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瑋
地處珠江口西岸的澳門,因其特殊的歷史和獨特的現實而備受人們關注,民國時期的澳門同樣如此:被割讓給葡萄牙的歷史和其作為“租借地”的現實交織在一起。歷史和地理教科書中關于澳門的敘述正好集中于這兩點,因此,將史地教科書結合起來,應當是觀察民國時期澳門形象的一個切入點。學術界關于近代歷史教科書的研究已經取得了不少進展[注]關于清末民國歷史教科書的相關研究汗牛充棟,相關成果的述評可以參考劉超《歷史書寫與認同建構——清末民國時期中國歷史教科書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一書的“導論”。,地理教科書也有重要成果[注]目前筆者所見較為重要的有黃東蘭:《領土·疆域·國恥——清末民國地理教科書的空間表象》,《身體·心性·權力》,浙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77-107頁;倪文君:《近代學科形成過程中的晚清地理教科書論述》,《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06年第5期;畢苑:《建造常識——教科書與近代中國文化轉型》,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何思源:《地理書寫與國家認同:清末地理教科書中的民族主義話語》,《安徽史學》2016年第2期;劉龍心:《地志書寫與家國想象——民初〈大中華地理志〉的地方與國家認同》,《臺大歷史學報》2017年總第59期。,但將二者結合在一起論述的相關文章并不多見。本文將民國時期中學歷史教科書和地理教科書[注]從學制的角度來講,民國時期中學是一直都有歷史科和地理科的,而小學的歷史和地理一度并入常識科和社會科,獨立性大打折扣,故而本文選擇以中學教科書為主。中關于澳門的相關內容作為主要的分析對象,探討作為“邊緣地區(qū)”的澳門在代表“國家意志”的教科書中呈現一種什么樣的形象,從而進一步討論作為“敘述對象”的澳門在近代中國教育體系中的位置,乃至于其對“近代中國”的意義。
澳門史進入教科書有一個過程,清末有一些中學教科書中基本上沒有關于澳門史的內容。像比較早的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新體中國歷史》《中國歷史教科書》完全沒有關于澳門的任何介紹,即使有所提及,也基本上是作為地點背景一筆帶過。不過,在1913年出版的沈頤《中國歷史講義》中,就可以看到澳門史的相關內容了,其敘述的內容為當代國人所熟知的“葡人來華入據澳門”,篇幅較簡略:“明之中葉,葡萄牙人已漸據南洋諸島,因寇我海疆,擅閩粵海上之利。澳門一隅,遂為所據?!盵注]沈頤:《中國歷史講義》,商務印書館,1913年,第9頁。在次年出版的中華書局系列鐘毓龍《本國史教本》中也出現了和澳門有關的內容。鐘版教材的具體表述為:
“嘉靖十六年,葡萄牙人始來貿易,于廣州之澳門。后漸設官治理。當時附近諸島,海盜充斥,明不能制,借助于葡之兵船而平之。葡負其功,據地之志益堅。明不得已,令其歲納銀五百兩,租與之,此為中國有租界之始。”[注]鐘毓龍:《本國史教本》 (第三冊),中華書局,1914年,第49頁。
很明顯,鐘版教材的論述要更加詳細一點,并且強調了澳門被入據是因為葡萄牙人依仗曾經協(xié)助明廷平定海盜之功,使明廷無可奈何。[注]張麗:《60年來大陸地區(qū)澳門史研究回顧》,《蘭州學刊》2015年第1期。兩本教材都有基本的歷史分期,沈版教材是按照“上古—中古—近古—近世”來進行劃分的,鐘版教材則采用了“遠古—中古—近古—近世”的標準,但是兩本教材仍然是按照朝代史順序進行排列的,并且每個朝代的章節(jié)設置大致相同,都有“外御、內治、興亡”等相關章節(jié),其本質仍然是傳統(tǒng)“治亂”思路下的“朝代循環(huán)”的“結構敘述模式”。[注]沙培德(Peter Zarrow):《啟蒙“新史學”——轉型期中的中國歷史教科書》,王汎森等編:《中國近代思想史的轉型時代》,聯經出版社,2007年,第51-80頁。這種模式在清末民初的歷史教科書中隨處可見,但是在這個模式的基礎上,這兩本教材又融入了帶有進化論意味的四段“歷史分期”,這顯示出“轉型時代”教科書編纂的“新舊融合”。[注]此處借用了張灝先生的概念,參見張灝:《中國近代思想史的轉型時代》,《二十一世紀》1999年4月號。沈版《中國歷史講義》將澳門的內容放置于“明代與諸外國之關系”一節(jié),討論的實際上是明廷與日本、安南、蒙古和歐洲等國的關系問題;而鐘版《本國史教本》有關澳門的內容被放在了“明之外御”一節(jié),該節(jié)重點講述了整個明代所面臨的外患,并且按照地理空間分成了“安南”、“南洋”、“朝鮮”、“蒙古”、“苗蠻”、“哈密”、“日本”、“滿洲”、“歐洲”九大部分。兩本教材的思路大體上是一樣的,即都將“葡人入據澳門”一事置于明代對外關系的視角之下。兩本書的出版商分別是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局。根據前輩學者的研究,中華民國成立后,這兩家出版社分別推出了“共和國教科書”系列和“中華教科書”系列,頗受歡迎,尤其是中華書局版的教科書,幾乎獨占了當時的教科書市場。[注]劉超:《歷史書寫與認同建構——清末民國時期中國歷史教科書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第83頁,第88頁。因此,在某種程度上,這兩本教科書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1922年,北洋政府頒布新學制后,中學被分成了“初級”和“高級”兩等,為了適應這一新學制,教科書的編寫出現了一個新的高潮。[注]劉超:《歷史書寫與認同建構——清末民國時期中國歷史教科書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第83頁,第88頁??疾?923年前后出版的教科書,可以明顯看到“新學制”的影響,具體到澳門敘述上,則是章節(jié)的安排發(fā)生了變化。出版于1923年的《初級本國歷史》由金兆梓編寫,中華書局出版,該書后來多次再版,影響很大。金兆梓本人日后也參與了許多中學教材的編寫。該書對澳門史的敘述如下:
“至明世宗嘉靖四十二年,即民國前三四九年,葡人賄都指揮黃慶,遂得借澳門為商埠,歲納地租二萬金。其后地方官復納葡人賄,于澳門半島狹窄之處筑城,畫城以外與葡人。葡人乃于此小半島上,設官置吏,儼據為領土矣?!盵注]金兆梓:《初級本國歷史》 (下冊),中華書局,1923年,第32頁。
金版教材將澳門被葡萄牙人入據的原因歸結為“葡人賄賂”,這顯然與鐘版教材不同。除此之外,在章節(jié)結構上,澳門史的內容被安排在了近世史部分第七章“宋元明時代東西洋之交通及歐人東漸”一節(jié),這表明該書是把澳門史放在“中西交通”框架下的。同年出版的聶家裕主編的《初級中學歷史》同樣如此,其章節(jié)名為“中西交通之漸盛與西學之輸入”,就連敘述的內容也大致與金版教材一樣,都認為是葡萄牙人賄賂了黃慶才導致澳門被入據。
這種章節(jié)安排的變化,其實也受到當時史學思潮的影響。劉超認為,新學制時期中國歷史教科書的編寫特點之一就是“注重文化史教學”,淡化政治史而增加文化史,[注]劉超:《歷史書寫與認同建構——清末民國時期中國歷史教科書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第94頁。這在課標中可以明確得到印證。常乃德起草的初中課標要求學生的最低畢業(yè)限度是“能知人類之文化演進狀況”。[注]課程教材研究所編:《20世紀中國中小學課程標準教學大綱匯編歷史卷》,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5頁。他在一年后發(fā)表了對新課標進行解釋的文章《新制初級中學歷史課程編制之一得》,其中也明確談到了把文化史與政治史結合在一起分析的主張,并說“近來關于歷史教材的一般意見是放重于文化方面”。[注]常乃德:《新制初級中學歷史課程編制之一得》,《中華教育界》1924年第14卷第1期。這從側面反映當時編撰教材的主流思想是“文化史”。而徐則陵起草的高中課標則直接命名為“高級中學公共必修的文化史學綱要”,把“文化史”放在突出位置。這些“文化史”論述也見之于同時期的歷史教材中,比如上述金兆梓版教材的編輯大意就明確指出:
“研究歷史之任務,在明了人類社會延續(xù)之活動,與其活動遞嬗之賾象,借以之認識其現處之地位。故本書之敘述,以下述之縱橫兩方面——縱的為:社會之進化,文化之發(fā)達,政治之變遷;橫的為:疆土之發(fā)展,各民族之接觸,文化之交換——為綱,而以下述之兩要點——先民精神之活動及生活上之需要——為主旨?!盵注]金兆梓:《初級本國歷史》(下冊),中華書局,1923年,第32頁。
顯然,在金兆梓看來,不管是縱的歷史還是橫的歷史,“文化”都是貫穿于其中的重要脈絡。而側重文化淡化政治的“文化史”寫法,應該是受到梁啟超的影響。前輩學者對此已多有研究。[注]張昭軍:《梁啟超的“新史學”是文化史》,《史學理論研究》2010年第2期。在此后民國歷史課標中,“文化”都是歷史教學的一個重要因素,在這種大環(huán)境下,傳統(tǒng)的“朝代循環(huán)”式的教科書書寫逐漸被摒棄,而“澳門史”也從“明代對外關系”轉向“中西接觸”。
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教育方針也隨之改變,國民政府曾經在1929年國民黨三大后規(guī)定,今后的教育原則,“必須以造成三民主義的文化為中心”。[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五輯第一編政治2》,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83頁。為此,1929年,南京國民政府制定了新的課程標準(暫行),并于1932年頒布了正式的中學歷史課程標準,這之后南京國民政府的課標基本上只是在這個基礎上的修訂。這一時期的課程標準對歷史教科書的章節(jié)安排進行了更為細致的劃分,就初級中學而言,1932年的課標章節(jié)數達到了54節(jié),而1923年僅有30節(jié)。新課標修訂后又是一輪教科書編寫熱。當然,有不少教科書因此再版,諸如前文提及的金兆梓的《初級本國歷史》就于1931年再版,并改名為《新中學本國歷史》,不過其關于“澳門史”的相關內容沒有變化。與此同時,教材中關于此事的記載也變得詳細起來。比如1932年出版的何祖澤《初中本國史》:
“公元一五三五年——明世宗嘉靖十四年,都指揮使黃慶,得葡人巨賄,代請于上官,開為通商地,年收地租二萬金。公元一五五三年——嘉靖三十二年以后,拓地日廣。但當時不過許葡人居留其地,統(tǒng)治權仍在中國。公元一五五七年——嘉靖三十六年,葡人饒設官治理,公然視為殖民地。至一五七三年——明神宗萬歷元年,中國地方官,于澳門附近筑壁為界,默認界外歸葡自治,是為澳門由商港成為租借地的經過,也就是中國有外人租借地的濫觴?!盵注]何祖澤:《初中本國史》(下冊),新亞書局,1932年,第8-9頁。
再比如1933年出版的謝興堯《初中本國史》:
“于是廣州附近,首先有葡人的蹤跡,并有居留地三所——上川、電白、澳門——其中澳門的市況尤盛。當時諸島,海盜橫行,官府無力平靖,嘗借助葡國兵船,葡人自以為功,欲據為己有,明朝無力應付。至一五三五年(明世宗嘉靖十四年),開澳門為商埠,每年收地租二萬金,將澳門正式租與葡人,這便是外人在中國租地之始。思宗時,葡人竟在那里設官治,視澳門如同屬地?!盵注]謝興堯:《初中本國史》(第三冊),世界書局,1933年,第4頁。
再晚一年的楊人楩的《初中本國史》:
“世宗、嘉靖十四年(一五三五年),都指揮黃慶受葡巨賄,替他們請求上官,開澳門為通商地,每年只收地租二萬金。是為中國允許外人租地之始。嘉靖三十六年,葡政府竟以澳門為殖民地,設兵置吏,明廷不予抗議。神宗、萬歷元年(一五七三年),葡政府更于澳門附近筑壁為界,明廷默認界外為他們的自治地,后來他們屢求減租,到萬歷十年,竟減為每年只收地租銀五百兩,至是澳門就由商港正式變?yōu)樽饨璧?。”[注]楊人楩:《初中本國史》(第三冊),北新書局,1934年,第3-4頁。
這些教材的敘事結構大致類似,都強調了葡萄牙人的“一再緊逼”和中國的“步步退讓”,不過在關鍵時間點的選取上有所差異。這種敘述模式在此后的南京國民政府中學歷史教科書中一直持續(xù)。
總體來看,南京國民政府時期中學歷史教科書中關于澳門的敘述逐漸趨同,從章節(jié)安排角度來看,基本上都放在“中西交通”框架之下;從敘述內容來看,“葡人入據澳門”是其中最為核心的內容,其他即使提及澳門的地方也僅僅是將澳門作為地點背景。[注]諸如,黃人濟《初中本國史》在“孫中山的革命運動”一節(jié),介紹孫中山早年活動時曾提到孫中山“畢業(yè)以后,往來澳門、廣州,托名行醫(yī),實際則開始革命活動”,類似記載其他教材也很多。但是在這類記載中,澳門僅僅作為一個地點背景,并不構成一個完整的敘事,故而筆者并沒有集中考察。
晚清民國一些史家致力于將中國史放置于世界史框架中,從“普遍史”的意義來思考中國在世界上所處的位置。[注]這種努力也體現在教科書領域,諸如一些將中西歷史混編在一起的教材和課程標準。就“澳門史”而言,探尋其在中國歷史發(fā)展進程中的地位,或可明了作為“地方”的澳門是如何被納入具有普遍意義的“中國史”敘述之中的。
前文提及,早期一些歷史教科書將“葡人入據澳門”一事放在“明代對外關系”框架下考察,在這種思路下,這一事件被認為近似于蒙古哈密等對明朝的威脅。這之后,此事件逐漸被放在“中西交通”框架,尤其在20世紀30年代之后成為通行做法。黃人濟版的《初中本國史》相關章節(jié)名為“歐人的東來和澳門的租借”,放于近世史部分第一節(jié)。該教材首先論述了“新航路的開辟”,指出:“公元一四四六年,葡萄牙人華士哥達加馬[注]現一般譯作達伽馬。恰巧發(fā)現非洲南端的好望岬,于是歐亞兩州的海陸交通,便可往來無阻?!盵注]黃人濟:《初中本國史》(第三冊),世界書局,1930年,第1頁。接下來就是關于澳門租借的內容。何祖澤版《初中本國史》則將“葡人入據澳門”放置于近世史編第二章“澳門的租借與中西通商的起源”,第一章“東西新航路的發(fā)現與歐人的東來”側重敘述新航路開辟的原因等,顯然是作為第二章的背景。實際上,第二章除了介紹“葡人租借澳門”之外,還論及了“西班牙人與華人的海上競爭及其通商中國”、“荷英二國的通商交涉”等內容,但是題目中卻突出體現了“澳門的租借”,足見此事件在“中西通商”中的意義。[注]何祖澤:《初中本國史》,新亞書店,1932年。其他一些流行較廣的教材諸如楊人楩《初中本國史》、謝興堯《謝氏初中本國史》、姚紹華《初中本國史》、羅元鯤《高中本國史》、余遜《余氏高中本國史》等教材均采用類似的敘述模式:先論述新航路開辟的背景及過程,再接續(xù)葡萄牙人東來并租借澳門的史事。雖然各個教材在具體的編寫結構和章節(jié)安排上有所差異,[注]有的教材會將“葡人入據澳門”安排在“近古史”部分,由于“近古史”的開端一般被定在宋代,因此在章節(jié)安排上并沒有被放在最前面,諸如陳登原《高中本國史》(世界書局,1935年)。但也基本上是將這一事件放置于“近世史”或者“近古史”范圍內,并均承認其在“中西通商”中的重要意義。在這個論述過程中,葡萄牙人一般被認為是最早東來的西人,而租借澳門又被看作是第一個具體的事件,因此,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說,“葡人租借澳門”在歷史教材中處于“中西正式接觸之始”的地位。
歷史教材的編寫始終會受到現實因素影響,澳門作為“租借地”的現實無疑也會影響教材編者的思路。在許多教材的論述中,澳門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被西人租借的地方,是“歐人租地之始”。為此,我選取其中一部分教材,制作了如下表格:
書名作者出版社年代表述師范學校新教科書歷史趙玉森商務印書館1914年歐人得殖民地于中國,此其肇端也本國史教本鐘毓龍中華書局1914年此為中國有租界之始新式國史課本湯濟滄國光書局1920年也是為我國有割讓地之始初級中學歷史聶家裕國立編譯館1923年開外人租借我國領土的惡例高中本國史朱翊新、陸東平編世界書局1929年這是中國有外人租借地的發(fā)端初中本國史黃人濟等世界書局1930年這便是中國開辟租界的起點初中本國史何祖澤新亞書局1932年也就是中國有外人租借地的濫觴開明本國史教本周予同上海開明書店1932年這是中國允許外人租地之始高中本國史鐘月秋長沙湘芬書局1932年是為歐人在中國得有租借地之始謝氏初中本國史謝興堯編著,朱翊新校訂世界書局1933年這便是外人在中國租地之始初中本國史姚紹華編,金兆梓校中華書局1934年是為歐人在中國得有租借地之始高中本國史陳登原世界書局1935年算是西洋人侵略中國的起點高中本國史羅元鯤開明書店1935年此為外人租地之始北新本國史楊人楩北新書局1944年而歐人侵略中國,便從此發(fā)端了
從表中可以看出,“租借地”、“租界”、“割讓地”、“殖民地”、“租地”等詞并用,顯見教科書并未嚴格區(qū)分這些詞的含義和澳門實際上的法律地位。若以史家的“后見之明”來看,這些論述顯然有不符合史實的地方。盡管如此,這些含義有差的詞匯在近代中國都有共同指向意義,那就是“侵略”、“殖民”。因此,澳門作為第一塊被“割占”的土地,自然會被視作“歐人侵略之始”,從而具有了民族主義情感色彩。
在中國傳統(tǒng)學術體系中,地理一般被認為是在“史部”范疇之內。因此,一直要到晚清,才出現獨立編寫的地理教科書,同時,地理教育的范圍也由傳統(tǒng)的教授本國沿革擴大到介紹世界乃至整個地球。所以,從學科劃分角度講,對澳門的敘述一般是放在“本國地理”部分的。與歷史教科書類似,澳門敘述進入地理教科書也有一個過程,比如被鄒振環(huán)認為是中國第一批帶有近代意義的自編地理學教科書的《本國中等地理教科書》[注]鄒振環(huán):《晚清西方地理學在中國——以1815—1911年西方地理學譯著的傳播與影響為中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84頁。,由張相文主編,出版于1901年,該教材就沒有多少關于澳門的內容;1903年馬晉羲主編的《中學地理參考書》中,同樣見不到太多關于澳門的內容。而出版于1905年屠寄主編的《中國地理教科書》,就已經有了對澳門相當篇幅的論述。該教材一共分為三卷:第一卷為“總論”,介紹亞洲以及中國的基本情況,包括面積、人種、地形、水文、政體、文化等;第二卷為“人文地理”,進一步介紹中國的人口、語言、物產、交通等;第三卷則為“地方志”,分區(qū)域介紹中國各地情況,因為是清末編寫,時代烙印明顯,在分區(qū)介紹的時候分成了“中國內地”、“東三省”、“西域”和“藩部”。該教材提到澳門的有五處,較為集中敘述則是在卷一第二部分“沿海岸線”:
“廣東灣頭西處有一小角支出者曰澳門(亦曰廣東港屬香山),明時許葡萄牙人居此。光緒十三年始與訂約,認為葡萄牙人之領土。今我國設拱北關于其西。葡萄牙人初至時,在今四百四十二年前,此我國與歐羅巴第三最早之通商港也?!盵注]屠寄:《中國地理教科書》卷一,商務印書館,1911年第11版,第47頁。
該教材認為第一港和第二港分別為廣州和廈門,這兩個港口分別在距今四百九十年和四百六十年前有葡萄牙人前來請求通商。此外,教材對澳門的定義十分明晰,為葡萄牙人“租借地”,并且備注“實同領地”,用“領地”來說明澳門的實際地位。
進入民國后,這種分區(qū)域論述本國地理的模式在地理教科書編寫中仍然占有重要地位,教科書大多將澳門放置于“廣東省”、“珠江流域”、“南海沿岸”等章節(jié),但不管放置于哪一章節(jié),其“失地”的屬性是確定的。澳門敘述的模式也大致類似,都會先談論歷史,也即澳門被侵占的歷史,然后再敘述現狀。[注]事實上,并非教材中所有的“分區(qū)地理”都會訴諸歷史。諸如1922年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謝觀《本國地理》:
“葡國領地也,為粵江口西角。明代葡萄牙人來澳貿易,即租此居住。清道光以后,始不納稅。光緒時又割歸葡屬,葡人既得之,復于海陸兩路多所侵占,時起交涉。商務雖不及香港,同為粵江門戶,有東西對峙之勢?!盵注]謝觀:《本國地理》卷下,商務印書館,1921年,第85-86頁。
再比如1923年中華書局出版的蕭山《初級本國地理》:
“葡萄牙之租借澳門,始于明季(民國前三百三十九年)。外人至中國通商而有租借地者,此為最早。其地位于廣東西江三角洲南端,為一小半島;今為葡萄牙屬地矣。其初租借地、面積頗?。凰靡蚓辰绮幻?,葡人得寸求尺,屢起交涉,附近各地,被占不少。”[注]蕭山:《初級本國地理》(上冊),中華書局,1923年,第49-50頁。
在1925年商務印書館出版的王成組《本國地理》中,論述就更加詳細了:
“澳門在廣東灣口的西岸,也是一個小半島,一五三七(明世宗嘉靖一六)年,葡萄牙人已來此貿易。那時沿海多盜,明廷不能收拾,借他們的兵船來平靖此患。他們恃功據地,便在那邊設官治理一切了。明廷沒奈何他,乃令歲納租銀五百兩,準許租用。到了清朝中葉以后,歲租常不繳納,而一般奸商又在此密販鴉片,輸入內地。清廷難于尋綽,便于一八八九(清德宗光緒一五)年與葡國訂約,訂明葡國須為中國嚴防私煙,中國許永讓澳門與葡國管理,但不許他轉讓給別國。從此以后,時起界約的爭執(zhí),而且往往窩庇中國的罪犯——賭犯和販賣人口的罪犯居多——竟成為切膚的禍窟了?!盵注]王成組:《本國地理》(下冊),商務印書館,1925年,第174-175頁。
可以看出,該教材的敘述似乎和前文談及的歷史教材有相似之處。這種先訴諸歷史的敘述模式一方面可能是受到傳統(tǒng)中國“地方志”書寫“敘述沿革”的影響[注]當時有人認為這種分區(qū)論述的方式仍然是一種“地方志”書寫。王錦福:《最近三十年來中學地理課程概要及教科書之調查批評(續(xù)前十九期)》,《師大月刊》1935年第23期。,或可稱之為“地理歷史化”[注]沈松僑:《江山如此多嬌——1930年代的西北旅行書寫與國族想象》,《臺大歷史學報》2006年總第37期。通過沈文我們可以知道,當時的西北史地旅行文本也是采用這種先敘歷史的模式。;另一方面應該也是因為澳門本身所具有的特殊性,其“租借地”的現狀實是由歷史造成的。正如黃東蘭所言,“失去的疆域”并非以靜止不變的地理空間為對象,而是通過引入時間坐標,把中國的地理空間放到一個動態(tài)的變化過程中敘述,所以,這與其說是一個地理學問題,還不如說是一個歷史學問題。[注]黃東蘭:《領土·疆域·國恥——清末民國地理教科書的空間表象》,《身體·心性·權力》,浙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88頁。不管是從傳統(tǒng)中“疆域空間”視角還是從現代“領土空間”視角來看,澳門都是“失去的疆土”,因此,其所攜帶的歷史性是無法抹去的。
然而,隨著現實政治的發(fā)展,僅僅訴諸歷史似乎是不夠的。地理畢竟是一門以“空間”作為主要關注對象的學科,回溯歷史終究是要為現實的討論打下基礎的,因此關涉澳門的現實問題就逐漸被納入教材考量。在1930年出版的《中國國恥地理》中,作者賈逸君就于前言部分直言不諱地指出:“中國土地,三百年來,喪失將半,即其僅有之四百余萬方里,亦且主權不完,外勢羼入,關于此等地方志地理現狀,不可不有專書之記載”[注]賈逸君:《中國國恥地理》,北平文化學社,1930年,第1頁。,在他看來,澳門雖然是中國最早的租借地,但最終還是被劃在了“割讓地”中。除了介紹澳門的歷史外,該書還討論到了澳門的形勢、劃界、收回等問題,并認為這些問題應盡早處理。
隨著1932年新課標的頒布,這一趨勢變得更為明顯。[注]課程教材研究所編:《20世紀中國中小學課程標準教學大綱匯編地理卷》,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62-72頁。不管是初級中學還是高級中學皆有此規(guī)定。比如,在葛綏成版《新中華本國地理》中,作者認為亟待解決的問題就是“中葡之間的界約劃定”。他對此論述頗詳:
“到一八八七年,會訂中葡條約,我國便把澳門斷送了。但訂明:‘其未經定界以前,一切事宜,但依照現實情形勿動,彼此均不得有增減或改變之事’,然界線既不確定,我國又不能為嚴格的監(jiān)察,實給葡人有自由拓展現狀的便宜,于是葡人便侵略附近各島嶼;到民國八年(一九一九年),葡人更進筑青州堤防,民國十一年,又有槍傷華人一百多名的慘案,近來更為聚賭抽稅,藏污納垢的大本營。總之澳門劃界問題,當及時改正前約,回復澳門固有的租借地性質?!盵注]葛綏成:《新中華本國地理》,新華書局,1932年,第153頁。
而白眉初的《高級本國地理》則明確指出了澳門在國防上的重要意義。白書上編側重論述自然地理,下編則是“地方志”式的本國分論,其中第一卷介紹“藩屬”,第二卷介紹“失地”(標題均為“國恥叢載”)。在澳門部分,該教材除了花大量篇幅來介紹澳門被割占的歷史以及雙方界約的糾紛外,還提到了澳門被割占的影響,其中的第二條和第三條稱:
“(2)光緒一十四年正月,日本船二宸丸號,秘運槍炮彈藥向中國輸入,假泊澳門附近過路環(huán)島東方二海里處,為我國炮船所捕獲,日本政府以該海面系葡領海為詞,責我謝罪賠償,而陰嗾葡政府乘時擴張澳門領地,葡政府果向中國聲言,二宸丸停泊處,系葡領海。(3)吾珠江口右側,在國防上,伏一隱患?!盵注]白眉初:《高級本國地理》,建設圖書館,1932年,第109頁。
此處不僅談到日本在1888年由澳門向中國輸入武器,同時還指出澳門在珠江口西乃一國防隱患,澳門的軍事戰(zhàn)略地位在此得以凸顯??谷諔?zhàn)爭時期,中國軍方的確有過在澳門附近修筑抗日工事的想法。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日本軍方也一度于宣布“中立”的澳門成立情報中心,開展秘密活動。澳門的軍事戰(zhàn)略地位既已為現實所證,其割占于外的現實便更刺痛國人之心。
同年出版的張其昀《本國地理》也直言:
“自香港勃興,澳門日漸式微,惟賴賭稅與鴉片專賣以延其殘喘耳。又為政客之逋逃藪,陰謀之策源地,廣州政府最所戒心?!盵注]張其昀:《本國地理》(上冊),商務印書館,1932年,第316頁。
這里談及的是澳門糟糕的現狀對內地產生了不良影響。張其昀的這段話還被一些報刊引用。[注]趙簡子:《最近橫琴島案與收回澳門運動》,《力行月刊》1933年第1卷第2-3期。
1936年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復興高級中學教科書本國地理》,由王成組主編。不同于1925年由他主編的初中教材《本國地理》,這本是高中教材。該教材直言不諱:“香港、九龍(指割讓部分)與澳門的割占,是我們所正式承認的最大損失”,因為“粵江口這兩面的割讓,非但在經濟上使我們不能完全受到這些港灣的利益,在軍事上使得我們比較容易活動的南海方面,更添出一重嚴重的桎梏”[注]王成組:《復興高級中學本國地理教科書》(上冊),商務印書館,1936年,第12頁。。在編者看來,澳門的“丟失”恐怕不僅僅是“國恥”意義上的恥辱,更是經濟和國防上的損失,而這會限制我們的發(fā)展。
民國時期中學地理教科書對澳門的敘述經歷了一個由側重追溯歷史到逐漸關注現實的過程。值得一提的是,這種轉變很有可能與當時現實與輿論的情況有關。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提倡與列強“修約”。1928年12月,新的《中葡友好通商條約》簽訂,在簽約期間,輿論界一直有“收回澳門”的相關呼吁。時人認為,收回澳門后,內地和澳門之間的很多問題可以直接解決。但遺憾的是,這次修約并沒有提及澳門,這導致相關問題一直存在,也不斷有人發(fā)文討論澳門。黃惠民在《急應收回之澳門》一文中就明確指出: “澳門距廣州二百四十里,與我中山縣尤壤地毗連,咫尺之距,儼若敵國,對于我國政治上之惡劣影響,既如上述;故為廣州政府所最戒心。即在軍事上,為害亦非細小。”[注]黃惠民:《急應收回之澳門》,《新亞細亞》1932年第3卷第6期。乃濤的文章也有類似看法:“為我國生存及寧靜計不得不收回澳門。因澳門形勢險要且迫近廣東省垣,實一軍事重鎮(zhèn)也。且葡人包庇土匪窩藏盜賊,非將其收回,綏靖地方無法實現?!盵注]乃濤:《為最近中葡交涉想到收回澳門》,《燕京月刊》1932年第9卷第2期。大量文章提及澳門的戰(zhàn)略地位,以及收回澳門對于中國的意義。不得不說,教材的這些變化顯然與輿論界的呼吁有密切關系。
地理教科書不僅僅是傳授地理知識,更重要的是要培養(yǎng)現代意義上的“公民”,從課標到教材本身均遵循這一目標。作為“租借地”的澳門,不僅承載了屈辱的歷史,也經歷著殘酷的現實,正是一個具有教育意義的例子。
本文先后分析了民國時期中學歷史和地理教科書中的澳門敘述,試圖借此來討論澳門在民國教育體系中的意義,又因為教科書所傳授的乃是獲得較大范圍認可并且被認為是可以被普通百姓接受的知識,因而在某種程度上,教科書中的澳門形象可以代表澳門在受過教育的人們心中之形象。之所以要結合史地教材,除了從“現代眼光”出發(fā)認為這樣做可以更好地將時間和空間放在一起討論外,也和時人對“史地關系”的論述相關。正如前文所言,現代學科體系建立后,地理從歷史中分離出來,但是民國仍有相當多的史地學者認為二者不可分離,至少在教育層面上,應當聯合在一起。如葛綏成就在《地理教學法》中明言:
“地理和歷史:地理和歷史的關系,甚為密切,兩者之中,若缺其一,便不能完全理解。這一句話,雖則過于抽象,但實際上,兩者都是擔任社會的研究,一個是著重時間的關系;一個是著重位置的關系。一個比較研究不同時代的人類,一個比較研究不同地方的人類?,F在使兩科學可以發(fā)生相互關系的方法,舉例于次:A歷史的事項,可采用為地理功課中明晰時間問題的例子。像哥倫布發(fā)見航海的故事,可以啟發(fā)地球上大區(qū)分的功課,增進關于世界交通貿易的知識。B歷史的問題,可以采用作地理區(qū)域研究的發(fā)端。如南美大陸中西葡兩國語的分布,便可由歷史的事實解釋之。C現在地理的狀態(tài),多數可以對照歷史發(fā)達的途徑來解釋。如上海為我國的經濟中心地之理由是?!盵注]葛綏成:《地理教學法》,上海中華書局,1934年,第75-76頁。
而包括歷史教材、課標、教學法在內的歷史教育文獻也基本上都會提及地理在歷史教學中的重要地位。史地教育在民國時期聯系密切,有不少人專門撰文討論史地科教育的問題。因此,回到當時的語境,會發(fā)現史地教材的聯合討論也頗符合一些民國教育界人士的主張。
通過考察“澳門史”在具有“普遍”意義的中國史中的位置,我們可以初步了解作為“邊緣地區(qū)”的澳門是如何逐漸被納入代表“國家意志”的“官方知識”中的;通過考察澳門在地理教科書中被“書寫”的方式,我們可以了解在中華民國的版圖內,具有明顯異質性的澳門究竟具有怎樣的形象和地位。在史地教科書的聯合敘述中,時間坐標和空間坐標是糾纏在一起的,地理教科書借助歷史來介紹現實,歷史教科書則因為現實而介紹歷史。一方面,地理教科書不斷地重復強調澳門的“失地”屬性;另一方面,其被割占的歷史又被編織進一套“普遍意義”上的歷史敘事?,F實的刺痛和歷史的反思在此合流。同時,作為敘述對象的澳門,更多的是作為一種“符號”出現在教科書中。因現實原因,澳門并非國人可以輕易前往的地方,故而這種“史地想象”和“實際現實”之間的撕裂感更進一步強化了澳門對近代中國的“符號”意義。
末了,也許我們可以套用魏斐德在《大門口的陌生人》導言中的一句話作為結尾:“澳門發(fā)生的事情編織進了中國,中國發(fā)生了變化。”[注]原文為:“中國村民向一個英國人投石頭,巴麥尊在倫敦白廳發(fā)怒,白廳向北京施壓,廣東省一個農民被斬首。各個地區(qū)發(fā)生的事情編織進了世界歷史,中國發(fā)生了變化?!蔽红车拢骸洞箝T口的陌生人》,王小荷譯,新星出版社,2014年,第6頁。英文原文為:“Chinese villagers stone an Englishman,and Palmerston rages in London. Whitehall pressures Peking, and a peasant is beheaded in Kwangtung. World history weaves in and out of local happenings, and China is Changed.”Frederic Wakeman Jr.,Strangers at the Gate: Social Disorder in South China 1839-1861,Californi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7,pp.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