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君成
雪后的早晨,父親在院子清掃出一大片空地,把風匣和泥爐對接好,準備好引火的麥草、麥衣和燒火用的煤炭。父親神色安詳?shù)刈谛∧镜噬?,抓一把麥草,哧的一聲點上一根火柴,把火引燃,放一鏟細煤在草上,急拉風匣,不斷加上麥衣。父親偏著頭,一面躲著扶搖直上的濃煙,一面看著即將噴出的美麗火焰。不久,麥草燃盡,灰燼四散飛舞,落在父親的頭發(fā)上、衣服上、臉龐上。細煤發(fā)出紅艷艷的火焰,父親就多夾上幾塊炭,旺旺地燒上一爐火,才把鐵棒之類放在火上,把拉風匣的位置讓給我?;饎萑纪鷷r,也不需要再拉風匣,火苗乘著風在空中載歌載舞,傾吐出藍色的語言。
鐵棒在火焰溫柔的撫摸下逐漸臉色通紅,像喝醉了的人,身子發(fā)軟,再也沒有力氣抵擋鐵錘的進攻。父親深吸一口氣,沉入丹田,用鉗子快速夾出鐵棒,放在鐵砧上,掄錘就打。當當當,當當當……清脆而有節(jié)奏的響聲,像是一曲《打鐵歌》。
村子很小,雞犬互聞,鐵錘一響,全莊很快都聽見了。父親不想隱瞞,也不張揚,但仿佛是一種呼喚。想打點農(nóng)具的人,都從自家門里走出,踏雪而來。莊稼人,多一件農(nóng)具多一件寶。他們都知道,在父親的手下,那些破銅爛鐵都會化腐朽為神奇,發(fā)出鋒利的光芒,迎接豐收的笑臉。
每來一個人,父親都滿臉笑容地抬起頭跟他說話,來人并不需要遮遮掩掩,開門見山,拿出手中鐵塊鐵棒,跟父親比劃比劃,說要制個什么東西。不一會兒,我家院子里熱鬧起來,人越來越多,站了半院。每個人都滿臉興奮地看著父親燒火打鐵?;顑憾嗥饋恚赣H把這些鐵分門別類放好,按照順序,逐個制作。
銹跡斑斑的鐵在父親的泥爐里脫胎換骨,變得赤紅,又在一陣丁丁當當?shù)捻懧曋杏珊褡儽?、由窄變寬、由粗變細。父親可以讓它在火中一改往日的犟脾氣,從而柔順如泥,俯首帖耳,服從命令。父親隨意賦形,它就越來越像某個農(nóng)具的樣子。我早就找來一個搪瓷盆子,在雪厚的地方精選一盆干凈的雪融化,待父親打好了鐵來淬火,只有淬火恰到好處的鐵器才能堅韌耐用,受力時不易變形或折斷。當打制的半成品經(jīng)冷水淬出,哧哧的冒著白氣直至冰涼,父親才拿到手里,再經(jīng)過精細加工,打磨,左右端詳,比劃試用,確保順手靈巧,才把它交給主人,人們拿在手里試試,眼里立即露出滿意的神色,說聲感謝的話,揚長而去。父親額頭上涔涔冒著熱汗,伸手抹上一把,遞一個笑容過去,算是送別,又埋首專心致志地打起來。
夜幕降臨,人們陸續(xù)散去,父親才直起腰,收拾好工具。
母親系著圍裙,從屋里走了出來,右手端著一湯瓶熱水,左手四個指頭捏著一撮堿面子,彎腰放在父親的手里。熱水在父親的雙手間冒著熱氣,父親雙手互相用力地搓動著,不時相互刮擦指甲蓋,剔除鉆進指縫的污跡,嘴角的肌肉明顯牽動,黑糊糊的鐵屑鐵銹伴著白沫流下,不一會兒,便結(jié)成一坨不一樣的冰。父親洗過的手非常粗糙、指節(jié)比我的小手指大好幾倍,手掌上結(jié)滿老繭、劃痕道道……
夜里,父親睡得很沉,偶一翻身,我聽到他全身的骨節(jié)在咯吧咯吧地響。
(作者單位:寧夏固原市第三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