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二姑

大姑去世的消息是母親打電話告訴我的，當(dāng)時母親沒有著意說大姑死的情景以及后事的辦理等那些重要的事情，她告訴我的是她認(rèn)為更加重要的事：二姑在生氣，生大姑一家人的氣。因?yàn)槎媒o大姑準(zhǔn)備的燒紙居然被大姑家的后人們忽略了，不但沒有焚燒，反倒又被帶回二姑的家里。這還了得！這不明擺著是在給二姑折壽嘛！于是乎，二姑三天三宿也沒有消了這滿肚子的氣，她一直在罵大姑的兒子們，而且強(qiáng)烈要求他們趕緊彌補(bǔ)過錯，否則會有好瞧的！

我立時按母親的意圖打電話勸慰二姑，可她沒有容我多說就掛斷了。我明白，生性要強(qiáng)、愛面子的二姑一向是得理不饒人的，這回恐怕是誰也勸不了了。隨后，我又給大姑家的三表哥打了電話，可言語往來中是避不開大姑的死的，表哥哭了，我也就跟著哭，想到剛剛離世的老人家那委屈的一生，心中平添無限悲涼。

其實(shí)，大姑也是個要強(qiáng)、愛面子的人，但一輩子中，她好像從來也沒有得過“理”，總是窩窩囊囊沒有挺直過腰板。這不，她委委屈屈地活了86年，到最后死了還是讓妹妹數(shù)落不盡。

大姑二姑，同樣的一對姐妹，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命運(yùn)和生活。這難道是她們不同的性格決定的？

奶奶一共養(yǎng)育了四兒兩女。當(dāng)時我們家還算得上殷實(shí)，所以兒女們都讀了書，只是女兒讀得少了些，因?yàn)闋敔斈棠潭际呛軅鹘y(tǒng)的人，重男輕女。不過，話說回來，大姑、二姑還算幸運(yùn)，畢竟是讀上書了。女子讀書在上個世紀(jì)30年代的鄉(xiāng)下確屬少見。

就是因?yàn)樽x書，結(jié)果耽誤了大姑的出嫁年齡，歲數(shù)稍稍大了些就沒有條件相當(dāng)?shù)暮闷偶铱烧伊?，最后她只得嫁給了一個死了妻子并帶著一個兒子的男人。據(jù)說，這樁婚姻是家長們包辦的，而生性老實(shí)、軟弱的大姑對這樁終身大事竟沒敢說個不字。

和大姑相反，對包辦婚姻二姑進(jìn)行了堅決的反抗，她毅然決然地退掉了多年的“娃娃親”，愣是把爺爺奶奶氣得死去活來，最后，她還憑著自己的文化水平到縣里找了份會計的工作，而且成功地嘗試了自由戀愛。直到現(xiàn)在，她家庭生活的幸福、美滿也令同齡人羨慕不已。

二姑嘴快心直手也巧，珠算打得頂呱呱。在工作上，在家庭中，她都是一把好手。那內(nèi)向、溫和的二姑父在什么事上都聽她的。而大姑父是以嚴(yán)厲出名的。盡管他也識文斷字，但并不開明，特別是對大姑，一向是頤指氣使，擺慣了大丈夫的派頭。我小時候去他家就很怵他，甚至連大氣也不敢出?？粗堑稐l臉和山羊胡子，甭說是親近了，差不多應(yīng)該是厭惡。

然而，我大姑給他生了9個孩子。

因?yàn)楹⒆佣?，大姑家的日子就明顯地窮困起來了?？v是大姑父怎么疲于奔波、精于打算，縱是大姑怎么節(jié)衣縮食、勤儉持家，他們的家境也沒有好轉(zhuǎn)，所以經(jīng)常接濟(jì)大姑的是二姑。吃的、用的，好的、賴的，凡是能拿出來的，妹妹都給了姐姐。這種幫助除了血緣的力量之外，主要得歸功于二姑的性格和脾氣，就是她敢做敢為的性格，就是她說一不二的脾氣才使得她在大事小情上當(dāng)家作主。

如果調(diào)換一下位置，大姑未必能這樣幫襯二姑，就是她有這樣的心，也未必有這樣的膽。所以說，不管是當(dāng)時還是以后，二姑在大姑一家人的心目中享有了很是“崇高”的地位。

基于這點(diǎn)，二姑數(shù)落大姑或大姑家的人時，誰也不敢還嘴;這跟“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不是一回事，主要原因還在于二姑罵得頭頭是道，二姑講理，是個真正明理的人。

大姑之所以不還嘴，除了性情的因素外，還是因?yàn)榇蠊酶用骼?。明理，這是一種很難說清楚的做人的原則;在骨子里，她真的把自己當(dāng)做了識文斷字的人，她知道自己和那些“沒理攪三分”的村婦不一樣。一輩子，大姑也沒有和誰紅過臉、吵過嘴。街坊鄰居們也高看大姑，就因?yàn)樗x過書、她明理。

大姑總是慢慢悠悠地說事情講道理，對她的兒女們、對我們這些晚輩從沒有發(fā)過火兒使過性兒。小時候，我最愛聽大姑講家常兒講古書，因?yàn)樗倳莆兆」?jié)奏發(fā)出溫和卻稱得上朗闊的大笑——給孩子們一種寬慰和信任。

“那大米粥熱三回連狗都不吃喲！”——這是大姑評價物什的口吻，風(fēng)趣、幽默、通俗，只要你聽一遍就記住了。

“這花樣兒就是牡丹哦！花瓣兒，花葉兒，得這么畫噢！”這是大姑在傳授知識，親切、明白，而且手把手。我之所以在五六歲就能分辨出上百種花卉，那真得感謝大姑的教誨。她那雙巧手和二姑一樣，叫她名傳遐邇。她畫的刺繡花樣美輪美奐，決不是簡單的模仿，而是一種積極的創(chuàng)作?；B蟲魚，山水人物，惟妙惟肖不說，和別人家的不一樣，總有點(diǎn)說不出的新鮮感，單那牡丹就有多種姿態(tài)，華貴、雍容、活潑、生動。畫樣兒有適合枕頭的，有宜于兜肚的，有鞋面，也有頭巾，還有門簾、褥芯等。去年回老家時，母親還拿著一個枕頭罩贊嘆：“瞅瞅，嘖，俊哦！你大姑畫的！”我今天還記得，小的時候我拼命地臨摹過大姑的牡丹圖。

“我借借你的小人書看，不是要！看完了準(zhǔn)還，一本不落！管保弄不壞！”這是大姑辦事的原則，一是一，二是二，非常誠信。我和弟弟的小人書她都看遍了，當(dāng)然我們也用同樣的方式借閱了她的小人書。到晚年，大姑癱在炕上時，陪伴她的依然是那些老版的小人書。我深信，那些精致的畫面和簡練的文字給了她無限的喜悅和美好的想象;而這種幸福，對不識字的老人來說，怕是體會不到的。

“媽是起不來炕了，你們可得替媽把肉核子（豬肉）送到娘家去??！別糊弄媽！”這是大姑對傳統(tǒng)習(xí)俗的認(rèn)識，表哥們只好遵命，乖乖地買了肉到舅舅家拜年。大姑父走得早，剩下大姑孤零零地過了十多年，當(dāng)然她也對傳統(tǒng)堅持了十多年，也發(fā)號施令了十多年，否則，她肯定聽大姑父發(fā)號施令的。

“你二姑那人才是刀子嘴豆腐心呢！”這是大姑對妹妹最切實(shí)最經(jīng)常的肯定，兩姐妹最知心最知情。相互的關(guān)懷相互的依賴都緣自血脈，相互的接受相互的融合都因?yàn)樾郧椤Ｒ粋€溫潤，一個火烈，一個柔韌，一個剛介。我沒有問過，但我能想到：這對姐妹在沒有出嫁時也一定不像別人家的閨女那樣吵吵鬧鬧的，她們一定很對勁、很搭調(diào)、很和諧。

大姑半身不遂癱在炕上之后，最惦記她的當(dāng)然是這個妹妹。買好吃好喝的，搭兌拾掇衣服，給零花錢，打長途電話，應(yīng)該說無微不至。但是，在許多時候，70多歲的二姑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再加上晚景里的大姑又患上了癡呆癥，人也記不起來，事也想不起來，連這苦樂與共的親妹妹也認(rèn)不出來了。

前年夏天，我們?nèi)タ赐蠊茫≈械拇蠊檬萑醪豢?，耳朵聾、嘴巴慢，幾乎無法用口語和她交流，但奇怪的是，她的眼睛似乎不怎么花，看字看得特別好。于是，我們在紙上寫了不少慰問的話語，大姑看了后滿臉慈和，向我們重復(fù)著一句話，而且聲音特別大、吐字特別清：“好好工作，注意健康！”就是這句話一直縈繞在我的耳際，仿若一段沉悶的人生映照著未來明快的日子。

后來，我把這些情景告訴了二姑。她唉聲嘆氣地說姐姐已經(jīng)傻了，認(rèn)不出來她了。接著，我們又聽到二姑對大姑的數(shù)落，快捷、伶俐而親切，那種情義、那種口吻，仿佛是對自己的調(diào)侃——“人呵，活到這份上，還真不如早點(diǎn)死喔！”

應(yīng)該說這是句大實(shí)話，但這句大實(shí)話，只有最親近的人才敢說！

然而到大姑真的死了時，卻又招惹得二姑滿肚子的火氣。即便是再活一次，她也會照樣惹妹妹的數(shù)落吧？

大姑走了，留下個愛找茬兒愛罵人的妹妹。這世上還有誰能聽得進(jìn)、能理解這些數(shù)落呢？大姑走了，也沒能走個踏實(shí)！

（韓仰熙，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發(fā)表詩歌作品300余首，出版詩集《韓仰熙的詩》，散文集《山里 海邊 路上》，小說集《灑掃庭除》，人物傳記《法布爾》及各類文學(xué)評論150萬字。）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