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
肖然正在衛(wèi)生間淋冷水浴,滿頭泡沫,不料水停了,一兩聲敲門聲流進(jìn)耳朵。他扯下衣架上的毛巾,把眼睛擦干,敲門聲還在繼續(xù),指關(guān)節(jié)緩慢地落在同一個位置,想必門外的人很有耐心,且固執(zhí)得很,好像確信肖然一定會開門。
他腰間圍了條浴巾,走過去開門,看到站在門口的女人時,他沒有感到驚訝,只是覺得像在夢游。是女人在夢游。她的樣子很熟悉,他努力回憶,才想起昨天夜里的事。
“怎么是你?”
“你說你住這兒?!彼呎f邊轉(zhuǎn)動著高跟鞋鞋跟,可能她在門外站得太久了。
她穿著一條黑色包臀裙,涂著橙色口紅,深陷的眼窩冷冰冰的,瘦弱的胳膊上吊著個白色手提包。
肖然一只手撐在半開的門上,她一勾頭,從他胳膊底下鉆了進(jìn)去,把提包撂在床前的椅子上,開始坐在床沿脫鞋子,問他有沒有拖鞋。他從鞋柜里取出一雙拖鞋給她。他走進(jìn)廁所打開水龍頭,只聽到水龍頭里傳出一陣咕嘟嘟的聲音,他一拳頭打在洗臉池上?!皼]水了?”她接著問道,“樓下有水嗎?”
“可能吧,院子里可能有?!?/p>
她從廁所拿了個水桶,走下樓梯去提水。肖然推開窗戶,一股涼氣吹進(jìn)來,吹散了屋子里悶熱的氣息,外面的街道濕漉漉的,不久前剛下了陣小雨,行人稀少,街邊有幾個小販推著手推車做生意。他想著,她提著一桶水吃力地爬樓梯,突然連人帶桶從樓梯上滾下去,不過令他意外的是,她好端端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滿滿一桶水一滴也沒有灑出來。
夜里十一點(diǎn)多才來水,洗完澡后,他們并排躺在床上,只用一條毯子蓋住肚皮。她問肖然能不能給她一支煙,肖然的褲子搭在床邊的椅背上,他伸手從褲兜里掏出煙盒,取出一支扔到床上,她將它撿了起來。她的煙抽到一半時,他把六百塊錢扔到她身上,“你走吧?!?/p>
“我沒地方去了?!?/p>
昨天夜里,他跟同事去KTV唱歌,經(jīng)過一個包廂時,看到里面的一個男人在砸酒瓶,一個長腿女人坐在沙發(fā)上,面龐帶著淚痕。她望著門口,目光從深深的眼窩下投出來,肖然忘不了她的目光。喝完酒,他的頭昏沉沉的,他叫領(lǐng)班找來了剛剛看到的那個女人,她脖子上掛著一塊小小的牌子,上面寫著名字:羅曼。她脂粉下的那張臉已經(jīng)不算年輕了,至少在她這行如此,但他對她有種特別的渴望,隨后把她帶到了衛(wèi)生間。完事后,他讓她陪他喝酒,朦朦朧朧中,她問他住在哪兒,他沒有考慮就告訴了她。
可能天沒亮羅曼就起來了,肖然倚著門框,看她在簡陋的廚房里做早餐,他回頭掃了一眼凌亂的床,沒想到居然跟眼前這個女人在這張床上睡了一晚。她把兩碗放滿辣椒醬的面端到桌上,纖細(xì)的手指從碗沿移開,放進(jìn)嘴里吮吸,那樣子像極了一個天真少女,肖然覺得一陣反胃。他匆匆洗漱一番,拿濕毛巾擦了擦頭發(fā),擦完將毛巾撂到椅子上,換下的褲子被他扔到床底下,“你自己吃吧,吃完去找個地方住?!?/p>
肖然在房地產(chǎn)中介公司上班兩年了,那時,他發(fā)誓將來要買輛車,就不用再徒步穿過這兩條街去上班。那時他擦著濕潤的眼睛,望著棕櫚樹背后的樓房,堅信自己一定可以買一套房子,然后把那女人娶過來。不過現(xiàn)在他走路都得把衣服裹緊,生怕一陣風(fēng)吹過,就會吹得他一無所有。他一頭撞在玻璃門上,“該死的。”他低聲罵了一句。他的辦公桌正對著馬路,兩年前,那個女人像片紅透的葉子,被風(fēng)從馬路刮到玻璃門上,他趕緊跑過去開門,生怕她又被風(fēng)刮去別處。她是來租房子的,他告訴她,旁邊一個小區(qū)還有兩套公寓,要是她愿意的話,他可以帶她去看看。他騎電動車帶她去看那套一室一廳的,剛打開門,她就說不要這套?!拔沂且粋€人住。”她說道?!澳翘资菃紊砉ⅲ矫??!彼娝c(diǎn)了點(diǎn)頭。簽完手續(xù)后,他準(zhǔn)備離開,但見她坐在空空的床沿上,呆呆地盯著墻壁,陽光從窗口鉆進(jìn)來,穿過她紅色裙子,在地板上投下一片薄薄的陰影,那片陰影蓋住了他的腳背,他不自覺地問了句:“你什么時候搬進(jìn)來?要我?guī)兔???/p>
“我只有這些東西?!彼崃颂崮侵缓谏】姘?,它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可憐巴巴地吊在那只肩上,跟她人一樣,隨時都有可能被風(fēng)刮走。
中介與房客,從來都是只在瞬間需要對方,房客拿上陌生的鑰匙,中介拿走那點(diǎn)微不足道的中介費(fèi),兩者便再沒關(guān)系。但他們不是。自住進(jìn)去后,煤氣、管道、電器之類的事,她都要打電話問他。他告訴她,有事可以打電話給物業(yè),但她說跟那些人不熟,好像她已經(jīng)把他當(dāng)成了熟人。煤氣罐也是他幫她搬上樓的(煤氣公司的人說搬上樓要加錢)。剛開始,他覺得這個女人有些煩人,后來幫她的次數(shù)多了,他似乎覺得,幫她也是理所當(dāng)然。
“你下班了我請你吃夜宵?!庇写嗡螂娫捊o他。他是最后一個走出辦公室的,外面下著小雨,路面濕漉漉的,很滑。他本想回去休息,明天還要跑幾個客戶,最后抖了抖襯衫衣領(lǐng),掉頭去她公寓樓下等她。走到樓下后,他見她的窗口黑漆漆的,猜想她是不是睡著了,故意放他鴿子。但不一會兒,只見她出現(xiàn)在樓梯口,穿著寬松的睡衣。睡衣太大了,她的身體在里面一晃一晃的,很有可能晃著晃著就消失了,想到此,他覺得很有意思?!跋掠炅耍砸瓜环奖悖簧先プ??!狈孔永镪幧?,她居然用報紙將窗戶全封起來了,慘白的燈光淌在地上。他感到意外,“不怕悶死嗎?”“怕人看到。”她說道。“你想太多了,難道你見過偷窺狂?”
她不再答話,走到桌前拿起燒水壺,在水龍頭下接滿水。燒水壺響著嗤嗤的聲音,忽然間房間里似乎插進(jìn)來一個人,他望著封閉的窗戶,心想,可能她是怕人從窗戶爬進(jìn)來。整個房間還是整潔的,這點(diǎn)令他感到舒服,他又掃了一眼灶臺,上面干干凈凈,放著兩只洗過的碗,和一只空空的菜籃子,想必她過得挺簡單?!澳闵习嗟牡胤诫x這兒多遠(yuǎn)?”他問道。
“工作都還沒想好,走一步看一步吧?!?/p>
“一個人住啊,你膽子也大?!?/p>
她取下燒水壺,往一只玻璃杯里倒水,“到了長沙,我什么都不怕了?!闭f完,她哎喲了一聲,把手指放進(jìn)嘴里吮吸。
“怎么了?”
“沒事?!?/p>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抓住她手腕,將那只手放在水龍頭下沖刷。
他想看看對面樓里的人是不是都睡了,可惜看不見。放下水杯,他說他得下樓了,叫她早些休息。她握著門把手,緩慢地打開門。他將半個身子送進(jìn)門框,一扭頭盯著她的臉,她的眼睛像小貓的眼睛,詭秘,卻又怯生生的;他把半個身子抽回來,推上門,抓住她兩只胳膊。
這張床搖晃得厲害,床頭一下又一下頂在墻壁上,他知道墻壁隔音效果很差,也許隔壁的人正將耳朵貼在墻上。做愛被別人看見或偷聽,都很刺激。她的指甲深深摳進(jìn)他肉里,給彼此都帶來血淋淋的快感。
男人沒有不愛跟女人打交道的,但跟女人打交道確實(shí)麻煩。肖然的一個女客戶,這幾天惹上了一件麻煩事兒,她往他辦公室跑了幾趟,一天還要給他發(fā)十多條信息:她覺得自己正處于危險之中,而作為她的中介,肖然有責(zé)任保護(hù)她。后來那黑車司機(jī)又來敲她門時,肖然過去警告了他,那黑車司機(jī)叫他別多管閑事。他很后悔,當(dāng)初不該把公寓租給這種女人,一個隨便將不認(rèn)識的黑車司機(jī)帶回出租房搞的女人。他不清楚,為什么只要把房子租給女人,就一定有事情在他身上發(fā)生,為什么不是辦公室的其他人,偏偏是他。他發(fā)誓,以后再不租房子給女人了,但他沒辦法做到這輩子不碰女人。
慘白的路燈投在馬路上,他又是最后一個離開辦公室的,可他還不想走出去,倒是挺享受這種孤獨(dú)的感覺。他坐在桌子上點(diǎn)了一根煙,想起了羅曼,這個跟他一點(diǎn)關(guān)系都沒有的女人,跟其他女人都不同,不僅僅因?yàn)樗羌伺?,而是因?yàn)樗馨踩K龖?yīng)該已經(jīng)離開了。
離公司兩公里外的迪吧,是肖然常去的地方。他從不去酒吧,那些酒吧太平靜、單調(diào),不適合他這樣的單身狗。他沒想到會碰見兩個同事,他們看到他,從一堆胳膊大腿間穿過來,往他臉上噴了一臉酒氣,肖然想甩開他們,找了個空位子坐下來。他們偏不走,靠在他椅子上喝酒。他想去吧臺點(diǎn)杯酒來喝,前面幾個人把路擋住了,人群中還有一個女人在跳舞。那女人從肩頭轉(zhuǎn)過臉來,看到肖然,眼睛露出喜悅的神色,她用纖弱的胳膊撥開人群,走到肖然身邊來。肖然突然間興奮了,他的手搭在她光溜溜的肩膀上?!斑@是羅曼?!彼麑ν抡f。
“你馬子啊?”同事問道。
肖然不作聲,他輕輕抓著羅曼肩膀。他抓住她,并不是他需要她,而是他需要她來滿足虛榮心,或者說維持男人的尊嚴(yán)。他清楚地記得,當(dāng)那個女人騙了他,把他的錢包偷走后,他這幫同事們是怎樣恥笑他的。
他們不算男女朋友,也算不上情人,說是炮友吧,也不全是,只是他跟她發(fā)生過關(guān)系。只要發(fā)生了關(guān)系,兩者之間就有了某種隱秘的聯(lián)系。她告訴他,之前她出去打工,在火車上被一個男人騙到廈門,后來被賣到洗浴中心做小姐,有一天她逃了出來,連身份證也沒拿。她對肖然說,她沒接過客,“真的,就有一次一個老頭進(jìn)來,他一直硬不起來?!彼淆X咬著下嘴唇,幾乎咬得滲出血?!班拧!毙と徽f,他把她的手緊緊捧在手掌里。
肖然走到哪里,都會看見她像片紅透了的葉子,飄在馬路上,又被風(fēng)卷到天橋上,刮到行人腳底下。即使他們不認(rèn)識,僅憑這一點(diǎn),他也會毫無理由地幫她。這社會像他這樣的好人不多了,這倒不是好事。
肖然到處幫她找工作,他自己的事擱在一邊,只能每天加班到深夜。鎖上辦公室門后,他似乎有理由去她那兒了。他滿身疲憊,推開門后,看見她站在廚房里做夜宵,他明白,這是她招待他的最好方式了。窗戶仍然用紙糊著,整個房子透露出一種陰森的氣氛,好像她是他撿來的。
那件白襯衫,被她洗了掛在不通風(fēng)的陽臺上,白得發(fā)亮。洗完澡后,他會換上這件干凈的襯衫。他很少在這里過夜,通常等她睡著了,他就會爬起來抽完最后一根煙,在桌子上給她留下兩百塊錢,然后悄悄出門。每次他都不會忘了留下兩百塊錢。
后來,一家服裝店給肖然回了電話,說他們店里需要一名導(dǎo)購。當(dāng)他把這個消息告訴她時,出乎他的意料,她很平靜,也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多大的興趣。那張繃在骨骼上的臉,透明,通紅,可以清楚地看見經(jīng)脈。
“要是你不想去就算了。”
“我只是不想看見那么多人?!?/p>
在她沒上班之前,肖然都會接濟(jì)她,盡管他知道,自己并沒有義務(wù)養(yǎng)著這個女人,但他不可能看著她餓死或乞討,他不可能不管她。
看得出,她是個聽話的女人,乖乖地去上班了,只是偶爾向他抱怨,說那些人扯架子上的衣袖,有的拿來一件件試穿,最后又不買。
很晚了,她都沒有回來。肖然靠在門上,他沒她家鑰匙,之前她說要給他配一把,他說不用,就像他從不在這過夜一樣,他也不想通過一把鑰匙將他們徹底綁在一起。他們是自由的,各自都有喜歡其他人的權(quán)利。她也問過他,“我跟別人好了你傷心不?”他說那是你的自由。其實(shí)他并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也許他會傷心,也許一點(diǎn)也不。樓道間有飛蛾蚊子,圍著他頭頂?shù)哪潜K燈轉(zhuǎn),他怎么突然想起這件事了,可能太無聊了吧。他給她打了幾個電話,都沒有接,他只好下樓打車去服裝店。
那一排店鋪都關(guān)門了,有兩家里面還亮著燈,肖然走過去,看見服裝店門口臺階上躺著個人。他把手臂從她頸子后面穿過去,抬起她的頭,從她嘴里竄出一股酒氣,滲進(jìn)他眼睛里,有些苦澀。
“跟我們老板吃夜宵去了?!闭f完她才慢慢睜開眼睛。
“喝多了怎么不回家?”
“我就知道是你,剛剛有個男的想吃我豆腐,被我罵跑了?!?/p>
“我給你打很多電話了?!?/p>
“我心有點(diǎn)累,我只是需要躺一下?!?/p>
肖然把她放到床上,她的紅裙子半裸著,露出一只胳膊,但他現(xiàn)在對她沒沖動,他不喜歡跟醉酒的女人做愛,他會覺得臟,可能女人喝醉時很接近墮落。她張開蜷曲的手指,就像脆弱的小雞爪子,勾著他的衣角,那眼神在懇求他留下來。醉了,她的意識是清醒的。
她很賣力,就好像他身體里藏著許多種子。她舉起小雞爪子拼命抓,刨,非把種子刨出來不可。結(jié)束了,她把頭放在肖然胸脯上。
“我跟我們老板借錢,她沒答應(yīng)?!?/p>
“嗯?!?/p>
“你給我借三千吧?!?/p>
“嗯。”
“我媽要動手術(shù),宮頸糜爛,不然要變宮頸癌。”
“嗯?!?/p>
“她是我媽,我不能不管她。”
“嗯?!?/p>
“我人生地不熟,只有你了?!?/p>
“嗯?!?/p>
“發(fā)工資我就還你?!?/p>
“嗯。”
她推了推他肩膀,他沒動,喉嚨里發(fā)出輕微的鼾聲。
天剛亮,肖然把工資卡給她,說:“你去取三千,沒密碼。”說完他就去上班了。沒想昨天的話他聽見了。
他看錯了她,以為她單純,柔弱,其實(shí)并不是,她簡直“是棵野草,在哪里都能野蠻生長”,這是后來她在電話里給他說的,沒錯,她說自己是棵野草,在哪里都能野蠻生長。
在閃爍的燈光下,羅曼還是很漂亮的,臉上那些瑕疵也看不見,肖然掰過她的頭,在燈光下親,舌吻。跟妓女接吻是很不道德的,他才不管呢,他更在意那幾個同事的眼睛,他們正不懷好意地盯著他呢。等他們走開了,他才把那張血紅的嘴巴甩開。
肖然答應(yīng)請她喝一杯酒,他希望她一喝完,就從他眼前消失。
路燈光把人影拉得老長,肖然晃晃悠悠的,羅曼跟在后頭。她的眼睛貓眼似的,綠幽幽,警覺地盯著他,生怕他從某個拐角處溜了。
“滾?!?/p>
“我沒地方去?!?/p>
“不關(guān)老子事?!?/p>
“我要一直跟著你?!?/p>
肖然轉(zhuǎn)過頭來,驚訝地看著她,更確切地說,是看著那副皮囊。穿過它,他看見另一副皮囊,不知它現(xiàn)在飄到哪去了。他從沒有恨過它,要是再看見它,他會對著那雙眼睛問,為什么要走?對著那只鼻子問,為什么要走?對著那張薄薄的皮膚問,為什么要走?
羅曼每天晚上在迪吧跳舞,這比在KTV做小姐好,在那里,是人挑你,在這里,你可以挑人,雖然干的是同一件事。她們有宿舍住,一間四十平米的單身公寓住四個人,她不喜歡被擠的感覺,那感覺就像待在世界邊緣,一不小心就被擠下地球了。干她們這行的,每晚都有男人約,可以每個晚上跟男人去開房,只是她厭倦了睡不同男人;跟一個男人睡,比較有安全感,或者說歸屬感。沒錯,并不是只有良家婦女才需要?dú)w屬感,做雞的也需要;就像并不是只有做雞的需要性生活,良家婦女也需要。
肖然的臟衣服,有人洗;地板,有人拖;飯,有人做。在這之前,他從沒吃過一餐健康的飯,在公司點(diǎn)外賣,在家也點(diǎn)外賣,沒吃完的就放冰箱,下次再炒著吃,他都快要得胃炎了。他們之間互不干擾,早上他起床去上班,晚上羅曼去上班,凌晨兩三點(diǎn),她再回來。他們之間甚至不需要言語交流,這讓人很輕松,你是自由的,深夜里也不會寂寞,翻個身,就可以摟住一只胳膊,一個人。至少不用擔(dān)心,突然煤氣中毒沒人打120。
周末,公司同事聚餐。肖然坐在下面,眼睛從人群胳膊間、耳朵下鉆過去,看著舞臺上的羅曼甩動頭發(fā)。上面有六個女人,但羅曼就是最突出,她身上有種中心感,吸引人聚焦。他覺得羅曼是個有天賦的女人,時機(jī)合適,她可以干出一件驚天動地的事來,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被人當(dāng)動物觀賞,又被當(dāng)動物般忘記?,F(xiàn)在,她只活在黑暗中,她不適合生活在陽光下。當(dāng)所有人都睡著了,這個世界上總得有人醒著。她從臺上走下來,問他,跳得怎么樣。
“周末公司的一起吃飯?!?/p>
“我隨時都在這,”她說不陪他了,她還要去后面做事,“找我發(fā)微信,電話聽不見。”
公司的人都搞小幫派,只有肖然孤身一人,好機(jī)會他們也不留給他。他自己還接了另外幾個小區(qū)的中介,公司沒人知道,但他把這告訴了羅曼。他并不是信任她,但他在這個城市里沒有傾訴的對象,他只是需要傾訴。醉眼迷蒙中,對面那幾張臉變得透明,薄薄的,仿佛一戳就破,皮肉從脖子處開始脫落,臉以下全是白骨,那些爪子伸到羅曼身上,捏她胳膊,掐她大腿,掐出一道道紅印,她卻不反抗,反而舉起杯子跟他們喝。那些臉飄走了,桌上只剩下一片狼藉,還有一張未付款的賬單。
他差點(diǎn)在出租車上吐了,車開到江邊,司機(jī)讓他們下車。江邊的風(fēng)涼涼的,吹得襯衫鼓脹起來,羅曼一只手卡著他的腰,以免他栽倒,猝不及防地,他把她推開,扇了她一巴掌。
“你瘋了?!绷_曼說,她兩只手捧著臉,像只受傷的小鳥。
“你喜歡讓他們摸嗎?”
“我是在幫你,這樣對你沒壞處?!?/p>
“賤人,滾!”
他能聽見,風(fēng)吹過來,她的頭發(fā)打在臉上的聲音。她哆嗦著,風(fēng)再大點(diǎn),頭發(fā)就會把她骨頭打得粉碎,一堆殘渣落入地里,無人知曉。領(lǐng)子從肩頭滑下去了,她伸手把它重新扯上來,“我就是干這行的?!?/p>
肖然轉(zhuǎn)過臉,羅曼已經(jīng)不見了,她走了。
空調(diào)壞了,他還沒打電話給物業(yè);即使打了他們也不會管,他決定改天自己修。熱風(fēng)從窗戶灌進(jìn)來,他得了熱感冒。每年這個時候他都會感冒發(fā)燒,全身的骨頭都是軟的,癱在床上,皮膚濕漉漉的,底下的床單濕了一大塊,只要稍微動一下,就感覺到一根燒紅的鐵棍穿過一堆松軟的骨頭,隨時都有被全部燒熔的危險。沒得過熱感冒的人是體會不到的,人在這個時候最渴望有個人照顧,還好她一直都在。她洗干凈青菜,給他煮青菜粥;每隔幾個鐘頭,就脫下他身上的襯衫,給他換上一件新的;她不斷地?zé)_一壺又一壺水,把藥丸倒在手掌里,喂給他吃。他說屋子里太暗了,悶熱得透不過氣,在封閉的空間里待久了,會得幽閉恐懼癥,勸她把窗上的那層報紙撕掉。她默不作聲,沒有答應(yīng)也沒有反對,靜悄悄地做著一切,這讓他覺得她像幽靈。不知為什么,一個女人在房間里輕輕地走來走去,總讓他想起幽靈。他想更加努力掙錢,今年過年帶她回家。
高燒退去,他的腦袋輕盈了,那些幾乎熔化的骨頭也凝固復(fù)原了,但這個晚上,他睡了很久,夜晚似乎從沒這么長過,簡直沒盡頭。當(dāng)他醒來時,她已經(jīng)離開了,她的行李箱、陽臺上的衣服都不見了,只有他的衣服搭在椅背上。他張望了一番,床頭柜上扔著他的身份證和兩張有密碼的銀行卡,他的錢包也被她拿走了。
她把白色藥丸倒在手掌里,喂給他吃,他沒想到里面混著安眠藥。
身上黏糊糊的,應(yīng)該是半夜了,風(fēng)吹進(jìn)來身上感覺到?jīng)?。他以為在做夢,翻了個身,胳膊碰到了羅曼,他還以為她不回來了。他扯掉身上蓋的被單,掰開她的雙腿,她總是裸睡,這點(diǎn)很好,做愛更直接,更方便。羅曼的手在空中抓著,嘴里哼哼唧唧,兩只腳交叉著,他又把它們掰開,折騰了一會兒,她讓步了,但過程中她很不情愿,這讓他挺惱火的。精液射在她肚子上,也不給她擦?!百v人。”他哼了一句,沉沉睡去。
洗碗槽的水,濺到灶臺旁邊的地面上,一大塊污漬。冰箱頂上積滿了灰塵,沙發(fā)上碼著一堆未折疊的衣物。衣柜邊緣、桌角的線條鮮明,冷峻,刀子般割著房間里的寂靜。羅曼有時三五天回來一次,有時半個月,她回來是換衣服的。肖然裸著上半身,點(diǎn)燃了一根煙,看著她跪在地上,在箱子里翻來翻去。他問她,身上的衣服新買的嗎。她抓起一件裙子,揚(yáng)起手扔到床上,又抓起一件扔過去,扔到他兩腿間。煙灰落下來,粘在白色領(lǐng)子上,他不會伸手彈掉煙灰的。她不滿地嘟噥了兩聲,站起來,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塵,超短褲緊緊裹著她的大腿,白白的肉幾乎被勒出汁。她好像胖了,上身是鏤空的白色蕾絲衫,黑色胸罩將那對乳房高高托起。她兩根指頭捏住肩頭的窄衣領(lǐng),往上提了提,想要扇出風(fēng)來,她對肖然說,是跟同事借的。
肖然抓起床上那些衣服,狠狠扔到她臉上。裙子罩住了她的頭,她氣急敗壞地從頭上扯下來。她簡直不把他放在眼里,她吃他的飯、住他的房子,可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而且還不正眼瞧他,可能她現(xiàn)在找到了新住處,但她的行李一直丟在這兒,她始終把那片鑰匙帶在身上,是肖然去修鎖的攤子上配的?!澳惆盐疫@兒當(dāng)菜市場了?”她沒有回他,只是咧了咧嘴角。即使他過去扇她幾耳光,她也不會吭聲的。他想起她剛來的那天晚上,看起來孤獨(dú)、無助,他居然讓她睡在那張床上。他沒有忘記,她還幫他去院子里提了一桶水。她把地上的衣服撿起來,放進(jìn)箱子,沒跟他說一句話,轉(zhuǎn)身走了,能聽見她高跟鞋踩在樓梯上的滴答聲。
他們之間沒有任何關(guān)系,也沒有任何契約,她不欠他的,至少她給他做了那么多事,但現(xiàn)在他好像被騙了,他又體會到了那種羞辱,當(dāng)那個女人騙了他離開后,公司的人帶給他的羞辱。其實(shí)即使他們不羞辱他,羞辱還是存在的,只不過他們拿著放大鏡,它在鏡面下變大,變得立體,可見,可觸摸。她帶給他的羞辱,還摻著憂傷,是心靈上的;而羅曼不一樣,她是塊丑陋的疤,覆在他皮膚上,時間長了,有一天它被刮掉了,不僅丑陋暴露人前,還伴隨著身體上的痛。
肖然跟鄰居借了割刀、彎管器,還買了一對新電池,寬大的腳掌踩在床頭柜上,想把空調(diào)修好,其實(shí)它已經(jīng)陳舊泛黃了,可能還缺少氟利昂,他不想買一臺新的,他會珍惜這破爛玩意兒。
他沒認(rèn)出羅曼來,她化了一種奇怪、可怕的妝容,大概叫骷髏妝,但看長腿、深眼窩就知道是她,還有那眼睛里一閃而過的狡黠的光芒。他們叫她“模特”,他不知道,她什么時候不跳舞,而是改做“模特”了。臺下圍著一圈人,其中有個男人揮動著手臂,胳膊上紋著野獸的圖案。他穿一件白背心,后脖頸泛著古銅色的光,肖然似乎能聞到他身上散發(fā)的臭氣。羅曼脫了高跟鞋,坐在上面,光溜溜的腳吊在舞臺邊沿,紋身男人朝她扔了個花環(huán),她把花環(huán)對著他扔回去,跳下來,跟他喝酒。紋身男人一只手摟著她的腰,一只手舉著玻璃杯,杯沿碰在她牙齒上,淡褐色液體從喉嚨里灌進(jìn)去。一只花環(huán)一百,他們得給她送花環(huán),她才會陪他們喝酒,而肖然是免費(fèi)的,只要他叫她過來,她肯定會免費(fèi)跟他喝。以前,這點(diǎn)讓他很滿意,現(xiàn)在他會覺得惡心,可能是對曾經(jīng)的虛榮心感到惡心。
窗子應(yīng)該掛上窗簾的,灰色橙色綠色,什么顏色都行,至少可以遮擋外面的汽笛聲,和對面遠(yuǎn)處陌生人的目光。羅曼之前說起過這事,他沒在意。肖然推開玻璃窗,路燈下駛來一輛黑色汽車,就在他窗下停住了,擋風(fēng)玻璃搖了下來,羅曼坐在副駕駛座上。從窗口望下去,她是那么小,那么輕,脆脆的骨頭架子,釘在一個玻璃框里。他又一次意識到,她很安全,不像很多女人那樣,身體里充滿危險,她甚至沒有反抗的能力,你一觸碰,那脆脆的骨頭架子就會粉碎。
車門推開了,從另一邊出來的,就是那個紋身男人,他胳膊靠在車門上,腮幫子扯動著,在嚼檳榔或者口香糖。羅曼側(cè)臉對著紋身男人,賣弄風(fēng)情地輕晃著腦袋,一會兒又抬起頭,向上望了一眼。從這個角度仰視,那面墻似乎微微傾斜,而肖然成了一個玩偶,吊在傾斜的墻面上,蕩著秋千。紋身男人吐掉嘴里的殘渣,抬頭,對著肖然豎起一根中指,隨后鉆進(jìn)了車?yán)铩=值郎嫌挚帐幨幍?,但紋身男人的中指還豎在那里,釘在空氣中。肖然很反感這類人,他們只會豎中指,嚼檳榔,吹口哨,身上滿是刺青,在他看來,低俗至極。但他有種預(yù)感,那根中指哪天會飛過來穿透玻璃窗,戳瞎他的眼睛,打亂他整個房間,毀掉他的生活。
那天在辦公室,他們叫他接電話,帶著嘲諷把聽筒遞給他。她在家鄉(xiāng)有一個丈夫,他們沒領(lǐng)結(jié)婚證,只是辦了酒席;她不愛他,每次當(dāng)他的肉體貼近她時,她都會顫抖,她不想跟他一起生活,所以逃了出來。他們在許多小鎮(zhèn)上、小縣城找她,后來有人說看見她坐火車來長沙了。她害怕了,害怕他們找到她,揪她的頭發(fā),拿棍子敲她的腿,也許她丈夫會拿刀殺了她,或者在她臉上劃無數(shù)道刀痕。
她對肖然說,她愛他,她看得出,他想娶她。他們可以一起工作,攢夠錢了買套房子,哪怕只有六十平米都行,裝修得漂亮點(diǎn)。她說她小腦不發(fā)達(dá),沒有平衡感,她不會去考駕照,但他可以買輛車,每天接她下班。等他們生了孩子,可以教給他(她)他們所知道的一切,不用送他(她)去私立學(xué)校,讓他(她)跟大多數(shù)孩子一起上學(xué);因?yàn)樗麄兪瞧胀ㄈ耍⒆右矐?yīng)該跟普通孩子一起成長。他們跟這座城市里七百多萬人一樣,過著平凡的生活,無人問津,但彼此相偎相依,相互取暖。
但,人總要放棄點(diǎn)什么,即使是你最不愿放棄的東西。
另外,她說她沒出去打過工,也沒被賣到妓院,她知道他心軟,她那樣說,他會更同情她,信任她。她是在小鎮(zhèn)上當(dāng)幼兒園老師。
“你過得還好嗎?
“還是一個人嗎?
“對不起,我一直沒還給你錢。
“今年回家嗎?
“我知道我很膽小。
“唉,時間太快了。
“我就像一棵野草。
“跟它一樣野蠻,嗯,在哪里都活得下去?!?/p>
她的聲音還是那么軟軟的,細(xì)細(xì)的,從電話里的聲音,他看見那片紅透了的葉子,飄到清冷的街上,被風(fēng)卷起,飄到車流上空的電線上,飄不見了。
他的腦袋昏昏沉沉的,向下墜,胳膊和腿酸酸的。他翕動鼻翼,聞到一陣淡淡的血腥味,同時還摻雜著皮革味和餿掉的飯菜味。眼皮也沉沉的,很久才睜開。他早就預(yù)感到了這一切:衛(wèi)生間里的鏡子被打碎了,碎片濺到臥室的地板上;冰箱頂部凹進(jìn)去一大塊,里面的剩飯剩菜、新鮮水果、辣椒醬都灑在地上,還在淌著汁水;衣柜門像兩扇受傷的翅膀,合不攏,衣服褲子扔得滿地都是,還有羅曼的衣服,她的行李箱敞開在墻根下的陰影里,她早就不在意這點(diǎn)破東西了。床上多出幾個煙頭燒的洞,他伸手抹掉了嘴角的血漬,拿枕頭上的襯衫擦干凈臉。他的頭沒受傷,至少他還是醒過來了,而不是很久以后,被人發(fā)現(xiàn)慘死家中,滿身惡臭,沒人靠近;警察也不會為了那個死去的他,去追查豎中指的家伙。
他小心翼翼地踩著鏡子碎片,從衛(wèi)生間的架子上扯過一條浴巾,圍在腰間。
他光著腳,胸前和背上沾著幾道血跡,一直延伸到膝蓋和小腿肚。他腰間圍著一塊白色浴巾,佝僂著腰,頭發(fā)蓬亂,有些卷曲。他的嘴微微張開,眼珠子轉(zhuǎn)個不停,像在搜尋丟失的東西。他站在大街中央,靜止不動,就像站在一塊干凈的白色畫布上,畫布向各個方向無限延伸,以他為軸心旋轉(zhuǎn)。風(fēng)吹來,他有些冷,他該上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