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屋檐下

李俏紅

那日我去鄉(xiāng)下舅舅家玩，在村東頭遇見小妮，這小姑娘長得越發(fā)出挑了，修長的身材，一張紅撲撲的臉蛋。她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我，就響亮地喊了一聲“姨”。我問：“小妮，去哪呢？” “上興趣班呢，今天是吹豎笛?！彼纸又f：“姨，你如果晚上不回城，飯后來家聽我吹豎笛哦！”我笑著說：“好啊，好啊，小妮又長高了?！彼仡^沖我開心一笑，轉(zhuǎn)身飛快地朝學(xué)校方向跑去了，一對長長的小辮子在風(fēng)中一甩一甩，像蜻蜓的兩只翅膀。

望著眼前這個歡快的小身影，我心想，真是幸運啊，歲月流逝，因為有愛，才讓這個差點夭折的小生命長成了一個漂亮的小姑娘。

一

小妮的爸爸叫阿良，但全村人都知道阿良不是她的親生父親。村中老人提起阿良總會忍不住感嘆：“阿良是個苦孩子啊，六七歲上沒了娘，15歲時父親又因病去世，只留下他孤苦伶仃一個人?！闭\如村里人說的，阿良是個苦出身，父親過世后，他書沒得讀了，饑一餐飽一餐地混著日子。20歲時，阿良離開村子到城里一家化肥廠打工，因為沒人管，他有錢就花完，半個月回村里一趟，只是象征性地走走，家中更是亂七八糟，連個鋪蓋也沒有，自然也沒有什么女人會看上他。

一個偶然的機(jī)會，阿良認(rèn)識了年近50歲的阿德。阿德的家就住在阿良打工的化肥廠邊上，阿德也是個苦命人，從小沒了父母，作為大哥的他辛辛苦苦拉扯大了三個兄弟，幫他們一一娶了媳婦，但自己的婚姻大事就不知不覺耽誤了，一直獨身。有一回，阿良的一個朋友跟阿德說，你反正一個人孤零零的，阿良也孤零零一個人，不如和阿良做個伴，幫阿良管管這個家。

阿德猶猶豫豫沒答應(yīng)。沒想，過了幾天，阿良就大大咧咧找到他家里來了。阿德留阿良吃了中飯，又邀請他下班后來家吃餃子。晚上，阿良吃著阿德包的餃子，這個五大三粗的男子動了感情：“長這么大還從來沒有人包過餃子我吃，你待我太好了。”阿德對阿良說：“你一個人，老在外面亂混，也不是個事。吃飯熱一餐冷一餐的，錢也存不起來。你要樂意，以后下班就來我家吃飯好了，我會做好飯菜等你?！?/p>

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阿良對阿德說：“你對我像親生父親一樣好，我就認(rèn)你做干爹吧?！卑⒌乱姲⒘寄昙o(jì)小，又孤零零一個人，確實可憐，有心要幫他一把，就同意了。

從此一老一少住在了一起。平日里，阿良每個月發(fā)了工資全交給阿德，自己只留下20元零用錢。因為阿良化肥廠干活要三班倒，阿德看著心疼，就讓他辭了廠里的工作，兩人一起到城里做賣菜生意。

從此，父子倆就靠賣菜維持生計，可有一天發(fā)生的一件事，徹底打破了他們平靜的生活。

二

那是一個夏日，凌晨4點，天還沒有完全亮，除了偶然一兩聲狗吠，冷清的街道寂無人聲。阿德像往常一樣開門準(zhǔn)備外出擺攤賣菜，腳剛邁出門檻，突然發(fā)現(xiàn)門口放著一只籃子，籃子里是一個女嬰，沒有哭，睡得正香甜。他吃了一驚，趕緊回屋叫出阿良，他們小心翼翼地從籃子里把女嬰抱出來，面面相覷，怎么辦？當(dāng)時他們想，兩個沒結(jié)過婚的男人如何帶孩子啊，還是不要了吧?？汕≡诖藭r，女嬰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哭啊哭，小臉漲得通紅，他們看著可憐，就決定把她留下來。

“既然決定領(lǐng)養(yǎng)她了，就要對她負(fù)責(zé)任?！睅е⒆樱瑑蓚€大男人沒辦法再賣菜了，他們決定回阿良老家務(wù)農(nóng)，這樣他們才有時間和精力把她養(yǎng)大。

“阿良回來了，居然還撿了一個沒滿月的棄嬰回來撫養(yǎng)，真是太不靠譜了。”村民們看著阿良回到了他那間破舊的老屋，還莫名其妙帶回來一個父親和一個女兒，都覺得不可思議。

聽說這件事后，有一次，我特意跑到阿良家去看了看。他們給女孩取名叫小妮，當(dāng)時阿良才26歲，我問他，帶著這么個小不點回來，以后不談戀愛，不討老婆了？阿良漲紅了臉，愣了半晌后說：“她已經(jīng)夠可憐了，父母不要她了，如果我們再不要她，她怎么辦？我自己的事以后再說吧?！币灿腥藢Π⒘颊f，你這么年輕，為什么不自己成個家，生一個自己的女兒？孩子總是親生的好，領(lǐng)養(yǎng)來的遲早要離開你的?？砂⒘颊f：“別人修橋補路都要做，我把一個棄嬰養(yǎng)大，做的是一件大善事?！?/p>

但兩個沒有一點經(jīng)驗的大男人，養(yǎng)一個女嬰談何容易。喂一次奶，把一次尿，都手忙腳亂的，兩人是又當(dāng)爸又當(dāng)媽，有時頭都大了。晚上睡覺時怕踢著孩子，他們就輪流把孩子放在胸口。當(dāng)孩子哭個不停，讓他們整夜無法睡覺的時候，阿良也曾心生悔意：“當(dāng)初不把她抱回來就好了，沒想到孩子這么難帶，有這么多頭痛的事情啊?！笨梢豢吹侥欠勰鄣男∧?，心里又放不下了?！霸匐y也要把她養(yǎng)大，給她關(guān)愛啊?！卑⒘颊f。帶到后來，小妮一看見阿良就張開手要他抱，父女間的感情越來越深。

有一次，我在村口遇見正要到田里去種豆子的阿良，問起小妮的近況。他說，女兒小時沒有母乳喂養(yǎng)，吃奶粉容易生病，光醫(yī)藥費就花了上萬元?！按謇镞€有不少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孩子是我親生的，只是孩子的母親逃走了，我想誤解就誤解吧，總有一天事實會澄清。我領(lǐng)養(yǎng)她，不求她的任何回報。我只想把她養(yǎng)大，讓她過上幸福的生活，別人有的東西讓她也有，讓她的童年比我幸福，讓她的人生比我富足，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蔽蚁嘈胚@是阿良的真實想法，他自己是個苦出身，知道一個孩子沒有父母的心酸，所以他要給小妮全部的愛。

三

夏天天黑得遲，我在舅舅家吃過晚飯，天還挺亮，就說起白天小妮的邀請。舅媽說：“好啊，這孩子可乖巧了，平日嘴又甜，帶上你拿來的水果和家里的土雞蛋，我們一起去看看她吧?！?/p>

一路上，舅媽絮絮叨叨地和我說了不少關(guān)于他們一家三口的事情?！八麄円患胰穗m然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卻相親相愛，真的非常難得??！”

母親說，有一年夏天，阿良不小心被毒蛇咬到了中指，回到家里，手指越來越腫，阿德連夜把他送到醫(yī)院，那時小妮才五六歲，阿德又要照顧小妮，還要服侍住院的阿良，兩頭跑，差點累倒。現(xiàn)在阿德年紀(jì)大了，心臟不是特別好，又舍不得花錢看病，阿良就硬拉他去醫(yī)院檢查配藥。母親說，阿良是真心把阿德當(dāng)父親，他不止一次和村里人說，阿德就像親爸爸一樣對他好，他一定要幫阿德治病，養(yǎng)他到老。

阿良對自己的生日不大清楚，但父親和女兒的生日記得清清楚楚，每當(dāng)他們的生日到來時，他都會去買個蛋糕，一家人一起熱鬧熱鬧過生日。

阿良的家在村子的最東邊，是一幢破舊的老房子，還是新中國成立前造的土泥房。其實阿良現(xiàn)在有能力為自己造一幢新房子了，但為了女兒讀書，他放棄了這一想法。

此刻，傍晚的霞光灑滿了小小的院落，小妮正在院子里和爺爺親熱地玩耍著，笑聲一直傳到屋外，阿良笑瞇瞇地在水龍頭下清洗從田里拔來的蘿卜，那蘿卜白里透紅，又粗又壯?？粗錁啡谌诘男≡呵榫?，我有點感動。

看到我們走進(jìn)來，小妮馬上跑了過來，拉著我的手說：“姨，快過來坐?！卑⒘家餐Ｏ率种械幕?，和舅媽打著招呼。

阿良的家擺設(shè)簡陋，三間房都很狹小，其中一間是由樓梯下的空間隔成的。院子墻角一排鳳仙花，五顏六色，開得正艷，阿良自豪地說，這是小妮最喜歡的花，她親手種的。

老屋堂前中間放著一張舊方桌，既是吃飯桌，也是小妮的書桌。平日小妮就在這張桌子上寫作業(yè)，她早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環(huán)境，這兒是她最溫暖的家。

在這個特殊家庭長大的小妮比同齡的女孩子懂事，她不用大人吩咐就忙著為我們泡茶。說到這個撿來的女兒，阿良疼愛之情溢于言表：“女兒學(xué)習(xí)成績在班上一直前五名哦，她這么優(yōu)秀，我為她干活掙錢也特別開心。小妮從小就懂事，回來會幫家里干活，燒飯洗衣她都會，還會干農(nóng)活。每當(dāng)我干活累了，她就會倒一碗茶遞到我手上，讓我去休息，說爸爸你太累了，活我來干，你趕快休息一下。聽到這話，我就是累死也情愿啊！”

是啊，時間好快，一轉(zhuǎn)眼，剛滿月的女嬰變成了漂亮的小姑娘。阿德說，這些年小妮給他們這個家?guī)砹藬?shù)也數(shù)不清的歡樂。

正說著，小妮把茶遞到我手上。聽我們聊她的事，小妮快人快語地說開了：“三四歲的時候，爸爸對我說，我是他們撿來的，我當(dāng)場就反駁說我明明有爸爸和爺爺，只是沒有媽媽。我的第一個反應(yīng)這兒就是我的家。我現(xiàn)在想，即使親生父母來找我，我也絕對不跟他們走，我現(xiàn)在的爸爸就是我的親爸爸，還有爺爺，我有自己的親人，因為他們都很愛我。他們把我當(dāng)天底下最好的寶貝，有的親生父母對待自己的孩子都沒有他們對我這么好。爸爸和爺爺從小嬌慣我，有任何好吃的都給我。有時，我只能故意說這東西不好吃，或我不喜歡吃，這樣他們才會拿去自己吃，不然他們說什么也不會吃的。我的新衣服都是爺爺給買的。小學(xué)六年級時，我去城里參加文藝演出，回來時已經(jīng)是晚上11點了，大冷的下雪天，事先我和家里講好，自己走回去。可當(dāng)我下車時，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爸爸站在路上接我，也不知他在雪地等了多久，凍了多久，那一刻，一直堅強的我忍不住哭了，內(nèi)心卻特別親切和溫暖?！?/p>

四

小妮從屋子的書包里拿出一支豎笛說：“姨，我吹豎笛給你聽?！蔽亿s緊坐直身子，認(rèn)真地說“好”。于是，她開始吹《世上只有媽媽好》，我一聽，還以為小妮觸動了心中的某根弦。沒想阿良在一邊解釋，小妮早就把《世上只有媽媽好》的歌詞改成了世上只有爸爸好。果然，小妮吹完了豎笛就給我們唱開了：“世上只有爸爸好，有爸的孩子像個寶……”阿德和阿良聽得樂呵呵的。

雖然從小就知道自己是被遺棄的孩子，但小妮內(nèi)心堅強，沒有自卑感。小學(xué)一二年級的時候，別人和小妮吵架，就會嘲笑小妮沒爸沒媽，是個野種，小妮就和他們打架。后來老師和小妮說，如果你真的生氣的話，就好好讀書，以后爭取考上大學(xué)，讓狠心把你扔掉的父母看看，他們的女兒多能干。然后好好孝順現(xiàn)在的爸爸和爺爺，因為是他們給了你第二次生命。

阿德得知這事后，也開導(dǎo)小妮說，爺爺對你肯定會比親爺爺更好，因為爺爺只有你這一個寶貝。“讓別人去說，我們走自己的路?！睆娜昙夐_始，小妮的成績一直是班上前五名。

以前我總想，這樣的孩子可能會特別膽怯，可小妮剛好相反，她坦然地接受了現(xiàn)實，并且學(xué)會了勇敢去面對。在學(xué)校膽子特別大，愛問問題，喜歡唱歌，陽光而自信。

“我大膽、活潑的性格都是爸爸和爺爺所賜，我很感謝爸爸和爺爺，感謝他們給我一個家，感謝他們把我培養(yǎng)成一個樂觀開朗的人。如果他們不收留我，我可能被送去福利院，也有可能淪為一個小乞丐，甚至活不了。我無法想象沒有他們，今天的自己會怎么樣?！?/p>

阿德疼愛地?fù)崦∧莸念^開玩笑說：“可現(xiàn)在小妮大了，學(xué)會和我們頂嘴了。”我表示不相信，這么懂事的孩子怎么可能和長輩頂嘴。可小妮在一旁說：“真的啊，我會頂嘴。初一時爸爸和爺爺要給我買復(fù)讀機(jī)，我知道家中條件不好，說什么也不肯買，但他們一定要買，我就和他們頂嘴了。后來，爸爸還是瞞著我去城里為我買回來。今年暑假，他們?yōu)榱宋夷艹陨侠滹嫞陨闲迈r菜，一定要買冰箱，我也反對。但爺爺知道我從小最喜歡吃棒冰，最后我一票反對，他們兩票同意，我還是爭不過他們?，F(xiàn)在這個冰箱是我們家最高檔的電器。有時，我和爺爺搶著干家務(wù)活，兩人也會吵嘴呢?！毙∧菡f著哈哈笑起來：“后來我每次都搶在爺爺前面先把活干完，這樣他就沒機(jī)會了?！?/p>

阿德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他坐在院子一角搓著草繩，這些草繩搓好后是賣給附近石材廠做包裝用的。阿德一邊搓，一邊大聲說：“我們家小妮肯定能考上市里的重點高中，我保證。將來肯定能考上大學(xué)！”說完這話，他手上又加了一把勁，仿佛要把這個信念搓進(jìn)繩子里似的。

五

“我們家的房子是整個村子里最破舊的卻是最溫暖的，爺爺和爸爸為了我讀書，寧愿不造新房子，把錢都花在我身上。我長大有了錢，要幫爺爺和爸爸造一幢又大又好的房子，一家人舒舒服服地住在里面?！毙∧荽舐暤卣f，仿佛要向全世界宣告似的。

轉(zhuǎn)眼，阿良已年近40歲了，如果不領(lǐng)養(yǎng)小妮，也許他現(xiàn)在也有了自己的老婆孩子，但阿良一點也不后悔，相反感覺很幸福。因為女兒聰明、勤勞、聽話又充滿愛心。阿良為小妮能夠快樂健康地成長，感到欣慰。

我們告辭出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因為是滿月，彎彎曲曲的鄉(xiāng)間小道灑著一片清輝，整個世界格外皎潔，整個鄉(xiāng)村籠罩在無邊的靜謐中……有愛才會有奇跡，回望那幢小屋，雖然里面住著的三個人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但他們最想對彼此說的一句話就是：謝謝你給了我一個家。

有一種幸福叫作同一個屋檐下。對阿良來說，如今這個家，是世界上最溫馨、最快樂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