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艷陽
宋代《朱子語類》里有這樣的說法:“一身之中,凡所思慮運動,無非是天。一身在天里行,如魚在水里,滿肚子里都是水。”喜歡這樣的意境,物我皆忘,舍舍棄棄之間,唯獨存留內(nèi)心里對世事的一點兒念想。而這個世事又是清凈的,不染不雜,不蔓不枝,只有用心去體會,才能領(lǐng)會其中的無限韻味。
就有一首詩,完全合乎了我的心情:“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保谠督罚┰娙嗣鎸Φ钠鋵嵕褪且惶幭卵┑男∩?,山間有水,有人,人還在釣魚,原本就是這樣一個不足道的呆立的片段??墒庆o下心來想一想,不得了,心情漸漸被感化了,什么樣的感化呢?不好說。就說雪吧,雪一下,山就成了千山,表面的素白加上綿延的空間。雪使自足的心境擴大到無窮無盡的境地,眼前的一切都擴大了,頓時就有一幅逼真的山水畫映現(xiàn)在了眼際,畫里面的山險而不奇,峻而不透,美而不媚,完全是自然的流動。路是找不到了,綿綿延延的雪野,到哪里去尋得一條歸去的坦途?平平的水面,掩映著幾片稀稀疏疏的風(fēng)影。
幾片風(fēng)影在水面閃現(xiàn),由此就把視線拉到了水面。在水面最柔嫩的地方,兀自挺立著一條小船,還有一個老人,一桿魚竿,境界就足了。人相對于山來說是柔的,相對于整個畫面來說又是剛的,剛到極致。人和物的對抗就此顯現(xiàn)。
就知道了一個叫柳宗元的人,知道了一個窩在愚溪旁邊“漱滌萬物,牢籠百態(tài)”的純詩人,知道了在古代還有永州和柳州這樣兩個讓人心動的地方。找來《永州八記》讀了,翻出一張白紙,在這里畫上愚溪、鈷鉧潭,那里畫上西山、小石潭,不用閉上眼睛就能想見一個徒步于永州城外尋覓山水的吟者。吟者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了一處就寫一篇文章;他給自己寫,我跟著他看,他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有時候他停下來不走了,我也不走了,替他享受一份自足的心情?!罢硐P,則清泠之狀與目謀,瀅瀅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保ā队乐莅擞洝も掋a潭西小丘記》)眼睛、耳朵、思想、心靈都用上了,心領(lǐng)神會,一條幽幽的小溪,一爿淺淺的山丘,就是詩人的心靈世界,所有能看見的山,能感受到的心境,都化為了他器官的一部分。只是這個器官是安靜的,每一處風(fēng)景就是一份心情,由此,擁有了整個永州的詩人,該是何等的幸福。
柳宗元是一個善于創(chuàng)造意境的老手,一個隱藏在詩歌背后看著我們發(fā)呆而偷笑的孩子。你看吧,那個孩子坐在船頭,多大的孩子呀,姜太公是比不過他的,太公釣文王,河?xùn)|獨釣山水,一個世俗,一個大雅,境界高下即分。你看,中國的山水詩只是用隨便的口語告訴你一個事實,就讓你發(fā)呆,這究竟是怎樣的白話呢?
可千萬不能小瞧了這里的“白話”,把詩翻譯過來,用現(xiàn)在的語言一說,山水就沒有了,畫沒有了,更不用說詩了,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下一堆分行的文字兀然扎你的眼睛。山水詩要的就是白話里面摻雜的一股味道。
回到永州,看看那處曾因一個詩人而名聞天下的風(fēng)景,到底是有了柳宗元的點化,僅僅寫幾千字的《永州八記》就讓一個地方“活”了下來,而且《永州八記》里的記述是那么坦白,只是說這里有個小石潭,潭里的石和魚是什么樣子,潭邊的樹是什么樣子,“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日影不動,詩人的情思早已蔓延了一千多年。柳宗元真該是一個聰明的人,知道如何把玩自己的心情,同時也讓后世人繼續(xù)把玩這個心情。
獲罪永州的柳宗元在山水中自足其樂,然而他不是陶淵明,亦不是蘇東坡,他沒有足以笑傲天下的胸襟,有的只是純潔的一份心情。孤獨的苦悶,在他尋找到自己的山水之后,內(nèi)化成了一種超越性靈的意蘊。而于我,柳宗元的意義,首先就是一幅山水畫,船頭空出來的位子上,我看見我的身影,在雪片紛飛的畫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