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起草原

蔣光成

1

去過很多地方，但對于草原，我一直存有敬畏之心。

在草原上行走，就仿佛一葉孤帆，飄進(jìn)了一片浩瀚的海。海與天空之間，是深邃到骨子里的藍(lán)。偶爾也會有一朵朵白云飄過來又蕩過去，但卻絲毫減弱不了視野里那滿滿的廣袤、純凈、寥廓和深遠(yuǎn)。

那是一片無垠的綠色，在寧靜的天邊，把悠閑低頭吃草的牛馬，很隨意地寫在了大地上。大地不是平的，有些起伏的小丘上，是綠過了頭的深黛。沿著一圈又一圈的草場，成片的牧群在草原上飄過來又蕩過去，無論它們走在哪里，都像給無邊的綠毯繡上了一朵朵白色的云彩。小丘線條柔美，就像沒骨的畫，只用綠色渲染，不用畫筆勾勒，就把流瀉的翠色，輕輕地撒入云際。

草原的夏季就是一段段纏綿的愛情。綠色的海洋，裊裊的炊煙，還有遠(yuǎn)處奔跑的馬，自天邊緩緩移動的牧群，一切都把一種恬淡、悠遠(yuǎn)、平靜和憂傷鍍在了牧人的臉上，那種愜意，讓歲月走成了四季永不凋謝的風(fēng)景。

冬天的草原，北風(fēng)呼嘯，大雪彌天。鵝毛般的雪花仿佛柳絮一樣漫天飛舞。這個時候，草原就像蓋上了一層厚厚的絨被，一派白雪皚皚的景象。那溫柔的雪，像是風(fēng)中的新娘，足跡所到之處，便在草原那冰清玉潔的臉上，留下一片青草瘋長的影子。

在草原上，風(fēng)，就是它的情人，一直有說不完的情話。

我想，人生最好的旅行，就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發(fā)現(xiàn)久違的感動。

剛剛進(jìn)入八月，正是溢彩流光的季節(jié)，幾個朋友約我去鞏乃斯走走，我欣然應(yīng)允。不知道為什么，我對那里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期待。

到底是為什么呢？我自己也說不清。是因為我生長于斯？還是對那里有一種莫名的向往？我想，可能是，也不是。也許，兼而有之吧！但不管怎樣，我還是沿著獨庫公路，把車開進(jìn)了鞏乃斯草原。

鞏乃斯，地名，系蒙古語，意為“綠色的谷地”。海拔800至2084米，山地、河谷、草原并存，地勢跌宕起伏，是新疆細(xì)毛羊的故鄉(xiāng)，也是“天馬”——伊犁馬的著名產(chǎn)地。位于伊犁河谷東端，坐落于伊犁哈薩克自治州新源縣和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和靜縣境內(nèi)，主要為森林草原。

鞏乃斯草原四季景色俱佳，而以春色為最。每年6月，牧民們從“冬窩子”轉(zhuǎn)場而來，在花香鳥語的氛圍中，揮舞牧鞭，打馬而歌。盛裝的少女，剽悍的騎手，款款移動的牧群，藍(lán)天下的草原，以其秀美的風(fēng)光與濃郁的民族風(fēng)情，留住了過往行人的目光。

這片由鞏乃斯河系貫通的河谷山地草原，降水豐沛，水系發(fā)達(dá)，草原類型復(fù)雜多樣，四季水草資源充足。尤其是中山帶的山地草甸及海拔較高的亞高山草甸，植物種類繁多。這里奇峰突兀，遠(yuǎn)山含黛，瀑布飛濺，泉水縈回，花草彌谷，風(fēng)光迷人。草原恰似五彩織成的地毯，綠底銀邊花帶，在藍(lán)天的映襯下，顯得雍容華貴，氣勢恢宏。還有分布在闊克喬克山北麓，全國唯一的野生果樹林里的塞威氏野蘋果、馬林（樹莓）、野生歐洲李，以及那些潺潺的溪流，叮咚的泉水，在一望無垠的天地之間，傾訴著千年纏綿的相思。

我們沿著獨庫公路一路前行。

這是一條長約562公里的山路。整條路橫亙于崇山峻嶺之中，穿越在深山峽谷之間，有三分之一建在懸崖絕壁之上，五分之一的地段處于高山永凍層，跨越天山近十條主要河流，翻越終年積雪的四個冰達(dá)坂，同時與眾多的少數(shù)民族聚居區(qū)緊密相連。

獨庫公路兩側(cè)，分布著天山神秘大峽谷、浮雕藝術(shù)宮般的鹽水溝地貌和“布達(dá)拉宮”山地景觀。沿途經(jīng)過那拉提草原、喬爾瑪風(fēng)景區(qū)、巴音布魯克草原，還有鑲嵌在雪峰環(huán)繞的半山腰上、被稱為“南天池”的大小龍池……

山谷中彌漫著野花的芳香，高聳入云的山峰上駐留著寒氣逼人的白雪，山間是奔流的河水，山坡上是平緩的草場，傍晚的霞光落在草地上，給草場罩上了一層金黃。牧羊人把羊群用石頭和木柵欄圈起來，然后在氈房里埋鍋造飯，裊裊炊煙隨即便緩緩升騰起來……

一切都如山中的流云，祥和而又充滿詩情畫意。

準(zhǔn)確地說，這是一條典型的戰(zhàn)備國防公路。公路以北疆油城獨山子為起點，由北向南，沿奎屯河的干支流向天山深處盤旋而上。一面傍山，一面臨河，地勢十分險要。公路沿途穿過天山海拔3700米的“鐵里買提達(dá)坂”和曾經(jīng)是中國海拔最高的隧道——海拔3390米的“哈希勒根達(dá)坂”隧道，以及世界上惟一的防雪長廊……

1974年，國務(wù)院、中央軍委下令修建獨庫公路。

據(jù)說，在長達(dá)近10年的公路建設(shè)中，168名解放軍官兵因雪崩、泥石流等原因，而長眠于喬爾瑪烈士陵園。他們年齡最大的31歲，最小的才16歲。這條公路的貫通，使南北疆路程由原來的1000多公里，縮短了近一半，堪稱是中國公路建設(shè)史上的一座豐碑。

歷史不忍回首。

當(dāng)年為了打通這條路，3萬余名解放軍官兵面對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和艱苦的施工條件，克服高山缺氧、工具簡陋等種種困難，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歷經(jīng)14年艱辛，于1983年8月完成公路主體工程，1988年8月完成附屬工程。

1980年冬天，1500多名官兵被圍困在零下30度的天山深處。為盡快與40公里外的指揮部取得聯(lián)系，戰(zhàn)士陳俊貴奉命隨同班長鄭林書、副班長和一名戰(zhàn)友前去求援。在海拔3000多米的雪山上，4人爬行了3天3夜，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班長和副班長將最后一個饅頭讓給了陳俊貴，溘然長逝……陳俊貴和戰(zhàn)友掉下懸崖后被牧民所救，才把消息傳了出去，使1500名戰(zhàn)友得以獲救。

這次經(jīng)歷，陳俊貴腿部凍殘，戰(zhàn)友腳趾全部凍掉……

多年來，我始終在想，在眾多的草原中，我為什么對伊犁草原情有獨鐘？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了：是因為喬爾瑪，是因為喬爾瑪腳下那片陵園。

我撫摸著那些再也沒有生命力的墓碑，感受著再也搏動不起來的心跳……那寧靜的氛圍里十分肅穆，我知道，那些閉合的眼睛永遠(yuǎn)不會張開，在陣陣林濤中，我依然聽到了生命的喧響。

這個聲音，以其卓爾不群、逶迤千里的蕩氣和從容，在草原上經(jīng)久不絕，展示出頑強(qiáng)的個性和超然絕美的氣度。

我也知道，能讓草原泥土的氣息和花草的芳香溢滿天外，這些埋在這里的人，功不可沒。只是，在風(fēng)雨的迷離中，他們正與這個世界，漸行漸遠(yuǎn)。

此情此景，我有些哀傷。它凝視著我，我也凝視著它。

我們不該去觸碰這些靈魂吧！他們就是大山的守衛(wèi)者，他們就是神靈，他們就是草原！他們應(yīng)該好好安息……當(dāng)暴風(fēng)雪來臨的時刻，有誰敢說，他們的眼睛不是睜著的！

記得第一次去草原，是在川西。川西高寒草原是中國最美的六大草原之一。走在那條民族遷徙的走廊上，我感到了一絲凝重。

川西自古以來就是漢藏彝等民族交流通商之地，它的代表作就是著名的茶馬古道。

茶馬古道源于古代西南邊疆的茶馬互市，興于漢唐，盛于明清，二戰(zhàn)中后期最為興盛。據(jù)說，這是一條世界上自然風(fēng)光相當(dāng)壯觀、文化十分神秘的線路。很多年前，一些商人為了生計鋌而走險，牽著馬匹馱著茶葉，從成都出發(fā)，經(jīng)邛崍、雅安、滎經(jīng)，翻大相嶺至漢源縣，渡大渡河到達(dá)磨西和塔公、新都橋一帶，然后，從川藏南路或北路去往西藏、青?；蛘吣岵礌枴⒂《?，直到抵達(dá)西亞、西非紅海海岸。

這里也是世人尋找的香格里拉核心區(qū)，這里的主體民族，除了漢族，大部分都是康巴藏族?？蛋头窖詤^(qū)的人自稱康巴，意思是說，與說漢語的人大致相同。

香格里拉，是迪慶藏語，意為“心中的日月”。位于云南省西北部，是滇、川及西藏三省區(qū)交匯處，也是“三江并流”風(fēng)景區(qū)腹地。

1933年，美國作家詹姆斯·希爾頓因為援華抗日，誤入香格里拉。后來，他回到了美國，寫了一本名曰《消失的地平線》的長篇小說，稱香格里拉為“一個遠(yuǎn)在東方群山峻嶺之中的永恒和平寧靜之地”。從此，香格里拉蜚聲海內(nèi)外。

走進(jìn)雅安的康定，香格里拉就不再遙遠(yuǎn)。

在川西草原，我親眼目睹了大渡河、雅礱江和金沙江，在風(fēng)的作用下，帶著雪山草地的氣息，走向了山外。

而橫臥在焉支山和祁連山盆地之間的祁連山草原，則是另外一種情景。在祁連山4000米以上被稱為雪線的地方，冰天雪地，萬物絕跡;而其下方的祁連山草原，每至7、8月間，卻碧波萬頃，馬、牛、羊群點綴其中，銀白色的哈日嘎納花次第開放，陣陣微風(fēng)吹來，微波蕩漾。著名的大馬營草原，地形平坦，水草豐美，蜚聲中外的遠(yuǎn)東第一大牧場——山丹軍馬場就建在這里。祁連山草原上的風(fēng)，看起來好像有些粗獷，甚至殘酷，但溫情起來，卻像一個浪漫的少女。

祁連山下的夏日塔拉，四季分明，風(fēng)調(diào)雨順，是一片水草豐美的草原，這里曾是匈奴、回鶻和蒙古人駐牧的牧場。清人梁份在《秦邊紀(jì)略》著述中稱：“其草之茂為塞外絕無，內(nèi)地僅有?！边@里有近16萬公頃的原始森林，山林之中，長滿了云杉、圓柏、楊樹等林木以及鞭麻、黑刺、山柳等灌木，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是一片一望無際的綠色海洋。這里無人狩獵，更沒有圍欄，任樹木、草原自由生長。

在祁連山草原上騎馬獨行，眼前，是一碧如洗的綠色，大片金黃色的油菜花一覽無余;這里，除了有純凈的綠、一望無垠的藍(lán)和光鮮亮麗的黃，剩下的，就是無邊的神秘和蕩漾的長風(fēng)輕輕拂過臉上的感覺……

去那曲那年，青藏鐵路的建設(shè)正在如火如荼地進(jìn)行。

雄臥在唐古拉、念青唐古拉和岡底斯山脈懷抱之中的羌塘草原，以遼闊、高寒著稱，總面積達(dá)40多萬平方公里。這里和神秘的藏北無人區(qū)，棲息著野牦牛、藏羚、野驢等國家一級保護(hù)動物。因為寒冷、缺氧，人煙稀少，生態(tài)環(huán)境十分脆弱。

為了在青藏高原打造出一條綠色長廊，青藏鐵路建設(shè)者斥資兩億多人民幣，用于施工占地草原植被的保護(hù)與恢復(fù)工程。我在沿線中看到，鐵路路基邊坡上，移植的上千萬平方米的草皮與原始草皮連成一片：他們先將路基底下的草皮切成塊，然后用鏟車將一塊塊草皮連同土壤一起搬到草皮移植區(qū)，然后，對移植草皮進(jìn)行養(yǎng)護(hù)。當(dāng)路基成型后，再把草皮移植恢復(fù)到原來的路基邊坡上。

為保護(hù)神湖錯那湖，建設(shè)者們在湖邊移植了5萬多平方米的草皮，使原來的一片荒涼的沙土地恢復(fù)了植被。

走近湖邊，現(xiàn)在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條長20多公里、裝滿沙石的白色編織袋堆砌的矮墻，沿著錯那湖邊蜿蜒而過，將青藏鐵路與寧靜的湖水恰到好處地分隔開來，同時又相向而行……

清澈碧綠的湖面上，野鴨和水鳥在自由嬉戲;綠草如茵的湖邊草地上，牦牛和羊群在悠閑自得地吃著青草，儼如一幅和諧寧靜的大自然畫卷。此情此景，安多縣藏族牧民才阿坦言：“原以為他們種草是為了養(yǎng)牛，沒想到是為了使我們的‘神湖更加美麗……”

總面積約93000平方公里的呼倫貝爾草原，是世界三大草原之一，據(jù)說是世界上最優(yōu)質(zhì)的草原。這里有珍貴的森林資源——獨特的草原化樟子松林，同時，草質(zhì)肥美，是傳統(tǒng)的牧區(qū)。

站在遠(yuǎn)處眺望，綠波千里，一望無垠，微風(fēng)過處，羊群如流云飛絮，點綴其間，草原風(fēng)光綺麗壯美，令人心曠神怡。

呼倫貝爾草原是內(nèi)蒙古草原風(fēng)光最為絢爛的地方，擁有一億多畝草場，兩億多畝森林，500多個湖泊，3000多條河流。

在2000多年的時間里，呼倫貝爾草原以其富饒的自然資源孕育了中國北方諸多游牧民族，因此被譽(yù)為“中國北方游牧民族成長的搖籃”。

清晨，白色氈房飄著炊煙，蒼鷹在天穹中尋望，成群的牛羊喚醒了草原，褐色的駿馬在草原上隨意走動。微風(fēng)中，陽光下，青草和花兒散發(fā)出沁人心脾的芳香;波光粼粼的小河，在陽光的照耀下，泛著金光;河邊覓食的鳥兒，環(huán)繞著河床不停地鳴叫，似乎在召喚著夜歸的同伴……一切都顯得那樣愜意而又溫馨！

在這里，草原的夜色，可以這樣寧靜安詳?shù)匕盐規(guī)雺羿l(xiāng)。

很多年來，對我來說，這，就是草原的印象！

2

可能是鞏乃斯小鎮(zhèn)最寂靜的時刻。野蘑菇的香味在街道上蔓延，涼涼的清風(fēng)拂過臉頰，我的心，立刻醉了。

幾縷炊煙在山巒和草地間緩緩飄蕩，繼而拉成了一道細(xì)長的幔幕，向著天邊飄去。

這是一個讓心十分愜意的早晨，路上鮮有行人。白天東來西往的車輛，此時已經(jīng)橫七豎八地停在路旁或旅館的草坪上，懶懶散散地伸著腰，打著盹。

一些早起的采菇工背著背蔞，拿著手杖，進(jìn)山去了。他的身后，是一張惆悵女人的臉。

看得出來，這個不大的小鎮(zhèn)，蘑菇采摘和銷售，也許是生活在這里的人們最重要的林下產(chǎn)業(yè)。因為在臨街處，除了飯店，可以看到很多醒目的蘑菇店和兜售蘑菇的人。他們的臉上，平和而淡定，沒有想告訴你住在這里的理由和小鎮(zhèn)上被風(fēng)吹過來又吹過去的風(fēng)流韻事。一切都像門前的那條河，揮揮手，靜靜地走了。甚至，連一句激蕩的聲音也沒有留下。

最后被留下的，恰恰是伴著小鎮(zhèn)日升日落的松林和山色。

這里的流水，在激蕩中，帶著靜的味道。莊嚴(yán)，肅穆，豪邁，大氣。如果你不信，可以去水里看看。那些河流里的巨石，不是躺著的，而是雄奇地直立著，傲視著蒼穹。它們雖然從高處而來，穿過山峰、溝谷和險灘，但凌厲，并沒有抹去它們的棱角，身體與身體的碰撞和撕咬，也并沒有讓他們孤傲于天外。走進(jìn)鞏乃斯，它們似乎找到了夢寐以求的棲息地，竟然就這么悄無聲息地停了下來，一停就是幾十年，一停就是幾百年、上千年，它們的忠貞，凝成了河谷永恒的石雕。

由著溝谷的性子，草原隨意鋪張著自己的魅力，像是要閃瞎行人的眼。游牧于半山腰上的草原駿馬，在一道陡直的不規(guī)則的半崖上，低垂著脖頸，披散著垂地的長鬃，遙遙站定。

那種神韻，那種氣質(zhì)，那種筋骨，那種精神，頃刻之間，讓我找到了奔跑的詩韻，流瀉的舞蹈。那油畫般的草原，那兀立于荒原的高貴，那喑啞的長歌，那蒼涼的嘶鳴……仿佛一隊狂奔的馬群向我追逐而來，使我在剎那間，將生命的輝煌點燃。

那是多么壯美的一幅圖??！雄渾得讓人驚心動魄;在天地間敲出的鼓點，足以將大地撼動！

沒過多久，漆黑的一片云，自天邊飄來，天低云暗，四野里瞬間變得蒼茫。很快，一陣雨追了過來，劈頭蓋臉地撕開雨簾，將一盆一盆的水從天上倒了下來，像要把天地撕裂一樣。頃刻間，淤積在大地上的水，開始向四周漫延。所有過往的車輛和行人，頓時倉皇散去，把那幾匹馬留在了雨幕中。我看見那匹渾身上下炭火一般的棗紅馬，突然揚(yáng)起四蹄，在空中畫了幾個弧，引頸長嘯，那傲視長空的吼聲，忽然把雨幕扯開了一個口子。雨，漸漸小了，繼而停了下來。

那天大雨過后，山坡上的各種花兒，一下子全部都綻開了笑臉。那白的如雪，粉的像霞，紅的似火，黃的勝金的花朵，就在那適時的時刻全開了。那種風(fēng)韻，像牧羊姑娘動聽的歌聲在草原上回蕩。

這時，人群中有人竊竊私語：“這馬，靈性??！神馬吧？”

“什么神馬？這是陣雨，它即使不叫那一嗓子，雨該停的時候它還得停！不信你看，天那邊，開始放晴了！”

大伙舉目望去，果然，西邊的天空，已經(jīng)掛出了晚霞。

人群中啞然無語。

我沿著水流的方向望去，山的脊梁處，草的頭顱開始緩緩地伸展起來，濕漉漉的草原上，在晚霞的映襯下，透出一種很耀眼的光斑，如同在大地上上了一層淡淡的油彩;而背陰的山坡，卻流成了一道道散亂的小溪。

人，可能是這片草原上唯一的饕餮者。

沿著山谷谷地一線撒開，一座座氈房如同一片片牧群，撐著巨大的華蓋，散落在林間深處，恰是一個縮影的十里洋場。南來北往的旅人，不是誰都可以在一些高端的別墅區(qū)里駐足、瀏覽，亦或休息、游玩。一間間裝飾十分考究的住所周圍，因其鮮有人往，雜草叢生，門前冷落。倒是一些無人修剪的蒿草，溢滿了一地的枝葉，在地上長成了睡蓮的模樣。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是黛玉葬花，滿園的凄涼。那低首與無語處，道不盡的人間滄桑。

它們像是在詰問：是誰，把我移植到了這里？又是誰，讓我本來蔥郁的生命，在這里飽受蹂躪？我本來可以無拘無束地高昂著頭顱，在自然和清新的世界里感受活著的美好;我本來可以與其他一些不知名的小草一起，過著一樣有著陽光和空氣的生活。但是現(xiàn)在，只能與水泥、鋼筋、磚塊這些冷血的東西站在一起，一起站成了死一般的寂靜。在它們眼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這里的世界真無奈！

這片很純凈的土地，很小的時候，我來過。

那時，為了修建0503線——那條伊犁唯一通往南疆的公路，父親把我們一家人帶到了這里。因為眼前這片草原，讓我懂得了對自然的敬畏，對生命的熱愛;讓我明白了心靈得以凈化并歸于平靜之后，該是多么地重要！草原人的質(zhì)樸、醇厚、誠實，讓我走了很遠(yuǎn)，還把我們之間交談的情景以及他們踏歌而行的背影，深深地留在了心里。

我記得，那時，人們外出時，只是隨手關(guān)門，無需上鎖;遠(yuǎn)方有客人來，牧羊犬就會遠(yuǎn)遠(yuǎn)地吠叫，呼喚著主人端上奶茶謙卑熱情地恭迎。那個時候，牧民們和你交談，眼睛里流露出來的，是像玻璃一樣的眼神，亮亮的，一閃一閃的，很動人;孩子們在草原上追逐、嬉戲、打鬧，門外樹樁上拴著馬，氈房里飄出酥油和奶茶的香味，愜意極了。

讓我始料不及的是，今天，鞏乃斯草原，這片新疆人的草原，會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

我很懷念昔日那片蔚藍(lán)的天，雪白的云，翱翔的鳥，綿延的山……

我真的不忍心再去踏踩腳下的那些青草，生怕這么一腳下去，會踩疼它，包括我那顆潮濕的心。

如果我老了，想去找一個棲身之處，我想應(yīng)該是草原。那里的寧靜，可以讓我漂泊的靈魂駐足。

但我有時又想，這樣的草原，若干年后，還會有嗎？如果沒有了，我又該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