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如
茶,從何處來,又往何處去?在產與銷、買與賣之間,總是有一個群體在控制著茶葉流動的方向。這一群體,便是茶商。在超穩(wěn)定的中國傳統(tǒng)社會結構中,同知茶善品、好舞文弄墨的文人士大夫相比,他們長期以來都居于末流,飽受冷眼乃至歧視。然而,自明代始,特殊的政治與經濟土壤,孕育了以地緣關系為基礎、以鄉(xiāng)情為紐帶而聯(lián)結起來的商人組織。其中,以晉商、徽商、粵商、閩商為代表的著名商幫,或翻山越嶺,或掛帆濟海,掌控著茶葉從南中國向全國乃至海外的流通。
他們用敏銳的眼光審時度勢,以過人的膽識與智慧經營茶葉,串聯(lián)起了茶葉生產與消費以及內地與邊疆,并且放眼世界,扮演著中外貿易使者和外交使者的雙重角色。盡管他們從“牟利”出發(fā),但誠信為本始終是奉行不悖的信仰,而人生的信條亦是仁義當頭,每每仗義疏財,樂善好施。而近代以來,在中國社會面臨“數(shù)千年未有之變局”時,深植在血脈里的家國情懷更是激勵著他們挺身而出,擔負起國家前途與民族命運之重,榮辱與共。
因此,爬梳中國茶葉商幫的發(fā)展脈絡,從每個名字背后都能看到一張張鮮活生動的面孔。他們經歷的坎坷蹭蹬、興衰成敗以及人生的喜怒哀樂,不僅僅是一部艱辛苦澀的個人奮斗史或充滿傳奇色彩的創(chuàng)富故事,還是一部充斥著茶香、白銀、槍炮與血淚的茶葉商貿史。
寂寞的賣茶人
在中國,商人古已有之,他們從事的商業(yè)活動統(tǒng)稱為“貨殖”,孔夫子的弟子子貢(端木賜)便是商人,而曾助越王勾踐成就霸業(yè)后泛舟五湖的范蠡更是被后世奉為“商圣”。至于最早販茶的商人,故紙堆并沒有給我們太多的答案,只有一些模糊的孤單身影零落在幽暗的時間深處。
穿過浩淼的歷史煙波,回到2000多年前的武陽(今眉山市彭山區(qū))。這座位于川西壩子的小城是水路進入成都的必經之地,岷江的支流府、南二河,到了這里開始交匯,占盡了舟楫之利。河水悠悠,商船魚貫,桅檣林立,一派繁忙。街市背后是云纏霧繞的山林,豐沛的水汽,肥沃的腐土,是不可多得的宜茶佳境,故《華陽國志-蜀志》云: “南安、武陽皆出名茶。”
距離武陽并不遠的成都,金池湯城,繁華似錦,賺足了辭賦家的麗辭華章。因為富庶安逸,在成都人的生活里很早就飄溢著茶香??途佑诖说耐醢粌H擅長辭賦,而且還是個愛喝茶的主兒。他給家僮寫了一份要求非??量痰摹顿准s》,其中就有“烹荼盡具”和“武陽買茶”這兩則條款。既然有“買”,就必有“賣”。那些無名無姓的武陽賣茶人,就這樣不經意地被寫入了文人的只言片語中。
至魏晉時代,宜茶的江南地區(qū)得到了進一步開發(fā),飲茶之風在宮廷、門閥土族乃至平民階層日益盛行開來?!稄V陵耆老傳》,記載了這么一則故事:晉元帝時,有個老婦,每天早晨都提著一壺茶,到街市上叫賣,人們爭相購買。奇怪的是,老婦從早賣到晚,壺里的茶一點兒都沒少。她還把賣茶賺的錢,全都分給窮人乞丐。當?shù)刎撠熅S穩(wěn)的官員(法曹)得知后,就把她抓了起來。孰料,到了夜里,老婦提著茶壺從獄中窗戶飛走了。雖是神怪小說,但藝術源于生活,可以肯定的是,晉時已有沿街賣茶的小商販了。
嶄露頭角
入唐后,隨著經濟中心南移,茶業(yè)快速發(fā)展,形成了山南、淮南、浙西、劍南、浙東、黔東和江南八大茶區(qū),制茶技術水平也有了很大的提升,茶葉商品經濟日漸繁榮。到唐中葉,茶道大行,茶在城市中更是成為“比屋之飲”。茶雖產自南方,但全國性茶葉消費市場已初具雛形。除了貢茶經由官方機構督制或采辦、由產區(qū)直供宮廷外,很大一部分茶是通過商業(yè)行為來實現(xiàn)流通,銷往北方乃至更遙遠的邊疆地區(qū),茶商開始嶄露頭角。
“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白居易所同情的琵琶女,就是嫁給一個茶商。在飽讀圣賢書的士人眼中,居四民之末的商人仿佛生來就是一種只認錢不認人的“冷血動物”,并且因《琵琶行》的千古傳頌而永遠被扣上了重利輕情的帽子。換個角度來看,這兩句詩亦足以反映出中唐茶葉商貿的活躍。茶作為一種商品屬性很強的作物,特別是名優(yōu)茶,不僅有市場,且利潤豐厚,吸引了八方茶商在茶季到來時紛紛向茶區(qū)麇集。譬如,在安徽祁門,“祁之茗,色黃而香,賈客成議,逾于諸方。每歲二三月,賚銀緡繒素求市,將貨他郡者,摩肩接跡而至?!保ㄌ?張途<祁門縣新修閭門溪記》)有趣的是,因著述世界上首部茶學巨作《茶經》而聞名的陸羽,被賣茶商家塑造成瓷像,當作神來供奉,顧客每買十件茶具,就送陸羽瓷像一只。如果茶葉生意差,商家還拿開水澆瓷像。這就好比后世生意人供奉關帝爺一樣,早在唐時,陸羽就被奉為茶行業(yè)的祖師爺,只不過這些商家功利性太強了。
茶葉商業(yè)的活躍,甚至還產生了一些社會治安問題,令剛到任不久的池州刺史杜牧大傷腦筋。他在寫給上司的一份報告中指出,江淮一帶的劫江賊殺人越貨,然后進山換茶銷贓。到了茶季,各地商人帶著綾羅綢緞和金銀細軟進山交易,這些冒充茶商的賊人得以瞞天過海。有些店肆還助紂為虐,為贓物提供庇護。江賊得茶之后,便堂而皇之地洗白成為平民??梢哉f,江賊幾乎把茶當成了保護傘,還自鳴得意:“以茶壓身,始能行得?!保ǘ拍痢渡侠钐菊摻\書》)也就是說,只要隨身有茶,就不會被人懷疑。可見,他們的氣焰有多么囂張!
除了買茶販茶,唐季還出現(xiàn)了具盈種性質的茶園主。詩人陸龜蒙可謂是一位出色的茶葉達人,不僅同好友皮光業(yè)唱和了20首茶詩,而且還是一個有錢有閑的茶莊園主。他曾“置園顧渚山下,歲取租茶,自判品第”。另據《太平廣記》記載,四川九龍人張守珪在仙君山有茶園,“每歲召采茶人力百余人,男女傭工雜處園中。有一少年,自言無親族,賃為采茶”。
既然商人業(yè)茶可致富,讓朝廷頗“眼紅”,欲從中分得一杯羹。于是,自中唐以來,先后實行稅茶、榷茶,且時停時復。直到唐武宗時期,榷茶專賣制才真正確立起來,私賣茶,竟成違法行為:“于是令民茶折稅外悉官買。民敢藏匿而不送官及私販者,沒入之。計其直百錢以上者,杖七十,八貫加役流。主吏以官茶貿易者,計其值五百錢,流二千里,一貫五百及持杖販易私茶為官司擒捕者,皆死?!保ㄋ巍だ顮c《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五)唐宣宗時更甚,每斤茶增稅五錢,謂之“剩茶錢”,茶稅業(yè)已成為國家財政收入的主要來源之一。
從茶盞走向海洋
有宋一代,飲茶之風較之前朝更盛。蔡絛《鐵圍山叢談》云:“茶之尚,蓋自唐人始,至本朝為盛,而本朝又至佑陵(注:即宋徽宗趙佶)時蓋窮極新出,而無以加矣?!?/p>
從蒼頭百姓、文人雅士到帝王將相,都熱衷于飲茶。于是,在汴梁、臨安、成都等大都市中,茶坊、茶肆、茶館、茶樓、茶鋪等茶葉經營場所林立,這在《清明上河圖》中都得到了呈現(xiàn),有些還留名青史:“諸處茶肆,有清樂茶坊、八仙茶坊、珠子茶坊、潘家茶坊、連三茶坊、連二茶坊等名?!保ā赌纤问兴良o》)
除了茶館、茶肆等有固定售茶場所,還有茶攤、茶擔及提瓶賣漿的流動小商販,隨時隨地提供茶飲:“更有提茶瓶之人,每日鄰里,互相支茶,相問動靜?!保ㄋ巍っ显稀稏|京夢華錄》)劉松年、趙孟頫的畫筆,就生動地描繪刻畫了小商販們的形象。
同唐代相比,宋代更重視榷茶制度,雖茶法變更頻繁,但茶課在國家財政收入中占比越來越大。據不完全統(tǒng)計,高宗末年財政總收入5940余萬貫,茶利占6.4%,孝宗時為6530余萬貫,茶利占12%。從這些數(shù)據,我們也能看到被茶香浸染的大宋風華。然而,大政治家王安石卻主張廢除榷茶制。他認為,“夫茶之為民用,等于米鹽,不可一日以無,而今官場所出皆粗惡不可食,故民之所食大率皆私販者。”(《議茶法》)于是,他提出,“國家罷榷茶之法,而使民得自販,于方今實為便,于古義實為宜?!?/p>
勁疾的兩宋飲茶之風,也吹到了邊疆,深刻影響了遼、金、西夏、元等少數(shù)民族政權的生活習慣。以肉、奶為主卻匱乏蔬果的飲食結構,讓他們對茶有著生理性的依賴,而通過開放邊貿口岸、開展茶馬互市,成為兩宋維護邊疆和平穩(wěn)定的重要手段。
宋朝頗為重視并鼓勵海外貿易,加之發(fā)達的造船業(yè),使許多商人紛紛把目光投向了沽瀚的海洋,他們也因此被稱為“海商”或“船商”。海上貿易的隆盛,廣州、泉州、明州(今寧波)等世界聞名的港口相繼崛起,不少海商便是來自這些地方。茶、絲、瓷等大宗商品,隨著遠逝的風帆,運往海外諸邦,特別是隨茶輸出的飲茶方式及茶文化,在日本、朝鮮半島落地生根。返航時,他們運回的是香料、藥材、象牙、珍珠等異域寶貨。此外,宋廷還會獎勵來華貿易的商船,每年在他們啟程回國時,市舶司都要撥出約三干貫的??钤O宴送行,邀其來年再來。于是,在上述口岸,外商云集,呈現(xiàn)出“蒼官影里三洲路,漲海聲中萬國商”(李邴《詠宋代泉州海外交通貿易》)的盛景。宋廷甚至還為外商們設番坊、修番學,并吸納部分人為政府官員,如定居泉州的阿拉伯商人蒲壽庚,就曾被任命為泉州市舶司提舉,他的家族壟斷泉州香料海外貿易長達30年。
大宋王朝雖在蒙古騎兵的鐵蹄下終結,但以茶、絲、瓷、香藥為大宗的海外貿易卻在元朝廣袤的疆域內愈發(fā)勃興,東南沿海的泉州港由此躋身為與埃及亞歷山大港齊名的“東方第一大港”。
從以茶治邊到以商治邊
長期以來,在歷代中原王朝統(tǒng)治者眼中,四夷幾乎是野蠻、落后、不開化的代名詞。但是,四夷多驍勇善戰(zhàn),且虎視眈眈,擾邊不斷,當羽翼漸豐變得足夠強大時,便對中原王朝構成了威脅。
面對遼、西夏、金的對峙,重文輕武的宋朝在武力上也許難以與其抗衡,但它抓住了茶這一溫柔的“武器”。“夷人不可一日無茶以生”(《宋史》卷二十六),換句話說,農耕文明所孕育的茶是夷人的“剛需”,而馬則幾乎是游牧民族的標志。于是,我有茶,你有馬,特殊的供求關系,使茶成為宋朝至關重要的國防戰(zhàn)略物資。為了確保茶馬互市有序進行,宋廷還設立了茶馬司,“掌榷茶之利,以佐邦用;凡市馬于四夷,率以茶易之?!币圆枰遵R對維護邊疆穩(wěn)定所起到的作用等同于堡壘要塞,而且操作起來十分靈活,直到明代都依然被視作對抗蒙古人的利器。
盡管蒙元退守到大漠,但并沒有徹底滅亡,仍是心腹大患,尤其是1372年明軍在明蒙鏖戰(zhàn)中潰敗后,明朝深刻意識到蒙古人不可小覷。于是,在邊境起伏的崇山峻嶺間修起了長城作為屏障,來阻擋蒙古鐵騎的侵襲。在綿亙萬里的長城沿線,相繼建立了遼東、薊州、宣府、大同、太原(也稱山西鎮(zhèn))、延綏(也稱榆林鎮(zhèn))、寧夏、固原、甘肅等9個邊防重鎮(zhèn),史稱“九邊重鎮(zhèn)”。其中,位于山西及附近就有5個,可見其戰(zhàn)略地位的重要性。盡管如此,長城并非銅墻鐵壁,更何況是依山勢而建,有高有低,還是有可乘之機的,因而需要派駐兵馬來加強防御。
俗話說,兵馬不動,糧草先行??梢哉f,糧草是捍衛(wèi)邊疆安全的軍需保障。據山西行省奏報,當時大同糧儲,需要從山東陵縣運到山西馬邑,“路遠費繁”。朱元璋的親信楊憲建議,在大同鎮(zhèn)試行“開中制”,即調動商人到邊鎮(zhèn)交糧,然后用政府給的憑證到相應的鹽場換取鹽引,并允許把鹽賣到指定區(qū)域。此舉相當高明,既解決了糧草問題,又不勞民傷財,一舉兩得。
眾所周知,鹽一直以來都是國家??氐淖钪匾镔Y,販鹽獲利極高,以至于有人不惜鋌而走險販運私鹽,而把專賣權分發(fā)給糧商,無異于白白送錢。這批給政府納米的山西商人就成了“先富起來”的人。同時,朝廷還實施屯田制,出臺優(yōu)渥的政策鼓勵軍士及貧民到地廣人稀的地方去開墾,供應邊區(qū)的軍糧軍餉。其中,商屯(又稱鹽屯)極具吸引力,因為地里長出的糧食就是鹽引,就是觸手可及的財富,有許多人因此走上了經商之路。于是,在邊鎮(zhèn)迎來了一股移民潮。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財經作家王俞現(xiàn)認為,“鹽政或屯田制充其量是古時用來汲水用的那個轱轆和繩索,盡管不可或缺,但牽引繩索的那股無以觸摸、只能感知的無形力量——以交通便利和長途貿易為支撐的國內統(tǒng)一大市場的形成,以及絲茶與白銀貿易在國內外的流轉,才是最終導致商幫興起的真正原因?!?/p>
走向更遠的邊疆
他鄉(xiāng)遇故知,自古就被視為人生四大喜之一,地緣、親緣則更加拉近了這些商人的距離。他們四海為家,貨通南北,相互幫扶提攜,抱團打天下,在長途跋涉的經商途程中,視野不斷拓寬,見識不斷增長,經驗日益豐富,并發(fā)現(xiàn)了更多的商機。同時,因山水相連、習俗相近,陜商對晉商有著天生的親近感,他們常常抱團取暖,攜手并進,多地建立的山陜會館便是他們團結協(xié)作的象征。
自此,以晉商、陜商為代表商幫在歷史的舞臺上隆重登場了。滿清入主中原后,曾經的邊疆相繼變成了版圖上的“內地”。雖然清初草原并不太平,但更遼闊的疆域,也意味著更廣闊的市場。大盛魁、元盛德、天義德等商號(由太谷人王相卿和祁縣人張杰、史大學共同創(chuàng)立)及祁縣喬家、榆次常家等一批杰出晉商,更是長袖善舞,頭角崢嶸。他們不畏艱險,長途跋涉,通過向生活在茫茫大草原的牧民運送茶及其它生活必需品,有力地維護了蒙古地區(qū)的和平。更重要的是,他們還開辟了一條從南方茶區(qū)通往蒙古高原直至俄羅斯、跨越萬里的茶葉之路,從“邊疆”走向更遠的邊疆,讓俄羅斯人的茶炊里總是滿溢著暖暖的中國茶香。
茶香裊裊,駝鈴悠悠。在篳路藍縷的商旅途程中,他們憑借智慧與膽識,積累了大量的財富。大盛魁,乃旅蒙商規(guī)模最大者,鼎盛時有員工六七干人,駱駝兩萬多峰,經營范圍也不止于茶,而是“集八方之物,販九州之貨”、“上至綢緞,下至蔥蒜”。它以歸化(今呼和浩特)為中心,在內地、蒙古(清時外蒙亦在版圖之內)、新疆乃至西伯利亞、圣彼得堡、莫斯科,建立起了一個龐大的商業(yè)帝國。據傳,大盛魁資本實力雄厚得驚人,它的全部資產,可用五十兩重的銀元寶,一路從庫倫(今蒙古國烏蘭巴托)鋪到北京。
在創(chuàng)富的同時,旅蒙晉商還有著強烈的社會責任感,除了讓大草原日益繁榮起來,身為大清子民的一份子,他們還主動為朝廷和政府服務,甚至議政參政?!缎弥葜彪`州志序》云:“我國朝定鼎以來,蒙古懾服,中外一家,二百余年,從未用兵。忻郡之民如出水火而登衽席,休養(yǎng)生息,戶口繁孳。乾嘉之間,習于邊情者貿易各部落及西北口外各城,有無相通,權其子母,獲利信蓰,忻人不但不受近邊之害,轉受近邊之利,以此致富起家者實多?!彼麄円惨虼双@得了社會更多的認同與尊重,除了朝廷敕封褒獎,就連很鄙視商人的名士也慷慨地為他們揮毫。
無獨有偶,后來者居上的徽商也是因販鹽而發(fā)家,與晉商相抗衡。當他們沿著京杭大運河來到兩淮流域后,更是開啟了揚州的繁華,從而奠定了中國鹽業(yè)第一商幫的地位。一時間,“無徽不成鎮(zhèn),無鎮(zhèn)不成街”,整個揚州幾乎就是徽商的天下。后來,他們也把商業(yè)觸角伸向了茶葉,許多聞名遐邇、直到今天依然歷久彌新的著名茶葉老字號都是由徽商創(chuàng)立的,如績溪人汪錫純創(chuàng)辦的汪裕泰,歙縣人吳錫卿、張文卿、謝正安創(chuàng)辦的吳裕泰、張一元、謝裕大等等,而在“紅頂商人”胡雪巖所經營的業(yè)務中,茶也是一大重點。
面向大海,一路向南
同一馬平川的內陸地區(qū)相比,福建、廣東等南方沿海省份,“地狹人稠,田園不足耕”,地理因素很大程度上限制了經濟的發(fā)展。盡管丘陵疊錯,森林蓊郁,氣候溫暖濕潤,是盛產佳茗的寶地,但生活在沿海一帶的人,“望海謀生,十居五六”,“以海為生”、“藉海為活”、“以魚為糧”是該地區(qū)普遍的生存方式。
雖說“靠山吃山,靠海吃?!保Q筚Y源畢竟還是很有限的。翻波涌浪的大海,雖充滿了危險,但在海的另一頭也許會有更多的生存機會。南洋,這一位于亞洲大陸東南部的區(qū)域,距離閩、粵并不算太遙遠,而且這一帶,海島密布,氣候宜人,資源豐富,勾起了他們內心深處的渴望:與其坐吃山空,不如奮力搏一把。
臨行前,他們跪倒在天后娘娘的神像前,凝視著她的慈眉善目,虔誠地敬香叩首,祈求一路順風順水。禮畢,他們轉身就掛起了船帆,在親友們不舍的淚眼中駛向了一望無際的海,也駛向了未知的任何命運,漸行漸遠。
于是,與山西人“走西口”、山東人“闖關東”齊名的閩、粵人“下南洋”,就在一路向南的風帆中緩緩拉開了序幕。
身在異鄉(xiāng)為異客,除了用故鄉(xiāng)茶來慰藉濃郁的鄉(xiāng)愁外,有的人也在當?shù)亻_設茶行,做起了自給自足的茶葉生意。當然,還有相當一部分人在海上開展鹽、絲、茶、香料等貿易。
但是,這一幾乎是基于生存本能的出海討生活,在內斂卻又自大的明政府眼中卻是“私通海外”的違法行為,情節(jié)嚴重者要殺頭示眾,家人發(fā)配充軍。明政府所認可的“海外貿易”僅僅只是“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的朝貢貿易。換句話說,所有來華的外國使臣,都是仰慕中國者,都渴望得到中國之物。因此,不在乎貢多貢少,要的就是臣服在腳下的滿足感與成就感。深諳此道的外商,往往是貢少賜多,厚往薄來。就連鄭和七下西洋,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宣揚國威、展示國力、擴展朝貢貿易的“形象工程”。這一傳統(tǒng)邏輯,后來在西方列強的船堅炮利轟開國門后灰飛煙滅。
為了遏制海商私人貿易,也出于鞏固海防的目的,明朝在遼闊的海疆實施了嚴厲的海禁,“片板不許下?!?,這一禁就是近兩個世紀,直到“隆慶開關”。陸上的長城固然可御敵,而漫長曲折的海岸線卻像一條鎖鏈把明朝牢牢羈絆在了東亞,而西方大航海時代卻風頭正勁。
徐光啟說:“私通者,商也。官市不開,私市不止,自然之勢也?!笨诎兜年P閉及苛厲的刑罰,根本無法完全杜絕如火如荼的海上私人貿易,更無法抵抗大航海時代的洪流。
起初許多海商各自為政,后慢慢結成貿易集團。他們不僅有自己的船隊,甚至還有武裝,在從南洋到日本海廣袤的海域里縱橫馳騁,或中介,或直接參與,日漸融入由葡萄牙、荷蘭、西班牙等歐洲國家主導的全球貿易網。這些海商集團漸成氣候,有的甚至發(fā)展壯大成一股強大的、足以威脅明朝政府統(tǒng)治的政治軍事力量。其中,最龐大的當屬鄭芝龍領導的鄭氏集團。海盜出身的鄭芝龍,以閩、臺為根據地,控制著東南沿海的國際貿易,連“海上馬車夫”荷蘭人每年都要向他進貢,荷蘭東印度公司在遠東海域的安全才得以保證。被明政府招安后,他麾下的海上集團,將游弋在南中國海的海盜集團一舉殲滅,并成功地將荷蘭人趕出了臺灣。
十三行茶商沉浮
曾一度叱咤風云的鄭氏海商家族,隨著1683年臺灣島被納入大清的版圖而覆滅。1684年,臺灣府正式設立。也正是在這一年,清政府解除海禁,并分別在廣東廣州、福建漳州、浙江寧波、江蘇云臺山和設立粵、閩、浙、江四海關。海關的設立,標志著延續(xù)千年的市舶制度的終結。
口岸的重開,讓這些沿海地區(qū)的國際貿易欣欣向榮。這時,距離荷蘭人首次將中國茶運往歐洲已過去了70多年,飲茶早已在英、法等國風靡開來,上流社會的紳士小姐都非常癡迷這種來自遙遠東方的神奇飲料,英國著名詩人拜倫更是深情地謳歌道:“我一定要去求助于武夷的紅茶,真可惜酒卻是那么地有害,因為茶和咖啡使我們更為嚴肅?!睔W洲對茶葉日益增長的需求,讓長期壟斷茶葉貿易的英國商人獲得了巨額的利潤。
如果繼續(xù)沿著這條路走下去,也許清朝會另外一番景象,也許也不會有后來一系列的戰(zhàn)爭與危機。然而,歷史根本沒有如果。1755年,由于英國商人洪任輝(James Flint)率武裝商船直抵寧波,讓乾隆對海防表示堪憂。國家安全高于一切。經過君臣一番商議,清政府決定關閉閩、浙、江口岸,僅留廣州一口通商。自此,廣州在中國近代商貿史的“一哥”地位開始愈發(fā)凸顯出來,而清政府特許經營的外貿專業(yè)商行“十三行”更是盛極一時。同時,廣州作為當時中國茶葉外銷的唯一口岸,十三行承擔了全國九成以上茶葉出口量及向清政府提供了40%的關稅收入,因而成為近代中國茶葉對外貿易的中心。
在同外商開展貿易、積累財富的過程中,十三行的行商中涌現(xiàn)了潘啟、潘有度、盧文錦、伍秉鑒、葉上林等豪商巨富。作為下南洋的“先行者”,福建人在廣州早有聚集,并且在對外貿易中扮演領頭羊的角色。有學者考察十三行的15家行,閩籍占了就7人,分別是潘啟(同文行)、蔡昭復(義豐行)、伍秉鑒(怡和行)、潘長耀(麗泉行)、葉上林、謝嘉梧(東裕行)、黎光華(資元行)。
伍秉鑒可謂是十三行茶商的佼佼者。其先祖曾在福建武夷山,于康熙初年由泉州遷入廣州,而且一直都是從事茶葉生意。1792年,怡和洋行正式創(chuàng)辦。在伍秉鑒的悉心經營下,怡和行成為十三行中巨擘。他不僅在國內擁有茶園、商鋪、房產等產業(yè),還饒有遠見卓識,在美國投資鐵路、證券、保險等業(yè)務,甚至還是英國東印度公司的最大債權人。1834年,他以2600萬兩白銀(以國際銀價換算,相當于今天50億元人民幣)成為世界首富,這一數(shù)字是當時美國首富的四倍。美國《華爾街日報》曾統(tǒng)計過近1000年來世界上最富有的50人,中國有6人上榜,伍秉鑒便是其中之一。更加難能可貴的是,鴉片戰(zhàn)爭失敗后,十三行商人承擔了清政府約1/3的賠款,伍秉鑒所占份額最多,計110萬。盡管斥了巨資,常年與外商打交道的十三行洋商所換來仍然是“勾結洋人”的罵名。
曾富甲天下的十三行,最終隨著伍秉鑒的溘然長逝而逐漸走到了盡頭。1843年,廣州、廈門、福州、寧波、上海五口通商后,廣州在對外貿易上的優(yōu)勢漸成了強弩之末,十三行的風華亦隨之黯淡。后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更是將它持續(xù)一個多世紀的輝煌徹底毀滅。
既廣州之后,在廈門、福州、寧波、上海等口岸,開始有越來越多的外國商船駛入洋面。在福州,這個離武夷茶產區(qū)最近的口岸,曾出現(xiàn)“番船互市頓南臺”“干箱萬箱日紛至”(清·翁時農《榕城茶市歌》)的運茶繁忙景象。據閩海關統(tǒng)計,1867年,福州有英國洋行15家、美國洋行3家、德國商行2家、銀行3家、貨棧2家和印刷局3個。1891年,在榕開設的外國洋行數(shù)量達到17家,均以茶為最大宗。另據統(tǒng)計數(shù)據顯示,1871~1873年,中國平均每年出口值約11000萬元,其中茶葉為5797萬元,占52.7%,而僅從福州口岸輸出的茶葉出口值就占全國總值的35%~44%。福州一躍成為當時世界茶葉貿易第一大港。
氤氳的茶香,忙碌的商人,川流的商船,看似繁華,卻成為近代中國茶業(yè)榮耀最后一抹燦爛的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