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三瘸子

作者簡介：

盧群，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大豐市作協(xié)副主席。已在各類報刊發(fā)表作品六百多篇，小說獲第七屆、八屆、九屆、十一屆全國微型小說評比二、三等獎，《伍銅匠》《畫師》和《英雄淚》入選初、高中語文閱讀試題。2003年列江蘇省微型小說創(chuàng)作30強(qiáng)，小說集《傾鎮(zhèn)之戀》獲2014年鹽城市政府文藝獎一等獎。

“磨剪子嘞——搶菜刀！”

每天清晨，麻三瘸子的第一聲吆喝，總是與斗龍中學(xué)實(shí)驗(yàn)樓上的自鳴鐘同時響起。

有孩子上學(xué)的人家立刻緊張起來：“快快快，快起來，六點(diǎn)鐘了，再不起來就遲到了！”與此同時，小街兩側(cè)的店鋪也“吱兒吱兒”紛紛開啟，好像麻三瘸子是來叫早的，不開門有點(diǎn)說不過去。

斗龍街就一條街道，東西走向，兩百多米長的樣子，像一根絲帶鑲嵌在斗龍河邊。麻三瘸子的家在小街的最東頭，假如刮點(diǎn)小東風(fēng)，哪怕打個噴嚏，街西頭的王大頭都聽得清清楚楚的。聽不清楚也沒事，麻三瘸子的作息時間從來沒變過，待他丈量完小街的距離，王大頭已將前一天用鈍的刀子斧子等工具，整整齊齊地擺放到賣豬肉的案板上，等著他來處理了。

“來了？”

“來了?！?/p>

簡短的招呼后，麻三瘸子放下板凳，先伸一個大大的懶腰，為即將開始的勞作熱身運(yùn)動。接著將變形的左腿輕輕一抬，穩(wěn)穩(wěn)地騎上他那特制的長板凳，然后拿起刀子或斧頭，把它固定在木凳前端的鋼圈里，用戧子輕輕鏟去表面的污跡或鐵銹，把卷起的刀面修整一下，然后換上砂石，同樣固定在鋼圈里，接著一手握刀柄，一手扶刀背，在磨刀石上“哧哧”地磨。時不時地，麻三瘸子會騰出一只手，在磨刀石上灑點(diǎn)水，再順便看一看刀鋒，或者調(diào)整一下姿勢。漸漸地，刀刃在他手中變得雪亮雪亮的，他的腦門上，也亮閃閃地綴滿了汗珠子。

磨好了刀或斧頭，麻三瘸子會用手指頭輕輕地觸摸一下刀刃，檢測是否鋒利。然后抽出座位下已破舊得辨不出顏色的抹布，把刀或斧子正反兩面擦拭干凈，并在一沓碎布上 “喀嚓喀嚓”地試割幾下，才滿意地放在一旁，接著再磨第二把、第三把。待所有的刀斧都打磨好了，王大頭的肉鋪生意也就開始了。

王大頭一邊說著“辛苦，辛苦”，一邊遞過早就備好的沾滿油污的票子。麻三瘸子接過來先放嘴唇上親一下，然后才塞進(jìn)衣兜里。

接下來，麻三瘸子會去張裁縫家。張裁縫的幾把張小泉剪刀，擔(dān)負(fù)著十幾個縫紉師傅的裁剪任務(wù)，一天用下來，刀口卷的卷豁的豁，不打磨一下沒法用。

從張裁縫家出來，就該去周記三鮮館了。

周記三鮮館的刀具原來都是自己打磨的，生意發(fā)達(dá)后，周老板就把這類活兒交給了麻三瘸子。

用周老板的話說：“有財大家發(fā)，有飯大家吃?！?/p>

有了這三個雷打不動的主顧，麻三瘸子一天的吃喝全有了。接下來是繼續(xù)干活兒，還是看看熱鬧什么的全憑高興。

麻三瘸子并不姓麻，因?yàn)槌鲞^天花，得過小兒麻痹癥，臉上坑坑洼洼的，每走一步左腿都要畫個C，弟兄間又排行老三，故被人稱作“麻三瘸子”。

小時候，麻三瘸子有個娃娃親，女方主動提出的。那個時候，麻三瘸子不麻也不瘸，白白清清的一個孩子，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一日，家里請來個篾匠。干活的當(dāng)兒，麻三瘸子一直守在旁邊，不用吩咐，接接拿拿的活兒做得順順溜溜的。篾匠一下子喜歡上了，要他當(dāng)自己的女婿。隔天，篾匠還特地將女兒帶過來。女孩子也生得白白清清的，跟麻三瘸子十分般配。一家女百家求。當(dāng)即，這樁親事就在兩位父親的推杯換盞中定下了。

十歲那年秋天，麻三瘸子出了一身的疹子，又疼又癢十分難受。父母以為是一般的水痘，加上秋收秋種，實(shí)在抽不出時間，就沒有及時送醫(yī)。痂皮一脫落，全家人傻了，滿臉的麻坑如同一張張哭泣的小嘴巴，驚心動魄地咧開著。母親一把摟過兒子，淚水“嘩啦嘩啦”流個不停。父親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悔恨得“嗷嗷”大叫。

禍不單行。毀容的悲痛還沒有翻篇，兒子又染上了小兒麻痹癥。醫(yī)生遺憾地說：“這個病是可以預(yù)防的呀，為什么不接種疫苗呢？”父母掐指一算，種疫苗的當(dāng)兒，兒子正發(fā)著天花。也就是說，兒子的不幸是粗心造成的連鎖反應(yīng)。這么一想，父母頓覺罪孽更重了，心里像壓著一塊大石頭，沉重得喘不出氣來。還有一件事，也是父母不敢觸及的，那就是兒子的親事。定親的時候，兒子健健康康的，現(xiàn)在變成了丑八怪，人家還愿意嗎？父母不敢往下想了。

不敢想不等于能躲過。麻三瘸子變成麻子后，篾匠已經(jīng)開始后悔了，但說不出口，畢竟是自己多的嘴，只能打掉牙齒和血吞。后來見腿也殘了，理由一下子充足起來。這不是要人命嗎？婚約毀了，上哪兒再找這么好的女孩子？父親立即緊急動員，決定不惜一切代價，打一場婚事保衛(wèi)戰(zhàn)。

已讀初中的麻三瘸子，聽說要到女方門上鬧，連忙拉住父母親的手說：“你們理智點(diǎn)好不好，假如我不殘疾，人家能反悔嗎？假如你們是女方，愿意找一個殘疾人女婿嗎？”

“那，那就讓他們賠償損失！”父親跺著腳說。

“賠償什么呀？人家?guī)驮蹅兙幍臎鱿涂鹱?，不也分文沒收嗎？”

“那才值幾個錢？”

“咱們也沒花多少錢啊，要回來發(fā)不了財，親情不在友情在，別讓人家說咱們小肚雞腸！”

“你，你怎么幫人家說話？”父親氣壞了，卻又不好發(fā)作，千錯萬錯都是自己的錯，怨不得別人。

兩個怒目圓瞪的哥哥，見弟弟按兵不動，父親偃旗息鼓，也松下了緊握的拳頭。

不久，素?zé)o來往的陳媒婆，被父母恭恭敬敬地請到家中，好酒好菜地招待著，臨走還送上一大包禮物。

此后，這樣的吃請每年都要上演好幾次，送出的禮物有幾笸籮。陳媒婆是麻三瘸子的叔伯姨奶，且不說“拿人手短”，單憑親戚關(guān)系這一層，也要極盡全力。為了不辱使命，陳媒婆的足跡，印遍了四鄰八鄉(xiāng)的角角落落，介紹的姑娘足足有一個排。可是麻三瘸子仍然是校場口的旗桿子——光棍一根。

見兒子一次次“鎩羽而歸”，父母心急如焚，到死都不能原諒自己的疏忽。尤其母親，腦溢血死亡三四天了，眼睛愣是合不上。最后還是麻三瘸子急中生智，花二百塊錢請來個賣菜的大嫂，套著母親的耳朵連喊了三聲“娘”，母親才將堵塞在喉嚨里的那口氣咽了下去。

如今，爹娘都已作古，兩個哥哥也另立門戶搬了出去，祖屋只剩下麻三瘸子一個人。

沒有了爹娘的擔(dān)憂和絮叨，麻三瘸子頓覺輕松了許多，該吃吃，該睡睡，該做做，該玩玩，日子過得比天上的白云還要自在。

那天，麻三瘸子正專心致志地用晚餐，忽覺一束目光朝自己射來，抬頭一看，是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

麻三瘸子朝她招了招手，女人立刻穿過人流，從街對面跑過來，接過麻三瘸子遞出的燒餅，一口咬下小半個。麻三瘸子見女人餓得厲害，就把燒餅全都給了她。女人作了個揖，又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燒餅店老板見了，將麻三瘸子拉到一邊悄悄地說：“老三啊，這女人怕是看上你了呢，你看她望你的眼神，亮閃閃的。”

“老哥，你真會開玩笑，她看的哪里是我？是你做的燒餅啊?！?/p>

“我沒開玩笑，這女人雖說邋遢了些，身子骨還算硬朗，年紀(jì)也不大，你身邊正好缺個人，不如把她收了?！?/p>

“那哪成？這不是趁火打劫嗎？不行不行?！?/p>

“哎，我可提醒你了，別到時候后悔?！?/p>

不成想，麻三瘸子起身后，女人竟跟了上來。

麻三瘸子以為女人缺錢花，就掏出一天的收入：“拿著吧，身上只有這些了。”

誰知女人搖了搖頭，仍然一步不落地跟隨著。

“你想借宿吧？可我是個光棍漢啊，你不害怕？”女人笑了笑，沒有吭聲。

嗨，怪了，難道真的應(yīng)了餅店老板的話，這女人看上我了？“夢里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麻三瘸子頓時亢奮起來。

這一亢奮，腳步就凌亂了，身子就失去了平衡，擔(dān)子就吻上了路基，所有的缺點(diǎn)暴露無遺。麻三瘸子崩潰了，自己這個樣子，誰看得上?。孔宰鞫嗲?，異想天開！

回到家，麻三瘸子燒了一大鍋開水，拿出澡桶、洗臉盆和毛巾，又翻出老娘的衣衫和短褲，就悶悶不樂地走了出去。

天已經(jīng)暗了，小街上的燈光次第亮起，晚風(fēng)里彌漫著飯菜的香味。麻三瘸子使勁嗅了嗅鼻子，哇，好香?。河泻ｔ~的鮮味，有炒蠶豆的香味，有燙大蒜的辣味，有小米粥的甜味，還有老酒和紅燒肉的味道……

麻三瘸子難受起來，自父母親走后，就沒好好吃過一頓飯，一日三餐，不是咬燒餅就是方便面，家里的兩只鐵鍋，都快爛成了廢鐵。唉，單身漢的日子，真不是人過的！麻三瘸子扭頭朝家望去，家里的燈光亮著呢，有個人在家中，就是不一樣！麻三瘸子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拐了彎。

一進(jìn)家門，麻三瘸子驚呆了，心臟在胸腔里像川戲開場時的鑼鼓一樣“咚咚”地擂著。洗浴過的女人，散發(fā)著一種淡淡的馨香，胸口上的兩塊肉，肉顫顫圓潤潤的，像一對白鴿呼之欲出。頓時，一股從未有過的感覺洶涌而來，沖擊得麻三瘸子不能自已。麻三瘸子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欲望的潮水依然洶涌著，一點(diǎn)都沒有退卻的意思，麻三瘸子只得再次走進(jìn)夜幕。

小街已經(jīng)安靜了，街兩邊的人家，有的燈光明亮，有的燈光暗淡。燈光明亮的人家，或許是孩子在做作業(yè)，或許是母親在做針線，或許是父親還在貪杯。燈光暗淡的人家，或許在拉家常，或許在看電視，或許已經(jīng)躺到了床上。“晝出耘田夜織麻”，凡俗的生活，大致如此。

麻三瘸子一路走著，一路想著，不知不覺，又一次走進(jìn)家門。

日光燈下，女人兩手托腮，靜靜地坐著，不知是在想心思，還是在等晚歸的人？

麻三瘸子輕輕說了句：“睡吧，天不早了?！?/p>

“嗯。”女人聽話地站起來。

麻三瘸子把房間讓給了女人，自己在明間打了個地鋪。不一會兒，麻三瘸子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夢見自己當(dāng)上了新郎，懷抱中的新娘，就是投宿的女人。麻三瘸子笑了。這一笑，就從睡夢中笑醒過來。笑醒過來的麻三瘸子，更加高興了，女人果真躺在自己的懷中，兩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正靜靜地看著自己呢！來而不往非禮也。麻三瘸子歡叫一聲翻上去，將積蓄了十幾年的渴望和訴求，一股勁兒傾瀉出來。

親熱過后，麻三瘸子同女人商量，要好好地操辦一下婚事，讓女人風(fēng)風(fēng)光光當(dāng)回新娘，讓過世的父母親高興高興。女人卻摟著麻三瘸子的脖子說：“請客的事先放一放，我看了一下，這房子該維修了，家具也要添置一些，居家過日子，錢要用到刀刃上?！?/p>

“好，都聽你的?！甭槿匙优d奮地說。結(jié)婚的錢，父母健在時就給他準(zhǔn)備了，加上這幾年做生意積攢下的，麻三瘸子手上已有了四萬多塊錢，按當(dāng)時的消費(fèi)水平，裝修房子足足有余。

第二天，麻三瘸子就買來裝潢材料，請人將屋子里里外外裝修一新。又挑選了婚床、衣柜、桌椅、茶瓶、茶杯等家具和日用品，將房間裝點(diǎn)得喜氣洋洋的。

從此，麻三瘸子的笑容更燦爛了，活兒干得更精致了，身上收拾得更整齊了。最明顯的是做生意，來者不拒、多多益善。成家了，日子有盼頭了，得好好掙錢才是。

女人也不閑著，院子里養(yǎng)了幾只雞，家前屋后種上了時令蔬菜，還從張裁縫那里拿來針線活，能掙一個是一個，日子得幫襯著過。

一年后，女人開枝散葉，生了個大胖小子。小家伙白白清清的，跟小時候的麻三瘸子一模一樣。鄰居們感嘆道：“好人有好報，瞧人家麻三瘸子，多滋潤！”

日子像一本書，很快翻到了2010年。這時候，麻三瘸子的老房子已經(jīng)拆遷，置換了一套三室兩廳的新居室，還拿到了一筆可觀的補(bǔ)償款。麻三瘸子就用這筆補(bǔ)償款，給女人開了個服飾店，經(jīng)營服裝鞋帽小飾品什么的。兒子大學(xué)快畢業(yè)了，正在準(zhǔn)備考研，小日子甜蜜得像浸泡在蜜糖水里似的，舒心極了。

一天，女人窩在沙發(fā)里看電視，看著看著突然哭了起來。麻三瘸子嚇壞了，一連聲地問道：“怎么啦？怎么啦？”

原來，女人是皖南人，家里排行老大，姐弟五個中，只一個寶貝弟弟。七歲的時候，弟弟患上了白血病。為了挽救住這根獨(dú)苗，父親同她商量：“大丫，我打聽過了，你弟弟的病，只有移植骨髓才有希望?？墒且浦补撬璧枚嗳f塊錢呢，爹就是把房子賣了也湊不齊啊。窯廠徐老板說了，只要你嫁給他，他就出錢給你弟弟治病，你看……”

看什么呢？弟弟是爹娘的命根子，弟弟沒有了，爹娘也就活不下去了。誰知，徐老板在玩膩了她之后，竟想把她當(dāng)禮物送給別人，且不顧女人的苦苦哀求，當(dāng)著女人的面跟人家約定了接人的時間?？蓱z的女人，只好趁男人爛醉之際，舉起了憤怒的剪刀……

出逃時，女人沒帶一分錢，餓了就摘幾個茄子或西紅柿，渴了就喝幾口池塘里的水，困了就找個草垛或涵洞應(yīng)付一下。遇到麻三瘸子時，女人已流浪了一個多月。麻三瘸子的善良和本分，讓女人感到了溫暖和依靠，于是女人投懷送抱，將自己的一生托付給了他。

結(jié)婚的時候，女人之所以不愿意請客，不愿意拍結(jié)婚照拿結(jié)婚證，就是怕暴露身份。直到懷了孩子，再不辦證將影響到孩子的出生時，才不得不找到個專辦各種證件的人，偽造了一張《婚姻狀況介紹信》，同麻三瘸子一起把結(jié)婚證領(lǐng)了?？戳穗娨暽系膶びH欄目，女人才知道，窯廠老板沒有死，一出院就發(fā)瘋似的到處找她，后來在小河邊看到了她的鞋子，以為她尋了短見，才消停下來。

女人的彩禮沒能留住弟弟?，F(xiàn)在，女人的父親行將就木，唯一牽掛的就是被自己賣掉的女兒，吩咐家人無論如何也要打聽到女兒的下落，把女兒的骨灰?guī)Щ貋怼?/p>

聽罷女人的哭訴，麻三瘸子長長地嘆了口氣，然后毫不猶豫地對女人說：“明天我們就去看望老人，然后再去自首，不管多大的事兒，我都同你一起扛著?！?/p>

第二天一早，麻三瘸子就陪著他的女人，登上了探親的路程。

責(zé)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