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景合璧詠雙絕談乾隆御題林逋書跡二種

華寧 故宮博物院書畫部研究館員

朋友之交，在于心交神契，既然能「遠(yuǎn)隔嶺嶠，不相瞻臨」，便能跨越時間，縱橫古今……

林逋、蘇軾生活的年代距弘歷已數(shù)百載，然而兩人的高風(fēng)峻節(jié)卻依然為弘歷所欣賞。緬高風(fēng)、抒雅興、繼高誼，借著對林逋書跡二種的題詠，乾隆皇帝與和靖相狎、和東坡酬唱、隨古人同游，正所謂「懷抱觀古今，深心托豪素」。

霜禽欲下：林逋與東坡的邂逅

林逋（九六七年～一〇二八年），字君復(fù)，杭州錢塘人，《宋史》稱其「性恬淡好古，弗趨榮利，家貧衣食不足，晏如也。初放游江、淮間，久之歸杭州，結(jié)廬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卒后，宋仁宗賜謚和靖先生，世稱林和靖。

林逋是北宋著名的隱逸詩人，孤高自好，「梅妻鶴子」，為后世文人所仰慕?！腐E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為其詠梅名句。《宋史》載：「逋善行書，喜為詩，其詞澄浹峭特，多奇句。既就稿，隨輒棄之。或謂：『何不錄以示后世？』逋曰：『吾方晦跡林壑，且不欲以詩名一時，況后世乎！』」（《宋史》卷四百五十七「列傳第二百一十六·隱逸上·林逋」）故而其書跡頗為罕見。故宮博物院藏《自書詩》卷是其傳世行書長篇，書自作詩五首，五詩均載《林和靖集》中，書法作于宋仁宗天圣元年（一〇二三年），林逋時年五十七歲。是卷書體秀逸，筆勢方硬，風(fēng)度峭勁，與林逋孤高不俗的性格相表里。半個多世紀(jì)后，蘇軾邂逅林逋此卷，對其高潔人品與詩風(fēng)書韻贊賞不已，遂于卷尾留下了這首著名的《書和靖林處士詩后》：

吳儂生長湖山曲，呼吸湖光飲山綠。不論世外隱君子，傭兒販婦皆冰玉。先生可是絕俗人，神清骨冷無由俗。我不識君曾夢見，眸子瞭然光可燭。遺篇妙字處處有，步繞西湖看不足。詩如東野不言寒，書似留臺差少肉。平生高節(jié)已難繼，將死微言猶可錄。自言不作封禪書，更肯悲吟白頭曲！我笑吳人不好事，好作祠堂傍修竹。不然配食水仙王，一盞寒泉薦秋菊。

蘇軾于詩中稱林逋「先生可是絕俗人，神清骨冷無由俗」，對林逋的高風(fēng)清節(jié)充滿仰慕，又贊其「詩如東野不言寒，書似留臺差少肉」，詩清而不寒，書瘦而勁健，兼有孟郊（東野）、李建中（留臺）之所長，而盡去兩家所短。蘇軾此詩，后世廣為傳頌，其書法更被后人推為蘇軾的「生平合作」。林、蘇二家詩書合璧，佳篇妙筆，流芳世間。而七百年后，更有一人，與古酬唱，繼續(xù)前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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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逋《山園小梅二首》

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fēng)情向小園。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

剪綃零碎點酥乾，向背稀稠畫亦難。

日薄從甘春至晚，霜深應(yīng)怯夜來寒。

澄鮮只共鄰僧惜，冷落猶嫌俗客看。

憶著江南舊行路，酒旗斜拂墮吟鞍。

粉蝶如知：林逋與弘歷的相逢

乾隆二十二年（一七五七年）二月十五日，第二次南巡，在杭州孤山西湖行宮，乾隆皇帝面對林逋的《自書詩》卷，凝神細(xì)品。夜幕降臨，燭光下的乾隆皇帝依然興致不減，賞嘆之余，即興賦詩題于卷后：

好春重至西湖曲，不愛山青與水綠。所愛別館近林家，歩歩遠(yuǎn)塵樹樹玉。設(shè)云處士今在否，我知斯人未免俗。新得先生遺墨妙，日觀不厭繼以燭。五詩神合暗香句，清峭雄渾無不足。宜令東坡拜下風(fēng)，健筆藏筋詎豐肉。馬遷死后良史無，峰色湖光皆實錄。即景合璧詠雙絕，和吟豈謝巴人曲。兩賢同得社而祭，往往叢祠倚松竹。所惜潛亦個中人，遙遙祇享柴桑菊。

這首詩題為《題林逋詩帖真跡用卷中蘇軾書和靖林處士詩后韻》（「好春重至西湖曲」詩），書于林、蘇二家詩之間。然而乾隆皇帝與林逋此卷結(jié)緣未了

自此，每次南巡，乾隆皇帝都要攜此卷同行，反復(fù)題詠。

五年后，乾隆二十七年（一七六二年），乾隆皇帝第三次南巡至杭州，他再賦《題林逋蘇軾詩帖疊舊作韻》（「先生昔隱孤山曲」詩），書于《自書詩》卷綾質(zhì)后隔水之上：

先生昔隱孤山曲，結(jié)廬愛就深林綠。廿年足不及城市，欬唾皆成珠與玉。晦跡不欲名一時，況后世乎識超俗。幸哉五首留世間，片羽吉光霄漢燭。東坡見詩如見翁，五字長言吟不足。三百余篇雖在世，知音誰辨絲與肉。今去坡又七百載，兩賢高躅誠宜錄。西湖上讀西湖詩，橫琴似奏水仙曲。漫說吳人不好事，祠堂有梅復(fù)有竹。和詩還擬問髯仙，誰競春蘭笑秋菊。

乾隆三十年，第四次南巡，乾隆皇帝再攜《自書詩》卷游西湖、登孤山，「三度賡吟」，詩云：

金錯刀書狀樛曲，瑤躞錦贉古色綠。是誰遺跡乃驚人，林句蘇和兩珠玉。世間書卷豈不伙，半屬偽為半荏俗。逋清坡健此聯(lián)珍，煥覺虹光屋梁燭。攜來即境證精神，三度賡吟意未足。論帖早匹乞鹿脯，說偈不礙燒豬肉。兩翁出處縱殊致，一例高風(fēng)有史錄。佳湖山處緬芳蹤，異代同時通款曲。誰謂兩翁真往哉，后人常撫祠前竹。祠中古貎粹如生，鄙矣長生學(xué)服菊。

大約是本幅已無適合下筆處，此詩遂題于尾紙王世貞、王世懋兄弟題跋之后。

上有所好，下必趨之，裘曰修于乾隆三十三年（一七六八年）購得林逋另一書跡《手札二帖》冊并將其進(jìn)獻(xiàn)皇上，同時詳述原委于冊上：「內(nèi)府所蔵有林逋詩，蘇軾書后。乾隆丁丑，皇上用原韻題其端，嗣是凡再疊韻，皆翠華南幸時作也。讀之覺風(fēng)云壯色，山水増輝，玉局翁（蘇軾）當(dāng)為卻步。歲次戊子，臣修購得此冊于金臺王氏，為和靖二札，蓋正定梁清標(biāo)家舊物也。冊尾有石田諸人詩，并和坡韻。因敬錄御題于左右幅?！怪链?，林逋《自書詩》卷、《手札二帖》冊皆入內(nèi)府，乾隆皇帝「一時無意得聯(lián)珍」，歡喜之情溢于言表。更讓他驚異的是，《手札二帖》冊上還有吳寬、沈周、李東陽、程敏政等文人書家的和蘇軾韻詩及題跋，乾隆皇帝自謂「此事誠堪驚世俗」，遂于第二年正月題詩于《手札二帖》冊之上：

五詩早入石渠藏，二札人間如抱曲。一時無意得聯(lián)珍，字精神照千秋綠。我愛蘇詩賡以三，那論珷玞及真玉。誰知石田先著鞭，此事誠堪驚世俗。蘇則題詩沈題札，恰似一燈然百燭。翰臣金臺獲佳跡，意在豐城雙補足。書我三詩當(dāng)題識，瘦勁誰當(dāng)嗤少肉。陳張吳李和者四，各具清新率可錄。東陽識見洵獨髙，二義不礙重押曲。春巡至今凡幾年，令我遐憶西湖竹。竹之傳也固多人，不若林梅匹陶菊。

劉統(tǒng)勛（即《恭和御制題林逋二札四用蘇軾韻》，見故宮博物院藏劉統(tǒng)勛《楷書和御制詩》頁）、劉綸、于敏中、董邦達(dá)、觀保、王際華、錢維城、曹文埴、彭元瑞、沈初、董誥、陳孝泳、稽璜、蔡新、和珅、梁國治、劉墉、金士松、趙秉沖諸翰臣紛紛恭和。

乾隆四十五年（一七八〇年），乾隆皇帝第五次南巡，此次南巡距離上一次已過十五年，此次除《自書詩》卷外，乾隆皇帝將《手札二帖》冊一同攜來，「卷冊并攜篋中，展對印證」，抒發(fā)情懷：不到西湖十五載，物景民情在心曲。

他將此詩一同書于卷、冊之上，同時在《手札二帖》冊上另題識語云：「向曽三用蘇軾韻題和靖詩卷后，裘曰修得茲冊，并錄三詩于上以進(jìn)，仍迭韻題之。庚子春南巡至浙，湖光山色，風(fēng)景依然，復(fù)成是什書冊中。」

乾隆四十九年（一七八四年），第六次（也是最后一次）南巡，御駕至杭州，乾隆皇帝登孤山，仍為林逋賦詩。這一年乾隆皇帝已年逾古稀，今后南巡不再舉行，他在詩中為這段因緣作了總括：

五詩二札逋翁跡，札作冊方詩卷曲。同弆石渠最上乘，璧合珠聯(lián)兩結(jié)綠。即今攜以隨南巡，對景坡詩六賡玉。卷三王跋冊七家，要皆法眼非流俗。我詩卷冊乃并書，如火傳薪燈引燭。其分其合總聽之，所詠胥隨無不足。便使分為各一臠，享照千秋同鼎肉?？|陳顛末識珍重，七言當(dāng)記仍親錄。林為夷清蘇尹任，宮商雖別原同曲。幸哉孤山山之陰，又得重來撫松竹。卻惜柴桑未經(jīng)到，泉明孤醉東籬菊。

并將詩一同書于卷、冊之上，還在《手札二帖》冊上另書識語云：「甲辰春南巡至浙，五疊前韻，題和靖詩帖卷，并書于此?！?/p>

至此，二十八年間，乾隆皇帝共為林逋書跡二種題詩六首，按時間排序，分別是：

第一首「好春重至西湖曲」，乾隆二十二年丁丑（一七五七年）作，御筆題于《自書詩》卷，裘曰修謄錄于《手札二帖》冊，載《清高宗御制詩二集》卷七十。

第二首「先生昔隱孤山曲」，乾隆二十七年壬午（一七六二年）作，御筆題于《自書詩》卷，裘曰修謄錄于《手札二帖》冊，載《清高宗御制詩三集》卷二十一。

第三首「金錯刀書狀樛曲」，乾隆三十年乙酉（一七六五年）作，御筆題于《自書詩》卷，裘曰修謄錄于《手札二帖》冊，載《清高宗御制詩三集》卷四十八。

第四首「五詩早入石渠藏」，乾隆三十四年己丑（一七六九年）作，御筆題于《手札二帖》冊，載《清高宗御制詩三集》卷七十八。

第五首「不到西湖十五載」，乾隆四十五年庚子（一七八〇年）作，御筆題于《自書詩》卷、《手札二帖》冊，載《清高宗御制詩四集》卷七十一。

第六首「五詩二札逋翁跡」，乾隆四十九年甲辰（一七八四年）作，御筆題于《自書詩》卷、《手札二帖》冊，載《清高宗御制詩五集》卷六。

其中第一、二、三、五、六首作于南巡途中，第四首作于宮中?！蹲詴姟肪眍}五首，即第一、二、三、五、六首，均為御筆；《手札二帖》冊六首全，其中第一、二、三首為裘曰修所錄，第四、五、六首為御筆。筆者將故宮博物院所藏此六詩的朱底稿本（乾隆御筆），墨底謄本（翰臣謄錄），《自書詩》卷、《手札二帖》冊御筆本，以及文淵閣《四庫全書》抄本等四種文本互校，發(fā)現(xiàn)各有不同。

其中朱底稿本為最先書寫，上面有多處涂抹修改痕跡，顯見乾隆帝斟酌推敲的功夫。之后由翰臣工楷謄錄，并抄錄注釋，是為墨底謄本。此本上的這些注釋分兩種情形，一種是朱底稿本上皇帝自作的注釋，另一種是皇帝不作注釋內(nèi)容，只書「注之」二字，由翰臣加以注釋，書于謄稿上，進(jìn)呈御覽。若不盡如意，皇帝仍用朱筆在謄稿上涂抹修改。而書于《行書詩》卷、《手札二帖》冊之上的御筆題詩，均未加詩題和注釋，但均署以年款，鈐押印璽。在之后內(nèi)府編纂《御制詩集》時，則全部加入詩題和注釋。此外，即便同為御筆本，《行書詩》卷與《手札二帖》冊個別字也有出入，如第五首，《行書詩》卷作「朗潤那藉招隱曲」，而《手札二帖》冊作「朗誦那藉招隱曲」。

風(fēng)雅的乾隆皇帝在詩文、書畫方面均有造詣，萬幾余暇，吟詩作畫，揮灑宸翰，遣興怡情，陶冶性靈。乾隆一朝，文藝昌盛，御府書畫收藏之富前所未及。對古代書畫名跡品鑒題跋亦是乾隆皇帝的日常。盡管如此，像《自書詩》卷和《手札二帖》冊這般鄭重也實屬少見。乾隆皇帝何以如此看重林逋書跡，一題再題，前后竟持續(xù)二十八年！

首先，林和靖不慕榮利，安貧樂道，悠游山水林泉間，與天地萬物和諧共生的隱君子氣質(zhì)，為一代帝王所稱賞，他在其《題放鶴亭》詩中便講：「君復(fù)當(dāng)年真逸哉，江淮游懶獨歸來。何妨鶴子聊無母，且喜梅妻不藉媒?！瓜襁@樣贊譽林逋的詩，乾隆皇帝有十余首。米芾有《先生德行帖》，帖中評林逋：「先生德行道藝，聲名今古，信豈由梅花數(shù)詩然，而于一隱幾間，好句天來，亦自蘊釀中得。」乾隆皇帝對此帖喜愛有加還曾御筆臨寫。

其次，林逋、蘇軾詩書并美、流風(fēng)千載的文人情懷更為乾隆皇帝所追慕，他在題識中稱：「錢塘孤山放鶴亭，宋處士林逋舊隱處，蘇軾所為賦詩者也。西湖行宮在其陽。丁丑南巡適得處士詩帖，坡詩宛在，墨彩猶新。頃來湖上，重展是卷，緬高風(fēng)于千載，抒雅興以重賡。」「緬高風(fēng)」，「抒雅興」，誠是一代帝王為林和靖二帖六賦詩、四題識的初衷所在。

而作為翰臣，裘曰修則另有一番感慨：「人茍自立，雖遯（遁）跡于枯槁寂寞中，猶能邀圣天子異代之知，撫其遺墨，往復(fù)歌詠如是，使當(dāng)斯世而尚有隱君子如林逋其人者，其亦可以聞風(fēng)興起也哉！」

晚年，乾隆皇帝依然對林逋二帖喜愛有加，八十一歲時還在《手札二帖》冊上題識：「宋和靖處士林逋，高節(jié)邁俗，詩文筆札，當(dāng)時即薌之。蘇軾題其五詩卷；又有二札冊，明吳寬諸人皆疊軾韻題末。二種先后入內(nèi)府珍藏。予自丁丑至甲辰五次南巡，攜卷就題。已丑得二札，復(fù)題之。六疊韻互書卷冊，聯(lián)匣匯弆，志延津之合。」他將二帖貯藏在自己退休養(yǎng)老的寧壽宮，并著錄在《石渠寶笈續(xù)編》卷五十三。為《自書詩》卷題簽「內(nèi)府珍秘上上神品」，珍稀寶重如此。如今兩帖，作為清宮舊藏，分藏于海峽兩岸，恰如乾隆皇帝所言：「其分其合總聽之，所詠胥隨無不足。便使分為各一臠，享照千秋同鼎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