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子
“豆豆別鬧,姑姑正睡覺呢。爸這點兒活干完咱就走?!钡艿艿穆曇魪膹N房里傳來。
我起來有一會兒了,正看書。納悶兒,侄女也不叫豆豆啊,弟弟和誰說話呢?明白了,那只金毛狗,叫豆豆。觀念要與時俱進(jìn),如今誰家狗都視如己出,豆豆是弟弟的兒,按輩分,我自然是豆豆的姑,有疑問嗎?我啞然失笑,一覺醒來,多了個狗侄兒。
昨天千里迢迢來成都弟弟家,和豆豆初次見面,也沒帶見面禮,豆豆愛理不理的。
弟弟說,豆豆是金毛犬,去年在路邊撿的。當(dāng)時也就一歲吧,臟兮兮,又瘦又小,仰臉看弟弟吃東西,分明是討要的意思。弟弟天性善良,連忙蹲下和它分享。一直看它吃完,摸摸它頭,起身離開。走幾步難免回頭,見狗兒跟來了!你站住它站住,你走它走,攆它它就斜身子躲兩步。大得出奇的兩眼清澈如日月潭,和渾身臟兮兮形成強(qiáng)烈反差,那兩汪潭水里漾的滿是渴求和絕望,誰看了都明白:我要跟你走,我想有個家。弟弟自幼喪母,異鄉(xiāng)打拼,一路走來,不曾經(jīng)就是它嗎?弟弟不再猶豫,哈腰把狗兒抱懷里……
從此,它就是弟弟三口之家的第四個成員了。
弟弟給它起名——豆豆,不知典出何處。是它一身金毛油光錚亮,有金豆子的含義?還是它性格溫順可人,總逗家人開心?總之,豆豆從此有了歸宿,而且名正言順。
其實昨晚豆豆對我愛理不理可以理解,小孩子見生客不都有程序的嗎?觀察,試探,打成一片。昨晚,豆豆對我是觀察階段,它臥在弟弟腳邊,仰著臉,大大的眼睛隨著我的舉手投足轉(zhuǎn)動,脈脈含情地,對,就是脈脈含情地看著我,這絕不是我自作多情。眼睛是心靈的窗口,豆豆眼里表達(dá)的絕對是它真實的心態(tài),不似人類心口不一。這個差異也許是悖論吧:動物進(jìn)化的同時,也退化了許多原始的美好品質(zhì)。那么,按邏輯探源,人類本能地親近寵物,是不是對祖先的追思和對真善美的贊頌?zāi)兀?/p>
必須檢討,對狗,我非但不喜歡,而且怕得要命。小時騎車上學(xué),經(jīng)過農(nóng)家,不知什么時候就躥出一條大狗沖我狂吠,我一邊驚叫一邊使勁兒蹬車,直到跑出大狗的勢力范圍,那狗東西才本著窮寇勿追的原則停止追逐。只是我驚魂未定,心還怦怦跳呢。不夸張地說,少小時的讀書路就是在狗的追逐與狂吠中走過的,所以對狗一向沒好感。
見到豆豆,先前的恐懼消失了大半。這不,弟弟要去遛狗,我也想遛遛自己,就放下書,隨手拿起拴狗的鏈繩。就是這個拿鏈繩動作,拉近了我和豆豆的距離,它立刻知道是要帶它出去,沖我一頓搖頭晃腦。門一開,它頭一個躥出去,沿小區(qū)林蔭路踴躍奔跑。跑一段站住,回頭瞅我們,意思再明顯不過:你們跟上?。?/p>
豆豆嗅嗅這,刨刨那,偶爾還和遇上的同伴廝鬧一陣。它顛顛兒跑到一棵樹下,突然揚起一條后腿,導(dǎo)致整個身子側(cè)傾,我以為它要倒呢,結(jié)果是沖樹根撒了一桿兒尿。然后沒羞沒臊地顛顛兒跑回來,圍著我腿蹭來蹭去,討好我。然后再跑開玩一會兒,再跑回來親近一下我和弟弟,兩頭兼顧,飲水思源。
遛到一圈半,天突然下起雨來。不能頂雨散步啊,弟弟喚回豆豆,我給它拴上鏈繩,牽著就往回走。豆豆呢,絲毫不理那套,和我較著勁兒往回掙,拔河似的。這似乎不是它的風(fēng)格,弟弟說它一貫聽話的,連主人的臥室都不敢進(jìn)。確實,昨晚我和弟弟的臥室門一直開著,豆豆哪屋都不去,頂多就在門口立定瞅瞅,然后掉頭回自己睡覺的地方。
我不解豆豆此刻的犟勁兒。弟弟笑了:“我每天都帶它遛兩圈兒上樓,它習(xí)慣了這個距離,沒到兩圈,它就不回去。”我笑了:原來豆豆也是有獨立人格的,乖順不等于無原則。兩圈兒沒到,怎么能隨便回去?
好在雨不大,弟弟接過鏈繩,一路小跑,陪豆豆遛完兩圈,然后往家走。我穿高跟鞋,走得慢,落在后面。一進(jìn)樓門,看見豆豆像個保安似的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兩眼直勾勾盯著我。什么情況?把我當(dāng)壞蛋了?我不理它,竟自上樓。
豆豆也立馬起來,跟在我身后,直往我身上靠,分明是和我套近乎。我有點蒙,剛才是不是錯怪它了?還是弟弟道出實情:“豆豆知道和它出去的是兩個人,走到門口發(fā)現(xiàn)你沒回來,就不走了,坐在那等你?!蔽一腥淮笪?,豆豆竟這般重感情,我剛來,只陪了它一個早上,它就把我當(dāng)成了親人,就如此地守候,這哪是狗??!我摸摸豆豆的頭,它也乖乖地靠著我。這是我人生第一次撫摸一條狗,并且內(nèi)心充滿感動。
弟弟和弟妹六點下班。每到這時,豆豆便來到陽臺,對著窗戶朝外望。若沒見主人的身影,就又乖乖地坐在我身旁,跟著我一趟趟從這屋到那屋。有時我午睡,它就守在臥室的門口,盯著我,嚴(yán)守“家規(guī)”,從不進(jìn)入臥室半步。
窗外又有了動靜,有人遛狗了。豆豆從窗戶這邊走到那邊,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那條和它差不多的金毛遠(yuǎn)去,看他局促不安的勁兒,就知它的心早飛到了外面。如果它會說話,一定就如孩子般吵嚷著要出去了。只可惜,它不會,它只會遙望,遙望同伴,遙望主人歸來。
它在陽臺上一次次起來,又一次次趴下,眼睛東瞅瞅西瞧瞧,有明顯的焦灼。我發(fā)現(xiàn),只要它喉嚨里發(fā)出絲絲的叫聲,那就是看到了主人,它保證迅速從陽臺跑到門口,搖頭晃尾,不亦樂乎。一個月來,我常常為這場景感動。它深情的目光,它的每一個動作,都傳遞著一種渴望,渴望見到主人。一門心思,一腔熱血,一片忠誠。
看著它那份未等到主人的焦急和無奈,我常常不忍,和它一樣期待弟弟弟妹快點兒回來。都說動物冷血,我得為“冷血”平反,動物的癡情和忠誠超越于人,無論貧窮還是富有,都不會改變。
我日漸習(xí)慣了晚飯后陪弟弟去遛狗,權(quán)當(dāng)散步了。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前面有一條和豆豆差不多的金毛狗,叫“圓圓”。豆豆一下子就興奮了,不顧一切地往那邊沖。
幾乎同一時間,主人各自放開鏈繩,兩條金毛瞬間攪到一起,瘋啊,咬啊,在草地上不停地打滾,不知道的還以為兩條狗在打架呢,擔(dān)心他們會被咬傷,但它們真的只是在玩耍。
豆豆和圓圓年齡相仿,所以喜歡一起玩,就像兩個孩子,熱切,純粹,向往。我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他們,已心無旁騖。喜歡,就毫無雜念,這似乎已成為豆豆骨子里的品性。
我常常在散步的時候和豆豆開玩笑,走著走著,突然“失蹤”一會兒,看看豆豆是否如先前一樣看不到我的時候等著我,他果然沒有讓我失望,小范圍里來回疾走找我,我備感欣慰,過后又總是不忍:我不該考驗忠誠,可人有時就是愿意考驗,考驗來考驗去,就失掉了原本的信任。
忠誠不具有正義的屬性,卻是生物間互動恪守的最美麗的花。無論人類如何理性,最終都撼動不了她“無原則”屬性,撕裂的價值觀也奈何不了她。
我再不懷疑豆豆的忠誠,與日俱增的是我的愈加留戀和不舍。短暫的成都之旅就要結(jié)束了,我要告別了。不知道我走了,豆豆是否會記得我。弟弟說,狗的記憶是終生的。
臨行最后一次陪豆豆,是和弟妹帶豆豆去市場。豆豆歡天喜地,跑著跑著突然停下了,坐在馬路邊的甬路上望著等紅燈的車流,怎么拽都不走。后來才明白,它把路邊等紅燈的一個騎電瓶車的男人當(dāng)成了弟弟,因為弟弟偶爾也騎電瓶車出門。直到紅燈過去,那個騎車的人遠(yuǎn)去,豆豆才又跟著我們往前走。
它看錯了,但它的守候沒錯,是忠誠,絕對忠誠的守候。“知道我在等你嗎?”多么讓人溫暖的話,豆豆永遠(yuǎn)不會說出口,但我相信它已在心里說了無數(shù)次。
動物,總是用行動感人,人呢,卻習(xí)慣用語言……
臨別時,我給豆豆一個大大的擁抱,我不知道還能否再見了。豆豆還是那么含情脈脈地望著我,用舌頭舔著我的手,前爪搭我身上親熱,與以往沒什么不同。它不知道“此地一為別”,也許就是別了,還以為明天我照常帶它玩呢。
我迅速合上門,加快了腳步,任門內(nèi)的叫聲越來越遠(yuǎn)。時間是一劑良藥,我相信我在尋常的生活與工作中會日漸平復(fù)一份遙遠(yuǎn)的戀情,何況那只是一條狗呢?
一別就是幾年,我每日忙于工作與生活,自無暇關(guān)注豆豆更多。只偶爾在視頻中看看它的身影,使它始終沒有淡出我的記憶。
世事難料,弟弟因工作變動從成都回到吉林,竟將豆豆帶了回來。
于是隔三差五,我就去弟弟家看看豆豆。它對我始終友好,我更加相信了它的記憶是終生的。它的溫順一如當(dāng)初,只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漸顯老態(tài)。牙齒不那么鋒利了,吃東西也不那么隨意了。每一次和它去廣場玩,都感覺它跑得沒以前快了,原本健碩的身體也一點點消瘦下來。動物的老和人沒有任何的區(qū)別,唯一的區(qū)別就是它不會說“我老了”。
得知豆豆的離去,是在凌晨看見了弟妹的朋友圈。只有一句“你怎么突然就走了?”配了幾張豆豆往日的照片,我即刻感到不妙,隨即撥通弟弟的電話,得知他們剛把豆豆埋葬在它常玩耍的樹下。
我只想知道豆豆為何會突然離去,是病了,還是壽終正寢?并不想問豆豆在人世的最后一幕,可弟弟還是忍痛告訴了我,在那個看似尋常的凌晨。我只當(dāng)是弟弟的有意傾訴吧,雖然我不知如何安慰他們——豆豆畢竟陪伴了他們八年,已經(jīng)成為他們生活的一部分。
弟弟開個面館,每天收拾完都要九點多鐘回家。白天就把水和食物備好放在地板上,回家再帶豆豆出去遛一圈。
那天忙完回到家,豆豆一下子就撲到弟弟和弟妹的身上蹭來蹭去,沒完沒了,還一個勁兒地叫著,東竄竄西竄竄。弟弟雖然覺得豆豆的亢奮略有反常,但沒多在意,依舊拿起鏈繩準(zhǔn)備帶豆豆去小區(qū)轉(zhuǎn)。打開門的瞬間,豆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了出去,立刻沒了蹤影。弟弟追了半天,在小區(qū)里轉(zhuǎn)了兩圈,終于在它常玩耍的一棵大樹下找到了,只是豆豆已橫臥在地上,沒了呼吸。從豆豆見到主人到離去,不過只有幾分鐘的時間……
弟弟說不下去了,我也聽不下去了,隨即掛了電話。可我遲遲放不下手機(jī),看著屏幕上豆豆一張張鮮活的照片,那樓梯口的等候,那陽臺上的遙望,那小區(qū)里的瘋鬧,那十字路口的誤認(rèn),仿佛就在昨天。
一只流浪狗,出生沒幾天就被拋棄,弟弟撿回,把它一點點養(yǎng)大。這個家庭雖不富有,愛卻從來不缺失。豆豆一定是分辨出了兩種生活境遇的不同,所以傾盡自己全部忠誠,給了這個家庭的每一個成員。
不知道豆豆臨終前是否有預(yù)見,也許有吧?無法想象在等待主人回來的那段時間,它是如何度過的。要說度日如年還不算苦,當(dāng)時的豆豆一定是度分如年。
它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從這屋到那屋,不見主人的身影。它一次又一次地走到門邊,聽主人的腳步聲,一次次希望,一次次失望。它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只有一趟趟地徘徊在臥室與房門之間,它多希望它的主人馬上回來,生命留給它的時間不多了。可是,門外毫無蹤影,安安靜靜。它坐下,起來,起來,坐下……
終于,腳步聲近了,門開了。豆豆如釋重負(fù)——你們終于回來了,總算回來了,我可以走了,再見了!
距豆豆離去三年了,豆豆在天有靈,也應(yīng)該感到幸福,至少它曾經(jīng)陪伴過的人依然記得它。只要有人懷念,就不枉來這世上走一遭,它就還活著。
而我,曾經(jīng)那么怕狗的一個人,卻始終有強(qiáng)烈的沖動,要用手中的筆記錄豆豆和我邂逅的點滴,縱使我極不情愿回憶豆豆的最后瞬間。有些故事喜歡重溫,有些卻不愿憶起,而不愿回首的,恰是最痛的。
但我終究還是惹了自己,提起筆,記錄我的憂傷——豆豆。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