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代高
我愛人喜食藕,吃法也頗多。生吃,脆脆的白嫩藕,當水果,吃著玩;將藕切片,炒之做佳肴,待客;煮熟后亦菜亦飯,吃得津津有味,完全是美食家的神態(tài)。
我們洞庭湖畔歷來就多藕,且有諸多的品種,但大致的分法則是紅外花藕、白花藕兩種。紅花藕其實是指“湘蓮”,主要是產(chǎn)蓮子的,而藕則是副產(chǎn)品了。那藕花是紅紅的,十分嬌艷好看,結(jié)的蓮子顆粒碩大,百般受人鐘愛。而它的地下莖也就是我們說的“湖條子藕”,細細長長,且節(jié)巴大,但易于煮熟,在我兒時,便是我們的主糧。另一種叫白花藕也稱“甜藕”,則開白色蓮花,不以產(chǎn)蓮子取勝,那地下莖卻是粗粗壯壯、白白胖胖的,一根小藕亦有二三斤重。若遇到大的,一根藕可達六七斤重。兒時,我們最喜歡將它們從污泥中請出來,或果腹,或去市上換錢購糧,度過那艱難歲月。我們當時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只對泥藕倍感興趣,而對蓮花,盡管它們有香遠益清,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等等美德集于一身,而我們尚無暇顧及。一個整天都覺得肚子饑餓的人是與藝術(shù)欣賞無緣的,當然更無心去畫幾支高雅的荷花了。
如今,每當我又見泥藕時,我的腦際便會閃現(xiàn)出如下的畫面:那是上世紀50年代末,當時的我也就是七八歲光景,不諳世事。然而,我的肚子卻又蠻懂事:不時咕咕地叫喚。在一個陽春三月的星期天,小學(xué)高年級的同學(xué)邀我去挖藕。我們身著上學(xué)時的長衣、長褲,足蹬布鞋,拿著尋豬草用的小鐵鏟,提著小竹籃,雙雙來到蓮湖畔的干板田里。其時田里尚未蓄水,然而在低凹處已有些許積水了。干板田靠近蓮塘,有些藕早就穿過田埂生長到板田里來了。此時,已有了藕鉆,尖尖的,嫩嫩的,其實就是幼小的荷葉,標志著這下面必有一根泥藕。于是,我們站在干處,連布鞋也未脫便挖開了。挖著挖著,隨著泥洞的加深,洞里開始冒水。我們稱為“浸水”,而我們站的腳下也在往下陷,布鞋很快便打濕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挖藕,只想挖到藕,其他的什么均不予考慮了。泥洞越挖越大,浸水愈來愈多,漸漸地,泥巴也變稀了,水也深了,藕鉆早已挖斷,不能順著鉆往下掘了。我只得估摸著往下掏,不時地用手在洞里瞎摸,終于摸到了躺在污泥深處的泥藕,鼓鼓的,粗粗的。一時心中好不高興,便加快了挖掘的速度,渾身也來了勁頭。結(jié)果,藕是挖出來了,但都被我的小鏟挖成了一塊塊、一節(jié)節(jié)的殘藕。沒有一段是整筒的,且藕孔中還塞進了不少稀泥。
眼看紅日西沉,我們只得收拾好滿是傷疤的斷節(jié)泥藕,提著打濕了的布鞋、襪子,卷著濕漉漉的褲腳,披著沾滿泥點的上衣,高高興興地回到了家。誰知母親見了我這副模樣,又氣又急,舉手就打:“你跑到哪里去了,這時才回來,到處找你!”我委屈地哭訴,并把挖到的泥藕放到桌子上,其實也不過兩三斤吧。乍一看,倒像是些泥巴坨坨。母親見了泥藕,一把拉過我:“你們的膽子好大,要是跌在湖中淹死了,怎么辦啦!”說著說著,母親抱著我哭泣起來,熱淚滴在我稚嫩的臉上……
一晃到了上世紀60年代中期,我已失學(xué)在家,成了半個勞力。父親卻從任教的學(xué)校莫名其妙地回到家鄉(xiāng)“勞動”了。那年月,盡管鄉(xiāng)親們終年在田野勞動,可總是缺糧。這天,母親低聲地嘆氣:明天又沒米下鍋了。我默默地拿著鐵鍬、竹籃又要去挖藕了,而父親居然也拿著鐵鍬,要同我一起去。我們來到湖邊,又是尋藕鉆,我這時已是挖藕的行家了,不一會兒工夫,一根重約三四斤的泥藕便被我拖出藕坑。我用手刷去藕上的泥巴,將它浸泡在湖邊的清水中,不一會兒便露出了藕的白嫩本色。
父親也學(xué)著我的樣子,尋了藕鉆,一鍬一鍬地挖著泥巴。他雖然教書是個好老師,然于挖藕,實在是太外行了。好半天,居然一節(jié)藕都未挖到,又折騰了良久,好不容易挖了個能容他站在其中的泥坑,正當他彎腰掏泥,摸摸有無藕時,轟隆隆一股湖水與稀泥涌進了他的藕坑。他忙伸腰站起,然而腳卻深陷泥中,膝蓋以上的褲子幾乎全打濕了,連上衣也濺了許多泥水。好不容易,我才將他老人家從泥坑中拉出,陪他來到湖邊,在清水中洗凈了腿上、手上的泥巴,勸他先回家。他重重地嘆了口氣,十分懊喪地望了望被水淹的藕坑,又深情地看了看我,然后才拖著鐵鍬,提著濕衣,一步三回頭地走了。望著他單薄而蒼老的身影,我突然感到肩上的擔(dān)子好重,在挖泥藕這方面,我的確是家中的主力呵!以后一連幾年春荒缺糧時,都是我到湖邊挖藕,才終于度過了那段艱難歲月!
后來,我只要見到蓮花或者荷葉,首先想到的就是那深埋于地下的泥藕,我如感念恩人似的對它們心有感激。
責(zé)任編輯:海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