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興
當我們談論詩歌時,是真的在談論詩歌還是談論我們自己。談論詩歌,是基于詩歌這種了不起的文體,談論我們自己,多是自詡和強加在詩歌上的過度敏感。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談論的是我們自己,并不觸及詩歌。
我反對套用哲學宗教、社會道義、文化圖騰、現(xiàn)世功利的觀念代替詩歌觀點,用比對映襯的方法從外部去談論具體的一首詩。
這個世界上的一切,眼前之物,一定有另一種存在與之相映照,另有其名。我們的活著和螞蟻的活著,與之相映照的是生命,海洋的存在相映照的是廣闊和深沉,與高山相映照的是漫長的崛起,而與藝術相映照的就是美,文學就是文字之美,細而分之,小說是故事,散文是情感,而詩歌是什么?
活著,每個人深受感性特質(zhì)所累,求明白、求解脫、求幸福自足,都是在求對一種真實不虛生命狀態(tài)的仰仗?;钪瑫r常受制于一種未被揭示的本原真實,所謂成長、生命之路不過是對這種真實的體悟連線。既使是最為愚鈍的人,也知道真實是個好東西,而在藝術家內(nèi)部只有選擇把真實作為初心和終點的差別。一個詩人寫出一首詩,這樣一些分行的文字放在這里,它就是一首詩,而你讀到了它,覺得它好,一定不是因為他離譜或云山霧罩,而是感到了語言中陌生而堅定的真實存在——詩歌美學,一首詩的存在,另一種映照就是“真實”。
詩歌節(jié)制的語言,松散的結(jié)構,精致的面貌,決定了其必須有所飛升,有所凝結(jié)和閃耀,帶給人的不是低徊地深思和費盡心力的考量,而是強烈突出的美學感官沖擊。這個世界上無需你去思考和體悟,揣摩和感懷的唯有“真實”這樣的一種美學。只有面對真實時,不可名狀的感情得以確認,苦悶而錯亂的內(nèi)心得以救贖,沉積已久的生存迷霧得以驅(qū)除。而詩意就存在于我們生存的虛假模糊麻痹與真實之間,語言張力由此迸發(fā)。另外,小說的虛構經(jīng)營體質(zhì),散文的主觀自我特質(zhì),都決定了,唯有詩歌純粹地將“真實”作為存在的底線。
新詩以來,幾代詩人幾乎都把詩歌的寫作建在“真實”這個美學堡壘上,從抒情詩對真摯情懷的泛濫追求,到朦朧詩批判式的真理,到第三代詩人勇毅推進語言與現(xiàn)實的同頻共振,使真實成為詩歌的常識與基準線。一直到今天,純粹的口語詩寫作者,把“真實”這一詩歌美學探索發(fā)展成一個更具歷史和藝術價值充滿生機和無限可能的生長體系,一個集大成的詩歌美學體系。從某種意義上說,中國新詩發(fā)展的路徑就體現(xiàn)在對“真實”的不同觀念和追求上。
詩人所苦苦追求和經(jīng)營的這樣一種叫做詩意的東西到底是什么?首先肯定的是,它一定不是一個平常意義上庸常的東西,而必須是非凡的,而這種非凡成就了詩意的普遍意義。普遍意義的詩意,不是隱喻、雙關、通感等等修辭,不是歌頌、浪漫、抒懷、神性等價值導向,它甚至都不在我們現(xiàn)實生活的維度上,是一種更高層面的維度,是一種趨近絕對的真實,是可以用數(shù)學來解構的內(nèi)部無限和諧的語言美學,也是可以貼近人群生猛鮮活帶著時代脈搏和生命質(zhì)感的現(xiàn)實美學,也就是語言和現(xiàn)實的科學。絕對的真實就是真實本身,是語言營構的科學狀態(tài),它穩(wěn)定,極致,而對現(xiàn)實沒有任何影響意義,不具現(xiàn)實功能性。電影《紐約公共圖書館》有一句話說,“科學就是現(xiàn)實的詩歌”,我寧愿將其說成“詩歌是現(xiàn)實的科學”,真實而非真相,真相可以由科學家來完成,而真實必須由藝術家來呈現(xiàn),詩人是擁有呈現(xiàn)生命真實特異功能的人。
非常有必要把這個真實強力區(qū)分出來。我所說的這個真實,不是拷貝庸常生活的真實(最不真實的就是庸常生活),不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那個真實,也不是那種現(xiàn)實和自身緊密鑄合的“真情實意”的真實,而是覺醒于語言,發(fā)軔于現(xiàn)實,濫觴于這個復雜時代,落實于詩人氣力十足創(chuàng)作的真實。是韓東的“從馬嘴里接蘋果汁”濕漉漉地貼在身上飽涵情感況味的超級真實,是伊沙的“一泡尿工夫就流遠了”天、地、人同在絕對現(xiàn)場不假唱的底線真實,是沈浩波的“一把好乳”一記重拳打在臉上疼膂烈剛強的生命真實,是軒轅軾軻的“三個沒想到”紀實之中衍生人間萬象的生存真實……
在詩歌寫作的終極意義追尋之中,真實的絕對性自現(xiàn)。有意義或者無意義。但我們可不可以超過這個選擇,不在超越之前意義的所在,也不在超越之后意義的所在,就在超越本身。而超越本身是什么,就是絕對客觀的狀態(tài),就是絕對意義上的真實。這種真實沒有對立面,并不面對虛假。沒有對立面所以絕對,無意義所以真實,謂之為絕對真實。這個絕對的真實不容置疑,孤絕而不可動搖,不是非此即彼,不是二元論,而又要為這些活在庸常多元中的人所接受,因而絕對真實就是詩意。
沈浩波在《論真實》中說,“不斷向這種絕對趨近,并在趨近的過程中形成對現(xiàn)實的壓力和張力,由此構成詩意。”我認為這是一個對詩意極其精準的定位。從絕對真實來說,我們詩歌的詩意恰恰是相對于完美狀態(tài)的一種“殘缺”和“不足”。確立起這樣一個絕對真實的狀態(tài),實際上就是確立起一個永遠無法抵達目的的方向,而永遠無法抵達,才是詩歌的生命狀態(tài),存活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