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玄的禪心，教化的菩提

卓漢雄

“林際清風(fēng)倏突去，弦歌半生未了音。”臺灣著名作家林清玄的倉促離世，令眾生扼腕，世人悲戚。我想，不管歲月是多么短暫，如果盛放的時刻是美的，盡管凋落時無聲，也能讓美和愛彌滿整個天地。在這深冬歲暮時節(jié)，先生走了，一片驪歌聲中，我想起其母送他的一句話：“天寒露重，望君保重?！本鸵源搜?，作別先生吧。

和清玄先生是有緣的。在深圳和珠海的“名思教研”文化大師講座中，我有幸兩次得見林老師，聆聽他的教誨，并索得親筆簽名且跟他同框合照。在講座中，清玄先生用清明的聲音、柔軟的禪心播撒佛家的愛、教育的愛、人世的大愛。他的演講跨越了文學(xué)與教育的樊籬，喚醒了我的菩提心，打開了我的智慧眼，也促我在教育的縱橫阡陌上，努力達至明心見性的境界。

一

清玄先生在《無風(fēng)絮自飛》中言：“萬事萬物都有其自然的法則，依循這自然的發(fā)展，才是生命成長正常的態(tài)度。”我想，孩子的學(xué)習(xí)亦是如此，“順木之天，以至其性?！比魏问露疾荒苊銖姡灰M入了生命的時序，事物就必然會呈現(xiàn)相應(yīng)的結(jié)果。

今年又送走了一屆優(yōu)秀的畢業(yè)生。學(xué)生大多如愿地進入了自己心儀的中學(xué)，唯有我的至愛之徒不遂人愿，只能在普通學(xué)校就讀。她是多么的才華橫溢呀！在我二十多年的教育生涯中，具有如此語言天賦的人，實屬罕見?？上?shù)學(xué)成績的不濟，終令她無緣名校。

旁人都為她的境遇深感惋惜，唯獨我不感到遺憾。

上天想要創(chuàng)造多彩的世界，所以，有了四季的流轉(zhuǎn)，有了明亮的白晝和漆黑的夜晚，有了基因不同的物種，有了嬌艷的七彩花朵，還有那絢麗的彩虹。正如羅素所說：參差百態(tài)，幸福之源。

在大自然中的百花園里，姹紫嫣紅的鮮花，總是以自然安排的時間依序綻開，她們不爭，也不急，不慌不忙，從容不迫。臘梅斗雪的時候，桃花靜靜地看;桃枝漫霞的時候，白蘭花正含苞欲放;白蘭花翩然墜地的季節(jié)，正是荷花盛妝出場的日子。是啊，急啥？花開總有時呀！

百花開放有期，同樣，萬物各有屬性。我們不能期待一朵含羞草，擁有喬木的壯實高大，我們亦不能要求蒼勁的古松，婀娜多姿勝卻水旁的垂柳。人也是這世間一物，我們尊重學(xué)生的差異，才是化育眾生的態(tài)度呀！“強扭的瓜不甜”，我們要做的，就是讓南瓜長成好的南瓜，讓豆角結(jié)出肥碩的肉豆。

禪師有言：“不雨花猶落，無風(fēng)絮自飛?！苯逃踩绱?，萬事天成，沒有遺憾;依序成長，因才成才。

二

“這世上沒有壞孩子，只有尚未被喚醒的種子。”說這句話時，清玄老師還講了一個禪宗的故事。

有一位禪師，外出修行，天晚方歸?；氐阶约旱淖∷?，看見一個小偷正在行竊。但無物可取，他正要出門時，看見那位禪師把外衣脫下，捧在手上。禪師說：“我知道你一無所獲，但我也只有外衣一件，你就拿去吧。”小偷拿起外衣倉惶跑走?？粗切⊥禎u漸消逝在黑夜中，禪師不禁大聲對小偷說：“可憐的人呀，但愿我能送你一輪明月。”天明時，禪師從禪定中醒來，見自己的外衣整齊地疊好，放在門口。他非常高興地說：“我終于送了他一輪明月！”

總覺得這個故事跟陶行知用三塊糖來教育孩子，讓犯錯的孩子幡然悔改的故事很有內(nèi)質(zhì)的契合，異曲同工也好，和而不同也罷，顯示的都是教化的最高境界。他們兩人都是以寬恕為本，以慈悲為懷，用美好的心，在別人的心中彈奏歌弦，融解他們的怨恨、憤懣、貪欲、邪念及蠻橫。初看覺得是品格的力量，深思起來，應(yīng)是喚醒了他人的內(nèi)心了吧？

如果沒有禪師的那句大叫：“可憐的人呀，但愿我能送你一輪明月。”那外衣和那小偷的心會回來嗎？想來那小偷在那夜定是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于入眠。那句話一定在他心頭余音裊裊，探觸、潔凈、柔化了他幽微的內(nèi)心，讓他心中蒙塵的蓮花次第開放。

如果沒有陶校長的三次“這塊糖是我獎給你的”，那個孩子還會痛哭流涕嗎？美好的帶出美好，良善的牽引良善，當(dāng)孩子內(nèi)心確定自己是一個好人時，當(dāng)然會因為自己的壞行為而內(nèi)疚痛哭了。

所以總覺得話有余韻是最曼妙、最動人心的。它如山雨落林，雨停而滴水脆響;如風(fēng)吹疏竹，風(fēng)過而竹葉婆娑;如雁渡寒潭，雁遠而回音縈繞。有余韻的語言，至柔、至美、至有力。剛則易折，凡是強行的、強橫的、強悍的教化力量都只能止于時、止于形、止于虛表。只有柔軟但綿長的語言，才有底蘊和力量化作絲絲細雨，溫潤心田的干涸，讓人的心靈得到長久的滋潤與感動。

喚醒內(nèi)心的語言，它讓人明白，大海并不在別處，就在人心。

有余韻的話語，它教人覺悟，高山也并不在別處，就在腳下。

抵達心靈的話，最有力量，也最能感化人心。

三

還記得清玄先生寫過一篇文章，講的是一個小偷，作案手法細膩巧妙，盜竊上千起，竟無一破綻，叫人無比驚嘆。林清玄便在文中寫道：“像心思如此細密、手法那么靈巧、風(fēng)格這樣獨特的小偷，做任何一行都會有成就的吧！”數(shù)年之后的一天，林清玄去一個聲譽極佳的羊肉店吃飯。吃完之后，店主沒有收清玄先生的錢，他對先生說：“林先生寫的那篇特稿，打破了我生活的盲點，使我想，為什么除了做小偷，我沒有想過做正當(dāng)?shù)氖履?？”?jīng)過細述，清玄先生才知道，多年前一句不覺意的贊賞，改變了一個人的人生走向。

其實清玄先生對小偷的無意賞識，源自他內(nèi)心的廣大慈悲。眾所周知，清玄先生是虔誠的佛教徒，萬事以慈悲為懷也許是他多年的修行所得。但為人師表的老師，也應(yīng)該有“教育以慈悲為懷”的宗教情懷，愿意用心中的愛和善去點化頑冥的石頭，去燃點他人的心燈，去竭盡全力地幫助他人而從不想回饋，愿意去包容不被人包容的人，欣賞不被人欣賞的人。

但我們經(jīng)常誤解“慈悲”，把“慈悲”等同于“憐憫”，這其實是一種思想的錯向。“憐憫”認(rèn)為自己高人一籌，他人低人一等，自己有資格、有能力拯救他人。但慈悲不是，“慈悲”覺得自己有力量，他人也有力量，自己只不過是用自己的力量去喚醒他人的力量而已。因為，當(dāng)人發(fā)覺自己有力量時，他必定自信自立、自強不息。

而有的老師對此并無體悟，幫助學(xué)業(yè)不佳的學(xué)生時，總用自己的力量去彌補孩子的漏洞，孩子的成績暫時提高了，但他覺得這是老師的恩賜，抑或是施舍，感覺不到自我成長的欣慰。其實每一個人都有內(nèi)在的慧根、潛伏的靈慧，只要我們鼓勵其斗志，授予其方法，激發(fā)其潛能，他必定還我們一個姹紫嫣紅的春天。

所以，以慈悲為懷的教育，是幫助學(xué)生尋找自己、發(fā)現(xiàn)自己的教育。同時，以慈悲為懷的教育，也是教學(xué)相長、師生共濟的教育，老師在教化學(xué)生時也喚醒了自己的慈悲心，得到了靈魂的成長和凈化。

這種慈悲，是清玄先生所說的“覺悟的愛”。我們要學(xué)習(xí)這種“覺悟的愛”，努力做到儒家釋義下的“教育應(yīng)以慈悲為懷”。

四

清玄先生還說：平凡者，就是平順、安常、知足，平凡人的一生就是平安知足的一生。所以，我們要教會孩子如何做一個平凡人。

平凡最易得，平凡也最難得。易得的平凡是平庸的兄弟，難得的平凡是偉大的毗鄰。我想：作為一名教育者，我愿意把學(xué)生教導(dǎo)成平凡人中的不平凡人，不平凡人中的平凡人。

“凡事不能強出頭?！弊晕也拍艿恼故荆鼉r值的彰顯，應(yīng)該是一種從內(nèi)心深處慢慢流溢出來的。只有你從外到內(nèi)、從形到心、從言到行都賦予了自己的特質(zhì)，不矯情、不做作、不強爭，你的平凡便是一種深深的智慧了。

俯視渺渺人生，仰望千秋之上，偉人畢竟是少數(shù)的。雖然一個社會格局需要不凡之人的開創(chuàng)，但是要維持社會的長治久安，保持文化的尊嚴(yán)高格，構(gòu)建一個清明和諧的乾坤，不是更需要平凡人的默默奉獻和犧牲嗎？

還得告訴孩子，愿做平凡人才有做偉人的資格，高高在上的人永遠做不了偉人。

說說林清玄寫的一個故事吧：美國總統(tǒng)林肯在上臺作就職演講時，有議員想羞辱這個鞋匠的兒子，他傲慢地說：“林肯先生，在你演講之前，請你記住，你是一個鞋匠的兒子。”意料不到的是，林肯毫不猶豫地承認(rèn)自己出身卑微，然后神色坦然地說：“在座的任何人，如果你們穿的那雙鞋是我父親做的，而它們需要修理，我一定盡可能幫忙?！彼恼嬲\、他的氣度，他的自信，征服了所有不服。他以平凡人自居，而展示的是不平凡的胸懷。

也談?wù)勄逍壬救说墓适?。林老師是個不平凡的人，二十歲著書，日寫一千字，一年出多部專著，寫作逾四十年，仍勤耕不輟。他常在四海作講座，最多一年竟達三百場。但他又是極平凡的人。我去索要簽名，排隊兩小時，清玄先生簽名也足兩小時。待到簽我書時，要求合影，清玄先生停筆凝望鏡頭，以示尊重。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對每一個人都如此。盛名之下仍能保持最平等的態(tài)度對待眾生，所以，我知道，他的心是最平凡的，沒有雜質(zhì)的，燭照靈魂而通體透亮的。

那么，我們除了教育學(xué)生要積極、要奮進、要有雄心，要做光耀千古、百世流芳的英雄之外，是否，也要教教我們的孩子，如何做一個安守本心的平凡人呢？

如何在成為有作為的人時仍能保持一顆平凡心呢？我想，我們的教育得補上這一命題。

斯人已逝，音容宛在。清玄先生不但在文學(xué)上給世人構(gòu)筑了一個充滿禪意和靈思的善好花園，教人們在他的文字里尋得美和愛的故鄉(xiāng)，他的智慧和人性的光芒，也映照和潤澤了我們的教育。只要我們循著他的文字之徑，就一定找到教育的溫暖和真諦，明白教育也是育化眾生的一部分。最真最高的教育之境，是回歸人之本性的教育。

無須悲慟，無須淚目，只要我們維持著人心的一瓣馨香，懷揣著心靈的無量慈悲，讓每個孩子都能保持對陽光和鮮花的永恒仰望，那么，我們就必定能和清玄先生的靈魂交匯于天地的高闊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