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夢的顛倒

薛 毅

以夢入文，古已有之。魯迅編校的《唐宋傳奇集》中有大量記夢的傳奇。魯迅說唐傳奇“幻設(shè)為文”，富有文采與“意想”而脫離志怪模式（《中國小說史略》）。由夢而構(gòu)筑“意想”的世界，而與夢前夢后的現(xiàn)實世界相對照，使“幻設(shè)”更有人生意味?！霸趬裘轮泻鰵v一世”（《唐宋傳奇集·稗邊小綴》），轉(zhuǎn)而讓人面對夢中的一世，使精神世界有了很多層次。就像古人的記夢傳奇不能簡單稱為一種表達(dá)方式一樣，《野草》中的夢幻也很難完全解讀和還原。在今人看來，魯迅所謂的“神思”可翻譯為想象力，但可以肯定，“神思”遠(yuǎn)不是創(chuàng)作方法意義上的想象力可以涵蓋的。對魯迅而言，“神思”是人本身的特質(zhì)，它關(guān)乎人的內(nèi)在性，關(guān)乎“主觀之內(nèi)面精神”（〈文化偏至論〉）。人出離眼前世界而進(jìn)入夢幻，而看到鬼魅，置身地獄，與死尸對話，賦予草木以靈魂，這些當(dāng)然都與現(xiàn)實相關(guān)，也與人的內(nèi)在精神世界相關(guān)聯(lián)。

魯迅文章中的夢，還有另外一種用法。它首先用來概括20世紀(jì)初中國人的思想轉(zhuǎn)換，所謂“由舊夢而入新夢”“沖決囂叫，狀猶狂酲”（〈文化偏至論〉）。這是以夢外人的立場看晚清思潮。1918年，魯迅作有白話詩〈夢〉：“很多的夢，趁黃昏起哄，前夢才擠卻大前夢，后夢又趕走了前夢。去的前夢黑如墨，在的后夢墨一般黑；去的在的仿佛都說，‘看我真好顏色?！伾S好，暗里不知；而且不知道：說話的是誰？暗里不知，身熱頭痛。你來你來，明白的夢！”用迭次出現(xiàn)的多種夢，來比喻新文化中紛繁的思潮和主張。在詩中，都有一個特點，夢自身申明夢是彩色的，而做夢人只感覺夢的墨黑。對“明白的夢”的召喚，錢理群說這“典型地表現(xiàn)了魯迅為代表的先驅(qū)者的理想主義。盡管20世紀(jì)以來，一次次地經(jīng)歷著‘夢’的破滅，以及‘夢醒了無路可以走’的人生最大‘苦痛’，但總在不斷地追求‘明白的夢’；追求，失望，再追求，再失望，又追求……構(gòu)成了這一代人不屈不撓的精神歷程”（錢理群《心靈的探尋》）。這首詩還有另外一種讀法，就是強調(diào)做夢人的“暗里不知”，夢也許有好顏色，但做夢人看不到，也不知道說話的人是誰。似乎做夢人居然與夢本身是相隔絕的。這是一個非常困頓的局面。

1922年底魯迅為小說集《吶喊》寫自序，起首說：

我在年青時候也曾經(jīng)做過許多夢，后來大半忘卻了，但自己也并不以為可惜。所謂回憶者，雖說可以使人歡欣，有時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絲縷還牽著已逝的寂寞的時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卻，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現(xiàn)在便成了《吶喊》的來由。

用夢和對夢的忘卻，以及不能全忘卻來總結(jié)自己，夢成為魯迅作品的關(guān)鍵詞，有了魯迅最獨特的用法。通常而言，人們將魯迅的夢總結(jié)為前后兩個，學(xué)醫(yī)之夢和棄醫(yī)從文之夢。前者由于幻燈片事件而破滅，魯迅看到了日本人處決中國人而中國人圍觀的場景，而領(lǐng)悟醫(yī)學(xué)不能拯救中國人在精神上的麻木。后者由于辦《新生》雜志等一系列的活動而得不到國人的回應(yīng)而失敗。我覺得貫穿這兩個夢的，有一個更為根本的夢：“想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睆男】抵叶鴫嬋肜ьD，經(jīng)歷了世態(tài)炎涼，魯迅說“S城人的臉早經(jīng)看熟，如此而已，連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偟脤e一類人們?nèi)?，去尋為S城人所詬病的人們，無論其為畜生或魔鬼”（〈瑣憶〉）。 這個夢使魯迅從紹興走到南京，走到東京。東京留學(xué)生烏煙瘴氣，催使魯迅決然地去了“還沒有中國的學(xué)生”的仙臺（〈藤野先生〉）。換言之，學(xué)醫(yī)之夢與“尋求別樣的人們”不可分離。許壽裳回憶魯迅自留日伊始就孜孜不倦討論“三個相聯(lián)的問題：（一）怎樣才是理想的人性？（二）中國民族中最缺乏的是什么？（三）它的病根何在？”魯迅“后來所以決心學(xué)醫(yī)以及毅然棄醫(yī)而學(xué)文學(xué)，都是由此出發(fā)的”（許壽裳《回憶魯迅》）。魯迅從一群爭天抗俗的摩羅詩人的世界中，尋找某種中國民族缺乏的精神素質(zhì)，從西方世界的變遷中探尋西方科學(xué)和文化創(chuàng)造力的源泉，從中國樸素之民的信仰中探尋被儒家思想和時人否定的“固有之血脈”，綜合成為“新神思宗”，強調(diào)中國人內(nèi)在精神革命的重要性，這些構(gòu)成了魯迅全新的思想起點。他預(yù)想的是用辦雜志和翻譯弱小民族國家小說的方式來貫徹這些思想。這是魯迅年青時候夢想的最高峰。以今日的眼光看，魯迅的一系列構(gòu)想仍然是獨到的，他的主觀內(nèi)在性革命的理想仍然有其意義。但是，當(dāng)魯迅用夢來命名這一切的時候，他展現(xiàn)的是當(dāng)初投身期間和如今置身事外之間的巨大反差。所謂忘卻云云，意味著與過去之夢不再有精神的思縷。而“苦于不能全忘卻”卻更能體現(xiàn)出魯迅之夢的獨特性。在這里，夢與人的關(guān)系與通常設(shè)想的相反，它不是受制于人的東西，而仿佛有一種客觀性，能控制人，而人擺脫夢需要極大的努力卻不能全部擺脫。1926年，魯迅把幾篇留日時期做的古文收入到〈墳〉中時，說起摩羅詩人，“他們的名，先前是怎樣地使我激昂呵，民國告成以后，我便將他們忘卻了，而不料現(xiàn)在他們竟又時時在我的眼前出現(xiàn)?！眽粢彩侨绱恕Ｋ鼤r而被忘卻，時而重新出現(xiàn)。

所謂忘卻，可以視作強迫性遺忘。魯迅用“寂寞”一詞來概括夢的失落后的狀態(tài)，為了避免自己太痛苦，而用種種辦法“來麻醉自己的靈魂”“使我沉入于國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扳n古碑”就是辦法之一（〈《吶喊》自序〉）。也就是說，即便是忘卻，那種精神狀態(tài)還是與夢有著頑強的聯(lián)系。過于消極的麻醉云云，也是在夢的反射下對自我狀態(tài)的描述。一旦《新青年》雜志前來約稿，夢的潛能就會重新激發(fā)出來。而《野草》寫作的年代，又是被激發(fā)的夢又一次失落的時候：

后來《新青年》的團(tuán)體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jìn)，我又經(jīng)驗了一回同一戰(zhàn)陣中的伙伴還是會這么變化，并且落得一個“作家”的頭銜，依然在沙漠中走來走去，不過已經(jīng)逃不出在散漫的刊物上做文字，叫作隨便談?wù)?。有了小感觸，就寫些短文，夸大點說，就是散文詩，以后印成一本，謂之《野草》。（〈《自選集》自序〉）

“又經(jīng)驗了一回”一句透露出魯迅的輪回式的體驗。換言之，在魯迅的心靈結(jié)構(gòu)中，辦《新生》失敗和《新青年》團(tuán)體散掉，是一種重復(fù)。魯迅也又一次面臨“寂寞”的折磨。在一定程度上，我們可以把〈秋夜〉看成用詩的方式重新討論夢的文本。環(huán)境是秋夜，它的蕭瑟、寒冷，匯聚著魯迅的人生感受，從“人有讀古國文化史者，循代而下，至于卷末，必凄以有所覺，如脫春溫而入于秋肅，勾萌絕朕，枯槁在前，吾無以名，姑謂之蕭條而止”（〈摩羅詩力說〉），到“曾驚秋肅臨天下”、“夢墜空云齒發(fā)寒”（〈亥年殘秋偶作〉），貫穿魯迅作品始終。他的小說敘述的環(huán)境，也往往是秋冬季節(jié)，道盡人間肅殺、冷漠。秋夜中，繁霜灑在野花草上，小粉紅花“在冷的夜氣中，瑟縮地做夢，夢見春的到來，夢見秋的到來，夢見瘦的詩人將眼淚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訴她秋雖然來，冬雖然來，而此后接著還是春，胡蝶亂飛，蜜蜂都唱起春詞來了。她于是一笑，雖然顏色凍得紅慘慘地，仍然瑟縮著。”作為對比，棗樹似乎是“無夢”的。棗樹沒有了果子，葉子也落盡。“他知道小粉紅花的夢，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葉的夢，春后還是秋。”似乎參透了春秋輪回，而不會在秋夜做夢。

這樣的棗樹可以說是《新青年》團(tuán)體散掉后魯迅的自況。當(dāng)然，更真切的自況是〈希望〉中那個蒼老的自我，頭發(fā)蒼白，手顫抖著，心分外地寂寞然而很平安，“沒有愛憎，沒有哀樂，也沒有顏色和聲音”，喪失了情感和感知能力。自我講述自己的故事，以前的心也曾充滿過血腥的歌聲，“血和鐵，火焰和毒，恢復(fù)和報仇”，這些令人想起留日時期參加光復(fù)會的魯迅。但忽然這些都空虛了。拯救自我的方式是用希望來抗拒空虛。希望同樣是魯迅作品中的關(guān)鍵詞語，它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與夢相參證。魯迅說“有時故意填以沒奈何的自欺的希望”，更有夢的意味。〈希望〉中，魯迅發(fā)現(xiàn)自我喪失希望身陷空虛的暗夜的包圍，又發(fā)現(xiàn)他可以寄托的身外的青春也逝去了，“身外的青春倘一消滅，我身中的遲暮也即凋零”。

魯迅面臨著又一次人生抉擇。魯迅說“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娜拉走后怎樣〉），身陷虛無的暗夜，飽受寂寞的煎熬。這個無路可走的問題必須解決。但魯迅不再用沉入國民中，回到古代去這樣的老辦法來“麻醉自己的靈魂”?！聪Ｍ涤谩敖^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來體現(xiàn)自己的人生哲學(xué)。如果說希望是一種虛妄，那么，也需要認(rèn)識到絕望同樣也是一種虛妄。希望是一種自欺，絕望同樣是一種自欺。這種人生哲學(xué)被研究者概括為“反抗絕望”。在魯迅的書信中，則有這樣的表述：“我常覺得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卻偏要向這些作絕望的抗戰(zhàn)?！薄半m然明知前路是墳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絕望，因為我以為絕望而反抗者難，比因希望而戰(zhàn)斗者更勇猛，更悲壯”（《兩地書》）。在〈秋夜〉中，沒有了果實和葉子，護(hù)定皮傷的棗樹，默默地直刺奇怪而高的天空。在〈希望〉中，“我只得由我來肉薄這虛空中的暗夜了，縱使尋不到身外的青春，也總得自己來一擲我身中的遲暮”。在〈這樣的戰(zhàn)士〉中，戰(zhàn)士身陷無物之陣，得勝的不是他，但他無數(shù)次重復(fù)“他舉起了投槍”。這些都可以被理解為“絕望的抗戰(zhàn)”的具體表現(xiàn)。通常，“肉薄”被理解為近身格斗，就是以身體為武器不惜生命地戰(zhàn)斗。但學(xué)者孫歌認(rèn)為，魯迅的“肉薄”不能被理解為肉搏，它并不包含“短兵相接地搏斗”的意思，它是日語詞，是指近距離的“逼近”“迫近”?！叭獗】仗撝械陌狄梗褪潜平?、迫近空虛中的暗夜，意味著不再把希望作為盾牌以求回避似有似無的暗夜，而是逼視它，迎上前去”?！啊獗　唆斞咐鋸氐呐袛啵喝绻c暗夜對決，那么必須放下希望。”（孫歌〈希望與絕望之外〉）。這是非常有創(chuàng)造性的見識。作為“絕望的抗戰(zhàn)”的具體形式，“肉薄”設(shè)定了虛空中的暗夜的永恒存在，就是所謂“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也說明了用自欺的希望和夢來抵抗是無效的。重要的是要找到一種生命形式，能拼全力永遠(yuǎn)與虛空中的暗夜對峙。魯迅曾對許廣平說“你的反抗，是為了希望光明的到來罷？我想，一定是如此的。但我的反抗，卻不過是與黑暗搗亂”（《兩地書》）。這區(qū)分了絕望而反抗者和希望而戰(zhàn)斗者的差別?！皳v亂”一詞，今人看來過于消極，但魯迅很清楚他的新一次人生抉擇的意味。魯迅說“我的戒酒，吃魚肝油，以望延長我的生命，倒不盡是為了我的愛人，大大半乃是為了我的敵人，——給他們說得體面一點，就是敵人罷——要在他的好世界上多留一些缺陷”（〈墳〉）。這并不能看作是憤激之詞，而是與黑暗長久為伴的直白宣言。如果僅僅以《新青年》團(tuán)體散掉，又一個夢破滅來看，這個抉擇有其被動性質(zhì)，“放下希望之盾”似屬無奈之舉，不得不如此。無夢的棗樹和這樣的戰(zhàn)士身上都透著悲涼。但是，無論肉薄暗夜，還是直刺天空，舉起投槍，都體現(xiàn)了魯迅新的抉擇的主動性。在《野草》中，夢想和希望并不一直表現(xiàn)為被動失落，也表現(xiàn)為主動放棄。

〈影的告別〉中說：

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樂意的。

用影來命名自我，以區(qū)分于人。影是人的顛倒。問題已經(jīng)不在于影子失落了天堂，失落了將來的黃金世界，從而跌到明暗之間彷徨于無地。問題變成了所謂的光明世界會使影消失，所以影必須離開奔向光明世界的人。整首詩是影的獨白，仍然充滿了無奈，充斥了對絕境的體認(rèn)。不僅光明會使影消失，黑暗也會吞沒自己。影只能存在于明暗之間，但時間在逼近，或者是黃昏，或者是黎明。影最后的抉擇是“獨自遠(yuǎn)行”“只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于我”。

一部《野草》，展現(xiàn)了一個無夢的世界，但是，它是以夢幻的形式來展現(xiàn)的。我們可以把《野草》的夢幻，看成是夢的顛倒。它拓展的不再是關(guān)于未來、關(guān)于希望、關(guān)于光明世界的想象空間，而是用夢幻的形式改寫它們，也就是把人顛倒為影，把天堂顛倒為深淵，把火顛倒為死火，把前路顛倒為墳，把愛顛倒為復(fù)仇。

魯迅的〈娜拉走后怎樣〉說：

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做夢的人是幸福的；倘沒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緊的是不要去驚醒他。[……]說誑和做夢，在這些時候便見得偉大。所以我想，假使尋不出路，我們所要的倒是夢。

但是，萬不可做將來的夢。阿爾志跋綏夫曾經(jīng)借了他所做的小說，質(zhì)問過夢想將來的黃金世界的理想家，因為要造那世界，先喚起許多人們來受苦。他說，“你們將黃金世界預(yù)約給他們的子孫了，可是有什么給他們自己呢？”有是有的，就是將來的希望。但代價也太大了，為了這希望，要使人練敏了感覺來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苦痛，叫起靈魂來目睹他自己的腐爛的尸骸。惟有說誑和做夢，這些時候便見得偉大。所以我想，假使尋不出路，我們所要的就是夢；但不要將來的夢，只要目前的夢。

在魯迅翻譯的阿爾志跋綏夫小說《工人綏惠略夫》中，亞拉藉夫脫離了無政府主義暴動團(tuán)體，而專注于寫作，意圖用理想、愛和忍耐驅(qū)除強權(quán)和壓制。而綏惠略夫不相信黃金時代。有一次亞拉藉夫幫窮苦的教員付了房錢，但當(dāng)愛讀契訶夫的女孩被迫嫁人而尋求他幫助時，他無能為力。綏惠略夫問他是否想救一切苦人和餓人，亞拉藉夫否認(rèn)，說幫人只是機(jī)遇。綏惠略夫問另外一些人怎么辦，亞拉藉夫說人應(yīng)該救助，憑能力。綏惠略夫質(zhì)問他為什么不幫女孩：

伊來到你這里，因為伊愛你……因為伊有著純潔的澄澈的靈魂，這就是你將伊喚醒轉(zhuǎn)來的……現(xiàn)在，伊要墮落了，伊到你這里，為的是要尋求正當(dāng)?shù)臇|西，就是你教給伊愛的。你能夠說給伊什么呢？……沒有……你，這夢想家，理想家，你要明白，你將怎樣的非人間的苦惱種在伊這里了。你竟不怕，伊在婚姻的喜悅的床上，在這兇暴的淫縱的肉塊下面，會當(dāng)詛咒那向伊絮說些幸福生活的黃金似的好夢的你們哪。你看——這是可怕的！

可怕的是，使死骸站立起來，給他能看見自己的腐爛……可怕的是，在人的靈魂中造出些純潔的寶貴的東西，卻只用了這個來細(xì)膩他的苦惱，銳敏他的憂愁……

你們無休無息的夢想著人類將來的幸?！銈兛稍?，你們可曾當(dāng)真明白，你們走到這將來，是應(yīng)該經(jīng)過多少鮮血的洪流呢……你們誆騙那些人們……你們教他們夢想些什么，是他們永永不會身歷的東西……

你們還不明白么，即使你們所有將來的夢，一切都自當(dāng)真出現(xiàn)了，但與所有這些優(yōu)美的姑娘們，以及受餓的“被侮辱的和被損害的”人們的淚海稱量起來，還是不能平衡的……

魯迅在〈頭發(fā)的故事〉中也引用綏惠略夫的話來質(zhì)問夢想家：“我要借了阿爾志跋綏夫的話問你們：你們將黃金時代的出現(xiàn)豫約給這些人們的子孫了，但有什么給這些人們自己呢？”當(dāng)魯迅說萬不可做將來的夢的時候，他要說明的是，這樣的夢想無法改變他們目前的處境，而只能讓他們墜入痛苦的深淵，“叫起靈魂來目睹他自己的腐爛的尸骸”，〈墓碣文〉中的尸骸，正是夢想的結(jié)果。

我夢見自己正和墓碣對立，讀著上面的刻辭。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剝落很多，又有苔蘚叢生，僅存有限的文句——

“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p>

在魯迅編校的《唐宋傳奇集》中，有一篇李吉甫的〈編次鄭欽悅辨大同古銘論〉很特別。有人在墓穴中得到一方刻著古銘的石頭，上有小篆文字，剝落不少。便抄錄后請人辨認(rèn)。文章記錄的是幾位學(xué)問家揣測古銘文的意見。這篇文章既稱論，當(dāng)非傳奇，所以今人小說選本不取。但魯迅似對它的形式別有興趣，也似觸發(fā)了他寫作〈墓碣文〉的靈感。但〈墓碣文〉中的銘文不是別人給尸骸寫的，而是尸骸自己寫的。直接地說，就是魯迅給自己寫的銘文。而由于“剝落很多”，給今人的解讀造成了困難?！坝诤聘杩駸嶂H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日本學(xué)者將這句解釋為魯迅在1907年抱著極大熱情從事寫作、翻譯、辦刊，而遭受無人問津的冷落，似乎過于實在。“浩歌狂熱”應(yīng)該與黃金世界的夢想相關(guān)，但魯迅受這種夢的蠱惑，不會僅止于年青時期?！爸泻币膊粦?yīng)僅僅解釋為外部世界對自己的冷漠態(tài)度。如果用〈影的告別〉參證，似可以理解為從夢想中發(fā)現(xiàn)自己不屬于黃金世界。如果用〈失掉的好地獄〉參證，魯迅有一個災(zāi)難性的預(yù)感，未來恐怕比現(xiàn)在更糟，而現(xiàn)在可以說是一個失掉的好地獄?！坝谝磺醒壑锌匆姛o所有”，錢理群《心靈的探尋》中用魯迅翻譯《出了象牙之塔》后寫的后記一句來解釋：“在改革者的眼里，已往和目前的東西是全等于無物的?！钡矣X得應(yīng)該是進(jìn)一步概括了魯迅對夢想世界的懷疑?！坝跓o所希望中得救”意思較為清楚，前三句說的都是和希望有關(guān)的事，由于希望的蠱惑而飽經(jīng)折磨，“放下希望”后才擺脫這種折磨。隨后：

有一游魂，化為長蛇，口有毒牙。不以嚙人，自嚙其身，終以殞顛。

這一段要解釋清楚也不容易。普遍的理解是，游魂自嚙發(fā)生在“得救”之后。但是，參照《工人綏惠略夫》和魯迅〈娜拉走后怎樣〉的說法，黃金夢想在人的靈魂中創(chuàng)造了些純潔寶貴的東西，用來練敏了感覺來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苦痛。那么，這一段等于是對前一段的重復(fù)。“抉心自食，欲知本味”，也就是讓靈魂目睹自己的尸骸。所以浩歌狂熱對自己的結(jié)果就是變成死尸，“胸腹俱破，中無心肝”。也就是說，“得救”發(fā)生在“殞顛”之后。

用夢幻的形式，〈影的告別〉中，自我分解為“人”和“影”，“影”被對象化?！茨鬼傥摹抵?，自我分解為做夢的主體“我”和“死尸”，我目睹死尸，后者被對象化。墓碣文的陽面寫的是靈魂對自己的理解，而陰面寫的是靈魂仍然無法理解自己，“自食”的結(jié)果是無法知道“本味”陰面有“答我。否則，離開！”是對“離開”破落這個字的補充。“我就要離開”，很明顯這里面的“我”是沒法回答死尸的?？墒?，“而死尸已在墳中坐起，口唇不動，然而說——待我成塵時，你將見我的微笑！我疾走，不敢反顧，生怕看見他的追隨?！彼坪醭蓧m后才“得救”?！兑安荨范嗵帉懶?，而且多處笑與死亡或者自我的徹底消逝有關(guān)?！坝跓o所希望中得救”也許是指自我的徹底消逝吧?！此阑稹抵校拔覊粢娮约涸诒介g奔馳”，墜入冰谷而遇見死火。死火是魯迅創(chuàng)造出的最奇特的意象，它有火的形狀，但全體冰結(jié)。這是由極熱和極冷兩端高度復(fù)合的意象，是對“浩歌狂熱之際中寒”的形象再現(xiàn)。死火被遺棄在冰谷里，行將凍滅，“我”的出現(xiàn)給予溫?zé)?，讓死火重新燃燒。死火面對兩種死亡方式，或者凍滅，或者燒完。死火愿意和“我”一起出冰谷燒完，當(dāng)出冰谷時，我突遇大石車被碾死，車墜入冰谷。

“哈哈！你們是再也遇不著死火了！”我得意地笑著說，仿佛就愿意這樣似的。

“你們再也遇不著死火”中，“你們”指代不明，仿佛是對圍困死火的冰谷而說。死火的消逝，和影沉沒于黑暗，和尸骸成塵，都暗示著解脫和得救吧。

在《工人綏惠略夫》中，綏惠略夫是以憎惡的面貌出現(xiàn)的，他不信愛的說教，不信黃金世界。當(dāng)他質(zhì)問亞拉藉夫用夢想造成人的痛苦時，后者反問前者能給人們什么，綏惠略夫回答：“我——不給。我大概只是教他們將忘卻的事，記憶起來……”記憶，類似〈淡淡的血痕中〉所說的叛逆的猛士“記得一切深廣和久遠(yuǎn)的苦痛”，在綏惠略夫身上，記憶凝聚成憎惡的利劍。但綏惠略夫隨即進(jìn)入幻覺世界，來客揭示他的憎惡不外乎犧牲一切的愛，綏惠略夫回答：

我不要聽這個……我只有憎！為什么，我應(yīng)該愛你們?nèi)祟惸兀恳驗樗麄冐i一般的互相吞噬，或者因為他們有這樣不幸，怯弱，昏迷，自己千千萬萬的聽人趕到桌子底下去，給那兇殘的棍徒們來嚼吃他們的肉么？我不愿意愛他們，我憎惡他們，他們壓制我一生之久，凡是我所愛，凡是我所信的，都奪了我的去了……我報仇……我要指示你們，有一種權(quán)力，比愛更要強——就是拚命的，不解的，究竟的憎……已經(jīng)夠了……

由記憶凝聚的憎惡，產(chǎn)生的復(fù)仇心理，同樣體現(xiàn)在《野草》的兩篇〈復(fù)仇〉中。相愛相殺的一對男女在眾人的圍觀中，轉(zhuǎn)而放棄相愛相殺，觀看眾人，讓眾人得不到觀看的快感，以此復(fù)仇。耶穌上十字架的故事則是《福音書》故事的改寫和顛倒，在四面都是敵意的環(huán)境中，耶穌“沒有喝那用沒藥調(diào)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樣對付他們的神之子，而且較永久地悲憫他們的前途，然而仇恨他們的現(xiàn)在”。在被釘殺的過程中，他沉酣于“大歡喜和大悲憫中”。但是，兩篇〈復(fù)仇〉與綏惠略夫的用炸藥和手槍向社會復(fù)仇，并不相同，魯迅認(rèn)為他的思想太可怕，“一切是仇仇，一切都破壞”（《華蓋集續(xù)編·記談話》）?！豆と私椈萋苑颉肥且黄岕斞杆伎己芫玫男≌f，魯迅的小說〈孤獨者〉在很大程度上得自前者的影響，小說中魏連殳的復(fù)仇也比《野草》中的兩篇〈復(fù)仇〉更有具體的行動。但是不同的是，魯迅的小說用第一人稱我來講述魏連殳的故事。汪暉在《反抗絕望》一書中，概括了魯迅作品的一個特征——雙重第一人稱。周作人說〈在酒樓上〉〈孤獨者〉中呂緯甫和魏連殳這兩個人的事很多是魯迅自己做的事情。而且魯迅所有作品中沒有一個像魏連殳寫的那樣像魯迅，跟魯迅一模一樣，連長相也相似?？墒切≌f由“我”的故事展開，再納入魏連殳的故事。魏連殳的故事已成定局，但“我”的故事并未終了。這樣的結(jié)構(gòu)方式一方面非常強調(diào)“我”與魏連殳的精神聯(lián)系，一方面又拉開了兩者的距離。可以說，魯迅寫作〈孤獨者〉，不是告訴人們魏連殳是一代知識分子的宿命，而是通過寫作，來擺脫這種宿命。這也是《野草》以夢幻入筆的意義。夢的主體，與夢中的一個個多重的自我相遇，后者是前者的種種可能，但是，夢的主體，進(jìn)入夢，又推開夢，逃離夢，與夢中的自我拉開距離。

魯迅選擇“肉薄”的生命形式，與黑暗對峙，是非常決絕的。為此，他體驗著一種與愛的世界徹底告別，斬斷任何聯(lián)系的人生態(tài)度。在〈過客〉中，當(dāng)女孩給過客一塊布讓他裹傷時候，過客拒絕了，說：

我怕我會這樣：倘使我得到了誰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鷹看見死尸一樣，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滅亡，給我親自看見；或者咒詛她以外的一切全都滅亡，連我自己，因為我就應(yīng)該得到咒詛。但是我還沒有這樣的力量；即使有這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這樣的境遇，因為她們大概總不愿意有這樣的境遇。

仿佛有兩個不能相容的世界，在過客的世界里，眼淚和同情不允許存在。如果存在，那么過客的世界不允許存在。在《兩地書》中，魯迅解釋〈過客〉的意思是說，“同我有關(guān)的活著，我倒不放心，死了，我就安心”。 過客說“我不愿看見他們心底的眼淚，不要他們?yōu)槲业谋А?，這也是影的“獨自遠(yuǎn)行”包含的內(nèi)容。

但是，如果說《野草》的夢幻是魯迅的希望之夢的顛倒，那么，這個夢幻還是在希望之夢的反射下寫就的。如同死火，一遇到溫?zé)峋蜁K醒。在〈秋夜〉結(jié)尾，“猩紅的梔子開花時，棗樹又要做小粉紅花的夢，青蔥地彎成弧形了……我又聽到夜半的笑聲”，魯迅的透徹在于，他知道在秋夜，棗樹能擺脫夢的牽絆，而季節(jié)改變后，夢還是會回來的。

《野草》的最后一篇是〈一覺〉。“覺”字有兩種讀音，意思相反，一種是表達(dá)從夢中醒來，一種是表達(dá)進(jìn)入夢鄉(xiāng)。如果從文本中尋找，恐怕符合原意的是“驚覺”。與大多篇目很不相同，這一篇很寫實。飛機(jī)在上空飛行，四方小書齋窗明幾凈，魯迅編校青年作者的文稿，驚異地發(fā)現(xiàn)了“不肯涂脂抹粉的青年們的魂靈”，顯然這不是寫作〈希望〉時的“驚異于青年之消沉”（〈《野草》英文譯本序〉）的心境了，而且他看到的也不再是“星，月光，僵墜的胡蝶，暗中的花，貓頭鷹的不祥之言，杜鵑的啼血，笑的渺茫，愛的翔舞……”那樣“悲涼飄渺的青春”，他看到青年們苦惱了，呻吟了，憤怒而且粗暴了。

魂靈被風(fēng)沙打擊得粗暴，因為這是人的魂靈，我愛這樣的魂靈；我愿意在無形無色的鮮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漂渺的名園中，奇花盛開著，紅顏的靜女正在超然無事地逍遙，鶴唳一聲，白云郁然而起……。這自然使人神往的罷，然而我總記得我活在人間。

我愛這些流血和隱痛的魂靈，因為他使我覺得是在人間，是在人間活著。

〈一覺〉事件寫實，抒情直露，從〈秋夜〉到〈一覺〉，確有返回人間之感。魯迅從青年的憤怒粗暴中，看到青年的靈魂，感受到自己“活在人間”。不僅返回人間，夢似乎也返回來了：

在編校中夕陽居然西下，燈火給我接續(xù)的光。各樣的青春在眼前一一馳去了，身外但有昏黃環(huán)繞。我疲勞著，捏著紙煙，在無名的思想中靜靜地合了眼睛，看見很長的夢。忽而驚覺，身外也還是環(huán)繞著昏黃；煙篆在不動的空氣中上升，如幾片小小夏云，徐徐幻出難以指名的形象。

昏黃環(huán)繞中，“各樣的青春在眼前一一馳去”，“看見很長的夢”。很明顯，粗暴的青年，能讓他想起血腥的歌聲，“血和鐵，火焰和毒，恢復(fù)和報仇”，光復(fù)會的歲月，拜倫那樣的摩羅詩人，在〈希望〉中說“忽而這些都空虛了”，在〈一覺〉中，忽而又降臨了。這個“很長的夢”，其潛能仍然會重新激發(fā)出來，讓魯迅“驚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