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晶
萬歷壬辰御倭戰(zhàn)爭期間,明朝為協(xié)助朝鮮抵御日本進攻,跨越鴨綠江大量運送軍需、官兵與商人至朝鮮,并定期開放邊境貿(mào)易,極大地加強了兩國間物資和人員的流動。為了節(jié)省時間與運輸成本,天津、山東、遼東與朝鮮之間的海路運輸亦被開通,在天津、山東等地籌集到的糧餉得以通過渤海西海岸、渤海海峽和遼東沿海地帶到達朝鮮西海岸。在壬辰戰(zhàn)爭后期,海路運輸已成為中朝間糧餉調(diào)配的重要方式,為朝鮮戰(zhàn)場提供了大量補給。[注]壬辰戰(zhàn)爭的第二階段,根據(jù)朝鮮史料的記載,從中國通過海運到達朝鮮平安道彌串堡交卸的糧餉應至四十余萬石,朝鮮西北海岸亦開通大規(guī)模海運,完成了對中國糧餉的轉運,極大地減輕了朝鮮境內(nèi)陸運的負擔。崔岦:《簡易集》卷1《彌串海運碑》:“……造船百四十余艘,募沿海人行使,運時則得功食于公,休時則復得自同漁商,而船則固在我之具也。用是運到米豆之收在彌串者四十二萬五千八百余石,義州陸運之余者十五萬石。由其船制得宜,海路益熟,帆風一踔數(shù)百里,向之所患畢除,而天兵之餉不匱矣?!表n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49輯,首爾,1988年,第214b-215a頁。隨著海路運輸?shù)拈_通,中朝沿海居民大量參與到糧餉的運輸之中。為濟戰(zhàn)爭物資之需,壬辰戰(zhàn)爭之前實施的海禁政策亦被廢弛,民間海上貿(mào)易得到發(fā)展。[注]陳仁錫:《皇明世法錄》卷75,《遼東海防》:“萬歷十九年,倭奴從據(jù)朝鮮……然而更馳海禁,使商民給引撫道,聽海防同知盤驗出海貿(mào)易,是亦濟遼急務也?!彼膸旖麣鴧部幾胛瘑T會編:《四庫禁毀書叢刊》史部16,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236頁。
與此同時,渤海、北黃海區(qū)域的沖要地位亦得到明朝當事者的重視。朝鮮與中國一海之隔,若朝鮮淪陷,日本則可直接渡海侵犯遼東、山東、天津等地,因此從戰(zhàn)爭之初,中國北方海防的強化即被提上日程。經(jīng)略備倭軍務的兵部右侍郎宋應昌尤其強調(diào)遼東、山東沿海地帶與近海島嶼在防倭上的門戶作用,認為“惟是遼左自鴨綠江以至山海關,其??谘娱L更紆迴于二鎮(zhèn)(筆者按:指薊州鎮(zhèn)、保定府),東逼朝鮮,北臨虜穴,其兵力防范又牽制于一時;在山東沿海以及天津,在在皆稱險要,而登萊各海島處處皆宜設防,其增將添兵更不宜緩于薊保二鎮(zhèn)也”[注]宋應昌:《經(jīng)略復國要編》卷2,《議設薊遼保定山東等鎮(zhèn)兵將防守險要疏》,王有立主編:《中華文史叢書》第19冊,臺北:華文書局,1968年,第133頁。。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荒廢已久的山東、遼東海防藉壬辰戰(zhàn)爭得到加強,新的變化應運而生。例如沿海樞紐山東登州、遼東旅順等成為海防重地;海防官大量設置;善于水戰(zhàn)的官兵從江南調(diào)至北方沿海地區(qū),成為當?shù)刂匾能娛铝α?;北方沿海地帶出現(xiàn)常備水軍等。[注]有關壬辰戰(zhàn)爭期間中國對北部海防的經(jīng)營,見趙樹國:《明代北部海防體制研究》,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22-471頁;張金奎:《明代山東海防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第270-359頁;趙紅:《明清時期的山東海防》(博士學位論文),山東大學,2007年,第69-88頁。
壬辰戰(zhàn)爭時期,北黃海區(qū)域的戰(zhàn)略地位得到提高,沿海各地的互動也大大增加,為17世紀初中朝之間頻繁的海上交流奠定了基礎。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戰(zhàn)爭之前政府用海禁等政策定義為“非法”的活動和人群,由于戰(zhàn)爭中對人力物資的需求,大量從事到官方許可的軍事、運輸和貿(mào)易活動中。比較顯著的例子如朝鮮西海岸和遼東金州沿岸的私人船只被政府征用進行糧餉運輸;在膠遼間諸島(主要指今廟島列島)居住的島民被納入海防體系,轉變?yōu)檐娛挛溲b化力量等。[注]例如戰(zhàn)爭后期朝鮮政府對平安道、黃海道民船編號分組,將其用于糧餉運輸,見李好閔:《五峰集》卷14《御史前呈文》,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59輯,第539a-540a頁。宋應昌對如何征用金州沿海居民船只和廟島群島島民亦有系統(tǒng)討論,例如宋應昌:《經(jīng)略復國要編》卷3,《議處海防戰(zhàn)守事宜疏》,第207-209頁;《移遼東撫院咨》,第258-259頁。戰(zhàn)時對“非法”海洋活動的寬容和利用極大地刺激了17世紀初私人海洋經(jīng)濟的發(fā)展。而模糊化了的“官方”和“非法”界限亦催生了另一令人矚目的現(xiàn)象,即戰(zhàn)后北黃海沿海地帶的明朝官軍不僅沒有成為海防海禁的主力軍,反而加入甚至促進了官方禁止的海洋活動。例如萬歷三十年(1602),遼東巡撫趙楫報告稱,“金州地方廣闊,愚民山野十勾九抗,奸商違禁私自下海,販賣私貨,夾帶逃軍,而武官不遵明禁,貪肆無怠,莫敢誰何”。因此他建議“宜如山東閩浙事例,于金州添設海防同知一員,于凡海防哨探、戰(zhàn)守機宜同游擊并金復將官商確計而行,兼理軍民一切事務,稽查往來奸商船只,并覆倉庫各項錢糧。悍野官民賴以彈壓,水兵海禁俱有責成矣”[注]《明神宗實錄》卷399,萬歷三十年(1602)十二月辛卯,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6年,第7134頁。。為了防止沿海商民水軍違反禁令,下海走私,將官稽查不嚴的情況,趙楫提議加強金州海防,設置海防同知。這一情況正說明了17世紀初北黃海沿岸海防軍勢力與海上私人活動緊密交織的情形。
以中江開市為載體的走私貿(mào)易在這一時期甚至聯(lián)絡了整個朝鮮西海岸。如前段所舉朝鮮京外商人至中江貿(mào)買火藥即為一例。更有甚者,中江走私者滿載貨物,到達朝鮮南部沿海,“盡賣于東萊”(今韓國釜山市東萊區(qū))。而東萊倭館的日本商人見利益豐厚,“問其所從來,至欲借路,自取于遼東開市之處”[注]《朝鮮光海君日記》(鼎足山本)卷53,光海四年(1612)五月辛酉條,第32冊,第65頁。。由此可見,中江開市與東萊倭館貿(mào)易已經(jīng)被朝鮮沿海走私者連接起來。而從我們要探討的吳宗道和吳有孚的案例中可知道,中江貿(mào)易亦與遼東、山東沿海地區(qū)存在緊密聯(lián)系。盡管中央政府嚴令禁止,17世紀初中朝間的北黃海海域已通過走私網(wǎng)形成了一個有機整體,而其中沿海、邊境官兵的參與尤為頻繁和重要。以此為基礎的海洋貿(mào)易在東江鎮(zhèn)興起后得到進一步發(fā)展:1621年后金占領遼沈,明朝與朝鮮間陸路隔絕,次年毛文龍以朝鮮皮島為據(jù)點設立東江鎮(zhèn),形成了一個包羅明朝各地和朝鮮商人,乃至延伸至后金、日本、東南亞的“由軍人主導的海上貿(mào)易網(wǎng)絡”[注]趙世瑜、杜洪濤:《重觀東江:明清易代時期的北方軍人與海上貿(mào)易》,載《中國史研究》2016年第3期,第188頁。。
與活躍的越境走私相對應的是中央政府對邊境控制的減弱。以中國而言,引發(fā)這一情況的直接原因是1590年代萬歷“三大征”(即寧夏之役、壬辰援朝之役和播州之役)對國力的大量消耗。明朝在邊鎮(zhèn)的經(jīng)費支出本就龐大,經(jīng)歷“三大征”后,財政上更是捉襟見肘。這一危機加劇了自嘉靖、隆慶、萬歷年間邊防儲備日漸空虛的情形,進一步削弱了戰(zhàn)后遼東的國防力量。[注]關于明代嘉靖、隆慶、萬歷年間邊防經(jīng)費不足、邊儲空虛的研究,見賴建誠:《邊鎮(zhèn)糧餉:明代中后期的邊防經(jīng)費與國家財政危機,1531-1602》,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2008年。太監(jiān)高淮從萬歷二十七年(1599)至三十六年(1608)在遼東以征收礦稅為名斂財上供皇帝,尤其激化了與地方社會的矛盾,以至其“所過城堡,馬騾豬羊,雞犬鵝鴨,蕩然一空。而軍民老幼婦女亡魂喪膽,奔山竄嶺者,不可勝數(shù)也”[注]何而?。骸栋催|御珰疏稿》,《橫剝愈甚疏》,四庫禁毀書叢刊編纂委員會編:《四庫禁毀書叢刊補編》第22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第595頁。。邊防松弛、秩序紊亂、軍民困苦,是此時頻繁越境活動的社會背景。
若從大的時代背景來看,17世紀初期以北黃海海域戰(zhàn)略地位提高、沿海區(qū)域間人員資源流動加強為契機發(fā)展起來的中朝海洋走私貿(mào)易,正是16世紀至17世紀前半葉全球性商品經(jīng)濟勃興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明代中后期白銀通過海外貿(mào)易大量涌入中國,以此為支點的商業(yè)活動迅速發(fā)展。受到高額利益的驅(qū)使,北黃海沿岸的明朝軍人群體亦不顧禁令加入到國際貿(mào)易的潮流中。岸本美緒以“邊境”勢力的興起和擴張來解釋從16世紀后半期到17世紀前半期在中國北方和東部、東南部地區(qū)出現(xiàn)的軍閥團體,包括遼東邊境的李成梁、毛文龍和努爾哈赤等,并借鑒John E. Wills Jr.的觀點,認為其共同特征是集“商人、軍事領導者、(與官僚或外國勢力間的)中介者這三種身分于一身”[注][日]岸本美緒:《“后十六世紀”問題與清朝》,載《清史研究》2005年第2期,第85頁。。從我們接下來對吳宗道和吳有孚案例的分析來看,盡管其規(guī)模和結局稱不上是具有極大影響力的軍閥,但身份卻同樣具有集商人、軍人與中介者為一身的多元化特征,反映出17世紀初期中國與朝鮮間海洋軍事勢力開始嶄露頭角的趨勢。
上述提到的吳宗道與吳有孚,在萬歷三十七年(1609)二月被遼東巡按熊廷弼彈劾之時,其職位分別是鎮(zhèn)江游擊和山東防海副總兵。根據(jù)《明神宗實錄》的記載,熊廷弼對二人罪責的概括是:“防海副總兵吳有孚、鎮(zhèn)江游擊吳宗道役縱水兵興販海上,每裝載貨物撒放中江,勒商民取直。甚至改換麗服,潛入屬國壓取貂參,其資本出有孚,而宗道為之窩頓地主?!盵注]《明神宗實錄》卷455,萬歷三十七年二月癸丑條,第8579頁。根據(jù)明廷討論后,三月間對二人作出“革遼東副總兵吳有孚任,行巡按御史提問鎮(zhèn)江游擊吳宗道革任聽勘”的處罰。這一案件直接引發(fā)明廷對沿海官兵私自出?,F(xiàn)象的嚴禁和重懲,其結果是“以后沿海將官再有違禁縱放軍兵越境生事的,都參來從重擬罪”[注]《明神宗實錄》卷456,萬歷三十七年(1609)三月乙巳條,第8607頁。。
熊廷弼在《重海防疏》中對二吳罪狀有更為詳細的描述。萬歷三十六年(1608)冬天,熊廷弼在鎮(zhèn)江公署停留之時,曾有中江商民“百數(shù)十人”與朝鮮義州府尹前來控訴。根據(jù)中江商民的說法:“兩年以來,外洋海船,裝載貨物,絡繹不絕。漏報皇稅,逼勒各行,強栽貨物,不一應承,輒以兵器。”而義州府尹亦稱:“有等棍徒,潛應麗人,付貨要參,侵虐萬端,或勒賣房屋,或殺散人居。搪突衙門,詈罵備至。甚至易換麗服,混入迤東,及被獲解,還則又掜賴搶奪,蒙訴勒追,必至蕩產(chǎn)后已?!盵注]熊廷弼:《按遼疏稿》卷1,《重海防疏》,《續(xù)修四庫全書·史部詔令奏議類》第491冊,第437頁。于是,熊廷弼迅速委派遼東都司嚴一魁督同鎮(zhèn)江游擊吳宗道進行調(diào)查,結果是:
果獲登萊虎船三只,水兵捕盜魏忠等三十三人,貨物約銀千余兩,發(fā)行者十八,寄頓吳宗道衙內(nèi)者十二,令票三張,皆總鎮(zhèn)印號硃票標“九月十四日”,皆小汛將畢時事。問何籍貫,則皆以浙江人充登萊副總兵標下水兵,為吳有孚所差。問誰押貨,則伊親馬英,為吳有孚表弟、吳宗道外孫。后從宗道衙內(nèi)拿出。問船幾何,則兩年陸續(xù)到鎮(zhèn)江、旅順、金、復及海外各島者,約三四十只不等,俱有孚家人梁貴、鄭三等,捕盜盧中信、熊德等往來興販。問何發(fā)賣,則明以其半撒放中江及朝鮮商人取值,而暗以其半同吳宗道所收麗人為家丁者,變麗服、乘遼船,潛往鐵山、別東、大張各島,換買貂參等物。問誰資本,則出自吳有孚,而吳宗道則其窩頓地主也。[注]虎船即唬船,因船行疾快,常被用于做軍事哨探船。熊廷弼:《重海防疏》,第437-438頁。
根據(jù)這一情況,我們可以概括出此案的幾個特點:首先,吳有孚、吳宗道利用職權便利,為吳有孚下屬水軍的走私買賣保駕護航,而二吳及其親族為其出資、包庇、押貨、銷貨。這些行為背后都需具有極強的官方力量作為支撐。其次,其走私活動具有一定規(guī)模,連接了北黃海沿岸及中朝邊境地帶,先至遼東鎮(zhèn)江、旅順、金州、復州及海外各島獲取貨物,然后一半運送至中江貿(mào)易取值、一半走私到朝鮮沿岸換取貂皮人參等物。再者,這一案件中,水軍、走私者、暴力團體、鮮人、明人等身份之間邊界含混,在不同境況之下可以轉換自如。
楊文已詳細分析過吳宗道的生平,尤其是其在壬辰戰(zhàn)爭之中的重要作用。吳宗道為浙江山陰(今浙江紹興)人,生于嘉靖三十二年(1553),在壬辰戰(zhàn)爭期間以各武職散官身份承擔朝鮮事務、對日和談中消息傳遞、刺探軍情等任務。作為在明朝與朝鮮之間協(xié)調(diào)中介的重要角色,吳宗道保持和朝鮮君臣的緊密聯(lián)系,不僅在政治上為其出謀劃策,于私人關系上亦交情匪淺。戰(zhàn)爭結束后,他曾以征倭欽依守備的身份管理兩浙水師,并率領三千水軍,參與朝鮮的防汛工作,還有在江華島駐守的經(jīng)歷。明軍撤退后他留任遼東,于萬歷三十四年(1606)升任鎮(zhèn)江城守游擊。[注]楊海英:《東征故將與山陰世家——關于吳宗道的研究》,第160-165頁。
吳宗道對朝鮮大小事宜相當熟悉,在與朝鮮商議戰(zhàn)后明軍撤留時,曾對朝鮮官員李德馨說過:“俺自癸巳年(1593)在貴國,貴國諸官多相識者。俺則與朝鮮官一般,凡干事體,何所不知”[注]李德馨:《漢陰文稿》卷9,《與吳宗道問答留兵事宜啟》,《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65輯,第426頁。。這一特長在其擔任鎮(zhèn)江游擊后得以繼續(xù)發(fā)揮。鎮(zhèn)江(今遼寧省丹東市九連城)位于鴨綠江沿岸,與朝鮮義州隔岸相對,是壬辰戰(zhàn)爭時明朝為加強遼東南部防御新筑之城。[注]趙樹國:《明代北部海防體制研究》,第424頁。由于地理位置的便利,鎮(zhèn)江游擊直接參與和朝鮮相關的文書傳遞、事務交涉、邊防安全、情報搜集等工作。吳宗道得以成為鎮(zhèn)江游擊,或許正是由于他具有和朝鮮君臣相處的經(jīng)驗。鎮(zhèn)江游擊在中江開市問題上亦具有一定的話語權。例如1610年朝鮮請求罷市時,曾論及明朝方面對此事的意見,認為“禮部、遼廣撫按、以至鎮(zhèn)江游擊府,皆不關于此市,而必是革罷之愿者也”[注]《朝鮮光海君日記》(太白山本),光海二年(1610)二月庚申條,第26冊,第533頁。,說明鎮(zhèn)江游擊是商議處理中江罷市問題中的一環(huán)。吳宗道在壬辰戰(zhàn)爭中形成的朝鮮社交網(wǎng)絡,對朝鮮社會環(huán)境的熟悉和領導水軍的能力,都為日后其建立海上貿(mào)易網(wǎng)絡奠定了基礎。而他擔任鎮(zhèn)江游擊后,又可直接接觸中江事務并施加私人影響力,利用職權之便為海上走私貨物找到消化途徑。
吳有孚是吳宗道族侄,于萬歷三十五年(1607)擔任山東防海副總兵,駐守登州。[注]光緒《增修登州府志》卷35,《武秩上》,《中國地方志集成·山東府縣志輯》,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年,第347頁。楊文據(jù)《山陰州山吳氏族譜》言吳有孚于萬歷三十四年(1606)年任山東副總兵(第167頁),光緒《增修登州府志》則為萬歷三十五年(1607)。未知孰是,茲暫從府志之說。這一職位和鎮(zhèn)江游擊一樣,是壬辰戰(zhàn)爭期間,明朝為加強山東沿海與遼南地區(qū)軍事防御力量而設立的。[注]趙樹國:《明代北部海防體制研究》,第424頁、第426頁。盡管吳有孚本人和朝鮮沒有直接關聯(lián),但他掌控山東沿海地帶,支持手下同為浙江籍的水兵進行跨海走私,是中朝海上貿(mào)易的出資人和具體執(zhí)行者。由此可見,吳宗道、吳有孚二人利用政治資源、境外經(jīng)歷、家族關系、地域聯(lián)系、軍事才能等種種條件將官方身份變?yōu)楹I献咚?、中江銷貨的有利掩護。
最后,我們應注意吳案中“官方”與“非法”界限不明確的現(xiàn)象在水軍活動中具有的普遍性。陳波在研究倭寇、飄風人、被擄人與衛(wèi)所軍人的關聯(lián)性時曾指出,明初沿海衛(wèi)所旗軍很多從元季“諸島強豪”繼承而來,隨著明中期綱紀的廢弛,制度的束縛性減弱,這些旗軍從事非法活動的情況開始增多。[注]陳波:《被擄人、漂流人及明代的海防軍——以朝鮮史料<事大文軌>為中心》,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編:《世界史中的東亞海域》,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66頁。這一情形在壬辰戰(zhàn)爭之后變得更為矚目。本文第一部分中提到過,此時明朝大量利用北部沿岸、近海的民間勞動力運輸糧餉、增強海防,將原先被視為社會邊緣甚至非法的靠海而生的人群納入國家規(guī)范之內(nèi)。戰(zhàn)爭結束后,面臨財政危機、社會動蕩、政治腐敗等矛盾的加劇,中央政府控制力隨之減弱,這些人群即得以通過操縱和利用官方資源謀取私利。這一情況為熊廷弼所注意到,在《重海防疏》的開頭他就寫道:
今西北防虜,東南防倭。邊防海防,兩者并重。顧邊防之難難在虜,而海防之難難在中國。往時中國之難,難在海上之亡命,而近日之難,難在防海之官軍。自國家懲倭之詐,緣海備御,在在置戍,所招蜑戶、島人、漁丁、賈豎、以至無賴惡少之輩,皆得衣食于縣官。而此輩慣走海上如平地,既習知遠夷財寶之饒,又有器械以藉之,糇糧以贏之,戰(zhàn)艦以資之,而又有主將之資本以為營運,出入之印票以為符驗,關津不敢阻,有司不敢詰。經(jīng)年鎮(zhèn)月,出沒于海島之間。[注]熊廷弼:《重海防疏》,第437頁。
不僅如此,條件激化以后,這些人群還極易由官兵轉變?yōu)椴皇苤萍s的非法暴力團體。例如南京官員顧起元就寫道,壬亂時期為備倭而駐扎在南京龍江關的有數(shù)千名浙江義烏兵,而這些人在戰(zhàn)爭之后卻成為地方社會治安的一大難題。由于“其人多趫悍,間有事故死亡,若歸故土者,雇請本地惡少年冒充之,而享其糈”,因此政府商議裁撤。然而“才議撤,已飛語鼓噪不可聽聞矣”。他們還為禍一方,“群聚剽市人之物,或公然為劫盜,奸亂無所不至。有被其害鳴于官,官畏眾囂不敢問,甚且反笞被害者。又或三四人共取一婦,嬲而淫之,同人道于牛馬。”[注](明)顧起元著,譚棣華、陳稼禾點校:《客座贅語》卷1,《浙兵》,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27頁。同因裁撤問題,在登州和旅順戍守的浙兵還分別于萬歷二十三年(1595)和萬歷三十五年(1607)發(fā)生嘩變。[注]光緒《續(xù)修登州府志》卷13,《兵事》,第138頁。大抵正是由于戰(zhàn)后水軍秩序的極不穩(wěn)定,才導致熊廷弼到鎮(zhèn)江一開始聽到海兵生事時,因“固習聞此弊,不以為意”[注]熊廷弼:《重海防疏》,第437頁。。
這些在海防力量與非法暴力之間游走的中國水軍,是如何和17世紀初朝鮮西北海岸猖獗的海盜行為相糾纏的呢?而朝鮮政府又怎樣認知這一情況?其與中國官員關于越海案件的交涉又是如何反應微妙的邊境關系呢?以下部分即試圖對這些問題進行回答。
讓我們將目光轉向17世紀初的朝鮮。隨著壬亂時期中朝兩國海禁的解除和海上交通的無阻,“水賊”對朝鮮平安道、黃海道沿海的侵襲開始變得頻繁。例如1596年朝鮮政府討論從山東海運糧餉的種種困難時,曾提到“欲運山東之粟,則船只不敷,水賊亦多,又難輸來”的情況。[注]《朝鮮宣祖實錄》,宣祖二十九年(1596)五月丁亥條,第22冊,第711頁。猖獗一時的“水賊”活動在17世紀20年代之前達到巔峰,成為朝鮮海上安全的重大威脅。在分析這一時期朝鮮政府對“水賊”的認知之前,我們應首先了解“水賊”隨著時代變遷而發(fā)生的內(nèi)涵變化。
然而17世紀初“水賊”的活動性質(zhì)卻發(fā)生改變。與16世紀朝鮮方面零散的記錄相比,17世紀初的“水賊”對朝鮮平安道、黃海道的侵擾明顯更為集中和暴力,是公然以搶劫為生的海盜團體。飽受侵擾之苦的朝鮮政府為了解“水賊”的真相,進行種種調(diào)查,并以“海浪島水賊”或“海浪賊”這一專有名稱來指代這些海盜。這一稱呼有其依據(jù),從回到朝鮮的“海浪島被擄人”的證詞來看,“(海浪島)其地之長廣,視京畿德物島差大,而全無兵器,只持石塊白挺(梃),載船出行”。至1603年時,“海浪賊”對朝鮮的威脅已相當之大,正如朝鮮備邊司所言:“海浪島水賊,自彌串運來糧船潛搶之后,甘于得利,恣意出沒于兩西(筆者按:指平安、黃海兩道)沿海地方,近益尤甚”。[注]《朝鮮宣祖實錄》卷164,宣祖三十六年(1603)七月乙卯條,第24冊,第499頁。不僅如此,此等人“竊發(fā)于海西(筆者按:指黃海道),或得正西風,向南而下,轉入忠清、全羅等道”,對整個朝鮮西海岸都產(chǎn)生不小的影響。[注]李恒福:《白沙先生別集》卷2,《白翎設鎮(zhèn)事宜啟》,《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62輯,第370a頁。對于“海浪賊”的組成人員,朝鮮政府也進行了一定討論。1607年初,備邊司首先指出“以其巾服觀之,似是唐人所為”的推測。但因其成分或許比較復雜,朝鮮人和其他海上諸島的逃民也有可能加入,因此備邊司提議繼續(xù)加以調(diào)查。[注]《朝鮮宣祖實錄》卷209,宣祖四十年(1607)三月丁丑條,第25冊,第314頁。之后,通過詢問熟知海浪島水路之人并對比相關地圖,備邊司得出“今此作孽之輩,必是海洋、石城(筆者按:今遼寧省海洋島、石城島)之人,相聚出沒,攘奪我國人衣糧也”[注]《朝鮮宣祖實錄》卷211,宣祖四十年(1607)五月甲子條,第25冊,第331頁。的結論。以上種種討論,大抵可以看出朝鮮政府對17世紀初“海浪賊”的認知是遼東海洋島、石城島居人,他們頻繁出沒于平安道、黃海道進行搶劫,但也會順風而下達到朝鮮半島南部海岸。其武器威力并不大,只持石塊、木棍等物。
實際情況卻比朝鮮政府的歸納要復雜許多。從以下兩則案例中可以看出,不僅軍人和海盜身份之間具有很強的彈性,在朝鮮政府和遼東官員以及明廷的交涉溝通中,由于各自立場的不同,也會有意識地調(diào)整對越海人員身份的解讀。第一個案例發(fā)生在1606年末,當時朝鮮國王接到黃海道監(jiān)司柳夢寅的上報,在海州捕到胡惟忠等19人。根據(jù)其所持文書判斷,“則似是天朝旅順口地方將官之標下,漂流到此”。這個案例在朝鮮后期李肯翊編纂的史書《燃藜室記述》中也有簡略提及,點出了胡惟忠等人的籍貫為浙江,“(宣祖)丁未, 浙江人胡惟忠等十九名,漂到海州。千秋使李慶涵,押赴奏聞”[注]李肯翊:《燃藜室記述》卷17,《荒唐船》,《古典國譯叢書》11,首爾,1982年,第745頁。。然而備邊司在調(diào)查胡惟忠等人時,卻發(fā)現(xiàn)其供言“或有疑端”,而船上所載之物中,有水磨石及朝鮮木碇等物,亦非同尋常。[注]《朝鮮宣祖實錄》卷205,宣祖三十九年(1606)十一月己卯條,第25冊,第285頁。尤其是,此人等以追趕朝鮮鹽船而來,其情狀和海盜相似。[注]《朝鮮宣祖實錄》卷210,宣祖四十年(1607)四月丁巳條條,第25冊,第329頁。此人等還十分頑悍,為討要上岸時在和朝鮮邊將沖突中損失的財物,不僅“擊鐘訴冤”,還欲直入朝鮮宮城,“號哭隳突,無所不至”,以致朝鮮官兵“不得已掩門攔阻”,引發(fā)了一場騷亂。[注]《朝鮮宣祖實錄》卷210,宣祖四十年(1607)四月辛丑條,四月壬寅條,第25冊,第323頁。胡惟忠等人所持文書和實際行為之間所顯示的差異使朝鮮官員對其身份產(chǎn)生了不小的疑惑。備邊司在接到黃海道監(jiān)司的上報后,雖然對其身份有所懷疑,仍然做出“此人等不是海賊,而系是天朝軍兵”[注]《朝鮮宣祖實錄》卷205,宣祖三十九年(1606)十一月己卯條,第25冊,第285頁。的初步判斷。禮曹大臣則等以為,“此人等雖似漂流之人,而真的情狀,有難知之”[注]《朝鮮宣祖實錄》卷206,宣祖三十九年(1606)十二月甲寅條,第25冊,第296頁。。
然而,當他們即將被遣返北京時,備邊司和朝鮮宣祖之間卻就是否應據(jù)實記載其可疑之處并奏報明朝引發(fā)了一場討論。宣祖認為,在將此案正式錄入咨文時,應該刪去查報鎮(zhèn)江時記載的“追趕本國鹽船,情跡亦難所知”一語,以免胡惟忠等人回國之后遭到責罰。而備邊司則認為,以其無賴行跡來看,此輩“與向來漂海唐人不同”,怕其回國之后反構陷朝鮮政府,因此提議將其“充突追逐事狀及船中什物我國之物居多”的情況略為提及,以備后患。宣祖的答復則是:
惟忠等倘是海賊,則船上豈有文書與禮單等物乎?予意,斷然以為漂流者而非海賊明矣。其曰追趕鹽船,此邊將要功之說,蓋將擬以為直捕海浪之賊者然。萬一由我數(shù)字之非其真情,使數(shù)千(筆者按:應為“十”)人命,因此獲罪,或不免于死,此非仁人之所忍為也。寧人負我,我不可負于人。不惟此也。凡咨文,上奏之書也,萬一失實,是藩臣而欺罔朝廷,罪孰大于此?予為是懼,報鎮(zhèn)江咨草一勾(筆者按:應為“句”)付標刪去矣。近觀此輩所為,頗為不雅,恐有赴京之后構捏之患,予亦為慮,然不過無知所為。然群意必有深見,參酌亦可矣。[注]《朝鮮宣祖實錄》卷210,宣祖四十年(1607)四月丁巳條,第25冊,第329頁。
這說明宣祖最終以胡惟忠所持官方文件為準,認定其不是海賊,而是明朝軍人,并將其追逐朝鮮船只的行為解釋為朝鮮邊將為了邀功捕捉“海浪賊”的借口。這一判斷是否基于宣祖的堅定想法呢?之后他的解釋告訴我們,宣祖并非對他們的身份沒有懷疑,但是一則害怕其因朝鮮之言獲罪,二則沒有確定證據(jù),不敢妄言欺瞞明廷。盡管我們無從得知朝鮮咨文的細節(jié),但從《明神宗實錄》的記載來看,朝鮮確實稱其漂海旅順官兵。朝鮮對明朝就此事的嘉獎進行謝恩時寫就的《胡惟忠等發(fā)解降敕謝恩表》中,也只是描述稱“流播之官兵,適然漂到于弊邑”[注]《槐院謄錄》卷2,《胡惟忠等發(fā)解降敕謝恩表》,第54a頁,韓國藏書閣所藏寫本。,并不提其他。反而是明廷下令山東“查驗收伍操練,如系私販下海,別有情弊,究處以聞”,表現(xiàn)出對胡惟忠等人行跡的懷疑。[注]《明神宗實錄》卷437,萬歷三十五年(1607)八月乙酉條,第8280頁??梢钥吹?,朝鮮選擇向明廷隱瞞胡惟忠案的疑點,實際是出于謹慎事大的考量。我們知道,朝鮮將此案查報鎮(zhèn)江時,其實是記載了其可疑之處的,但是在正式咨文中卻又將其刪去,這其中未必沒有避免交惡于遼東的想法。
如果說胡惟忠案的細節(jié)反映了中國防海官軍和海盜之間似有若無的聯(lián)系,以及朝鮮最終有選擇性地記錄此案的過程,那么接下來的這一案例則側重展現(xiàn)了遼東官員在交涉越海人員身份時的微妙態(tài)度。1607年閏六月,朝鮮平安道鐵山郡守柳旻和彌串僉使康孝業(yè)與“水賊”之間爆發(fā)了一場小型戰(zhàn)事,斬殺“水賊”十三人,而朝鮮軍人亦有十人被殺,柳、康二人皆負傷。[注]《朝鮮宣祖實錄》卷213,宣祖四十年(1607)閏六月庚辰條,第25冊,第349頁。這次沖突使朝鮮國王意識到處理海盜問題的緊迫性:“海浪島水賊近年出沒海上作賊之事,具錄事狀,移文遼東,請為禁斷。預為張本,則雖有今日轉戰(zhàn)廝殺之變,事勢不至于難便,而惜乎其不早處也?!盵注]《朝鮮宣祖實錄》卷214,宣祖四十年(1607)七月辛卯條,第25冊,第351頁。《事大文軌》中的相關咨奏文書包含了這一事件的細節(jié)經(jīng)過和交涉過程。當年七月,朝鮮國王給明朝禮部的奏文和遼東都司的咨文中詳細記錄了近年來朝鮮遭遇的多起海盜事件。[注]由于篇幅所限,這些事件的內(nèi)容不再列出。它們的共同特征是擁有火器等武裝力量,主動向朝鮮海岸公私船只開炮投石、搶劫財物。見《事大文軌》卷48,《朝鮮國王奏(捕獲賊船奏)》,第63b-68a頁。盡管朝鮮政府稱犯案者為“海浪賊”,但這些人和上述朝鮮政府總結的只持石塊、木棍的流民相比,顯然有所不同。根據(jù)朝鮮政府的調(diào)查,柳、康所遭遇的海盜“所騎船只系是我國所造,而該載物件則天朝人衣服文書,及我國人衣服相雜載置”,并且由于賊船上還留有去年朝鮮官兵所射之箭,因此朝鮮認定“本賊等自前出沒搶劫之狀,明白無疑”。在這份文書的最后,朝鮮還為殺害了疑似中國人的海盜做出解釋,說明其“猝然遇變,黑夜之中,蒼黃應敵,各自救死,互相殺害”的不得已,并“將本賊文書所錄姓名具咨遼東都司”,希望其“以憑查明虛實,以防賊患”。[注]《事大文軌》卷48,《朝鮮國王奏(捕獲賊船奏)》,第65a,68a頁。
然而有趣的是,遼東官員回復朝鮮時,卻避免承認柳、康二人所遭遇的是海盜,并由鎮(zhèn)江游擊吳宗道參與此案的繼續(xù)調(diào)查,“嚴查朝鮮捕獲船幾只,要見系某衙門差人若干駕往某處公干,彼風漂流,朝鮮官軍何不認實,擅自射死。是否遺有公文、衣服各若干,見在何處?;蛳蒂\船假詐,務要根查明白”。盡管朝鮮在之前的咨文中已經(jīng)說明了柳、康事件中由于海盜主動攻擊因而迎戰(zhàn)傷亡的情況,遼東卻傾向于用“公干”“漂流”“擅自射死”等詞來形容這場沖突,而對事件為海賊的可能性,僅一筆帶過。之后,根據(jù)吳宗道的調(diào)查,遼東官員稱“查得漂流海船人役數(shù)多,盡行殺死,又無稱出何處人氏,亦無下落,干系眾多,人命有礙”,并再次要求詳細查明情況。這一次的說法不僅重復了第一次的敘述,還責問對這些“因風漂流”的衙門公差,朝鮮政府“為何不行羈留”,而且“擅自射死一十九名,止報十名,因何容隱,豈有情弊”。對于朝鮮政府稱其為賊船,遼東則繼續(xù)追問“有何憑據(jù),是否真正”[注]《事大文軌》卷48,《遼東鎮(zhèn)江等處地方游擊將軍指揮吳(宗道)咨朝鮮國王(鎮(zhèn)江捕獲賊船咨)》,第85b-87a頁。,面對遼東的反復責問調(diào)查,朝鮮政府的態(tài)度也變得強硬起來:
此事曲折,既經(jīng)具奏,又為查報各衙門,非不詳盡,而今又再問。原行奏咨之外,豈有一毫他端?近來西海一帶,水賊竊發(fā),節(jié)次搶掠,另行各處沿海官司嚴加隄備間,彼乃騎坐我國船只,各持刀槍,乘夜先犯,則認為賊船,豈無所憑?彼既以賊而來,自不能致疑于天朝某衙門差人。而黑夜之中,蒼黃相戰(zhàn),救死不及,何暇活拿羈留乎?十九名內(nèi)只報十名者,船上存留文書中拈出該寫十名開報而已。初非謂此十名的系殺死人姓名,若欲容隱,豈于原數(shù)內(nèi)直稱一十九名而不沒其九名乎?[注]《事大文軌》卷48,《朝鮮國王咨游擊將軍吳(宗道)(回咨)》,第92頁。
以上遼東和朝鮮爭論的焦點正是如何定義明朝越境人員的身份,而這一關鍵問題直接影響到該事件的性質(zhì)。一方面當然再次說明海盜和官軍之間的模糊界限,另一方面也顯示了實際交涉過程中雙方站在各自立場上的解讀差異:究竟是衙門公差漂海后被朝鮮邊將擅自射殺,還是中國海盜侵擾朝鮮而產(chǎn)生的軍事沖突?如果是后者,遼東政府當然要負不可推卸的責任。這也解釋了為什么遼東傾向于將該事件理解為公干漂海,反復要求朝鮮拿出其為海盜的真實依據(jù),并盡可能地將殺害中國人的責任推到朝鮮身上。而朝鮮是否對這些人可能具有的官方身份毫無所察呢?從其耐人尋味的回復“彼既以賊而來,自不能致疑于天朝某衙門差人”來看,或許朝鮮也意識到了明朝官方人員與犯越海盜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但卻不能直接點明,只能將其簡單認定為海盜,避免得罪遼東地方政府。
巧合的是,《重海防疏》中也敘述了同一案件,并記載了遼東當事者的應對方式。熊廷弼稱其于鎮(zhèn)江公署中見到朝鮮節(jié)制使柳旻的狀文,其中寫道“是月(1607年閏六月)初八日,又有異樣大船三只,自外洋直向戎島,夜襲麗船,為朝鮮官兵所擊,殺死賊十九名,余船脫走,而柳旻、韓(康)效業(yè)兩節(jié)制使亦皆被傷,及查衣服文書,則系中國人物”。接著他又記載了同月朝鮮發(fā)生的另一起事件:“朝鮮國王咨稱異樣大船一只自外洋來,揚旗鳴金,追趕麗船,不意落淺,為麗兵所獲者十九人,問之,皆原籍浙江軍兵人數(shù),及查船所裝載,則皆銃炮、刀筅、鳥槍、火藥諸器,與青藍布匹、雜色貨物?!毙芡㈠鎏岬?,對于這些案件,“當事者秦越人視之,或以隔省事體置不問,如所稱前件者,大都茍且完事,而不以法一究之”。從我們所分析的相關咨文中遼東官員對待柳、康案的態(tài)度來看,熊廷弼的指責確實不無道理。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鎮(zhèn)江游擊吳宗道在這些事件中可能扮演的角色。熊廷弼在彈劾其罪狀時,直接將這兩起事件和吳有孚手下水軍魏忠等的走私案聯(lián)系起來,認為涉事人“皆向者捕盜魏忠等之類也。在境內(nèi)則為商賈,猶以買賣為名,在境外則為賊盜,專以虜掠為事,逢船則搶,遇人則殺,剽劫島嶼,莫敢誰何。一月之間,連犯數(shù)次,蓋朝鮮受水兵之害亦極矣”[注]熊廷弼:《重海防疏》,第439頁。。這些案件的參與者中都少不了吳宗道的身影。在柳、康案中,吳宗道是兩國文書的傳遞人和案件的報告者、調(diào)查人。發(fā)生胡惟忠案時,朝鮮政府向鎮(zhèn)江查報,而吳宗道其時正擔任鎮(zhèn)江游擊一職。熊廷弼所舉的第二例盡管和胡惟忠案時間不同,卻也存在著緊密的聯(lián)系,例如涉事者皆為浙江籍軍人,都是在追趕朝鮮船只時被捕等等。朝鮮政府在正式咨文中刪除了胡惟忠案的疑點,是否和吳宗道與朝鮮過從甚密的私人關系有關?而吳宗道處理柳、康案時在調(diào)查中無所作為,是否正因為其和涉事人之間存在某種程度的關聯(lián)?盡管我們無法確定事情的真相,卻能從這些案件中管窺遼東與朝鮮之間的微妙關系。
最后,我們來看一下明廷在處理柳、康案時的態(tài)度。由于這一案件的影響重大,1607年七月,朝鮮政府與遼東交涉的同時,就已咨會明廷。[注]《事大文軌》卷48,《朝鮮國王咨禮部(捕獲犯境海賊船只聞奏)》,第68b頁。和遼東政府的指責推脫不同,明廷的處理可以說是完全站在朝鮮一方了。兵部官員在敘述此案時不僅接受了朝鮮的說法,用“盜艦”稱呼涉事者,并且還支持朝鮮對近海海盜進行捕殺,不論其是否為中國人民:
臣愚因為,該國當此舊疆新復之后,又值倭奴飾好之時,其武備時宜加飭,而防守時宜加嚴。于凡視風之時遇有船艦,若系漂流商民不操器械,不與相敵者,悉行送還中國。如系劫賊,不論是否中國人民,概行剿截,如船在外洋,則不得使之直趨,船在近地,則不得使之登岸。兩陣交擊格殺自宜相當。如有就執(zhí)者,審系中國人民,即當生致闕下,置之典刑。務使賊民曉然,知該國之不可易與,而該國又曉然,知天朝之不縱奸,則字小之恩正所以成其事大之順。[注]《事大文軌》卷48,《兵部咨朝鮮國王(兵部捕獲賊船咨)》,第94頁。《明神宗實錄》中也記錄了這一段內(nèi)容,除有所刪略外,大意相同?!睹魃褡趯嶄洝肪?40,萬歷三十五年(1607)十一月己酉條,第8348頁。
這一處理方式一方面正如明朝兵部官員所述,是為了維持和彰顯明朝、朝鮮之間“事大字小”的關系,另一方面,也反應了明廷對這一時期中朝海域混亂、海賊頻發(fā)的認知。其在處理海疆安全問題上也一向以控制和打擊私人海上活動為主。這一態(tài)度不管是從前文提到過的設立金州海防同知,革除吳宗道、吳有孚職位,還是從徹查胡惟忠案、支持朝鮮政府擊殺中國海盜中都能夠體現(xiàn)。明廷對海疆安全的處置不僅和17世紀初中國地方海上軍事勢力在北黃海區(qū)域的發(fā)展形成對比,也和遼東政府在處理越海事件中推卸消極的態(tài)度有所差異。
上文分析了17世紀初北黃海區(qū)域變遷與中朝跨境經(jīng)濟交流之間的相互聯(lián)系,并以吳宗道、吳有孚案為中心分析了在這種作用的影響下,中國邊境與沿海官軍如何緊密地與非法海上活動交織在一起,并極大地模糊了水軍、走私者與海盜之間的界限。陳波在分析16世紀末17世紀初的幾則中朝間漂海人送還案例時(其中包括1602年旅順海防軍徐上龍的漂海),認為明朝衛(wèi)所軍人有日本學者村井章介所提出的“境界人”的特征,是“活躍于海陸交接的地理邊緣,游走于國家體制內(nèi)外,也是東亞社會文化心理認知中的邊緣群體”[注]陳波:《被擄人、漂流人及明代的海防軍——以朝鮮史料<事大文軌>為中心》,第60頁。。本文所舉的吳宗道、吳有孚案也是這樣一例,顯示了17世紀初中朝海域間超越國家界限、制度束縛的頻繁交流。而吳宗道、吳有孚在中朝社會轉型之際,利用多樣化資源,建立起連接北黃海海域與中朝邊境貿(mào)易的走私網(wǎng),亦是岸本美緒所提出的明末“邊境”勢力興起趨勢的一個反映。
本文還從17世紀初朝鮮西北海岸頻發(fā)的海盜問題入手,從中朝邊境關系的角度分析了兩個與吳宗道、吳有孚案相關聯(lián)的跨海案件。胡惟忠案強調(diào)的是朝鮮政府在面臨區(qū)分海盜與水軍的困難時,如何確定涉事人員身份和有選擇性地上報案情,體現(xiàn)了其在外交層面的復雜考量。而柳、康案則側重于遼東政府在與朝鮮的交涉中,如何利用官方與非官方身份的模糊性來處理案件,以使情勢有利于己方。明廷與遼東政府處理方式的不同,則進一步展現(xiàn)了中央與地方在海疆安全問題上所具有的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