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瘸子和他的驢打滾兒（下）

李強(qiáng)

這一天，小東剛要吃飯就吐了幾口，孫瘸子心痛媳婦，拉著她就要去東直門醫(yī)院看大夫。小東扒拉一下他的手，笑著埋怨道，“大傻子一樣，還不懂，我有了?！睂O瘸子一拍自己的腦門，笑著說：“老天爺保佑我，要當(dāng)爸爸啦！快，媳婦坐下，今后，什么都別管，我伺候你。”小東笑著說，“我可沒有這么嬌氣，我媽生我的時候，當(dāng)天還給學(xué)生講課呢，羊水破了，才騎車上醫(yī)院，也順利地生了我，你看我這不也長得不錯嘛?！睂O瘸子想了想說，“也是哈。不管怎么說，給媽翻身的事你不能再干了，我來?！?/p>

一轉(zhuǎn)眼，快10個月了，到醫(yī)院一檢查，小東就讓大夫給留下了，馬上住院，黃疸過高。預(yù)產(chǎn)那天，孫瘸子在產(chǎn)房門口來回走溜兒，也在等著媳婦生產(chǎn)的那幾位實在忍不住了，說道：“哥們兒，您也歇幾分鐘，走的我們哥兒幾個都暈菜了，這怎么話兒說的?！睂O瘸子還解釋呢，“哥兒幾個，我怎么心里撲通撲通亂跳，不踏實呀?！闭@時候，產(chǎn)房的門開了，醫(yī)生走出來，說，“誰是小東的家屬？你過來，大出血，你得趕緊找血源?！睂O瘸子腿都軟了，帶著哭腔說道，“大夫，我一個賣驢打滾兒的，哪兒找血源去呀？對了，大夫，抽我的血，抽多少都行。”孫瘸子緊緊拉住大夫的衣袖，怕她不答應(yīng)。大夫看看孫瘸子，問道，“你什么血型？”“A型血，抽多少都行?！贝蠓蛘f，“你老婆是B型血，血型不對，那沒辦法。我們都是自己找血源，你快想辦法吧。對了，有危險時候，保大人還是保孩子？”“都保。”“要是都保不了呢？”孫瘸子連聲說：“保大人，保大人?！币慌つ槪蠓蜻M(jìn)去了。孫瘸子拍著門，叫著大夫大夫。沒有人回應(yīng)，孫瘸子一屁股坐在地上。這時候，身后一個男人搭腔了，哥們兒，崴泥了吧。這樣吧，你拿一萬塊錢，我給你找兩個獻(xiàn)血的怎么樣？保證好使。孫瘸子也是急了抓蝎子，看著這個人，一咬牙，說道，行行行，我去找錢，你快找人，咱們這兒見。飛快地跑回家，拿出餅干盒，倒在床上，數(shù)了一萬塊錢，扭頭就回了醫(yī)院。

謝天謝地，孫瘸子的老婆輸了血，在搶救室折騰了十幾天，總算孩子大人的命都保住了。先甭說旁的，孫瘸子一下子瘦了12斤。俗話說得好，人窮志短，馬瘦毛長。您再看這孫瘸子，跟長毛韃子似的，頭發(fā)亂哄哄的也沒個形狀，胡子拉碴，別張嘴，張開嘴就剩一顆大門牙了。那天實在支持不住了，一個跟頭摔在地上，這下倒是醒了，滿嘴的血，還饒上了一顆門牙，說話兜不住風(fēng)了。

一個大兒子，七斤六兩。孫瘸子抱著兒子這個樂呀。小東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地說，“對不住了，這次又得讓你開店的夢想推遲幾年了。你說我怎么就大出血了呢?！睂O瘸子笑著說，“值，真值。一萬多塊錢，搶回來個媳婦，還拐帶回來個大兒子，買一贈一，這事兒合算。至于開店的事，不著急，我孫瘸子有這個耐心，一定能湊足開店的錢?！?/p>

全家人看著兒子就剩一個樂了，孫瘸子看著胖乎乎的兒子說，“我說媳婦，你看咱兒子長得多大氣呀，這腦門兒，這鼻子，長大嘍絕對是一個好廚子，接我的班，讓中國的驢打滾兒走向世界?！睂O瘸子左手叉腰，右手在空中一揮。小東用手指著孫瘸子說道，“你看你這點出息，人家的孩子都希望當(dāng)個法官呀、畫家呀、醫(yī)生呀什么的，您倒好，剛生出來就給兒子找了個廚子的職業(yè)，還，還什么讓驢打滾兒走向世界。我可告訴你說，咱兒子是當(dāng)大官的料?！?/p>

孫瘸子看著兒子一天天的長大，感到壓力大了去了，可您說這事情就是有兩面性，每當(dāng)這時候，也更感到有使不完的勁了。自己給自己規(guī)定，每天早起一個小時，晚回來一個小時，要把兒子的奶粉錢掙出來，也要把開店的錢攢出來。

又過了兩個春秋，孩子兩歲多的時候，孫瘸子的母親，瘦得成了一把柴火，再也吃不下東西，一命歸西了。孫瘸子給老人家買了最好的裝裹，又在海淀的鳳凰嶺買了一塊墓地，體面地安葬了老人。從墓地回到家門口，小東準(zhǔn)備好了一個小不銹鋼盆，里面放了一把切菜刀，孫瘸子拿起刀來在盆沿上蹭了幾下，小東又剝了一塊糖給他塞在嘴里，這才走進(jìn)屋。孫瘸子看著老媽曾經(jīng)睡覺的床板上空空蕩蕩，心中一酸雙腿一軟，跪在小東的面前，放聲大哭起來，謝謝你這么多年的照顧，我媽臨走，都沒有一點褥瘡。小東拽他起來，也是淚流滿面。孫瘸子知道自己連做兒子的權(quán)利都沒有了，從此以后再也沒有媽了，空空的心里只有錐心的痛。

小東說，你都瘦了，明天咱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歇兩天吧。孫瘸子看著空空的餅干盒，說道，我還是出去賣我的驢打滾兒吧，這樣我能踏實點，要不然更受不了。

孫瘸子又開始了新的一輪努力，他就一個念頭，開一家自己的小吃店。

五

前年，十·一的時候，我在街上遇到孫瘸子了，那時候的孫瘸子滿面春風(fēng)，正準(zhǔn)備開一家小吃店，有30多平米。我遞上一支煙給他，點著了。他指著我說，“強(qiáng)子，這條胡同最出息的就是你了，能寫能干?！蔽叶核f，“東直門這一大片，做那驢打滾兒最地道的就是您了?！彼臀彝?，但是比我大了有10歲，我和他說話得說您。他笑了，燦爛著呢，我數(shù)了數(shù)，他的嘴里露出了12顆牙。他拍著我的肩膀說，“這話我愛聽，我爺爺那會兒就是給太后做小吃的。”他扭過身子，指著一處正裝修的門臉說，“那就是我開的小吃店，店名就叫孫瘸子小吃店，有空帶朋友來吃啊，打折?！?/p>

誰想得到，大約3個月以后，我下班的時候，在東直門的立交橋上，看到孫瘸子在大聲吆喝，跟前停著一輛裝著驢打滾兒的三輪車，可能是天快黑了的緣故，孫瘸子又瘦了一圈，臉色也沒有以前紅潤了，好像老了許多?；氐郊?，老媽說，“嘖嘖嘖，我早就說過，人斗不過命，孫瘸子多想開一個小吃店呀。他媳婦說，半夜里說夢話都是開店的事。這回真開上店了，挺好的吧，誰想得到，那房東欠了銀行的錢，打官司，法院把房子給封了，要拍賣?！蔽艺f，“那孫瘸子還不急了?！崩蠇屨f，“敢情，你想呀，連房租帶裝修，扔進(jìn)去10多萬，還拉了一屁股饑荒。聽說，法院一貼封條，孫瘸子當(dāng)時就吐了一口鮮血?！?

孫瘸子現(xiàn)在顧不了許多了，哪里人多，就把驢打滾兒的車子停在哪里，那樣能賣得快一點。三九天的時候，大風(fēng)刮得馬路上的電線都嗚嗚叫，北京人說，電線罵街的時候是最冷的時候。我路過東直門的立交橋，地鐵出口處，孫瘸子還在喊著，“驢打滾兒給錢就賣！”我走過去，看到還有兩塊驢打滾兒，就叫了一聲：“大哥，這兩塊我要了，您的侄女最愛吃這一口了。”他遞給我偏不要錢，我說不行，這樣的話我就不買了，我把20塊錢塞在孫瘸子的兜里，扭頭就走，孫瘸子追上來又找回給我10塊錢。我陪著他往家走，看得出來，孫瘸子已經(jīng)沒有了以往的那種精神頭兒。我說道，“大哥，我挺佩服您的?！睂O瘸子說，“嗨，我這跟要飯的差不多?！苯又徒o我講了個事兒。

有一天剛出門擺好車，還沒開張呢，一輛城管車停在了孫瘸子的車前面……

我笑著說道，“大哥，別光說那些倒霉的事，您也說幾件好事?！彼粗艺f，“還是好人多呀。有幾次，天都晚了，我想等著還有幾塊驢打滾兒賣完了再回家。凍得我直跺腳，一輛寶馬車看到了，都開過去了又倒回來。一個女孩跑下車對我說，大爺您該回家了，剩下的東西我都要了。我笑著說，姑娘，不帶可憐大爺?shù)模矚g吃都拿去，千萬別買完了不吃啊，糟蹋東西。姑娘說，看大爺您說的，我們?nèi)叶枷矚g吃您做的驢打滾兒。你看，好人多吧。”

地鐵出口人多，要飯的也多，孫瘸子的身后躺著一個要飯的，頭發(fā)像爛雞窩，裹著一件棉大衣，眼睛似睜不睜的。每天，孫瘸子都給他倒一杯熱水，外帶一塊驢打滾兒。這人看看孫瘸子，也不說謝，拿起就吃，吃完就睡。這一天人多，買賣也好，一個接一個地買，孫瘸子正找錢的時候，就聽身后“啊”的一聲，他扭臉一看，一個人左手捂著眼睛，右手正拿著孫瘸子的收錢盒。孫瘸子一看就知道，是小偷瞄上自己的錢了。一把搶過自己的錢盒，再看這個小偷，眼皮上沾著栗子大小的一塊驢打滾兒。孫瘸子抬起腳來給了小偷一腳，小偷一溜煙地跑了。孫瘸子看了看旁邊躺著的那位要飯的，還是瞇著眼睛忍著呢，沒事人一樣。孫瘸子知道遇上高人了，又拿一塊驢打滾兒恭恭敬敬遞過去。這人，擺擺手，嘴里說了一聲，好東西賣了吧。一扭臉又著了。我贊揚道，大俠，肯定是個大俠。

有一天下班回家，“媽，我回來了。”我媽嘆了一口氣，說：“挺好的孫瘸子，中風(fēng)了。”孫瘸子在醫(yī)院搶救了3天，醫(yī)生說，送來得及時，恢復(fù)得不錯，今后鍛煉鍛煉能拄著拐杖走道。

孫瘸子躺在床上，不停地看著柜子。小東知道他的心思。拿出餅干盒，說道，多著呢。孫瘸子搖搖頭，眼淚順著眼角流了下來，伸出一個手指頭。小東想了一下，拿出了一張信紙包著的一塊錢。孫瘸子右手接過來，看著這張有著自己和小東簽名的信紙，歪著嘴笑起來。吐沫流進(jìn)氣嗓里，孫瘸子猛地咳嗽起來。不咳嗽了，還是笑。突然，孫瘸子猛地張開大嘴，把這張信紙和那一元硬幣一起塞在嘴里，吞到肚子里。

六

這一年的春天，孫瘸子的兒子小驢子要考大學(xué)了。孫瘸子比劃著，一定要讓兒子考政法大學(xué)，咱家也要出一個大法官。小東在旁邊嘻嘻地笑。孫瘸子讓小東拿出餅干盒，掏出一個線裝的薄本，斷斷續(xù)續(xù)地對小驢子說，“我當(dāng)時最大的心愿就是開個賣驢打滾兒的小吃店，早出晚歸的，奔了這么多年，也沒開成?，F(xiàn)在也想清楚了，沒戲，不如當(dāng)個公職人員好。兒子，這是我爺爺留下的小吃制作秘籍，沒用了，拿到廚房燒了它吧。說完，一扭臉，把枕頭貼在臉上了，兩個肩膀抖動著。”小東朝著小驢子努努嘴，說道，“快到廚房燒了吧，今后咱們到外面吃驢打滾兒就行了?！币还蔁煔鈴膹N房飄了出來。

小驢子大學(xué)畢業(yè)了，拿到了畢業(yè)證。

就在孫瘸子故去的第二年，街上開了一家小吃店，名字就叫孫瘸子小吃店?？杉t火了，是孫瘸子的兒子開的。

（編輯·宋國強(qiá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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