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強
似乎是山洞。天然形成的山洞。既非光滑沉暗的巖縫,也非嶙峋閃爍的溶洞,洞壁竟有深淺不一、崎嶇的火成巖繩流紋。我疑心這是火山巖漿甬道。故鄉(xiāng)位于大同火山群下,但好像沒見過這樣敞亮通達的山洞或山口。穿越這段更像奇異時光隧道般的山洞,眼前豁然一片田園,茂密地生長著濃綠的玉米。足有一人多高,玉米棒勁壯蓬勃,估計正是要上面子即將成熟的時節(jié)。嗯,風調(diào)雨順,一派好年景的樣子。
當然,玉米對我,并沒有太大吸引力,我更專注于查看向日葵。金黃的葵花美艷大方,沉甸甸的大葵盤叫人看著就喜悅興奮,葵花籽更不用說,打小就喜歡炒著吃,香得很呢!以至于,我的一對門牙都變成了瓜子牙,形成了三角豁口。
想曹操曹操到。果然,在滿眼高高低低深深淺淺的綠色中,一大片已過花期正低頭沉思的黃綠葵盤,已經(jīng)熙熙攘攘地擁簇在我的面前。我笑吟吟地端詳一個大葵盤,密密遮蓋的一層赭黃色細碎花瓣下,葵花籽已經(jīng)看得見長出了灰黑色“條形碼”,呵呵,真的即將成熟了……
倏忽間,情節(jié)戛然而止。碩大的黃綠葵盤已經(jīng)變暗,最后成了一個倏忽而逝的影子。
我的喜悅遲疑著,怪異著。于是上下左右扭頭努力看,但眼前只有涌動的黑。
我突然明白了,這是一個夢。
這是我近段時間經(jīng)常光顧的一個夢,大概輕車熟路的緣故吧。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老是喜歡做同一個夢。
據(jù)說,能夠記憶的夢是有所昭示的。這樣的夢,給我什么預示呢?查閱《周公解夢》之類,似乎對不上號。老母親說,夢見綠色田野了?蓬蓬勃勃的,挺好!
本來,我過去是不怎么做夢的。心無旁騖,別無所求,吃飽喝好,晚上九點多就自顧自倒頭沉睡,一覺睡到五點多自然醒,醒來就寫些自己喜歡不知道別人喜不喜歡的文字。往往一夜無夢。但偶爾,只要做夢,就流連忘返,一而再再而三地返回到曾經(jīng)熟悉的夢境。
我很清晰地記得早幾年經(jīng)常光臨的那個夢境。
一個果木園。有點像兒時隨母親進過一次的村集體時的東果園,里面長著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各種果樹。具體什么樹弄不清,它們結(jié)不結(jié)果也不知道。我似乎總?cè)狈τ鼗?、皆顧的情商,忽略對其他樹的感受。所以很多人說我是個率直爽快的直筒子,也沒有什么女人緣。果然,進了果園,進了夢境,直筒子的我就順著一條似乎是土埂又似乎是小路走去,掠過那些低矮的雜樹,只找那棵白楊樹一般高高挺立的樹。找到這棵枝干稀疏的高高的樹,我也只是看看樹腰上那幾個未熟或已熟的果子??匆娔菐讉€叫不來名字、椰子似的怪異黃果子,這才心安。
記得有些年頭,我一做夢,就去看這棵怪異的果樹。
有次跟老母親說起這個夢,母親竟然說,這是你姥爺當年的園子呢!
這叫我吃驚不小。
姥爺是曾經(jīng)的“地主”,在任家小村擁有兩個果木園,種著蘋果、梨、葡萄、李子、檳果等北方水果。我出生的時候,姥爺已經(jīng)在我家過世,他的田產(chǎn)也早被村民瓜分。這些當然都是母親告訴我的。母親還跟我說過很多,比如大姥爺中了舉人當過內(nèi)蒙古四子王旗的縣長,后來因為不當日本人的偽縣長而被毒殺;說姥姥家族在聚樂城號稱“天大德龍”,有錢有勢;自然,母親更多次說起她童年游玩的這個伊甸園——果木園。所以我一直心慕姥爺家,也一直想去那兩個園子看看。但只是從來沒有機緣。
母親接著說出很令我吃驚的話!那果子,是姥爺特地留給你的。
我看著目光深邃的虔誠的母親,也頗有戚戚地點點頭。
其實,這叫我內(nèi)心更多了幾分感動。因為,我因此更理解了母親對兒子的一番切切心意和無限寄托。雖然我沒見過姥爺?shù)墓麍@,但我明白,我的夢哪里會是姥爺?shù)墓麍@呢。
姥爺算是清末秀才,雖有一些田產(chǎn),可一輩子教私塾、當老師,人稱“四先生”。姥爺唯一的兒子、我的舅舅本來是大同一中的高材生,1946年高中假期在家的他,因為給院里住的潰逃國民黨軍隊的一個團長寫了一篇文告,就因欣賞而被裹挾而去,從此再無形跡。姥爺于是就只剩下三個女兒。我雖然出生在祖祖輩輩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沒文化的農(nóng)民家庭,但似乎上蒼對我不薄,更多地繼承了姥爺家族的一點文脈,喜歡寫寫,畫畫。
也許,這就是姥爺特地留給我的,他最珍愛的那幾枚奇花異果吧!
還有段時間,我夢里經(jīng)常到一大片仿佛是運城或西安一帶的斜坡田地去。晉南號稱山西糧倉,我曾在運城讀過兩年多有用又沒用的書,前幾年一直企望有機會住下來,到運城鄉(xiāng)下走走,順便也到西安的老街巷看看。那里是中華文化和文明的重要發(fā)祥地,文化底蘊非常深厚,我想再次親身感受感受那里歷史的厚重,也想親耳聆聽聆聽古代先賢們的諄諄教誨。
但夢里,只是斜坡地。一看就知道是晉南那邊的田地。斜坡地地力肥沃。坡崖上下,數(shù)十壟一戶,地頭延綿很遠,分別種植著小麥或其他不同的莊稼和蔬菜。我在田間行走。邊走邊看?!鋵嵅辉趺纯从粲羰[蔥的農(nóng)作物,我只找,哪家地里種著西瓜或香瓜。
我最愛吃西瓜和香瓜。
小時候,記得父親每年給大隊種瓜,西瓜香瓜,間種有菜瓜、葫蘆、倭瓜和白蘿卜之類。我一下學,就借拔兔草之機,經(jīng)常去瓜地。長苗的時候,老是盼它們趕快長大;結(jié)了瓜蛋的時候,盤謀著什么時候能熟;一旦發(fā)現(xiàn)哪個西瓜皮灰綠了,上了一層白霧,我就彈了又彈,端了又端,確認熟了,做好記號,乘父親不在,急不可待摘了,就跑到附近玉米地,一錘砸下后,狼吞虎咽,大快朵頤,然后把痕跡埋掉。香瓜熟了也好認,白皮瓜泛黃,綠皮瓜發(fā)灰黑,瓜身發(fā)輕,不用聞香味就知道,熟了。熟了我就先偷吃。有時,還偷著壓到草筐底幾個,帶回去給家人也嘗個鮮。——父親是從不給家里拿這些的。
這事已經(jīng)過去四十多年了,父親也早在2000年就去世,但我仍經(jīng)常想起父親的那片西瓜香瓜地。
但夢里的瓜地,我從不摘瓜,只是看。看到遍地大大小小的瓜蛋就高興,就快樂,就像已經(jīng)飽餐了一頓。而且我這樣想:這是別人家的瓜地,又不是小時候不懂事、吃不飽的年代,我怎么好意思摘人家的瓜果呢?
不知怎么,我會因此聯(lián)想到寫文章或畫畫。我從來不屑抄錄別人的作品。即使很贊賞誰的哪句話,也盡可能按自己理解的意思來敘說。畫畫一般也不臨摹。各種技法構(gòu)圖,包括山水、花鳥、人物等等,其實都在那里。世間,大自然,萬物,就是最好的老師,只要有審美能力,按照心中既有的圖案選取勾勒涂抹就行了,為什么要做那種毫無意義沒多少價值的“謄文公”呢?我寫了,我畫了,好壞都在那里,都是自己的,抄錄或臨摹別人,算什么!
也因而,我從夢中深切感悟到一點!任何藝術精品,無不都是厚重文化的自然結(jié)晶。
現(xiàn)在再回想我這些年主要做過的隱秘的夢,其實是有一個共同點的,即離不開樹木和田野。也就是,我的夢離不開農(nóng)村。雖然,我已經(jīng)很長時間居住在城市,但一直向往著農(nóng)村生活。希望也住到故居那樣的老院子里,種幾畝莊稼,院子里種點菜,種幾棵果樹。
我承認,我有著強烈的農(nóng)村情結(jié)。這大概是我出生和生長在農(nóng)村的緣故吧。我每次夢中尋找的,也不過就是自己最熟悉最想回歸的故土。那里有我的祖先,親人,鄉(xiāng)親和玩伴。這是曾經(jīng)歲月給我結(jié)晶出的最淳樸、最真誠、最甘甜的生活滋味。夢中的我,游走著,欣賞著,滿足著,也快慰著,就像一位老農(nóng)巡視自己的莊稼地,盤估莊稼的長勢和可能具有的收獲——這是一個農(nóng)民具有的微薄而快樂的希望。
但,我是夢中那個農(nóng)夫嗎?
故鄉(xiāng)村莊,已經(jīng)沒有我一壟田地。我,成了田地的看客——是的,我只是一個看客。
只有在夢中,我才可能擁有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