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魯迅《狂人日記》和芥川龍之介《水虎》中的瘋言瘋語

申陳艷

摘要：魯迅的《狂人日記》里記述的是一位患被迫害妄想癥的日記，在芥川龍之介的《水虎》里，講述的是一位無意闖入“水虎國”，經(jīng)歷了諸多離奇的事，又回到現(xiàn)實世界的日本青年被當(dāng)成精神病患者的故事。

關(guān)鍵詞《狂人日記》;《水虎》;精神病理學(xué);人格主義

一、相似的人生經(jīng)歷

魯迅生于1881年，于1918年創(chuàng)作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自此“魯迅”這一筆名開始被沿用下來并被人所熟知，以致后來這一稱呼被視為是中國文學(xué)的標(biāo)桿。魯迅早年生活在一個富裕的、古典文化氛圍濃厚的家庭中，幼年接受的是優(yōu)質(zhì)的私塾教育。但在13歲時因為祖父在仕途上被捕入獄，牽連家中，以致家境每況愈下，父親又是常年疾病纏身、臥榻在床與湯藥為伍。三年之后父親的去世，使得魯迅一家的生活更加舉步維艱。祖父、父親相繼遇事，生活的重大變故讓魯迅飽經(jīng)人性之丑惡，見識人情淡薄。魯迅善于對人性的剖析，除以上經(jīng)歷以外，不得不提的就是他的婚姻。作為先進的留學(xué)知識青年，卻被迫的接受封建的惡果——包辦婚姻。但長子的責(zé)任感使他不能對母親決絕的反抗，憂郁是他內(nèi)傷的后遺癥。

芥川龍之介生于1892年，于1927年創(chuàng)作短篇小說《水虎》。其父經(jīng)營牛奶業(yè)，在芥川龍之介9個月的時候，母親精神失常，于是自己就被過繼作養(yǎng)子。養(yǎng)父的家境并不寬裕，但養(yǎng)父母很有教養(yǎng)，從小芥川龍之介耳濡目染，對琴棋書畫都熟稔于心，他對中國的古典詩詞、文學(xué)著作頗為喜愛。但是隨著歐洲文藝思潮的涌入，整個日本都在追隨歐洲，大學(xué)的芥川龍之介主修的是英文專業(yè)。養(yǎng)父母一家雖然家境不寬裕，但要求嚴格，作為養(yǎng)子的他只得忍讓恭順，在他晚期的作品中，表達他自己對生活的向往，他更加向往的是充滿激情的生活，這與養(yǎng)父母對他的教育是相違背的。在他短暫的35歲的生命中，他無疾而終的初戀，也遭到家族的反對而夭折。在他的一生中，除了寫作可以慰藉他那顆卑微到塵埃里的心靈，再無其他。

雖是不同國家的兩位個性迥異的作家，但他們都以驚人獨到的眼光，描述著人的本性，人性中丑惡不堪的一面。

二、相似的故事框架

《狂人日記》的故事框架是由獨立的敘事人物“余”和狂人的“我”組成的，由“余”擔(dān)當(dāng)起引出故事，創(chuàng)造一個假假真真的敘事故事，混淆視聽，為“我”的故事真實性做鋪墊。“余”、“我”、作者、讀者的距離便拉開，“出示日記兩冊”“至于書名，則本人愈后所題，不復(fù)改也”，小序的“余”和讀者一樣是故事的旁觀者，與日記主體的“我”保持一定的距離?！犊袢巳沼洝房梢钥闯墒怯晌难孕⌒蚝涂袢巳沼涍@兩部分組成的，狂人的日記記述者“我”作為第一人稱內(nèi)聚焦型敘事視角，承擔(dān)敘述任務(wù)，整個故事都是“我”心理活動的書寫。根據(jù)敘述者敘述層次的不同，可以將敘述者分為外敘述者和內(nèi)敘述者。在《狂人日記》中，文言小序“余”是外敘述者，是第一層故事的敘事者，狂人的“我”是內(nèi)敘述者，講述的是第二層敘事，即所謂的大故事套小故事結(jié)構(gòu)模式。

《水虎》很明顯采用了同樣的結(jié)構(gòu)模式來建構(gòu)故事?！斑@是某精神病院的病員（第23號）逢人就說的一個故事。”這是敘述的第一個層次，是大故事下的“余”在講述精神病院的事，而接下來的“我”作為病人，在水虎國的故事是整個敘事的主體，是這個故事中的又一層敘事。兩者相同的都采用了大故事套小故事的結(jié)構(gòu)框架，小故事的“我”和“余”構(gòu)成整個故事。

《狂人日記》中的“我”是一個患有被迫害妄想癥的精神病患者，即本文的“瘋子”，由他的十三則日記講述他的經(jīng)歷，拉近與讀者之間的距離，日記記述的是“我”的心理活動，讀者跟著“我”的心理活動更加貼合故事。日記一開始就講述“我”怕得有理，街上的人都在交頭接耳的議論我，小孩子睜著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就連家里的人，對我也是“反扣上門宛然是關(guān)了一只雞鴨。”我的自我定義是“非人”，別爾嘉耶夫說：“人是世界上的一個謎，也許是最大的謎。人是謎，是因為他是個性”，《狂人日記》的“我”就連基本的生活保障也沒有，狼子村的佃戶說將一個大惡人打死，挖出他的心肝油煎吃了。顯然別爾嘉耶夫強調(diào)的個性，狂人生活的環(huán)境是沒有的?！拔易约罕蝗顺粤耍扇匀皇浅匀说娜说男值堋边@樣的語境下，每個人都是沒有“個性”的，按照人格主義分析，這里的人都不能稱為人。

《水虎》里的“我”直接關(guān)在精神病院，編號是23，根據(jù)弗洛伊德精神意識原理，人的意識分為意識、前意識、無意識。無意識主要是指壓抑在個體內(nèi)心深處的各種原始沖動和本能，以及與本能相關(guān)的欲望、心理創(chuàng)傷等。通常情況下根本不會進入意識層面，處于被壓抑或排斥的狀況。人類很多的精神活動都與無意識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即使無意識處在被壓抑的狀態(tài)但并不是消失。依照弗洛伊德的分析，《水虎》的“我”的精神病就是無意識經(jīng)常處于被壓抑狀態(tài)，無法釋放的結(jié)果?！拔疫€記得他講完這個故事時的神色——他剛一起身就掄起拳頭，不管對誰都破口大罵?！辈徽撌强袢诉€是精神病員都將自己或是將別人稱為動物，

我認為不管是在魯迅的筆下還是芥川龍之介的筆下，相同的故事框架，都是兩個敘述視角，其中以“我”——瘋?cè)藶閮?nèi)聚焦型敘事。作者借助一個看起來最不可靠的人表達自己對現(xiàn)存的社會的看法，在這個不合理的瘋?cè)嗽豪?，借不合理的現(xiàn)實，剖析著人的本性。

三、瘋言瘋語下的真言無語

《狂人日記》的主題在以往的文獻中，大家都傾向于作者是在控訴“吃人”的封建社會。那么“我”是怎樣瘋的，又有怎樣的病癥。如果按照弗洛伊德的精神病理學(xué)分析，一個人之所以精神失常是因為，他的無意識與意識失和導(dǎo)致的。人在社會中是不自由的，別爾嘉耶夫認為“人被稱為個人主義者是根據(jù)他的性格，或者因為他是獨立的、獨特的、在自己的判斷上是自由的、不與周圍世界混淆并超越它，或者是因為他封閉于自身、沒有能力交往、輕視他人、是自我中心主義的”。狂人的性格是具有被迫害妄想癥。他害怕趙家的狗、害怕趙貴翁、害怕路人、害怕男男女女……就連別人多看兩眼都覺得是別人要害自己?！拔曳_歷史一查，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易子而食”“食肉寢皮”。他害怕的是被人吃，以及恐慌人怎么可以吃人，像吃可以吃的動物或是其他一般一樣?？袢耸且粋€典型的個人主義者，在與他人交往中，他是難于與大眾溝通，在他第8則日記中，看一眼看出，他問是吃人的事，對么？回答是：不是荒年，怎么會吃人。再問，回答是：你真會說笑話，今天天氣真好。從這里看出，狂人是無法與他人交流的，他是一個獨立的、獨特的個體?！拔椅幢?zé)o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在他的判斷中，四千年的人類社會的歷史進程中，一直是人吃人，從易牙蒸食自己的兒子獻王，到20世紀徐錫林被挖心肝炒食，不管是蒙昧古代的不開化時期，還是現(xiàn)代啟蒙理性主義思潮下，都不曾改變過這個超酷的現(xiàn)實，人吃人，人還不是人?？袢艘罁?jù)自己的判斷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在痛心之余控訴著這個可怕的人吃人的社會、這個人吃人的時代，人究竟何以為人？“我”是不愿意看到無辜的人成為惡人的幫兇，更不愿意自己就淪為惡人?！八麄円晕遥阋粋€人，原也無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伙?！弊詈蟆拔摇卑l(fā)出痛苦的吶喊，懇求人不要吃人，救救自己，救救他人。在《狂人日記》的狂人的瘋言瘋語中，吐露的是“沒有吃過人的孩子，后者還有？救救孩子”如此真言。

魯迅在《紀念劉和珍君》說過，“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那這位狂人不就是位直面生活的勇士嗎？眾人皆濁我獨清。一如《水虎》中生病的不是“我”而是那些以為我患精神病的人。

《水虎》中的患者23號，“不是想去而是想回去。當(dāng)時在我看來，水虎國就是故鄉(xiāng)”。三年前。23號來到水虎國，結(jié)交醫(yī)生查喀、漁夫巴咯、詩人托喀、哲學(xué)家馬喀等人，見識到水虎國不同于日本的生育、婚姻、工業(yè)、政治等生活的方方面面。在水虎國，一切與原來的不同，“我們?nèi)祟惏颜x啦，人道啦，奉為天經(jīng)地義;然而水虎聽到這些，就捧腹大笑?！北热?，在婚戀方面，水虎國是單方面的追求，雌水虎一旦看中了某只雄水虎，就不擇手段的來捉他。不管對方是否心悅自己或是對方是否有家室，就這么不管不顧、不擇手段的追逐。在工業(yè)方面，先進的機器可以不依靠工人什么都可以生產(chǎn)出來，也因此解雇下崗的工人四五萬只，但是這里不會出現(xiàn)工人罷工，那是因為被解雇的工人被當(dāng)作牲畜屠宰制作成了食品。在與鄰國戰(zhàn)爭方面，水瀨國是作為假想敵而攻擊，事件的起因滑稽可笑。在法律方面，水虎國的律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條，作用等同于《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小偷偷了我的筆，他是為了給孩子當(dāng)玩具，孩子已經(jīng)死了，所以小偷犯的罪就抵消了。

在這個不是“人”的世界，處處充溢著不合理的、不近人情的怪誕。詩人自殺后，和他要好的音樂家只想到自己可以創(chuàng)作出絕世的葬曲。嘎爾的府邸著火了，只見他不慌不忙地，實際上想拿火災(zāi)保險金。大寺院的長老在寺院里供奉的是維納斯女神像。維納斯在希臘神話中對應(yīng)的是愛神阿弗洛狄特，這位女神是宙斯的生殖器扔在大海里濺起的泡沫中產(chǎn)生出來的，它代表的是淫欲與愛。十年特洛伊戰(zhàn)爭就刨根問底是因為王子選擇了美為代表的阿弗洛狄特，為特洛伊日后的悲劇埋下伏筆，特洛伊王子選擇美女海倫也因此挑起戰(zhàn)爭，而海倫正是阿弗洛狄特的禮物。長老供奉著維納斯的目的不言而喻。在別爾嘉耶夫看來，“性吸引和性行為是完全無個性的，在自身中也不包含任何專門屬于人的東西，他們使人同整個動物世界結(jié)合在一起”（1）。如此，在“我”看來，長老的舉動是讓我不齒的。絕對力量的宗教，以長老為代表，是讓我感到不齒的。更不要說像音樂家的庫拉巴喀、玻璃公司老板嘎爾等這些只有自己的利己主義者。這些心中只有自己的人，他們也可以像《狂人日記》的人一樣，將自己的同伴當(dāng)作食物吃掉，被解雇的工人不就是被吃掉的食物嗎，他們的命運就是被宰掉、被當(dāng)作肉。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就只剩下吃與被吃。

水虎國的一切都是離奇怪誕的，如果將前者提到的狀況理解為“非人”，那么這里的藝術(shù)家們就是“超人”，小說中詩人托喀認為，藝術(shù)是不受任何支配的，是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而藝術(shù)家首先必須是凌駕于善惡的超人。托喀是藝術(shù)家，那作為人的他，按照他的觀點，托喀就是凌駕于善惡的超人。根據(jù)基督教的教義，亞當(dāng)和夏娃就是偷吃了智慧樹上的果子，而這顆果樹的果子就是分別善惡的。也正因于此，人類的始祖才被趕出伊甸園。托喀想要做凌駕于善惡之上的超人，那托喀不就是上帝嗎？

在水虎國有的是非人和超人，而“我”為什么費盡心思回到自己的國家后，又想著回到這個荒誕的水虎國呢。詩人托喀說，我以超人的戀愛家自居，可是看到家庭和睦完滿的家庭情景，還是會感到羨慕。托喀注定是難以成為超人的。別爾嘉耶夫說，人處在受奴役的狀態(tài)，有時候還會喜歡自己這個奴役，但是人也渴望解放。他還說，人的解放不是自然界、理性或社會的要求，而是精神的要求。在工廠里，“我”于嘎爾爭辯著，職工怎么可以一聲不響的被宰掉被當(dāng)作肉，而嘎爾反問我，“在你們國家，工人階級的閨女不也在當(dāng)妓女嗎？”在指責(zé)水虎國的非人道的時候，自己的國家不也一樣嗎？“這要比任何一個國家的檢查都來得文明呢。就拿某某來說，一個月以前……”省略號的內(nèi)容，因為省略而充實起來。如果水虎國難以讓人接受的話，其他的國家豈不是更加的慘無人道。無論是哪種境界，人都是輕易被踐踏的個體，都是不完滿的殘缺。只要不威脅到自己的利益，對其他人都可以漠視。前面說過精神失常是因為意識、潛意識、無意識這三者的失調(diào)導(dǎo)致的，那23號精神病人，他的無意識不就直指比水虎國更惡的現(xiàn)象嗎，由于人類強加在他身上的意識與他的無意識發(fā)生沖突，受到壓抑的無意識沖破前意識進入意識領(lǐng)域，表現(xiàn)為現(xiàn)實中就是精神失常。芥川龍之介就是要這個精神病患者的瘋言瘋語來揭示人心的邪惡與陰暗，以及人不敢直面的人的本性。

注釋：

別爾嘉耶夫著.張百春譯.論人的自由與奴役[M].中國城市出版社，1995.263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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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徐姍姍.淺析《狂人日記》的敘事藝術(shù)[J].文教資料，2013，8.

[6]別爾嘉耶夫著.張百春譯.論人的奴役與自由[M].中國城市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