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橋
1
就快要過年了,但是如果不是網(wǎng)站上老是在推出年貨特賣,我是不大對過年這種事情上心的。
我是怎么跟屹菲認識的呢,這也還要從網(wǎng)上說起。
不知怎么,我就點到了她的微博,上邊有一條有關(guān)鋼琴的東西,我點開聽,然后我留了言,我說這真好聽。
屹菲就說,鋼琴的曲子都很好聽。
你看,我們就這樣認識了。
然后,跟很多人一樣,我們就聊了起來。
她講到我點開的那支曲子,其實是日本的,只是有了中文填詞,但是這個我根本就不知道,我也不管什么中文填詞,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啊。
我一再重申,我喜歡鋼琴曲。
她倒是沒有講鋼琴曲,尤其是這種叫作“東京映江”的鋼琴曲有什么特別之處,顯然我只是孤立地喜歡這個曲子,我對她這個人還沒有什么印象,因為她用的不是真名,其實那時我還不知道她是誰,只是大約從微博其他內(nèi)容上知道她的一點訊息。
這訊息也未必就準確。
后來我們就私信聊起來,自然仍圍繞鋼琴來講,我們兩個人其實對鋼琴都不大通,所以也就沒有什么深入的談話。
她倒是有一次突然地問我,你覺得郭沫若怎么樣?
我嚇了一跳,我覺得她這么突然地提出這樣一個完全不著邊際的問題,我就不想跟她聊下去。說實話,我覺得她頭腦有點問題。
她解釋說,因為她跟我在網(wǎng)上聊天時,同時也正在看一本書,而書里寫到這個郭沫若。
我至少理解了一些,但還是有點吃驚,不過我也意識到自己有點驚詫。她這樣解釋也完全是通的。使我對屹菲印象又好了一些的卻是她后來又問一句,你覺得錢鐘書怎么樣?
我這就看出來,她應(yīng)該是個喜歡讀書的人,說不定她是個嗜書如命的人也不一定。
我問她是不是學(xué)生,她否定了,她說她畢業(yè)有兩三年了。自然,她仍是年輕的,不過因為不知道她到底是本科生畢業(yè)還是研究生畢業(yè),所以你也并不清楚她大概有多大,不過她年齡也就二十多歲吧。
啊,很好的年紀。
后來,有一次我開車去見另外一個人,那個人叫井,但我沒有想到,井當(dāng)時還帶了一個人,而那個人就是屹菲,不過當(dāng)時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我也沒有多看,只是后來才知道那個人就是屹菲。
那是我跟屹菲在網(wǎng)上談話有一兩個禮拜之后,我到那個叫烏塘的縣去,我在年底前,要去烏塘辦個事,我約了井在政府大樓前等我。
我還開了個玩笑,我說讓人給井帶點東西,井可以到那去取。
井跟我通電話,我沒有料到她會帶一個人去,我假裝是托別人帶東西,但自己開車來到政府臺階下邊,看見井走過來時,我只是笑。
井說她其實料到是我自己來了,所以她并沒有意外,而她身后還跟著一個人。
我看到這個人了,戴著藍白相間的那種普通的口罩,穿著長長的衣服,因為這樣的穿著,我沒有看見她的臉。
只是井說,非禮勿視。
我倒沒有在意,甚至沒有問她這個跟在她身邊的人是誰。
井說她正在城里辦年貨,烏塘縣城真是一派熱鬧,到處都在促銷,縣城里貼滿了燙金的招牌和廣告。
她說,也難為你跑一趟。
我說,沒有事的。我甚至都沒有下車,因為她邊上跟著一個人,我不想下車了,其實不過是帶點東西給她。
我車子緩緩開過這個跟在井身后的人,在過她身邊的那一刻,我覺得她有一點特殊的東西,但我沒有料到她就是屹菲。
然而她是知道我的,并且她也知道我那時不知道是她。
為什么呢,后來我明白了,因為我之所以能看到屹菲的微博還是因為我和井的微博有關(guān)注,所以屹菲才關(guān)注了我的微博,我也才知道她的微博,并因而在網(wǎng)上認識了。
她在接下來的幾天里,給我推薦了幾支鋼琴曲,比如有《當(dāng)我遇上你》,還有《風(fēng)吹過街道》,都是那種大路貨,但我卻分外感動。
我在網(wǎng)上跟她講,以后我會買最好的圍巾給你,以作這個冬天的報答。
她沒有答復(fù)。
我覺得她人很好。
后來我又講我要買棉鞋給你。
她卻來了句,這是二十多年來最冷的冬天,為什么不現(xiàn)在買呢?
我那時猜,這是一個非常風(fēng)趣的女孩子,至于別的,我就不大知道了。
因為年越來越近,工作也忙,所以跟她在網(wǎng)上的聊天也就斷斷續(xù)續(xù)的了。
不過跟井因為認識有一兩年了,所以我們一直保持密切的來往,她回烏塘是為老家父母置辦年貨,不是周末的時候,她還是在合城的。
那時,我一直都不知道她跟屹菲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以及我也不確定她知不知道我跟屹菲在網(wǎng)上的散扯。
井倒是做事有條理,人很忠實,這是她的優(yōu)勢,同時她又是一個特別性情的人,這是我對她的印象。但有時候我也懷疑我對她的判斷都是表面的,因為我從沒有和她有任何稍稍深一點的接觸,一直都限制在特別表面的層次上。
就在不久前,她還給我?guī)н^兩只檸檬以及一盒人工巧克力。
我沒有理解她的用意,也許她不過是隨手一拿吧。
可是送我檸檬干什么呢,檸檬不能吃,男人又不會喝檸檬切片泡水;倒是巧克力,回味很好,我還開玩笑跟她說,巧克力還行。
還行?她回微信問我。
從她語氣,我知道她對我這樣的用詞是比較不滿意的,我也知道“還行”基本上是個冷漠的用詞。
可是,我的心思不大在她上邊,或者說,我心思在哪我也不知道,我才不管呢。
我對井為什么這樣呢?
也許還是我在這兩年,總認為有些人,一定要放在一個和自己不那么密切的位置上,因為只有這樣,你才能看清楚自己,因為放在那個位置上的人會比較真實地看你,而你從她的那個位置和反應(yīng)上,也才能比較清楚地看自己。
我記得那幾天,我跟屹菲講的最有情愫的話恐怕就是,我感到你給我?guī)碓S多全新的東西。
她并非不以為意,但她一直有一種漠然,這促使我必須來一些熱情的,所以我就講:也許,我們會在一起。
她的回復(fù)是,我們都沒見過,你就說這種話,這么隨意,你以為呢。
我知道她不滿意我的不謹慎,但同時,我知道我們互相間的好感是阻不住的。
只是,那時我不知道,其實我開車去烏塘見井時,她就在井的旁邊。我搖下車窗跟井講話拿東西時,她就站在兩米之外,而且我還看了看她,只是我不知道那個戴口罩的女孩就是她。
2
辦公室里有不少花草,這要多虧我前邊講到的對我還不錯的那個叫巖井的女孩,關(guān)于這個內(nèi)勤,其實當(dāng)她是謎的人不少,可我覺得也不過如此。
局里的不少人都知道,她是考公務(wù)員考上來的。但以前呢,別人有傳她談過奇怪的戀愛,也有說她讀博士不成,所以才考的公務(wù)員。但因為做內(nèi)勤工作,她時間上要松些,所以沒準她以后還要考。
我說過了她到我住處去過不少趟,大多是聊天的名義,但會為我收拾東西;不僅送過檸檬和巧克力,還幫我往洗衣機里扔過衣服,看那感覺她是個有心思的女孩子。
她的年齡我倒知道,離三十還有一點兒,但她自己倒頗為急切似的。
我在網(wǎng)上跟屹菲的談話,其實她也都知道,但她并沒有告訴我,所以臨近年底,她有時莫名發(fā)火,我也聽不明白。
巖井講,我養(yǎng)這些東西在辦公室,還不是因為你也常在辦公室。
我是摸著槍的,我跟她不一樣,我不是內(nèi)勤,我只是喜歡有時到這間大的辦公室來;作為從廳里放到局里來工作一段時間的人,并不指望在這里給每個人留下好印象。
巖井穿制服會很好看,她如果化妝就更好,但按規(guī)定,這是不允許的。但她還是畫了眼線,很淡,以至于你幾乎看不出她化了妝。
不化妝最好。我對她說過。
反正,那次去烏塘給她送東西之后,她對我就不大好了,講話也總是有刺。
你老搞那個動作干什么?她在窗前邊喝水邊問我。
我知道她指的是我手往腰里摸槍的動作,現(xiàn)在配槍以及隨時待命執(zhí)行任務(wù),是局里的硬性規(guī)定。再說,你沒看我,想更加職業(yè)嗎?
其實她是不大看得上我這種從大學(xué)里出來的,她認為我跟她考公務(wù)員這個渠道的人差不多。我問過她,你覺得什么樣的人才更像一個英雄。
她說,反正不像你這樣的。
從烏塘回來以后,我跟屹菲的網(wǎng)上談話就更加頻繁了,而我們不知道其實巖井基本上是知道這一切的。
我有時會讓她為我打印一些材料,因為那些東西會報到廳里去,這個局里也知道。其實對局里也有好處,可以加強隊伍建設(shè),局里在治安這一塊,一直走在幾個兄弟局的前邊,但由于沒有組織材料,所以評先進時總是吃虧。
你是墨汁喝太多了,在公安大學(xué)里。巖井說。
我就諷刺她是中文系畢業(yè)的。她倒是反唇相譏,說她在基層所干過,她在考之前就已經(jīng)在基層所干過兩年了。
我對她履歷也不清楚,反正大概是臘月十幾吧。有一天,她在走道上撞見我,我手往下一放,她一愣,然后臉很紅地說,你又要摸家伙了。
我覺得她話講得有點糙,這什么意思???做警察摸槍不是很正常嗎?
你有點,怎么講呢,太職業(yè)了。她說。
當(dāng)然,后來我回想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在網(wǎng)上跟屹菲談得火熱。
我跟屹菲說,我要請你吃海底撈。
屹菲講,我不吃。
我講我沒別的意思。
屹菲就問,那你什么意思?
我只好說,我相信我們會在一起的。因為屹菲要等到開年后的年十六才回合城,所以這段時間我們只能在網(wǎng)上談話,而那時我仍不知道她其實就在烏塘,并且跟我是見過面的。
她問我是做什么的。
我就說,我賣菜。
后來我回想她那時對我一清二楚,她不過就是這樣地跟我鬧,于是她說那以后菜漲價了,你可以送些來給我。
我說,那行啊。
她又說,那你就不管一點大事情?
我問她什么意思。
她又說比如男人嘛,總要活得像個樣子。
我當(dāng)然并不認為,講出自己是個警察就會讓她以為我很威武。其實在廳里邊時,我根本就對武器、對探案什么的幾乎沒有任何直觀判斷,無非就是相關(guān)而已。
但她這么一提,我也覺得我總還是個警察,我覺得我講我賣菜,那純屬跟她扯淡。
屹菲喜歡漫畫,尤其是日本漫畫。這跟我最早因為她聽鋼琴曲跟她聊起來有那么一點一致性。但我對漫畫并不感冒,不過我在學(xué)刑偵的時候,以及在北京參加一些案件模擬偵破時,還是看過刑偵速寫的高手畫的東西,我覺得也不過爾爾。總之,我對藝術(shù)不怎么有興趣。
不過,后來我無聊時,我就吵著跟巖井說,要是你有空,你也可以畫那么幾下子。
她問我這樣講干什么?
我就說,你做內(nèi)勤總不是事吧,你這么有想象力,你完全可以搞刑偵。
她講,你就吹吧,我還搞刑偵呢,別人就在我眼皮底下戲弄我,我還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她話中帶刺,但我并沒有往屹菲那方面想,不過我知道這個學(xué)中文的巖井,顯然對我不壞。
她跟我去過一次避風(fēng)塘吃東西,她說她請我,因為她報銷了一些費用。她覺得內(nèi)勤就這點好,事情雜,但還是有一些經(jīng)費,再說她確實跑得比較多,廳里、下邊的分局和所,她都要去。
她喝稀飯時在翻手機。她跟我講,我看你再這么閑,你就真的做不成什么啊。
我說,我壓根就沒想成事。
啊,英雄無悔!她說。
我比較討厭她這樣講話帶機鋒的。
她說,你知道吧,聽說要叫人下去。
我心想我已經(jīng)從省廳下來了,難道還要下,我能到哪里去。
巖井她好像比我信息還要靈通些,其實她這人人際交往不錯,領(lǐng)導(dǎo)對她也很重視。但據(jù)我后來回憶,她是認為我從正經(jīng)的公安大學(xué)出來,所以應(yīng)該在專業(yè)上比較可靠。
那什么是警察的專業(yè),是不是就是她說的英雄;當(dāng)然她才不是指那種要表面上做英雄的男人呢,她大約指的就是應(yīng)該像一個警察本來的那個樣子。
她說得很準,我知道她不是亂說的。果然,我很快聽說,我得還往下,到一個分局去,而分局也不是真正的落腳點,就是要到一線去,還要去一個所,或是支隊,然后到現(xiàn)場去。
她比我早知道這個消息,于是像是看到我要真金被火煉一樣地替我操心。我就明白了,這女孩子基本上能把握的就是,她認為她能治得了我,也許她看出,我需要一個女孩子,在生活中。
可是,她對我的情感,或者說私人生活又知道多少呢。她不過是有些盲目的自信罷了。
在這種情況下,她仍然是隨時掌握著我跟屹菲的網(wǎng)上談話,只是那時候,我對她和屹菲的關(guān)系一無所知。
3
特別調(diào)查組的組長姓洪,是個廳里的巡視員。以前做過副廳長的,當(dāng)然擁有長年處理復(fù)雜事件的工作經(jīng)驗,是個老公安了。副組長姓任,人要年輕些,這兩人我在廳里都沒有接觸過。
談話的地點在內(nèi)勤大辦公室。其實我倒是覺得這個地方寬敞。巖井養(yǎng)的那些花草,沒有多長時間,但都很茂密了。
任組長問,我就直接問,你也直說,你認為你當(dāng)時是直接決定就要開槍的?
我說,是的。其實我給自己也定了談話的規(guī)矩,只要不是特別挑刺的問題,我都作正面回答。
當(dāng)時情況真的必須要開槍嗎,我們是問你的最真實的反應(yīng)。洪組長問。
我說,是的。
洪組長又提示說,我是說你以一個警察的身份。
我說,當(dāng)然,我就是以一個警察的身份。
嫌疑人當(dāng)時是有什么表現(xiàn),促使你開槍?洪組長問。
我說,不是一個簡單的動作或是什么,而是整個事態(tài)。
洪組長偏頭和身邊的任組長交換了一下眼神,也許任是他的老部下吧,他似乎得到了什么印證,于是問話多少帶有一點鼓勵的成分。
他說,假如我們可以細化,我想問,是在哪個節(jié)點上,你認為你必須開槍?
我認為問話也是坦誠的。但是,我是學(xué)公安的,我有這個必要吧,必須把問答作為一種非常正規(guī)的程序來走。
所以我說,假如要說節(jié)點,應(yīng)該是事態(tài)的整體吧,累加到一定程度上,已經(jīng)不可控了,所以我就開槍了。
你說的,我們可以理解,但我們要注意細節(jié),畢竟這是人命。當(dāng)然了,在執(zhí)法者看來,我們首先要注意的是法律,是公共安全,是整個社會整體,所以我們也并非是教條地要追問細節(jié),但你還是應(yīng)該談細節(jié)。洪組長說。
我說,我是要談到這個被擊斃的罪犯的,這個叫張松的人。其實,我并不在意這個人是誰,當(dāng)然,我想說的是,在當(dāng)時的情況下,我的反應(yīng)就是我必須開槍。
事情就是這樣,在林河車站,我擊斃了一個堵塞通道、持棍,并且靠近我、完全失控的犯罪嫌疑人張松。
我們對這個人的調(diào)查基本上完成,這人并不復(fù)雜。洪組長說。
我其實不大管犯罪嫌疑人什么的,我要做的就是我的職責(zé)使然,在當(dāng)時的情況下,我必須開槍。
洪組長問,你是什么時候見到他持棍的。
我說,那是在我和他很近的時候,我想制服他的時候。
洪組長問,那之前,你沒有發(fā)現(xiàn)他持棍?
我說,之前,我以為他沒有持工具,但是,事態(tài)的嚴重程度從一開始就出現(xiàn)了。
你剛才說是累加到那個你開槍的程度的。洪組長說。
我說,說累加是現(xiàn)在分析起來,但作為一名現(xiàn)場的民警,我到達現(xiàn)場之前,其實事態(tài)已經(jīng)比較危險了。
這個我們知道,站派出所的人也已經(jīng)說了。洪組長說。
我說,站派出所的人是和我同一時間抵達的,我說的是之前治安員所看到的。
這個我們也知道,洪組長說,就是張松把整個安檢通道堵上了。
我說,看起來情況是這樣,但又不盡如此,他要堵上安檢通道,就迫使你判斷,你該怎樣來解決這個問題。
洪組長說,那你有沒有想過談判。
我說,和我一起抵達現(xiàn)場的還有站派出所的老顧,我們看那情形,判定談判只能是一個形式。
怎么講?洪組長問。
我說,因為他的條件就是必須把安檢堵上。
他有什么要求沒有?洪組長問。
我說,沒有啊,他就這個條件,就是要把安檢通道給堵上。
旅客已經(jīng)滯留不少人了。邊上的任副組長看著一個材料說。
自然,我們沒有別的考慮,我們只是從你一個警察執(zhí)勤的角度來詢問,你認為當(dāng)時事態(tài)已經(jīng)完全失控的原因在什么地方?洪組長問。
我說,我認為很簡單,就是這個嫌疑人本身。事情也不復(fù)雜,尤其是從其整個表現(xiàn)來看,解決事態(tài)嚴重性的惟一辦法就是解決這個人。
我這句話當(dāng)然說得很堅決,因為事情已經(jīng)出了,而且現(xiàn)在輿論上跟得很緊,社會普遍也在尋找問題的答案,真的需要開槍嗎?
我當(dāng)然這么認為,我認為局里也是這么認為的。廳里派調(diào)查組下來,是回應(yīng)社會的關(guān)切,尤其是這個嫌疑人當(dāng)時出行并非一個人,而是帶著三個孩子,還有一位老太太。
社會回避不了這個問題,以為是否執(zhí)法過重,那么在當(dāng)時還有別的辦法嗎?
我坐在辦公室的拐角,任組長在我側(cè)對面。洪組長工作很老道,他很多東西是有數(shù)的。但是,他會從我的談話中得出他想要的東西。
你當(dāng)時看到他的棍,你的反應(yīng)是什么?洪組長問。
我說,我認為他已經(jīng)構(gòu)成了重大威脅。
對于車站。我又補充說。
因為我后邊補充的這句話,大概是比較快的,所以洪組長看了我一眼。他這種眼神讓我有點不耐煩,我覺得我這補充純粹是職業(yè)上的要求,我是一個執(zhí)勤者,是對公共安全負責(zé)的。
他與你有多遠?洪組長問。
我說,最近時,其實就已經(jīng)貼上了,因為我試圖制服他,在其中有一個環(huán)節(jié)上。
哪個環(huán)節(jié)?洪組長問。
我說,就是他站到安檢柵欄,伸手朝車站工作人員揮去時,我是上前去的,幾乎與他挨上了。
怎么樣?洪組長問。
我說,他當(dāng)時是把我搡開了。
力量?他問。
我說,力量倒并不大,因為他已經(jīng)折騰了好一陣子了,在我來之前。
你注意到他飲過酒沒有?他問。
我說,沒有明顯在意這一點,至少從他表現(xiàn)來看,并不是醉酒或酒精反應(yīng),而基本上仍是要達到他的目的,就是要堵死安全通道。
你認為當(dāng)時有沒有別的東西影響你的執(zhí)法?洪組長問。
我說,沒有。我注意的一直是事態(tài),當(dāng)然也包括事態(tài)中的這個嫌疑人的舉動,所以在開槍前,我意識到必須開槍了。
在這么短的距離內(nèi),你有過預(yù)判嗎,比如部位,對方的位置以及你的反應(yīng)?他問。
我說,這是有的,我只按照事態(tài)已經(jīng)嚴重威脅公共安全,并且影響執(zhí)法者控制這個事態(tài)而決定開槍的。
我在這樣回答時,我認為我不僅是自己在作答,其實我是以一個執(zhí)法者的身份在回應(yīng)的,我覺得調(diào)查組回應(yīng)是對的。我是這么想的,我才這么說的。
4
我們現(xiàn)在的人比較理性,尤其是在公共場合。我到林河車站來執(zhí)勤雖然時間不長,但我覺得現(xiàn)在的人跟以前有不一樣的地方,就在于現(xiàn)在人都知道要管好自己,禮貌什么的倒是其次,只要不是自己的事,就不要往自己身上攬。
所以接到命令,要趕赴候車大廳檢票口之前,我沒有預(yù)判事情會是個什么樣子。
和我一起趕到現(xiàn)場的還有老顧,他有點胖,對車站情況比我熟,不過他以前也不是跑現(xiàn)場的,并且以前他在廣場那個點比較多,候車廳他也很少來。
趕到現(xiàn)場,候車廳里秩序還行,但已經(jīng)圍了不少人,自然這些都是還沒安檢的旅客,由于堵住了三個安檢口的一個,所以另兩個安檢口那邊,人要多些,但由于警力出現(xiàn)了,人又都往這邊看了。
我之所以講現(xiàn)在人比較理性呢,是因為乘客中沒有人跟這人理論。起初這人也沒太引起我的注意,他只是把安檢口用一道柵欄給堵上了,這個柵欄像是從另一個口子那里移來的,他還移動了兩排活動座椅,擠在柵欄前邊,這樣別人就很難移開。
他聲音不大,但顯然是在威脅別人要是動他的柵欄,別人就要負責(zé)。
我和老顧到現(xiàn)場后,幾個工作人員和老顧一起移擋在柵欄前的座椅,這家伙就沖過去,推開工作人員。有一位女性被推倒在地,事態(tài)有點升級。
工作人員立刻就往后邊退。
我就喊話,我讓他冷靜,不要阻礙執(zhí)法。
你們執(zhí)什么法啊。他嚷。
我說,你堵塞安檢通道,這是嚴重的違法行為,你要承擔(dān)法律后果,我命令你后退。
他自然也沒有退,但他向后邊看,那邊還有他的包裹和家人。
這時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安檢人員過來跟我說,同行的有三個孩子還有一個老人。
這個使我覺得這人尤其難以處理,誰會在家人尤其是老人和孩子面前如此失態(tài)呢。
我就往老人那邊去,老人只是看著他兒子。我彎下腰,跟老人家說,你兒子是不是不痛快啊,你跟他講,叫他不要這么干了。
因為事態(tài)內(nèi)在的洶涌不可擋的氣勢,以我的警察身份是能感覺出來的,所以我只是想通過和嫌疑人的母親對話來影響這個人,但是這個人沒有什么反應(yīng)。
老太太只是搖頭,她拄著拐,盡管她看起來并不老。
他們要去哪?我問安檢員。
安檢員說,他們要去云港。
車呢?我問。
安檢員說,車次早呢,還有幾個鐘頭呢。
這嫌疑人索性就站到那排活動座椅前,這一次老顧和另兩名車站保安還有幾位工作人員就拼命地阻止他,要抬開這排座椅。
這人繞了一個圈子,朝我這邊奔來。我以為他要跟我講什么,但他卻在我?guī)酌走h的地方繞開了,忽然抱起一個小孩,然后所有人都驚呆了,但還是有人朝他那個位置幾乎是本能地靠過去,因為擔(dān)心孩子會哭。
這是他自己的孩子。
他居然把孩子舉起來向前扔去,孩子落在地上的聲音撲哧哧的。一切發(fā)生得太快,但人群高度緊張了,幾乎沒法反應(yīng)過來,有人趕緊跑過去,抱起孩子。孩子也沒有反應(yīng)時間,大概還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抱起孩子的人也判斷不了孩子有沒有受傷。
人群把孩子往里邊拉,這是嫌疑人的孩子,但人群沒有再讓孩子回去。這情形就清楚了,大家都認為這個人不可制了,怕是瘋了。
他仍然要去堵通道,并且就站在通道那。這時,我看見他拎到了一根木棍,不太長,但有些粗,他揮舞了一下,又在柵欄上敲了幾下。
老太太坐在那,用土話喊著什么,但很明顯,她什么作用也起不上,因為扔孩子時,她好像站了一下,但隨即又坐下去,事情總是弄得很快,誰也看不懂了。
老顧試圖上去制服他,但這個人揮著木棒,老顧難以靠近。
我看到人群又圍攏了一些,因為事態(tài)很快地弄成這樣,也來不及檢查他行李,他的包比較多。
我在之前,也就幾分鐘前,聽保安講,這人上午就到了車站,中午出去吃飯,吃飯后才來堵的通道。
好像喝了酒。保安說。
但我沒有聞到太多酒味,這人有時扭頭看我,我已經(jīng)拔出槍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他老扭頭往回看,我擔(dān)心他行李中有什么名堂。另外,他揮木棒很笨重,事情往往就是這樣,他自己是不想控制自己的。
他說,把整個安檢都堵上。
我說,你必須停止這么做。
他像聽不懂我的話似的。后來,我就靠近他,我講你必須停止這么做。
我的槍那時沒有指著他,我只是警告他。他忽然向我靠近,我感到很近,沒有辦法處置,但他已經(jīng)揮棒向我砸來。不過,我向后跳開了,我需要距離。
我已經(jīng)開槍示警了,他沒有反應(yīng),與我更近了。
這時,我果斷地扣動了扳機,槍口朝向他的。
5
開槍出事之前的那一天下午,我是到圖書館去過一趟的。自然,我是去找屹菲的,關(guān)于開槍之前幾天的事,雖然洪組長和任組長沒有在內(nèi)勤辦公室和我的調(diào)查談話中直接提出來,但局政委和我是談了不少的。這個倒是令巖井能看得清楚,她還鼓勵我說,都是無關(guān)的事情啦。
其實在那之前也沒有什么好說的,我要提的自然是生活??梢灾v情感問題是個老問題了,尤其是我跟屹菲認識了以后。
那一次我就是去省電大的圖書館找屹菲的。
因為她發(fā)了張圖片,表示她在那兒,她看到有人在畫素描,并且把別人的素描也拍了下來。
她其實是在圖書館里查資料。對了,她常到那里查資料,因為她網(wǎng)上有不少談畫畫或轉(zhuǎn)載畫畫的東西。所以她拍下一個男孩在畫畫,然后說要去搭訕,于是我想她應(yīng)該在那兒,我就去找她。
根據(jù)她圖片上所提示的,要想找到電大閱覽室并不難,但閱覽室有三個,這倒費了我不少勁。
后來我基本上可以確定我是找到那個位置了,卻是一些看書上網(wǎng)的學(xué)生,中間也有一些老師或是別的什么人,但我沒有找到屹菲,這讓我有些著急,我覺得我應(yīng)該要找得到她才對。
但是,我們在網(wǎng)上聊天中也并沒有特別講到要見面。她是一個很虐的女孩子吧,我想事情往往就是這樣,她總要折騰你一番,而她這樣,也確實能勾起我的許多想法。
照片我已經(jīng)看到過,個子很高,她肯定古文功底不錯,但她自己也不太當(dāng)回事。
我可以確定她應(yīng)該是在電大帶中文的吧。天啦,又是個學(xué)中文的,巖井也是,不過她跟巖井不一樣吧,那時我仍不知道她跟巖井到底什么關(guān)系。
我到電大的生活區(qū)去過,我希望在那里能碰到她。因為她不給我電話,也不給我別的聯(lián)系方式,而我卻想把這份關(guān)系事實化。那時我的理解就是,她需要我認識到,如果我想找到她,我應(yīng)該就能找到她。
于是我在生活區(qū)的梅園和松園門口分別逛了一會,但沒有她的影子,這讓我分外地不舒適。但是,她總是在網(wǎng)上曬她有限的生活或觀察。這樣,我能知道她就是在翡翠湖這一帶的。
然而她這樣要干什么呢。
至少,她就是要讓我做到,如果喜歡上她,我就應(yīng)該主動地接近她。
可是,這我很難做到吧。
就是開槍前一天的下午,我在翡翠湖那里,拍下了湖邊的燈塔,那兒離她所住的地方應(yīng)該不遠,電大的工作人員應(yīng)該住在梅園和松園中的一座,但是我在里邊沒有找到。
我是很想在私聊中問她在哪,但我問不出來。我覺得她所能接受的最多也就是要我做到能與她在某個門口偶遇,可是這有多大的概率啊。
因為去車站那里一線執(zhí)勤,所以我的時間基本上都是劃分得很細。在這之前我連著執(zhí)勤了四天,輪一天休息,我才決定一定要在那天找到屹菲,我認為我們至少可以談一談的。
政委跟我講,其實你在生活上還不是很順。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沒有結(jié)婚的事,我當(dāng)然是沒有結(jié)婚的打算,因為我連女朋友都還沒有確定呢。
因為事情有關(guān)我在那一段時間的心理狀況,所以即使是關(guān)于之前一天到翡翠湖以及電大去找朋友的事情,我跟政委也都講了。
政委講,我看你這個網(wǎng)上認識的女人不大可靠。
我是跟政委講,人絕對是好,但現(xiàn)在的女生是不是不虐就不顯示出存在感啊。至少我理解起來是這樣的。
她追吉諾。我說。
什么人?。空瘑?。
我說一個畫漫畫的。
這些人這些東西其實我也不懂了。政委說。
講講你在電大,在梅園,在翡翠湖都沒找到這個人,你是不是意識到人家說不定根本就不打算跟你談戀愛呢?政委說。
我說,其實我們在網(wǎng)上談的跟其他人還是不一樣的,我覺得她應(yīng)該相信我們可以有現(xiàn)實的。
你讀了多少書,還是干警察的,你不想想,精神戀愛成不成立啊。政委說。
政委的話不太客氣。但是,我想我的講話以及回答也都是正常的,我認為我喜歡這個叫屹菲的女人,其實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6
對于死者張松整個事發(fā)前后的情況的調(diào)查,其實比調(diào)查組對我的詢問要深入得多,這是顯而易見的。
當(dāng)時媒體上起先是有質(zhì)疑的,因為我的擊斃行動,使得一個人死于車站。尤其在一些外地媒體上,并非是沒有不同聲音,廳里以及局里搞宣傳的人都很清楚。但是,事情本身怎么樣的會一清二楚,而更為重要的是,要還原事情,又必須是全面的多方位的。
這個叫張松的人,是信陽人。查出的情況是,他們要去云港市,去他的三嬸家。
所以他并非有特別重要的情緒或背景什么的可以深入地去探究,就是一次走親戚。至于為什么帶著三個孩子以及老母親,這個也是十分簡單明了,他們準備去云港小住幾日。
關(guān)于張松的妻子,因為張松的性格,已經(jīng)在兩年前與其離婚了,這個情況很快就摸到了。
不過,調(diào)查組得到的另外的線索是,張松的妻子李琴是跟另外的男人私奔的,但后來補辦了離婚手續(xù)。
至于他妻子為什么會離開家庭,這還要從張松的另一個情況來看,那就是張松這幾年老是上訪。
不過有關(guān)他上訪的事情,是在調(diào)查中才發(fā)現(xiàn)的。在我執(zhí)法,乃至執(zhí)法擊斃他之后的第二天,這個情況也并沒有浮出來,但是有關(guān)他多次上訪的情況,因為信陽縣并沒有向這邊溝通,所以到后來調(diào)查中才得知。
死者張松是信陽人,這次從林河出發(fā)去云港,主要是車次的方便,從信陽去云港比他從林河去要繞路,所以他是到林河來搭車,也因而他沒有提前買票,是到了林河車站才買的票。
從監(jiān)控視頻來看,他帶著孩子和老母親,從廣場上直接進了售票處。買了票之后,到候車廳來過一趟,當(dāng)時大概是十一點多鐘,他們并沒有在候車廳逗留,就又返回廣場,向東南面那個方向去。
之后,他們就進了飯店。
通過到飯店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當(dāng)日張松要了白酒,是二兩五的小瓶,可以講喝得并不多。這與我回憶當(dāng)時我并沒有從張松身上聞到濃烈的酒味也吻合。
大概是在一點多鐘,張松一行人回到候車廳,然后就開始堵死安檢口,并且砸東西,這些視頻中都有記錄。
在調(diào)查死者的哥哥時,死者哥哥反復(fù)地講,張松只是酒醉,他本來不應(yīng)該會堵住安檢口的,并且張松哥哥反復(fù)地問,為什么要斃掉他呢,為什么非打死不可呢?
這是一個問題,當(dāng)然作為死者的哥哥,他完全可以問這樣的一個問題,同時他哥哥又說,這次他又不是去上訪。
從他家人的邏輯來看,如果是上訪,那么截訪或者勸阻都是有可能的,但他是走親戚,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沖突呢。
張松哥哥的問題不僅向調(diào)查組問出來,其實一些媒體也報道了他哥哥的這個問題。
但是,調(diào)查組認為有關(guān)張松之前上訪的身份和事件,并沒有和這次嚴重的公共安全危機行為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甚至沒有人對其上訪者身份有準備,他上訪時,都是從信陽向省城和北京,而在林河并沒有這方面的記錄。
有關(guān)張松上訪的一些資料,很快從信陽方面找到了,但與這個擊斃事件之間缺乏關(guān)聯(lián),因此僅僅作為他整個人的背景材料的一部分,并沒有被調(diào)查組著重提及。
很快,有關(guān)他老母親在視頻中用拐杖敲擊張松身體的視頻鏡頭引發(fā)大家的關(guān)注,使得宣傳方面尤為重視。
從資料上看,因為車站內(nèi)鏡頭固定,并且有幾個視角的多方面的視頻,結(jié)合來看,老太太當(dāng)時確實是用很大的力氣在打她的兒子。
這又是為什么呢?
其實老太太當(dāng)時用拐杖敲擊張松時,張松已經(jīng)被擊斃,當(dāng)時的老太太并沒有意識到她兒子已死,所以她只是在那使勁地打自己的兒子。
這個時候醫(yī)用車輛還沒有趕到,現(xiàn)場仍處于處置狀態(tài)。老太太一邊打一邊還在罵,大概是在教訓(xùn)他,這與之前她那比較遲緩的表現(xiàn)有不小的反差。
很多公眾自然受不了這個,因為一個人就這樣被斃掉了,而他母親還在毆打他,看得出很重的樣子。然而張松自然沒有任何反應(yīng),因為他那時應(yīng)該已經(jīng)死了。
有關(guān)我擊斃他身體部位的問題,顯然媒體偶有提及,但局里調(diào)查組均沒有回應(yīng),這是一個技術(shù)問題,這不是可以討論的,至少不會在調(diào)查層面上討論。作為重大突發(fā)事件的處置,要求就是以公眾安全為目標,達到制止其危害行為的目的,那么開槍,就是要擊斃違法分子。
在調(diào)查組的工作進展中,我知道輿論即使有疑問,但法律的適用,公共安全的尺度,這些剛性的東西是不可動的,我從調(diào)查組那里獲悉的也包括這些。
7
雖然調(diào)查組對我的詢問并沒有得出什么相反的或是有問題的結(jié)論,但在我自己理解起來,總還是有點奇怪,并且詢問盡管只是在事發(fā)后那幾天進行,但局里關(guān)于政委和我的談話還是悄悄地流傳開來,大家以為我還是一個不那么成熟的人。
但事情就這樣了。令我有點驚訝的是,其實最支持我的人居然是巖井。而且她是發(fā)自內(nèi)心支持我。
本來,我心里想過,我很難對她有那種心動,并不因為別的,只是我認為她這人看事情的方式還是有問題的。說到人,她也是挺好看的,而最重要的,她年輕,她有活力,她對于新事物了解得比我多太多了。
不知為什么,在槍擊事件之后,我們關(guān)系反而更近了。我覺著只要跟她待在一起,我就感到很平和。
她在之前還諷刺我老是做拔槍的動作,至少是給她這樣的印象。但槍擊事件之后,她是從心底里認為我做了一件極其正確的事情。
真想不到你能這么做,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出來的。她說。
那時巖井又恢復(fù)了比較頻密地到我住處去,就不是講寫局里先進報告的事了,而是幫我收拾家務(wù)。
后來在一個周末,車上,我們接吻了。她舌頭很軟,她心地很單純,而且她讀過不少書,她說不然考不上研究生的。
我們居然熱戀了,我就是覺得舒適,只要跟她在一起就會非常地舒適。
然后,她就陪我去買東西。她實實在在,我覺得她把我生活拉到正軌上了。
政委有時看到我們走在一起,他也會笑。我知道,他那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
我知道現(xiàn)在局里和廳里正在準備表彰我,這個輿論先是在單位內(nèi)部,后來估計社會上也就有了。
巖井說,是應(yīng)該獎勵啊。至少精神上吧,在那么大的壓力下能做出這樣的決定是談何容易啊。
我知道她說的是心里話,不過作為一個在基層派出所也有歷練的巖井來說,她更看重的其實還是槍擊事件后在社會輿論有壓力的情況下我的表現(xiàn)。
她在我懷中說,真沒想到你這么堅定。
她說的是我并沒有表現(xiàn)出某種消極或是煩躁情緒,相反我一直是堅定地站在我最初的那個決定上。也就是說,我從沒有懷疑過我的做法,因為我是一名警察。
巖井的身材好極了,她一米六八。最可貴的是,她純潔的樣子只在家里面,在最私人的時候,你才能看得最清楚。我覺得我愛她是多么的幸福。
然而,有時我們也會有一點點爭執(zhí),大概是因為她總是說你可以多信任一點別的,這時大約是我會因為某一本書或是某一個歷史故事,與她起爭執(zhí)時,她總是這樣,要我信任她。
然而,我還不夠信任嗎?
后來,我們?nèi)ベI被套,還有柜子上的飾品以及一些掛件什么的,她在裝飾我的房子。
我們談到了結(jié)婚。
她很開心。因為局里基本上已經(jīng)確定了對我的獎勵。她很看重來自組織的獎勵。
你應(yīng)該要更熱情一些。巖井說。我知道她講的是我要對局領(lǐng)導(dǎo)尤其是政委他們更加地表現(xiàn)出那種工作上的興奮勁兒。
但是,你知道,我還是以為槍擊并不是一件什么值得興奮的事。我說。
巖井說,你不要理解反了,那是工作,我說的意思是,你要對你做過的工作——不是指槍擊——你得對這個工作的狀態(tài)表現(xiàn)出興奮。
我們在四月份開始同居了,我是嘗到了她身體的妙處,簡直是一個難得的好女人。她在枕邊,有時會淺淺地笑,她做事總是那么有條理。
不過偶爾我也會想到屹菲,當(dāng)然她也知道就在槍擊事件之前那天下午,我還去翡翠湖電大那邊找過屹菲呢。
但是,她已經(jīng)不再提這個女孩子。有時講到年前我去烏塘,那一次其實屹菲就在她身后。當(dāng)然即使同居時,我也知道這一點。但是,她卻把話題岔開,她說的是,我要把你給管好。
我也樂意她這么做。
她搞內(nèi)勤,而且常去找領(lǐng)導(dǎo)批示,她消息比我快。她都知道獎勵方案以及要在局上下宣傳這個事,她是很為我高興的。
有時,我倒寧愿她問一問我,比如她問,怎么不開向腿呢,或是別的什么部位。
然而她沒有這樣問,她是一名警察,其實從職業(yè)上講,她比我恐怕還要更有職業(yè)感一些,加之她以前學(xué)過中文,現(xiàn)在在內(nèi)勤那里搞材料,人不到宣傳科去,她反而更加地全面。局里的人,大多很喜歡她。
她有時講,追我的人很多哦。
她這樣講,我就想提起屹菲,我想拿屹菲壓她,她就把話題岔開。
表彰會還沒有召開,但這不是什么捂住的消息了。而且,最主要的這是對社會的輿論有正面的引導(dǎo)了,這是一個非常及時而正確的公共安全極端事件的處置。我知道,終于像巖井之前說過的,是要成為一個英雄了。
她在得到明確的消息之后,自然是親口跟我講的。她說,我早看出來,你會是一個英雄。
她講這話時,臉上洋溢著一種溫暖的祥和的信任感。
8
作為我的女朋友和未婚妻,我反倒不知道巖井為什么會想到要往那個被擊斃的死者張松的老家去。
她是回來之后才悄悄告訴我的。我有點生氣,我認為她不能這樣做,作為一名警察,從職業(yè)上來講,我的做法是法律賦予我的。至于別的,我想那是個人的選擇了,至少我自己是不會再去接觸嫌疑人有關(guān)的一切的。
然而,她這時露出她學(xué)中文的那點東西了,她好像有情緒,我也沒有追問。
其實,我就是想去看看,沒有別的意思。她說。
我們已經(jīng)戀愛,那時距槍擊事件已經(jīng)有幾個月了。表彰會還沒開,現(xiàn)在局里事情多,但這個事情基本上已經(jīng)告一段落了。
我們的婚禮不準備搞得很隆重,因為我不大好熱鬧,但巖井卻有心事的樣子。
我說,我們也得談好,以后我們不再提這件事了,好嗎?
是你一再問我去了哪,我才告訴你我去他老家的。巖井說。
巖井去了兩三天,我們已經(jīng)同居了,我自然要問她的去向,但想不到她到信陽去了。
她見到了老太太。老太太仍然很木訥。巖井沒有講自己的身份,只是站在路口,打聽張松家的住處。很好找,離路口不遠,屬于村子里房子比較差的,但仍是平頂房,如果有錢,上邊還可以加蓋。
大媽,你好啊,巖井對著張松媽媽喊。
張松媽媽站起來,也沒問她是什么人。反正現(xiàn)在偶爾也還會有人來找老太太講話,都知道她兒子在林河車站被斃掉了,這是一件不小的事情。
老太太的拐杖并不完全用得上力,她只是走路有點跛。
家里的小孩,她見到了兩個,那個大的不知去哪了。
巖井問她,事情都過去了,你老也不再多想了吧。
老太太沒什么反應(yīng),就好像她自己根本不在意這件事情一樣。
生活還是要過下去的,對吧。巖井說,巖井帶了一點東西,雖不是太值錢,但還是很實用,有幾樣吃的,還有一點日用品。
老太太對別人帶的東西倒還是感興趣,放在大桌上,用手劃拉了幾下,用很土的方言,終于開口道,謝謝,謝謝啊。
巖井聽到的卻是“細細”的,細小的細字的音。她感到很奇怪:怎么這個地方,隔一個縣,方言差這么大啊。
我倒要問問你幾件事情呢。
老太太看她。眼神比之前要溫和許多了。
小運好吧?她問,其實她是想問那個在現(xiàn)場被張松舉起來摔到地上的孩子。
老太太點點頭,一個勁地講,好,好,好。
老太太的拐杖在地上搗了那么幾下子。
巖井已經(jīng)看到在門口發(fā)呆的那個小孩子,這比視頻鏡頭里,在網(wǎng)絡(luò)上看到的要長得大了一些,黑黑的,很靈巧的樣子。
她招手,小孩沒有過來。
她就喊,過來,阿姨給你糖吃。
小孩于是過來,她想老人和孩子都多么親切啊。
孩子吃著糖,又出去了。
她問了張松媽媽一句,老人家,我講話都聽得懂吧。
都懂,都懂,老太太說。這話反倒把巖井嚇了一跳,她本以為老太太恐怕是不大懂她的話的,她不過是來看一下。
巖井回來告訴我的是,畢竟是一家人啊。她說,當(dāng)然,我這么說完全是站在一個遠一點的角度上啊,那情景也還是,讓我以為他沒有辦法過得好。
我不知道巖井到張松家還看到了別的什么,但我不僅反對她到被擊斃者的家里去,我其實也反對,你用一種事后的眼光來看待他人。
以后,不要這樣講了。我說。
她摟著我的脖子,我就是有時嫌她臉有點大,確實她是個很有承受力的女人。她很能干,并且她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把事情都控制在自己意志里的能力,這個當(dāng)然也包括我們即將到來的婚姻。
她說,我也還是為了你。我覺得我去看看那戶人家,我就會更了解生活,因為包括你所做的一切,都是讓生活,讓所有人的生活能過得更好一些。
9
其實我是不喜歡局里給我這個槍擊事件開表彰會的。我知道,其實這主要還是回應(yīng)社會關(guān)切吧。
我和巖井一開始還在考慮到底婚禮放在什么時候辦,尤其在組織上還要為我開表彰會這么個情勢下。當(dāng)然,我們很快就決定還是先結(jié)婚吧。
領(lǐng)了證,辦個儀式,自然是小范圍的。也因此,我可以跟領(lǐng)導(dǎo)講,表彰會的事就延后吧,還是生活重要啊。我要結(jié)婚了,組織上當(dāng)然認為結(jié)婚跟表彰也不是一回事,雖然都是喜事。
我沒有料到,雖然辦婚宴沒有辦法去拖延那個別人為我組織的表彰會,但在婚禮上出了點狀況,我反倒覺得我沒有心情再去管什么表彰會的事情了。
是在婚禮快結(jié)束時,有人過來拉了我一下,那時我已經(jīng)飲了不少杯酒,盡管我用白開水兌過酒,但還是喝了不少,說在出口那里有個老熟人想跟我講句話。
那個人見我過去,向后讓了讓。在后廚往外拐的地方,我沒有什么防備,自然他先是介紹了自己,說自己叫小堂。
我沒大聽明白,也反應(yīng)不過來有什么叫小堂的人,當(dāng)時也不知道這是姓堂呢,或是名字單一個堂。
反正我臉上火辣辣一熱,血就出來了。我臉上被拉了一條口子。
因為我是做警察的,我自然曉得人家襲擊,如果你沒有防備,其實只需用很小的力你就能被傷得不輕。
我捂住臉,立即就去衛(wèi)生間,幸好沒有人撞見。這婚禮現(xiàn)場我是待不下去了,我馬上就上車回去了,就說酒太多了。
我跟單位說要去休假,其實后來,就是休假一周后別人還是發(fā)現(xiàn)臉上有了疤,也只得說是在旅游時意外落下的。
但我跟政委講,反正臉上有了疤,表彰會就算了吧,這不是什么光彩的樣子吧,有疤呀。
當(dāng)然,沒有人真的要追究疤是怎么來的,這完全是私人生活啊。再說疤也不大,又因為是結(jié)婚后弄上的,別人也不會不顧忌地來問吧。
可我自己知道啊,因為有巖井。
巖井聽我講,那是在她從婚禮現(xiàn)場回來以后,我一見到她,她就哭著抱住我,她一個勁地說,對不起,她說她都知道。
我當(dāng)時已經(jīng)縫了針,打了疤子,只是襯衫上還有血。
你看,結(jié)婚弄成了這樣。我說。
巖井只是哭,然后說,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吧。
我說,我看你這樣子,你好像都比我清楚。
她點了點頭,她把從婚禮現(xiàn)場帶回的東西放好,又回了個電話,才坐在沙發(fā)上跟我講起來,她總是那么有條理。
她講,是該講講屹菲了。
在結(jié)婚這天講這個女孩子,我有點尷尬??墒怯惺裁崔k法呢,你當(dāng)初怎么跟人家撩呢。
她講,那個小堂,對吧。
我說你怎么知道啊。
她說,那個叫小堂的給她打電話了,他說知道你身份,不怕你找麻煩,即使你本人就是一個警察。
我說,這都什么人啊。
她說,他是屹菲的追求者呢。
啊,屹菲的追求者,什么意思啊,我不過是跟屹菲網(wǎng)上認識,好不好?我說。
也不僅這樣吧。她說。
我說,難道你認為我真的會喜歡這個人。
當(dāng)然我這么說的時候,我心里是很不舒服的。
巖井說,可你知道吧,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屹菲出了點狀況。
什么事?我有點驚訝。
巖井說,就是那次,就是槍擊之前那天下午,你還到電大去找她,對不對?
啊,這個你知道?我問。
她說,怎么不知道,我是你未婚妻哎。政委都跟我談你許多次了。
我心想,沒有什么是瞞得過巖井的。
她說,那次你去找屹菲,對不對,就是那天,你是順著她微博照片,一個男孩在畫畫,后邊是閱覽室書架以及窗戶,對吧?你就是去那找她,對不?
我說,是啊,可是沒有找到她,沒有見到屹菲啊。
巖井說,就是在你去之前,屹菲出了點狀況。
怎么講?我問。
巖井說,屹菲她在那天,就在那個位置和一個人起了爭執(zhí)。
怎么講?我又問。
巖井說,她預(yù)感到你會去找她,所以她要去那個位子上坐著,可是當(dāng)時有個男學(xué)生坐在那里,所以她就讓那人離開,可人家沒有走。
那怎么樣?我問。
巖井說,屹菲就把這人喊到走廊里,然后她突然就朝人家的脖子咬去。
啊,會這樣?我驚異極了。
所以,你知道吧,就在你去那個位置之前,屹菲出了問題。屹菲把人家咬得怪重的,因為差點傷到動脈,所以事情嚴重極了。她說。
我看巖井的手,她的手有點蒼白,但涂了指甲油,似乎隨時都能精致起來,我喜歡她用這樣的手撫摸我,我喜歡她用這樣的手摟住我。
我這是第一次問你,她是你什么人???我問巖井。
巖井說,也沒什么,我們是烏塘中學(xué)時的同學(xué)。她,怎么講呢,只是有時候會頭腦不大好。
我不知道該不該認為屹菲是精神上有問題,又或者是她跟巖井關(guān)系非同一般,所以她會如此。
當(dāng)然巖井還是告訴我,她們關(guān)系很好。但這也并非是屹菲和我網(wǎng)上聊天的根本原因。根子還在于她這個女孩子有那么一點怪,就是比較,怎么講呢,虐吧。她說。
什么意思?我問巖井。
巖井說,其實你一開始跟她網(wǎng)上聊天不久,我就知道,但我不敢和你說,怕你覺得有負擔(dān)。屹菲是聽說我跟你認識以后,她就說她要試探你。
為什么這樣?
巖井說,因為女孩子嘛,她就是想試試你會不會跟她怎么樣,這樣她就能試出你對我怎么樣了。
我覺得巖井的話反正也夠顛倒的,但意思我明白,這屹菲是她同學(xué),密友。然而,她為什么在我去找她的那個下午咬人呢。
巖井說,那是,這樣講吧,她神經(jīng)有點大,容易上火啊。一個極沖動的女孩子。
我卻感到奇怪極了,也幸虧一直跟她連面都沒有見過,不然真不知會是個什么樣子。
不過,看得出來,巖井跟屹菲關(guān)系非同一般啊。
我們新婚這一天比較累,我們只是親吻,并沒有性生活。雖然本來我們應(yīng)該來那么一下子,以作紀念,但我們沒有。
她講了屹菲,她就嘆氣。
她最后反復(fù)地說,其實你那時不也有點恍惚嗎。
我不敢接她的話,因為我生怕她會提及我對屹菲有感情。不過,現(xiàn)在我確實不是很有把握來判斷我是否在那時是真的非常喜歡以至于愛屹菲的,一切都不好說。但是,能夠說不恍惚嗎。
不過,這是感情。這是私人生活,我承認屹菲是一個在我心里邊特殊極了的人。
那個小堂并不算屹菲的男朋友,但一直大約是深愛屹菲的吧。屹菲因為占位子跟別的男生起爭執(zhí),咬傷別人,也因而他至少認為屹菲跟我是密切是重要的吧。而我卻連她出事都不知道。
他劃我,就是要教訓(xùn)我的吧。我對自己講,他這種人一定是在乎屹菲的每一分每一秒好不好。
10
我再到翡翠湖電大那里去的時候,是陰天。但氣溫已經(jīng)升上來了,空氣中有一種潮的混著暖的感覺?;ㄒ采蟻砹?,草也密了,有蜂子飛。
我本不喜歡這樣的季節(jié),有著潮濕黏稠的那種拖拽感。臉上的疤有時發(fā)癢,因為劃得比較快,所以比想象的要更深,不知為什么疤會是一道突起的梗子。
我當(dāng)然是要到那個圖書閱覽室去。其實,我很快就找到了那個男生,一個畫畫的,桌上堆了不少紙,有那種簡易畫筆,有面包,有電腦,還有文具盒,堆滿了東西。在他的對面,只放著一只書包,但并沒有坐人。書包是敞著的,那會不會是屹菲的呢。
我可以講也并非真的就要見到屹菲,因為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我已經(jīng)跟我的新婚妻子巖井開始新生活了,雖然我發(fā)生了車站的槍擊事件。但是,我的生活仍在繼續(xù),而我的妻子巖井,一直在支持我,她有時早上醒來跟我說,要穿白衣衫,表彰會上你要像個樣子。
但我一直在拖,盡管我拖也并不大管用。只是我希望表彰會最好在這臉上的疤梗消下去之后才開吧。
我沒有坐下來,我不再那么拘束了。我看這個畫畫的男生,確實他這樣子就跟屹菲微博里拍到的一樣。然而,這個男生會不會知道坐他對面的女生在拍他呢,他知道了會不會樂意呢。
我就站在他旁邊,看他畫一只鴨子的草圖。我得說他畫得很耐心,自然畫得也不錯。鴨毛是黃色的,一種罕見的嫩黃,而鴨嘴是腥紅的,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是這樣來看待小動物的嗎。
他見我站在邊上,并沒有什么反應(yīng),繼續(xù)畫他的。他旁邊有一只口罩,其實天氣并不差,而且因為陰天,也沒有霧靄,為什么要戴口罩呢。
也許僅僅因為流行,把自己的臉給遮起來。屹菲也是這樣的吧。
他前邊的草圖很多,還有其他的動物,但都是卡通的,你看不出是羊,是豬,抑或是鵝,僅僅這正在畫的鴨反而讓我看出來了。我知道,因為距離的緣故,我才看不出草圖里的動物。
但也有一張露出一角,那是一片風(fēng)景,中間還站了人。我就很奇怪,我伸出手,想把它給抽出來。他馬上捂了一下,但我還是拽出來一點點,原來上邊有一個非常清秀的女子,正站在竹林邊,看著不知是何處的遠景。
這男生應(yīng)該是生氣了,我不僅站在他旁邊看他畫畫,我還抽他的草圖出來看,他終于忍不住站起來,問我,你想跟我談什么。
我對于這個小畫家的反應(yīng)還是十分震驚的,為什么不說別的,就說是要談什么呢。
我們來到走廊上,大約這個走廊也正是那天下午屹菲咬傷搶她座位的男子的地方吧。這一切,這個男生都是目擊者吧。
你要畫什么?我問。
他哼一聲以作回答,顯然他不認為我打擾他僅僅是為了挖苦他。
他說,你們都是來找人的吧?
我覺得他話中有刺啊。你說什么?我問。
他又哼了一聲,我就想現(xiàn)在的年輕人到底都很有想法,不會被你牽著鼻子走。
我說,你講的是,我不是來找你的,對吧。
那男生說,我當(dāng)然知道,可是你可以直接去找她啊。
他說的應(yīng)該是屹菲吧??墒?,他怎么會對來找屹菲的人有這種十分讓人難以捉摸的情緒呢。
我還是要打擊他一下,所以,我說,你成天都在畫什么東西啊。
至少他聽到這里,他應(yīng)該知道我是以某個方式知道他這個男生一直都是坐在這個位置畫畫的。
他說,時間很快。
我有點吃驚,我覺得這男生講話也夠怪的。
我問他,你這什么意思?
他說,我先前講了,你們都是來找人的。
你們?我問。
他說,是啊。我說的就是跟那個下午比,你也一樣;你來,也是因為她。
我這才明白,原來他所講的“你們”,指的就是我現(xiàn)在以及屹菲咬人的那天下午來到這兒的人。可是那個下午我也來了啊,只是當(dāng)時我不知道,屹菲已經(jīng)在之前出了事,咬了人。
我就知道還會有人來,我就知道會有人來。男生說。
我有點覺得詭異,我心想他怎么知道我會來啊。再說你又怎么知道我呢,不過那個被巖井認為我比較恍惚的屹菲出事的下午,我來時,是不是這個男生也已經(jīng)注意到了呢。
自然,我覺得我從這個男生這里應(yīng)該能問出一點東西吧。
我問他,她人呢?
誰?他反問。
我覺得我們的談話可以很正式,這是一個嚴謹?shù)睦L畫者。
我說,就是坐在對面的女生。
他說,原來你確實了解得很充分,但她有好長時間都沒有來,至少在我坐著時,沒有來。
什么意思?那放你對面的是她的書包嗎?我問。
他說,是的。不過我覺得許久都沒有動過了。
她在哪里,你知道嗎?我問。
他說,這個,我可以建議你去翡翠湖的竹園看看。
我記得我在他桌前畫堆里抽出過那張圖,是一個女子站在竹林前。
他又說,但也不能保證,有時她并不在那里。
11
表彰會還是要開的,我早就明白,要表揚你是組織上的事情,你自己想推脫那是推不掉的,不過我臉上的疤并沒有消,組織上也不會在意你這個,再說這是私人生活啊,并非是別的原因。
別人會不會在意呢。誰知道啊。
表彰會上,我妻子巖井和其他幾個同事坐在最后面。本來她是不應(yīng)參加的吧,因為表彰會上有內(nèi)部的媒體,網(wǎng)絡(luò)上也有,不需要太多人。但組織上考慮我們已經(jīng)結(jié)婚,所以局里就讓巖井和幾個女同事坐后排,她自然是十分高興的。
因為表彰會上我比較漠然,所以大家也都只是走個程序,畢竟這是一個公共安全事件,反正是一個比較讓人深思的東西。大家總不能都很興奮吧。
我覺得也就這樣,表彰會之后,要搞一個座談會。領(lǐng)導(dǎo),尤其是政委想把氣氛給調(diào)動起來,因為是座談會,大家不知怎么就要講我臉上的疤的事,我起初以為很逗,后來才發(fā)現(xiàn),也有人對你臉感興趣。
而座談會基本上跟平時的生活會差不多,我妻子巖井關(guān)于我的疤就講得很明白了,她說,那是她跟我旅游時,在一個森林茂密的地方受的傷。
人家就準備開玩笑,說你們在黑暗的森林里干什么呀。
我妻子巖井豈是一般的頭腦,學(xué)過中文,干過基層,現(xiàn)在還要考博,以她的機智,馬上把別人給堵回去了。
我對表彰會和座談會都覺得有點累。不過,我那種因為有了巖井而在心里邊產(chǎn)生的舒適感一直都存在,在這兩個會議上更是如此,我覺得她說得對,在我心理上,她就是說,真是的,你是個英雄。
我覺得她看我是個英雄這讓我舒適極了。其實我在吻她時,尤其是對著她那張年輕又活力、對新事物十分在意的臉時,我覺得只有她,是真的認為我是一個英雄,我覺得她是看我很重的。
生活又能怎么樣呢,有巖井,又舒適,也就這樣了。
那晚,我回去得晚。
我回到院中,停好車子,還沒到花壇那邊,我就看到自行車棚那里,站著兩個人,不錯,我又聽見聲響了,其中一個對著我這個方向的正是我妻子巖井,而另一個人是誰呢?
因為有一個角,那里有回廊,有葡萄架,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葉子了,我就站在那兒,我想聽聽在講什么。
起初,我沒有聽出我妻子旁邊那個人是誰。
有時那人嘆氣,好像挺難受的,后來我就聽出來了,原來她在講一個極其重要的問題。
他在那種情況下必須這么做。巖井說。
那人說,這個我知道??墒??
巖井說,可是什么,沒有可是啊。大姐,生活要都是可是,我們也都沒有辦法過下去了。
我感到巖井應(yīng)該像平時那樣,她常常在別人難過的時候拉別人的胳膊,生在巢湖邊的女人就是這樣,多么溫存。
你想想,他是為所有人啊。如果不那么做,那還得了啊。巖井說。
那個人說,可是,他也就是那個脾氣而已啊。
我基本上聽出來了,講的是我開槍擊斃張松的事情。
我又聽出來,這個人正是張松的前妻,或者說就是他妻子,因為這女人不過是跟別人跑了,而張松也并沒有別的妻子,張松沒有別的女人。
那女人說,主要是孩子們還太小,這樣以后怎么辦呢?
巖井應(yīng)該是問了一下,她這個聰明的女人總是這樣,她天生會讓人舒服一些。她說,大姐啊,那是的,可是,你要想啊,不是還有你嗎,我們女人也應(yīng)該有自己吧,你想想,現(xiàn)在,是你,對生活挑起來的時候,我們女人就應(yīng)該這樣,來,我們把生活的擔(dān)子挑起來。
那女人會不會點頭呢,因為在轉(zhuǎn)角,我看不到。但我聽得到很細小的哭聲。
巖井是會做思想工作的,她大約是見這個女的已經(jīng)比較信任她了,所以她就試探著說,你想想,在那種情況下,他把你們小孩都拋起來砸出去,這錄像上都有啊,你想想,這還能怎么樣?
怎么樣?怎么樣!巖井又重復(fù)。
我知道我妻子巖井一定是給張松前妻這樣的鼓勵,就是作為女人應(yīng)該把生活的擔(dān)子給挑起來。
不要緊,我告訴你,還有政府呢。不是有低保嗎,現(xiàn)在你可以把孩子們帶起來,以后路長,你也應(yīng)該把麻將館關(guān)了,你應(yīng)該開個小店,或者是申請一點貸款,干點別的??傊?,大姐,你會轉(zhuǎn)過來的。
大姐是不是會用手拉下轉(zhuǎn)角另一端的車棚的涼篷上的小小的尖尖的木頭呢,她會相信生活將從此好起來嗎。
但生活會不會更加地壞下去呢。
巖井說,你不能來找他。
我知道我妻子巖井終于講到最關(guān)鍵之處了,她是一個多么冷靜的女人。
巖井說,你找他算什么事啊。這不是他的事,他是必須這么做的。
我知道我妻子巖井是保護我的。她說得擲地有聲。
她應(yīng)該是拍拍大姐的背,對她說,好好回去生活,好好過日子,生活會好起來的。
12
有些事情你必須要弄清楚。當(dāng)然,你認真去做,也未必弄得清楚,但你還是應(yīng)該去努力地試試,并且當(dāng)你做的時候,你其實總還是能把事情弄出點眉目的。
就比如那個圖書閱覽室的事情,我不能說自己是恍惚的吧。我不過是在槍擊事件之前的那個下午,去那里找屹菲,在那時,我以為我對她是有感情的,我覺得那時我是喜歡她的。我不能說我在那個階段有什么恍惚。
那一種差不多是愛上、喜歡上一個女人的感覺。然而,事情到底又是什么樣的呢。
既然那個占了屹菲位子的人是被屹菲咬傷了,那么,我得見到這個人。
我去省立醫(yī)院,沒有找到記錄,后來托人幫忙在三院那里找到了住院記錄,應(yīng)該咬得不輕吧,不然不會咬了脖子也還住了七天的院。
在住院記錄上清楚地記了不少過程,應(yīng)該講真是不輕松啊。為了占個位子,卻被咬成這樣,生活啊,也太嚴苛了。
上邊有這個男人的不少信息,電話和住址也都有。當(dāng)然,這是一個外地人,我不明確我應(yīng)不應(yīng)該盡快跟他見上面,找他還是費了我不少時間。
不過,上邊有他不少信息,找到他并不難。但他常不在住處,后來我就看見他在紅星路那里有個烏塘炒栗的小門店,他在那賣東西。我從左手那個路口的角度,沒有看到他脖上的疤。
我觀察他幾次,沒有靠近,因為害怕他也會認出我,我比較糊涂。
我去店門口,準備買栗子,但沒有張口,因為站那么近,我看到他脖子有一個很可怕的像蜈蚣一樣盤曲的疤的一部分,他穿著那種劣質(zhì)的翻領(lǐng)T恤,上邊的扣子也扣了,只看到疤的一部分。
后來,我在一個黃昏,在他租住的樓下堵住他,他背著不少栗子正準備上樓。
我說,別急著上去,我們談?wù)劇?/p>
他很膽小的樣子,看著我。我講,你不用害怕,我只是問你幾個問題。
他大約也知道,事情并不妙,至少不是什么好事。
我問他,賣栗子怎么樣,掙到錢嗎?
他說,還行。
我講,你這栗子怎么可能是烏塘的,都是農(nóng)貿(mào)市場批來的吧。
他終于挺直腰,問我,你找我要干什么?
我說,沒別的,問你點事。
為了讓他放心,能把事情問清楚,我就幫他拎著栗子。我講,到酸菜魚店吧,我們邊吃邊講。
他起初不同意,我講,難道你要回去吃栗子嗎。
這人就同意了。不過,我已經(jīng)講得很明白了,耽誤你時間,算你工錢,比如吃這個飯、談點事,你算你回到烏塘栗子店賣栗子賺多少錢,我都算給你。
他沒有反對,但不再拒絕我的問題了。
也因而我才得知,他被咬得很重。
我問他,現(xiàn)在還疼嗎?
他說,不疼了。
為了拉近距離,我跟他說,你看,我臉上也有道疤。
他看了看我,笑了笑,不過我沒有講我的疤其實跟去圖書館那個位子也有關(guān)系呢。
他也沒問。
我說,你一個炒栗子的,你去那個地方,圖書館,干什么?
他望著我,我拿了些錢給他,這我在進酸菜魚店之前就已答應(yīng)了。
他喝了點酒,他說,是一個老鄉(xiāng)叫我去的。
老鄉(xiāng),很熟?我問。
他說,也不太熟,就是買栗子,聽口音,有一兩年了吧,反正老來買栗子認識的。
我給他煙抽,他這人很老實。
他說,那個女人,叫我那個下午到圖書館去,她講你去那里看看書,我不想讓別人坐在那里。
那你沒問她為什么要叫你這么干?我問他。
他說,我不大敢問,因為她那樣子,好像她很在乎這個位子,不想叫別人坐了去。
我也喝了口酒,但我沒有和他碰杯,我怕他嫌我麻煩。
他說,這女的是烏塘人啊。她叫我干這點事,我就干了。我坐那就看到對面一個男的在畫畫,我就想,或者就是在乎這個男的吧,清秀秀的,只是比那女的小一點、年輕一點吧。
我笑了一下。
然后呢?我問,其實我也不大想問下去,因為這家伙自己都想講了吧,講了痛快些,不然脖子也白咬了。
他說,后來也就這樣,另外那個女的來了,我卻不敢看那女的,因為她叫我出去后,沒幾句話就這樣了。
什么?我問。
他說咬了啊。
他解開扣子,把T恤的豎領(lǐng)攤開,一個盤旋而扭結(jié)的疤凸了出來,又丑又大,這是怎么咬出來的啊,難怪住了那么長時間的醫(yī)院。
那晚,我后邊也喝了些酒,我告訴這個人,我也去過烏塘呢,那是年前,我下去送東西。他講烏塘那地方?jīng)]什么好玩的,還掙不到錢,不然他也不會來這里討生活了。
看這男人年齡不大,人老實,本分,但并不木訥,是個可以信任的人,但我也不大理解的是,他這樣講,不是把叫他來占位子的女人給賣了嗎?
不過,我可不能調(diào)過來想,不然,我也就不知道這個事情,原來是巖井叫他到電大去的。
喝了不少酒,回到家,巖井在看電視。
她問我,怎么喝酒了?
我說,明天我休息。
如果不是休息,那么是不能飲酒的,警察是有規(guī)矩的。
她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眼睛有點紅,我知道她比較累。
我換了個頻道,有時她會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到窗戶那邊去,向樓下看。
我問她,你看什么呢?
她說,沒有什么。
但她還是會去看。
后來,她就下去了,因為我跟那個脖子被咬的人喝過酒,我就覺得自己好像了解了些事情,自己反倒不好意思似的。
她在下邊好久沒上來,我就下樓去看看。這一次我看到了那次的那個回廊的轉(zhuǎn)角,就是葡萄架下邊,我看到那里站著的就是我妻子巖井,還有那個人,大姐,對,我知道又是那個死者的前妻。我知道我走到車棚里就剛好能和那個位置又靠近,又互相看不見。
我走到車棚那,聽到她在跟那個大姐講,你不要再來了吧。
那人哼了一聲,聽不出什么態(tài)度。
巖井說,你不能老來啊。我都講過多少遍了,這不是個事啊,你來干什么?
那個大姐嘆氣。
她們還是很文明的,沒有爭執(zhí),只是一種以理來論事,不管論多少遍還是可以講的。
巖井說,大姐,還是把生活過好最重要,對不對,老來,不行的。
大姐應(yīng)該也在點頭吧。
大姐說,我在想,為什么非要這樣啊,我們孩子都還小,怎么辦啊。
巖井說,大姐,真不能再這樣了,我跟你講了,這不是他的事,他這是工作,你懂吧,你快回去,以后不許再來了,你回去好好生活,把日子過好,比什么都重要,就這樣了,快走吧,啊,以后不許再來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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