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滿艙(外四首)

張翔武

樹葉開始拂動，

鳥兒躲著喘息，

房子隨著大地在云中翻轉(zhuǎn)，

天空撒下白色兒女，

仿佛一個人乘船旅行一生中的寂靜。

大雪降落，落到地面，落入河里，

落滿艙中的雪

隨船前往別處的航程——

那些不愿停歇的白色斑點

鳥群般撲向船艙。

整船都是旅人呼吸的聲音，

船頭劈破河水，

開往返回故鄉(xiāng)的方向。

我站在甲板上，

腳底震顫、溫熱，

天空的兒女將走出船艙

離開旅人的沉默。

大雪呼嘯著穿過遙遠的海平線，

留下一個人乘船旅行一生中的寂靜。

好多樹

好多樹長在深山，

好多樹長在河邊。

好多樹長滿了青苔，

好多樹倒在電鋸下停止生長。

好多樹小心托著鳥窩，

那些鳥兒都沒樹的命長。

那些爬樹的孩子離開家門就沒回來。

好多樹只剩樹樁逐次放大的瞳孔注視旁 邊完好的樹，

好多樹化成紙漿變成書在我房里沉默。

風喘著氣從窗口翻身進來，

書頁嘩啦啦地響，像樹生前搖晃全身的 葉子。

我靜靜聽著——

好多樹無聲無息的一生。

釣魚圖

老人家頭戴斗笠

高高卷起褲腳，

左手握住釣竿

（那是一根老竹子），

右手拎一串魚，

一條條用柳枝串起來——

他就近折了一截柳樹枝，

捋掉葉子，枝條上有個杈

起到繩結的作用。

這時候老人家心情愉快吧，

我很少看到

誰外出釣魚一整天后

帶著滿臉怒氣回家，

不管收獲蠻多，還是空的兩手。

這幅畫記錄了宋代

一名釣友的行頭與神態(tài)。

在畫背后

日落西山，夜氣升起，

老人走在回家路上。

那些魚從此得到生路，

游向一條隱形的長河，

老人家也獲得救贖，或許

只有畫里的殺生者堪稱無辜。

抱歉，我忘了畫家的姓名，

不過，如果誰問我

什么是不朽的東西，

他可以先去看看這幅畫。

光照櫟樹林

在林中路上，我踏著烏金般的寂靜，

高分貝的混響

由秋風、樹林合作完成演出

一首難以命名的曲目。

鳥在枝杈間跳躍，飛騰，

多像孩子們奔跑在山丘。

高處攢動白云，

遠處一顆星球點亮另一顆。

在櫟樹林里，光從天而降，

是瀉落，又是涌入：

密林頂部燦爛生輝，

遲遲沒有凋落的樹葉

開始冒出綠火，迸散的光斑

濺落樹干、坡地。

如果伸手去接，沒有灼傷，

只有光的溫暖充盈這片樹林。

這些櫟樹高大纖瘦，

成片靜立坡地，逆光之中

它們身影黢黑，

一群擎舉火把的樹精

從此出發(fā)，向往別處游行

慶祝秋天的降臨。

在這通透時刻，

另一顆星球的光陸續(xù)抵達，

大地上的生命

以自身的明亮報以呼應，

外部的光喚醒了內(nèi)部的光。

遷 徙

報紙的大篇幅新聞

及一些本地人的閑聊傳遞了

大量鳥類飛來云南境內(nèi)的消息，

在市中心公園、郊區(qū)湖邊

人們相擁而去喂鳥。

我并不在意成群結隊的鳥，

何況漫天狂舞著叫嚷的

都是噪音發(fā)明家。

那少數(shù)的鳥

同樣翻越高山，

對于它們，我神交太久。

它們抵達過冬地時的喜悅身姿，

似乎忘了種種驚險，

從隱蔽處炸開的槍聲、

支在鳥道上兩棵樹之間的天網(wǎng)、

猛禽類發(fā)起的一次次突然襲擊——

它們終于挨個躲過。

旅途中的歡樂瞬間

就在藍玻璃上鳥群跳起冰上芭蕾，

甚至坐一架上萬里長的滑梯。

夜色升起，它們頭頂?shù)奶旎ò迳?/p>

金色吊燈逐次閃亮。

在夜里，它們持續(xù)飛行，

一群長有翅膀的快遞員

剛剛穿過一場大風暴，

渾身滴淌著濕漉漉的沉默。

鑒于一些人的槍聲，我恥于與其同類。

往往，太陽落下了盾，

樹林盡染金黃的光，在樹下踩過落葉，

我抬頭，循聲望向一個飛行中的身影，

試圖理解遷徙，而我只是行了注目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