀》。。說明漢代中國已有葡萄酒。建安三年，呂布騎將侯成在下邳時，“諸將合禮賀成，成釀五六斛酒，獵得十余頭豬?！雹狻度龂尽肪?《呂布傳》。顯示下邳一帶的制酒業(yè)比較發(fā)達。三國時，孫皓每饗宴，“坐席無能否率以七升為限”11《三國志》卷65《韋曜傳》。。這些人酒量非常之大。沛人劉弘云：“酒室中云齊中酒、聽事酒、猥酒，同用曲米，而優(yōu)劣三品?！?2《晉書》卷66《劉弘傳》。

漢高祖七年，作酒法令，“進酒有禮也。古［漢］人飲酒不過三爵，君臣百拜，終日宴不為之亂也”13《史記》卷99《叔孫通列傳》。。漢文帝詔：“朕初即位，其赦天下，賜民爵一級，女子百戶牛酒?！薄妒酚浖狻罚耗匈n爵，女子賜牛酒?！妒酚浰麟[》：封禪書云“百戶牛一頭，酒十石”。樂產(chǎn)云：“婦人無夫或無子不霑爵，故賜之也”。文穎曰：“漢律三人已上無故群飲，罰金四兩。今詔橫賜得令會聚飲食五日?！?4《史記》卷10《孝文本紀》?！稘h書·武帝紀》，漢武帝元鼎四年（公元前113年）冬十月，漢武帝“行幸雍，祠五畤。賜民爵一級，女子百戶牛、酒”。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夏四月，賜天下民爵一級，女子百戶牛、酒。二年（公元前109年）六月，賜云陽都百戶牛、酒。15《漢書》卷6《武帝紀》。

此后，據(jù)筆者對《漢書》各帝紀的統(tǒng)計，漢昭帝在始元元年七月、元鳳四年正月賜民百戶牛、酒2 次。漢宣帝在本始元年五月、本始二年六月、元康元年三月、元康二年三月、元康三年春、元康四年三月、神爵元年春正月、神爵四年春二月、五鳳三年三月、甘露二年春正月，賜民百戶牛、酒10次。漢元帝于黃龍元年夏四月、黃龍二年春正月、黃龍四年春三月、黃龍五年夏四月、永光元年春正月、三月，永光二年春二月、永光五年春三月，賜民百戶牛、酒7次。漢成帝于建始元年二月、鴻嘉元年二月、永始四年正月、元延四年三月賜民百戶牛、酒4次。漢哀帝于綏和二年三月、陽嘉三年五月賜民牛、酒2次。以上共計21次。

另外，據(jù)《漢書》，漢文帝十六年九月，漢景帝后元年夏，漢武帝元光二年九月、元朔三年秋、元鼎元年夏五月、太初二年三月、太始三年二月，漢宣帝五鳳三年三月，令天下百姓“大酺五日”8次。

據(jù)《后漢書》，東漢中元十五年三月、元和二年五月、永元三年春正月，天下“大酺五日”3次。

五鳳二年八月，漢宣帝詔曰：“夫婚姻之禮，人倫之大者也；酒食之會，所以行禮樂也。今郡國二千石或擅為苛禁，禁民嫁娶不得具酒食相賀召。由是廢鄉(xiāng)黨之禮，令民亡所樂，非所以導民也。……勿行苛政。”①《漢書》卷8《宣帝紀》。這個詔令對于民間飲酒之風起到了極大的推動作用。

中國夏、商二代無茶飲記載。戰(zhàn)國后期出現(xiàn)的《爾雅》“釋木”載：槚苦荼，“樹小似梔子，冬生，葉可煑作羹飲。今呼早采者為茶，晚取者為茗，一名荈，蜀人名之苦茶。”②［晉］郭璞注：《爾雅》卷下《釋木》，宋刊本（臺灣“國家”圖書館復本），第7頁a。從這里可以看出，戰(zhàn)國時當有茶飲。西漢王褒所立的《僮約》中，有“烹茶盡具”“武都買茶”之語③臧勵和選注：《漢魏六朝文》，崇文書局，2014年，第83頁。有人稱，漢代茶僅產(chǎn)于蜀地，唯蜀人飲用④［明］王夫之：《船山全書》第10冊《讀通鑒論》卷28“高郁說馬殷以茶易繒纊戰(zhàn)馬”，岳麓書社，1996年，第1085頁。。

遲至三國時，南京人開始飲茶。華佗《食論》：“苦茶，久食益意思?！雹荩鬯危堇顣P等奉勅撰：《太平御覽》卷867，中華書局，1995年，第3844頁上。正史所載第一位飲茶者是江蘇丹陽人韋曜。史載，孫皓每饗宴，“或密賜［韋曜］茶荈以當酒?！雹蕖度龂尽肪?5《韋曜傳》。孫皓所封的南岳山在宜興縣西南15里，其地即古陽羨產(chǎn)茶處。⑦阮升基修：《重刊宜興縣舊志》卷1，嘉慶二年刊本，第4頁b。陸璣疏《詩經(jīng)》載：“椒樹，似茱萸，有針刺，葉堅而滑澤。蜀人作茶，吳人作茗，皆合煮其葉以為香。”⑧［清］鄂爾泰、張廷玉等纂：《授時通考》卷62《蔬四》，中華書局，1956年，第1398頁。茶與酒相比，比酒更健康，但缺乏酒的營養(yǎng)和氛圍，是以在漢代尚不普及。

西漢時期，朝廷不斷地賜民眾牛、酒或羊、酒，更把大酺視為國家的慶典，民間則視之為狂歡節(jié)。這些活動遠遠超過了飲食本身，使普通民眾真切地感受到國家的“恩惠”和關愛，使他們非常具體地感受到政體的優(yōu)越性，培育了他們的自豪感和認同感。

三、鄉(xiāng)飲鄉(xiāng)射

鄉(xiāng)飲、鄉(xiāng)射禮在《儀禮》《禮記》《周禮》中敘述甚詳，是井田制時代鄉(xiāng)村社會的重要禮俗，但先秦時代的實施情況，于史無載。漢以后則記載較多，史跡班班可考。

司馬遷自述：“講業(yè)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xiāng)射鄒、嶧?！雹帷妒酚洝肪?30《太史公自序》，中華書局，1963年，第3293頁。在朝廷層面，鄉(xiāng)射禮與射殺斬牲聯(lián)系起來，“自郊?膢，春秋饗射，天子射麑掩雉，獻諸宗廟，扶陽發(fā)滯，養(yǎng)老致敬，化之至也?！雹猓鬯危堇顣P等：《太平御覽》卷33，第158頁下。這一極具代表性的禮儀，在蘇北等地也非常流行。王莽時代，沛人戴賓弟子劉昆，門下弟子通常為500 余人，“每春秋饗射，常備列典儀，以素木瓠葉為俎豆，桑弧蒿矢，以射‘菟首’。每有行禮，縣宰輒率吏屬而觀之?！?1《后漢書》卷79（上）《劉昆傳》。東漢光武帝時，瑯琊人伏湛“為青［州］、徐［州］所信向”，“以為禮樂政化之首，顛沛猶不可違。是歲奏行鄉(xiāng)飲酒禮，遂施行也。”12《后漢書》卷26《伏湛》。

鄉(xiāng)飲酒禮體現(xiàn)了嚴格的禮俗：“主人拜迎賓于庠門之外。入三揖而后至階，三讓而后升，所以致尊讓也。盥洗揚觶，所以致潔也。拜至、拜洗、拜受、拜送、拜既，所以致敬也。尊讓潔敬也者，君子之所以相接也。君子尊讓則不爭，潔敬則不慢。不慢不爭，則遠于斗辨矣；不斗辨則無暴亂之禍矣。斯君子之所以免于人禍也。”①［清］朱彬：《禮記訓纂》卷45《鄉(xiāng)飲酒義》，第883-884頁。鄉(xiāng)飲酒禮明確尊卑長幼之序：“六十者坐，五十者立侍，以聽政役，所以明尊長也。合諸鄉(xiāng)射，教之鄉(xiāng)飲酒之禮，而孝悌之行立?！雹凇逗鬂h書》卷21《李忠傳》。

鄉(xiāng)飲酒禮后，緊接著舉辦鄉(xiāng)射禮，禮節(jié)也非常隆重?！肮耪咧T侯之射也，必先行燕禮；卿、大夫、士之射也，必先行鄉(xiāng)飲酒之禮。故燕禮者，所以明君臣之義也。鄉(xiāng)飲酒之禮者，所以明長幼之序也?！雹郏矍澹葜毂颍骸抖Y記訓纂》卷46《射義》，第892頁。

漢代鄉(xiāng)飲酒禮與周代有了很大變化?！稘h官儀》曰：辟雍，“三月、九月，皆于中行鄉(xiāng)射禮。”④《后漢書》卷1《光武帝紀（下）》。永平二年三月，漢明帝率群臣“躬養(yǎng)三老、五更于辟雍。行大射大禮?？ぁ⒖h、道行鄉(xiāng)飲酒于學校，皆祀圣師周公、孔子，牲以犬?！雹荨逗鬂h書》志4《禮儀（上）》。鄭玄注《鄉(xiāng)飲酒禮》曰：“今郡國十月行鄉(xiāng)飲酒禮，黨正每歲邦索鬼神而祭祀，則以禮屬民而飲酒于序，以正齒位之禮。凡鄉(xiāng)黨飲酒，必于民聚之時，欲其見化知尚賢尊長也。玄冠衣皮弁服，與《禮》異?！雹蕖逗鬂h書》志4《禮儀（上）》。

淮北市梧桐村出土的《鄉(xiāng)射禮》畫像石，主要人物頭戴筩形帽，手拿酒器觶，此人是鄉(xiāng)射禮的組織者和策劃者。畫面的左邊是鄉(xiāng)射禮中的“釋獲”者。畫面的右邊是鄉(xiāng)射禮中的賓。賓的旁邊還立一人，是鄉(xiāng)射禮中的司馬或司射。《鄉(xiāng)射禮》還有兩武士分別持劍拿盾，作進攻與防御的表演。有人身著長袍，懷抱一捆物品，可能是鄉(xiāng)射禮中的箭矢或靶之類的東西。畫像中的釋獲者，一手握棨戟及算籌，棨戟上懸泡狀物作射箭之矢，釋獲負責報告射中與否，并用算籌計算勝負。⑦高書林編著：《淮北漢畫像石》，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2002年，第80-81頁。

兩漢時，被視為蠻夷之地的江南的禮樂文化得到進一步的發(fā)展。像鄉(xiāng)射之禮，至少在東漢時即行于江南地區(qū)。東漢建武六年，李忠遷丹陽太守，“忠以丹陽越俗不好學，嫁娶禮儀，衰于中國，乃為起學校，習禮容，春秋鄉(xiāng)飲，選用明經(jīng)?！雹唷逗鬂h書》卷21《李忠傳》。東漢初，在魯?shù)亍靶捺l(xiāng)射之禮”的鮑永遷揚州牧，“時南土尚多寇暴，永以吏人痍傷之后，乃緩其銜轡。”⑨《后漢書》卷29《鮑永傳》。

楊寬指出：“鄉(xiāng)飲酒禮是我國周代鄉(xiāng)學中舉行酒會的禮節(jié)，秦漢以后曾長期為士大夫所沿用，只是在禮節(jié)上略為增減而已?！雹鈼顚挘骸豆攀沸绿健?，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85頁。鄉(xiāng)飲酒禮在兩晉、隋唐、宋、明仍然受到朝廷的重視。直到清代，“初，鄉(xiāng)飲諸費取給公家，自道光末葉，移充軍饟，始改歸地方指辦?！?1趙爾巽等：《清史稿》卷89《禮志》，中華書局，2003年，第2655頁。鄉(xiāng)飲酒禮遂處于自生自滅狀態(tài)。

鄉(xiāng)飲、鄉(xiāng)射是統(tǒng)治者以禮治天下的具體實踐，鄉(xiāng)飲、鄉(xiāng)射實施的場合是學校，這樣也使得官方大力普及學校教育。江寧縣學建學記稱：“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學乎。三代之學，莫備于周。周之制自比閭族黨，以達州鄉(xiāng)國都，莫不有學，學莫不有師。凡屬民讀法，鄉(xiāng)飲鄉(xiāng)射，以至于六德、六行、五禮、六樂，無非教以人倫，使有親、有義、有序、有別、有信，各得以盡其分焉。民化俗成人，人有士君子之行者?！?2［宋］周應合：《景定建康志》卷30，嘉慶六年刊本，第7頁a-b。這一理想一直被傳統(tǒng)的統(tǒng)治者所奉行。

鄉(xiāng)飲、鄉(xiāng)射之禮的規(guī)范化和常態(tài)化，把非常抽象的繁文縟規(guī)融入到日常生活中，使得普通民眾可以直觀地了解朝廷制定的禮儀規(guī)制、治理思想和價值理念，是以各地涌現(xiàn)無數(shù)的禮樂之鄉(xiāng)，可見其治理效果之顯彰。

同時，鄉(xiāng)飲酒禮的主人是府、州、縣的最高行政官員，賓客則是聲名素著的地方長者和有學識之士，從而培育地方官員敬重道德、崇尚學術的風尚，養(yǎng)成關注民瘼、體察下情的習性。

四、結語

兩漢飲食的豐富程度遠遠超越前代，充分體現(xiàn)經(jīng)濟的巨大發(fā)展。僅就鄉(xiāng)飲酒禮而言，對普通民眾的教化非常普及。

在傳媒、通訊等極不發(fā)達的傳統(tǒng)社會，向普通民眾宣傳、展現(xiàn)朝廷的治理理念和國家法度是相當困難的事；而讓許多目不識丁的鄉(xiāng)里農夫來理解、認同繁瑣的禮儀程式和各類官樣文章，則難上加難。漢以后，儒學成為國家的意識形態(tài)，甚至被異化成“儒教”。封建意識形態(tài)的宣傳向來空洞虛假，令人憎厭。通過國家賜酺賞酒、舉行遍及各個鄉(xiāng)落的鄉(xiāng)飲酒禮，把最抽象的國家體制、禮儀法度、尊卑人倫用非常具體而又直觀的形式展現(xiàn)出來，使參與者倍感國家的關愛和自豪。用這種方式來傳達國家意志，寓教化于日常生活中，顯然獲得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同時，封建官員最大的弊病是惟上是從，甚至為了迎合上意而不惜為所欲為，干出許多傷天害理之事。鄉(xiāng)飲酒禮有助于培育基層官員敬重地方上的德高望重者和飽學之士，體察和俯順社會輿情，從而更好地維護社會穩(wěn)定。就這一點而言，漢代統(tǒng)治者總體上具有良好的執(zhí)政能力。

可以說，自漢以后的2000多年里，中國許多民間的日常禮儀源于鄉(xiāng)飲酒禮，甚至在今天還對中華民族有著潛移默化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