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青
一
母親對我說:“你還是去看一下你姐,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
母親神情幽暗,心思重重的樣子。最近一段時間,她總是這樣神神叨叨、恍恍惚惚的,大約是老了吧,比如她有事沒事總要罵我的父親:“死鬼到另一個世界享清福去了!”我看母親的樣子,似乎有什么不祥的預(yù)感。
“這幾天,夢里頭有一群狗咬我呢!”母親有氣無力地又補充了一句,然后抬起頭,呆滯的眼神望著窗外。
外面的世界一片灰暗,骯臟的積雪堆在馬路邊上,一輛車接著一輛車呼嘯而過,像一條條夾著尾巴逃跑的流浪狗,渾身臟兮兮的。
我說:“媽,你不是說大姐是垃圾堆里撿來的嘛,她出去這么多年了,回一趟家就會要吃要喝,或者替她那個醉鬼丈夫借錢,找她做什么?”
母親沒有再說什么,熄了燈,她的面容很快就隱入黑暗中了,像突然離開了我們,去了另外一個世界。我知道她已經(jīng)活得不耐煩了,她無時無刻不想去找我的死鬼父親,也想到那個世界享享清福去。
印象中,父親是一個和藹可親的人,從來沒有打罵過我們。可母親打罵我們是家常便飯,她常常對我們咬牙切齒,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猙獰表情。母親對我們兄妹三人抱有很大的期望,可是,我們都不能按照母親的愿望成長。哥哥老實巴交,三棍子打不出一個響屁來,像一只裝滿水的巨大氣囊,走起路來渾身的贅肉不停地抖,爬六層樓得休息十幾趟才能爬上來。母親擔(dān)心他翻身弄壞家里的床,早早地就讓他打地鋪了。我們家只有兩個臥室,姐姐睡小臥室,我和哥哥睡陽臺。那時候,哥哥的呼嚕聲隨著身體的肥胖一天天地加劇,有些驚天動地,讓我感覺一直是睡在火車鐵軌旁的。我變得這么瘦,主要是睡眠不好,這與哥哥脫不了干系。
姐姐與她的酒鬼男人私奔之后,哥哥終于有了自己的臥室。盡管這樣,家里的地板仍日夜傳導(dǎo)著火車車輪碾過鐵軌時的震動聲。我仍然被哥哥的呼嚕聲折磨著。說心里話,我一點也不想在這個家呆了。多少個夜晚,我睜著眼熬到天亮,我想到一個沒有人煙的地方去,比如深山老林,或古剎寺廟,我就想去好好地睡一覺。
父親是因肺癌離開我們的。父親的睡眠也不好,他頭發(fā)稀疏,面容憔悴,瘦得肋骨都清晰可見,常常在半夜里大聲地咳痰。面對哥哥的呼嚕聲,母親卻能安然沉睡,氣息輕柔得絲綢一般。父親病重后,母親也有些承受不了哥哥的呼嚕聲似的,常常在半夜醒來。有一次,她把哥哥從雷聲般的呼嚕里踢醒來,哥哥野蠻地罵了一句:“誰,誰他媽的踢老子!”
母親又狠狠地踢了一腳,踢得哥哥睜開了眼睛,黑暗中掙扎著迅速坐了起來。
父親在大臥室囈語般地說:“打呼嚕的人不要碰,小心傳染上!”母親再次躺在床上的時候,果然也打起了輕微的呼嚕,不過呼嚕的規(guī)模并不大,帶著難以描摹的呻吟,仿佛是壓抑著巨大的痛苦或快感。再后來,母親的呼嚕聲就越來越大了,父親從此坐臥不寧,惶惶不可終日,不停地咳啊咳,面容愈發(fā)憔悴了。
現(xiàn)在,我想起姐姐的時候,心里頭就有一種無端的傷感與悲憐。我無法從她身上找出我們田家人的一點基因,田家人生性老實本份,可姐姐性情暴烈,敢作敢為,甚至行為有些歇斯底里,讓人難以理解。母親從不避諱姐姐是垃圾堆上撿回來的孩子,她掐她擰她,用最惡毒和不堪的語言罵她。剛開始的時候,姐姐咬著牙一聲也不哭,后來則大聲地哭叫,常常是母親還沒有動手的時候,她就跑到樓道里或者院子里,邊哭邊叫喊著母親的名字:“王桂花,你不得好死!”她的哭聲驚心動魄夸張之極,引得每一戶人家的窗戶里都伸出了一個驚詫的頭臉來。那時候姐姐大約十五六歲,胸脯已經(jīng)很高了。她竟然將衣服領(lǐng)子撕開,袖子擼起來,后襟掀起來,讓院子里的男男女女見證母親的手段與罪行。姐姐的皮膚白皙光滑,被母親掐得青一塊,紫一塊,到處是傷痕。我親眼看到有些流氓,那些不要臉的男青年,跟在哭泣的姐姐身后:“田秀秀,我看看!我不相信這是你媽干的?!闭f著湊過臉來,他們的眼神中充滿了探詢的急切,神情迷離而興奮,仿佛姐姐身體是一處有著無窮無盡稀奇玩藝的寶藏,她的傷痕是一部難懂之極的天書,或者精美絕倫的圖畫,令他們流連忘返。
姐姐一點也不害羞,她迫切地需要別人同情的目光,極力地想將母親的罪行向世界宣揚。有些男青年在探看的時候,趁機用粗糙的手搶劫似地摸一下姐姐含苞欲放的乳房。
母親看到這一切,像一頭發(fā)怒的獅子,氣得要吐血。
二
我無法理解姐姐會嫁給一個醉鬼。他第一次被姐姐帶到家時,就同父親喝上了。我記得他進門時神情頗緊張,好像還貓著腰,活像個偽軍?!皞诬姟碧醽砹藘善课鼬P酒,說是用一個月工資買的,來孝敬岳父岳母大人的。母親象征性地做了幾個菜。那時候,姐姐在棉紡廠上班,她介紹我未來的姐夫:“我同事,廠安??瓶崎L!”
姐姐的介紹看似輕描淡寫,實際上特別地用心,她將“科長”兩個字拉得很長,父親聽到“科長”二字,有些誠惶誠恐,仿佛我們家高攀了一樣,立馬就堆上了笑臉,并吩咐母親:“愣著干啥呀,快炒倆菜來,我們爺倆下酒!”
姐姐介紹之后,他的舉止就放開了,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皞诬姟贝蜷_提來的酒,招呼我和哥哥一起喝。我看了母親一眼,就知趣地躲在一邊流口水,哥哥卻大大方方地移了過去。哥哥走到科長身邊,用力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先,先,先看看酒——酒量再說!”“偽軍”的身子跟我一樣有些瘦弱,差一點被哥哥拍趴下了。
母親始終沒有做任何評價,她臉上的表情沒泛起一絲漣漪,直到“偽軍”喝得爛醉如泥,口里頭呢喃囈語,像妖怪一樣現(xiàn)了原形。
母親堅決不同意這門親事。
后來,據(jù)我從母親口里得知,“偽軍”科長是假冒的,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小保安而已,有一個父親與他相依為命,他也是從垃圾堆上撿來的。這讓我感到納悶,他和姐姐的身世之謎,直接導(dǎo)致多年來我養(yǎng)成了一個習(xí)慣:每每遇到垃圾堆,總會看一看上面有沒有長出孩子來,有時我還會上去翻一翻,免不了喊一兩聲,可始終沒有像母親和“偽軍”的父親那樣倒霉或幸運。后來,我聽到了一個詞:同病相憐。我雖然沒有念幾天書,但我理解這個詞。姐姐與“偽軍”兩個人都是從垃圾堆里生長出來的,有著共同的命運,相戀就不難理解了。
那段時間姐姐著了魔,心情好到了極點,走路一唱三跳的,變成了一只可愛的小白兔。有幾次,我看到她哼著歌往胸罩里墊海綿。還有一次,我假裝睡著了,瞇著眼睛看見姐姐站在凳子上,對著鏡子觀察自己的大腿和屁股。那一刻,我竟忍不住笑出了聲來:屁股和大腿有什么好看的!我的笑聲引來了姐姐的憤怒,她將鏡子前一塊肥皂扔了過來。
母親對戀愛中的姐姐無能為力,她軟硬兼施,苦口婆心地勸導(dǎo)姐姐,不要同那個酒鬼來往。
“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我就是嫁錯了,嫁了一個沒有本事的男人,才受了一輩子的苦?!庇幸淮?,母親勸說著姐姐,突然傷心地大哭了起來,“要是你爸有個一官半職,或者頭腦活泛點,我們一家五口人還會住在鴿子籠里?到現(xiàn)在兩個傻兒子連媳婦都找不上!”
父親聽了母親的奚落,低著頭默默地出了門。我想頂一句母親,一想到自己的“傻根”的綽號,也不好再說什么。母親哭了一會兒就停了,仿佛是演員在演戲。小臥室里,哥哥的呼嚕聲起伏不定,讓人莫名地心煩。
姐姐似乎因母親的眼淚若有所動,轉(zhuǎn)眼卻說:“他好歹比我爸強,是個科長!”
母親抬起頭,看了姐姐一眼,突然,像一頭被激怒的母獸,撕住了姐姐的頭發(fā),一頓亂打:“啊,什么科長,什么科長,啊,一個臨時工,你還騙我,我讓你騙,讓你騙!”說著就撕姐姐的嘴。母親突如其來的暴行讓姐姐嚇了一跳。后來,姐姐進行了英勇無情地反擊。無論從個頭還是力量上,母親遠(yuǎn)遠(yuǎn)不是姐姐的對手,姐姐當(dāng)時的形象讓我想起武俠電影中的十三妹,她一掌就將母親打到了墻根。母親倒在地上哭得傷心之極,口里不住地罵姐姐,說她白養(yǎng)了個女兒,養(yǎng)一條狗都比姐姐強??吹贸?,她為自己從垃圾堆上撿回來姐姐這件事十分后悔。
后來,姐姐就很少回家了,她住在女工宿舍,趁家中無人時回來偷偷地將她的衣服全拿走了,甚至連戶口本上屬于她的那一頁也拿走了。這是母親始料不及的事。母親為此去找姐姐廠子里的領(lǐng)導(dǎo),狀告“偽軍”欺騙良家少女,領(lǐng)導(dǎo)對母親的激烈控訴十分反感:
“啥年代了,年輕人自由戀愛,這有什么嘛!”
廠里給姐姐分了一套五十平米的房子。姐姐和“偽軍”如愿領(lǐng)了結(jié)婚證。結(jié)婚前,她與“偽軍”雙雙來到我們家,準(zhǔn)備商量辦婚宴的事。還未進門,母親就聲嘶力竭地喊:“我當(dāng)沒有養(yǎng)過你這個女兒,滾遠(yuǎn)一點,不要讓我再看到你們!”后來,他們在母親的鞋子的追蹤打擊下,落荒而逃,那情形狼狽不堪,看著這一切,我快樂地拍手大笑。
那天,父親晚一些回家來的,他有些怯怯地對母親說:“我,我不小心把手表丟了!”要知道,父親的那塊表是上海牌的,價格不菲,就像那架度數(shù)不大的近視鏡一樣,是父親身份與知識分子氣質(zhì)的象征。雖然父親只短短地當(dāng)了幾年廠區(qū)子弟小學(xué)的老師,但那只手表一直光燦燦地掛在他的手腕上,只有洗臉時才會小心地脫下來。
三
婚后的姐姐氣色好極了,白里透紅,臉上洋溢著難以自抑的幸福,連走路的樣子也多了幾分婀娜。哥哥罵姐姐是“騷X”。有一次,我在巷子里碰上了姐姐,她竟然穿著一件大紅旗袍,手里拉著一條野狐一樣的白色小狗,脖子上有一個紅色的傷痕,像是牙印。
“姐,你是不是把家里的被面子做了衣服了?”我感到詫異。
“真是個傻根,難道田家人都是傻子種!”姐姐罵我。
“我以為你嫁了那個“偽軍”就不挨打了,照樣挨打,天生就是個挨打貨,連脖子都讓人家咬!”
姐姐聽了,突然轉(zhuǎn)怒為喜,臉上泛起了一絲紅暈,昂著頭挺著胸走了。我注意到,姐姐的胸愈發(fā)地高了,像兩座山峰。
我彎腰從地下?lián)炱鹨粔K石頭,真想扔過去。這時,那只狗竟然掙扎著繩子朝我汪汪汪叫了三聲,我的腿頓時就軟了。姐姐邁著閃著光亮的大腿丁丁當(dāng)當(dāng)?shù)叵蚯白吡?,我學(xué)哥哥狠狠地罵了一句“騷X”!
很快,姐姐的工廠掀起了轟轟烈烈的下崗潮,姐姐與“偽軍”的幸福生活遇到了困難。我再也沒有看到過姐姐穿著旗袍在巷子里招搖。只幾年的時間,人生的秋天就來臨了,她的氣色變得暗淡,身材開始臃腫,表情也越來越像我的母親,這讓我對她的身世產(chǎn)生了懷疑。有一天哥哥氣喘吁吁地向我們報告:
“田秀秀神氣不起來了,我親眼看到她在垃圾堆上撿瓶子!”
母親剛吃了一口菜,聽到這消息突然停了下來。父親睜大眼睛:“你沒看錯吧!”
“我怎么會看錯,她不是從垃圾堆上來的嗎,回到垃圾堆又有什么奇怪的!”哥哥咬了一大口饅頭,腮部鼓起了一個包,就在這時,母親狠狠地抽了他一把掌!
“再胡說,都給我滾出去!”
哥哥被打得暈頭轉(zhuǎn)向,不知所以,本想還狡辯什么,看母親怒不可遏的樣子,只好硬生生地咽了一口饅頭,低下了頭。
沒過多長時間,哥哥從外面回來,無緣無故地罵:“垃圾,騷X!”
他一連罵了好長時間,不過都是避開母親罵的。我問他罵誰,他說還能有誰,還有誰是從垃圾堆上來的。
我立刻明白他在罵姐姐。后來,姐姐開始在一家按摩店工作,給別人洗腳刮痧按摩。姐姐的嘴巴涂得紅紅的,臉上是厚厚的脂粉,穿著能看到底褲的短裙,胸口擠出一條深深的乳溝。她要么蹲下來給客人洗腳,要么跪在男人的身前給他們刮痧。男人們光著背,皮膚被姐姐刮得血紅,歡快地呻吟著。有時男人們會讓姐姐表演個節(jié)目,姐姐就用她那婉轉(zhuǎn)但有點嘶啞的聲音唱幾句京?。?/p>
“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未曾開言我心好慘,過往的君子聽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轉(zhuǎn),與我那三郎把信傳。言說蘇三把命斷,來生變?nèi)R我當(dāng)報還?!?/p>
姐姐的京劇總是能贏得掌聲,當(dāng)然也免不了小費,姐姐也很快有了一個“秀才”的藝名。每每客人進來,都點名要求姐姐服務(wù)。我想姐姐要不是小時候把嗓子哭啞了,說不準(zhǔn)真的能當(dāng)個歌星啥的,從小小的按摩店走上社會的大舞臺。
那段時間,母親找到了姐姐,不知采取了什么手段,逼著姐姐離開了按摩店,聽說是父親給姐姐下了跪,姐姐看著白發(fā)蒼蒼的父親,一時就心軟了。
那一段時間,我倒是見過“偽軍”幾面,他真正變成了一只流浪狗,常常醉爛如泥。有一次,他倒在樹溝里,死了一般。我走過去,踢了他一腳,猛然發(fā)現(xiàn)他的手腕上有一塊手表,與父親的一模一樣,銀光閃閃的,很是刺眼。再一次見到“偽軍”醉臥馬路的光輝形象時,他的手腕上光光的,只有一個手表蓋大的白印子。
那段時間,姐姐變得沉默極了,仿佛是因為太累,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不過她與母親的關(guān)系有了緩和,開始來我們家蹭飯了,一進門就狼吞虎咽的樣子。有時父親與母親就看著她吃,她吃飽臨走時還不忘給“偽軍”打包,有次她竟然將父親的小半瓶酒也給順走了。母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送她出門。姐姐前腳出門,后腳房子里就飄浮起母親的嘆氣聲,這比哥哥的呼嚕聲更讓人煩躁。
四
就在我和哥哥為家里的伙食水平急劇下降而不滿的時候,這一天,姐姐提了一大包水果回到了家。她對母親說要開一家寵物飼料店。姐姐說她這一段時間跟上別人跑保險,雖沒有拉成一個單子,但思想上接受了改造,并且十分誠懇地向母親承認(rèn)了她以前的錯誤,后悔沒有聽母親的教導(dǎo)……她們在一起談了好久。我在外面聽著姐姐與母親抱頭痛哭。當(dāng)時,父親去世剛滿一年,我不知姐姐與母親為什么而哭,兩個人都哭得十分傷心,天昏地暗的樣子,好長時間也停不下來。
姐姐如愿以償開起了寵物飼料店。我們的生活水平又一次大幅度地跳水。母親竟然每天只給我和哥哥吃兩頓飯,并要求我們每天必須揀夠一百個瓶子,或者兩公斤紙殼子,將我們當(dāng)奴隸一般地役使。為了吃飯,我與哥哥起早貪黑,四處奔忙,目光整天盯著被人遺棄的瓶瓶罐罐。沒有多長時間,我瘦得像一張紙,輕飄飄地,一股風(fēng)就能將我吹走,哥哥的體重也有了明顯的下降,他的呼嚕聲一時小了很多??傊?,我感到疲憊之極,只要頭一挨上枕頭就很快睡著了。有幾次,我被哥哥踢醒,他竟然說我的呼嚕聲吵得他睡不著覺。
這天,我同哥哥不知不覺走到了姐姐家的門口,那是一個小四合院,兩層樓,總共有二十多戶人家居住。這是廠子里分給職工的福利房,許多的房子門窗都沒有了,殘缺倒塌的院墻上寫著大大的“拆”字,院子里面亂得不可開交,堆了好多的廢品。我與哥哥欣喜若狂,還沒有等到我們動手,從一個角落里跑出了六七只流浪狗,形態(tài)各異,像六七個怪物。他們呲牙咧嘴,很快就發(fā)現(xiàn)我們圖謀不軌,齊聲吼咬了起來,有幾只竟然向我們撲了過來。我們嚇得魂飛魄散,撒腿就跑。在奔跑的過程中,我聽到身后一個男人的怪笑,笑得像要斷了氣,我聽得出,這笑聲是“偽軍”的?;剡^頭一看,果然是“偽軍”。他變得胡子拉茬,衣服也破破爛爛,活像個叫化子。
我沒有想到姐姐會收留這么多流浪狗。
母親為此質(zhì)問過姐姐。姐姐說,一是她研究的需要,什么樣的飼料什么樣品種的狗喜歡吃,她得做實驗;二是看家護院的需要,他們的房子屬于危房,拆遷的人與他們談了幾次,都沒有談攏。有幾次,這伙強盜在半夜將推土機偷偷地開到了門前,如果不是狗叫,她倆口子也許就被活埋在廢墟中了。母親聽了,低著頭什么也沒有說,只是給姐姐又帶了些吃的。
我覺得姐姐欺騙了母親,我親眼看到姐姐院子里的流浪狗一天比一天多了,她的家?guī)缀醭闪肆骼斯返募袪I。那些狗整天無所事事,吃著姐姐提供的飼料,以及“偽軍”從飯館里提來的泔水剩菜,像一群流氓,玩得甚是開心。而姐姐固然對不同種類狗的習(xí)性有了了解,最終飼料店還是關(guān)門了。
日子最艱難的時候,生活的不幸像替母親懲罰姐姐一樣,醉鬼“偽軍"出了車禍,一條腿徹底廢了。幸虧姐姐沒有孩子,不然母親將會被愁死。好在,我與哥哥在母親的張羅下,終于有了一份工作,給一家物業(yè)公司當(dāng)保安,從此走上了曾經(jīng)被我恥笑的“偽軍”的道路。
姐姐年近四十,這時候再去按摩店,已經(jīng)失去了年齡的優(yōu)勢。她明顯地瘦了下來,胸脯像縮了水,屁股也顯得小小尖尖的,臉上出現(xiàn)了很多斑點。她現(xiàn)在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當(dāng)一名釘子戶。她的理想是得到五十萬元的補償,可拆遷辦只給她三十萬。于是,姐姐不惜一切代價同詭計多端如狼似虎的拆遷人員周旋。這時候的姐姐有了母親的氣質(zhì),沉默而潑辣。有一次,挖掘機和推土機沖進來將半邊樓拆掉了,眼看就要強拆她家的房子,姐姐竟然披頭散發(fā)衣衫不整地跑了出來,“偽軍”拄著拐緊隨其后。他們躺在了地上,像一對瘋子,大哭大叫,叫推土機往他們身上開,叫挖掘機挖他們的頭,說自己活夠了,大罵拆遷人員。這時候,有許多流浪狗相繼從城市的各個角落聞聲而來,它們站在姐姐的身旁,不停地狂吠,有的甚至跳上推土機和挖掘機,有的伺機要撕咬拆遷人員,全然一副不要命的樣子。姐姐人仗狗勢,像狗中之王一樣,立將起來,更是大罵不止。此情此景,后來被網(wǎng)絡(luò)廣為傳播,在民間激起了極大的憤慨。
姐姐在斷水?dāng)嚯姷那闆r下生活了一年,整整一年,她與“偽軍”寸步不敢離開自己的房子,生怕前腳踏出門,再回頭時看到一片廢墟。后來,不知什么原因,拆遷停了下來,她才心有余悸地開始出來上班了。
五
姐姐在一家公司做起了保潔員,憑著一個月2000元工資以及“偽軍”的車禍補償費艱難地生活著,好在她們一直沒有孩子。
直覺告訴我姐姐在收留流浪狗的事情上欺騙了母親。我看得出,姐姐真的喜歡狗,那些流浪狗也十分擁戴她,她們之間有一種我們無法理解的情感。無論在什么地方,只要姐姐碰上一只流浪狗,她總會停下來,搜尋一點吃的給它。每到夏天,姐姐的院子里狗影幢幢,熱鬧非凡。冬天來臨的時候,院子里的狗則變得稀稀拉拉,這時候街面上的飯館里就會適時地推出紅燒狗肉這道名菜了,這讓姐姐心痛不已。
姐姐病倒的消息是“偽軍”傳遞給母親的?!皞诬姟痹诮稚吓龅搅四赣H,他厚著臉說:“媽,秀——秀跟單位人上了一趟山回來就病了!好幾天不吃不喝,也不說話。”
母親似乎沒有聽見“偽軍”的話,她彎著腰蹣跚著進了小區(qū)大門。其實,母親的身體是越來越不行了,我首先發(fā)現(xiàn)她連鍋碗都洗不干凈,房子里一天比一天亂了,還常常自言自語,動不動就罵我那死鬼父親。
姐姐跟單位的人是上山避暑的,我們這里每年六七月份,各單位都會組織員工上山避暑,姐姐跟著去了。
姐姐公司的老板娘養(yǎng)了一條雪白的名叫茜茜的寵物狗,一下車就跳躍著奔向了年輕漂亮的老板娘。老板娘是個大美女,穿著波西米亞碎花吊帶紗裙,戴著韓版蝴蝶結(jié)布藝遮陽帽,波浪般的頭發(fā)垂下肩頭,長長的手臂已經(jīng)張開了,做出一個擁抱與歡迎的姿勢??删驮谶@個時候,姐姐一時沖動,竟然撲上去把這只叫茜茜的狗抱在了懷里。茜茜伸出了小巧玲瓏的小舌頭,閃電般地在姐姐的嘴唇上親了一下,讓姐姐本來干澀的嘴唇在陽光下突然有了一種陌生的光澤。其實到此為止也就罷了,可姐姐竟然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嘴唇又湊了上去,很夸張地親了一下茜茜的嘴巴,那音兒好響,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老板娘的臉色難看極了,司機舉著相機,正準(zhǔn)備捕捉老板娘與茜茜綠草之上美好的瞬間,面對此情此景只好無奈地放下了相機,這時,姐姐才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
一時員工們議論開了。
“田秀秀是不是老胡涂了,那狗是她抱的嗎?”
“哼,看她那討好老板娘的樣子,快要跪下來舔人家腳趾頭了!”
當(dāng)時,有人問老板娘的狗是什么品種,姐姐又一次沖動地?fù)尨鹆耍骸拔抑?,這狗叫卷毛比雄犬,有西班牙血統(tǒng),曾經(jīng)流行于歐洲皇家宮廷,后來失寵,進入了馬戲團,有時跟著街頭藝人演出,網(wǎng)上是這么講的。”
姐姐一說完,像明白了什么,突然捂住了嘴巴。老板娘竟氣得語無倫次:“我倒了什么霉,今天……”大家一時面面相覷。
“你咋能這樣說呢?誰是馬戲團的演員,誰是街頭的流浪藝人?”
“我,我——”姐姐結(jié)巴著,臉燒得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陣涼風(fēng)吹過,姐姐的身子有些發(fā)抖。
姐姐認(rèn)識到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她害怕再次失業(yè),她已經(jīng)有過多次失業(yè)的經(jīng)歷了,有些驚弓之鳥的感覺。于是,她一直想給老板娘道歉,可一直沒有機會。后來,她去上衛(wèi)生間的時候,老板娘的司機手指上纏著紗布在給狗洗漱刷牙,一邊怨氣沖天地罵:“一張臭嘴,害得老子洗了好幾遍……”
姐姐聽到這兒差一點暈倒在廁所。
半年過去了,寒冷的冬天又來了,我受不了母親的嘮叨,只好去找姐姐。街道上車流如梭,人流如織,一個個面目陌生而冷漠。我走了很久,穿過了幾條骯臟凌亂的巷子,終于走到了姐姐家的那個四合院,令我難以想象的是,眼前是一片廢墟,所有的房子都已被拆倒,像經(jīng)歷了一次大地震。我驚慌地叫了幾聲:姐——姐,田秀——田秀,偽軍——偽軍!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一聲回應(yīng)。
正在這時,我看到從廢墟中鉆出了一只小狗來,瘸著一條腿,雪白的毛臟兮兮的,小巧玲瓏的身體,它仰起頭,一雙圓圓的眼睛像兩個黑寶珠,目光中隱約中透出一絲迷茫與憂傷來,這表情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