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虎
1.
梅花香進(jìn)了1939年早春。這是一片朱砂梅,紅須為多,中間夾雜了十來棵白須。與萼瓣皆紅的紅須朱砂不同,白須朱砂的花萼是粉色的,觸須蜷曲,襯得其灼紅的花瓣透出一種別樣的情致。
枝條們或粗不過嬰兒手臂、或細(xì)如筷頭、或再細(xì)如莊戶人家箍水桶甑子的鐵絲,在許多黑鐵般的樹干上旁逸斜舉,托著大朵小朵。遠(yuǎn)遠(yuǎn)望去,似團(tuán)團(tuán)紅云粉云浮動在衰草連天的江流兩岸。這里是平原和山嶺的交差地帶。穿過梅林,溯江而上,坡上出現(xiàn)一條霜草倒伏的灰白小徑。一行人彎彎曲曲走上去,山嶺漸高,坡面林立的樹木只剩蕭索而立的灰黑枝丫。又行數(shù)里,拐彎處卻猛見三五棵楠竹在石崖上迎風(fēng)瘦立。有風(fēng)翠葉生波,無風(fēng)如美人靜立。
一行人被翠色吸引,相繼攀上崖來,向四方望去。山下,江水如線。東岸,一條矮街沿江畔緩緩鋪開。無數(shù)青色灰色小瓦拱出兩道屋脊,起伏在陰云密布的天空下。瓦脊蜿蜒間卻驟然突起二三垛封火墻,瓦青墻白,飛檐凜凜。街道盡頭清晰可見一塔兀立。塔尖重檐下,隱隱懸著兩枚黝黑風(fēng)鈴。
轉(zhuǎn)眼風(fēng)吹云散。再俯瞰下去,卻見如紗白煙從街道上空裊裊騰起。極目遠(yuǎn)眺,遠(yuǎn)處平原上本來歷歷可見的村莊、田疇和河流倏忽間平林生煙。
正摩挲楠竹竹節(jié)的一雙大手突然松開,將雄獅般的闊大頭顱轉(zhuǎn)向煙嵐縹緲的山巒更高處,喃喃道,好一幅水墨江山!隨即輕撫頜下胡須,吟道:
沫水猶然作亂流,味江難忘蜀繆投。
平生夢結(jié)青城宅,擲筆還羞與君同。
一年后,這幅水墨江山從記憶里來到了這顆闊大頭顱面前的宣紙上。那張宣紙是他踏遍西蜀山水,費盡千辛萬苦才試制成箋。他低下頭,將手中大毫緩緩沁入硯中,一抬頭,目光如電,隨即俯身懸腕,筆動如飛。如雪的紙色上,一線春江之水漸漸從淋漓的墨意中沁潤出來,曲折婉轉(zhuǎn)間,數(shù)片白帆從濃墨潑染的山嶺間乘風(fēng)直下,似乎正駛向山外那片平原,卻又好像展翅欲飛,即將進(jìn)入宣紙外那片廣袤的天空。
畫面上方,數(shù)行款識墨跡搖曳,若黑魚擺尾,游于深潭:
味江水出青城長樂山下,太初蜀王征西番,野人以壺漿為獻(xiàn),王使投之江中,三軍飲之皆醉,因名江口,石名大險小險,不利舟筏。此風(fēng)帆片片,聊資裝綴耳。鈐?。喊㈦?。
阿爰是誰?
享譽世界的國畫大師張大千是也。
2.
把張大千比喻為雄獅并不妥。實際上,他一直視自己為黑猿轉(zhuǎn)世,以致從藝后將自己的本名“正權(quán)”改為了“爰”。爰者,猿也。而大千,乃是他短暫出家生涯里所取的法名。
落入“猿先生”大千居士視野里的這一片山水居于青城三十六峰之一的鳳棲山下。依偎在那味江邊的一群房屋,叫街子場。味江從遠(yuǎn)古行來,于山石間流碧瀉翠,蜿蜒到平原上亦映照得兩岸林木扶疏。有“川西夫子”之稱的清代四川學(xué)者劉元多年來一直渴望到味江邊一游。他在晚年蟄居于成都霜風(fēng)呼嘯的深巷中寫就的《槐軒雜著》里不勝眼羨地說道:“(崇慶)州西北有味江,泉冽而甘,明藩以之釀酒?!?/p>
清乾隆《崇慶州志》記載:“味江在州北三十里,源出雪山?!比欢嗄暌詠?,水質(zhì)清冽甘甜的味江一直被人們視為源出于都江堰境內(nèi)。其原因在于都江堰境內(nèi)有多條河流攜帶了滔滔浪花注入其中:僅在今都江堰大觀鎮(zhèn)普照寺腳下,便有一條古名鹽井的山溪匯入。從街子賞梅回來的第二年炎夏,大千先生造訪普照寺。寺廟后從高處傾瀉而下的鹽井溪跌入味江時那水石激撞的景象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記述道:江心大石縱橫,激湍之聲數(shù)十里即聞。
如果要作地理探秘,味江其實是發(fā)源于崇州三郎鎮(zhèn)令牌山深處一處名為撮箕窩的泉眼,一路納河匯溪,蜿蜒流至青城后山泰安寺(今屬都江堰青城山鎮(zhèn))后,轉(zhuǎn)從大觀鎮(zhèn)普照寺后山急流直下,又輾轉(zhuǎn)至街子場出山,在元通古鎮(zhèn)上游二江橋處與從同從三郎鎮(zhèn)山里出來的一條名為干五里的河水合流。兩河握手,一起匯入崇州母親河文井江。
兩縣共享一條江的山水淵源呈現(xiàn)在街子場那片飛檐翹角的街巷深處,便從歷史的縫隙中產(chǎn)生了饒有趣味的人文景觀:在場上江城街中段路口,有一口始建于明代、再淘淤、擴(kuò)建于清同治二年的水井。明時,該井僅為黃泥鑲磚的土井,同治二年擴(kuò)建時,石匠們巧奪天工,將井身向外拓展,井壁全用鏨得溜光的石條砌成。令人稱奇的是,從井口開始,井壁自上而下直至井底,全為等距離八邊形,共八角,故得名“八角井”。據(jù)后來測量,八角井深達(dá)10米左右,井水清冽甘甜,井底泉眼如涌,終年不枯。神奇的是,這八角井的位置正好是多年前崇州和都江堰的交界處。許多年以來,兩縣人民共享這口井水,其樂融融。
1939年早春的那個午后,從味江邊賞梅歸來的大千走到了八角井邊。聽人講述了這口井的故事后,他興致勃勃地讓隨行的三夫人楊宛君取來倚靠在街角的竹竿系著的一只公用水桶,一躬身,水桶“波”地一聲落進(jìn)了黑黝黝的井中,隨即雙手互換,汲上來大半桶水,舀了滿滿一碗,一仰頭,那碗清涼的井水便咕嘟咕嘟傾入了喉中。喝畢,他一捋胡須,仰天大笑,笑完之后,卻猛地將碗“啪”一聲摔到地上,臉上竟淚光點點。
午后的陽光落下來,照耀得江城街斑駁的石板街面一半金黃一半檐影悠長。十九歲的楊宛君全身沐在金燦燦的陽光里,不解地看著自己的夫君。
這個細(xì)節(jié),是行走在味江邊的挖瓢人楊君武告訴我的。
1.
像張大千這樣的天才藝術(shù)家常常是這樣一副氣象:表面氣壯山河,內(nèi)心卻有一葉小舟,時刻穿行在驚濤駭浪之中。
2013年炎夏,我行走到了浙江紹興,仿佛一股清涼氣息召喚,不覺之間,我邁進(jìn)了一條幽深古巷。四周粉墻烏瓦,腳下青石泠泠。蜿蜒踏落的腳步聲中,“青藤書屋”四個字靜靜地從一對黑色窄門上兀現(xiàn)出來。
門虛掩,吱呀一聲推開,一枝青竹伸到面前,伸手拂開,穿過月亮門,綠葉寬展的芭蕉旁,三間明式風(fēng)格的平房靜立在斑駁的陽光下??邕M(jìn)去,屋內(nèi)白墻上,高高低低地掛著數(shù)幅色澤濃黑的名人墨跡。這里本是徐渭祖屋。也是畫家陳老蓮客居之所。崇禎末年,老蓮從京城怏怏離開,搬進(jìn)了這所原名為“榴花書屋”的老宅,并手書“青藤書屋”四字。無數(shù)個月白風(fēng)清的深夜,在遠(yuǎn)方越迫越近的清兵的鐵蹄聲中,老蓮輾轉(zhuǎn)難眠,常披衣而起,望燭獨坐。燈光映得他投在墻上的影子飄飄忽忽,仿佛是徐渭的靈魂穿越過來。兩位天才隔著時空喃喃對語。
魯王政權(quán)失敗后,老蓮移居紹興城南薄塢,萬念俱灰,削發(fā)為僧。青藤書屋遂在后來數(shù)十年間敗落為一片荒煙蔓草。
有明一代,陳老蓮被譽為“三百年無此筆墨”。
1935年夏,徐悲鴻為大千畫集出版題序。他不吝筆墨,題目驚天動地:張大千——五百年來第一人!
同為不世出的天才,陳老蓮與張大千這兩座中國畫的高峰在各自的藝術(shù)人生道路上有著怎樣的異同之處?2017年冬,味江邊的朱砂梅又一次綴滿了清芬飽滿的花蕾。當(dāng)我追隨著大千的腳步行到這里,苦苦探尋1939年至1940年間他在這片山水間的心路歷程時,突然無端地記起了四年前那個炎夏在青藤書屋中,從老蓮墨跡里潤出來的那一縷苦澀的涼意。
通往大千內(nèi)心的一道暗門就此打開。
2.
大千出生于1899年,老蓮降臨人間為1599年。隔了三百年時光,今天,老蓮給我們的感覺是涼,徹骨的涼;而大千,越活向年邁就越是向世界捧出內(nèi)心的一腔赤熱。
這是國畫世界里令人炫目的冰火相對的兩極之美。
老蓮的內(nèi)心是在崇禎皇帝在煤山上吊前才開始一點一點涼下去的。在此之前,他的心很熱,他的筆尖更是燃燒著一團(tuán)火,他渴望著用內(nèi)心那團(tuán)丹青之火去點亮帝王手中的一紙功名。
他何止少年天才。四歲那年,他去鄰村走親戚。恰逢親戚有事外出。他見其家新刷了一間屋子,雪白的墻壁被午后陽光映照得空空蕩蕩,便搬來桌椅,攀到上面,往墻上繪了幅八尺多高的關(guān)公像。那關(guān)公不怒自威,嚇得村里圍觀的孩子們嚎啕大哭。老蓮卻若無其事。黃昏時分,親戚踏月歸來,持燭一照,嚇得急忙跪拜在地。有如此異稟墊底,九歲那年,陳老蓮隨著名畫家藍(lán)瑛作畫,孰料藍(lán)瑛一見他落筆之姿,大驚道,此非人,乃天授也。
而大千是懷揣了一顆冰冷的心進(jìn)入畫壇的。二十三歲之前,他屢次被自己的授業(yè)老師曾熙和李瑞清所批評:同是習(xí)畫,這張家三兄弟里,大哥善子才德兼?zhèn)?、弟弟君綬才華橫溢,唯有老八正權(quán)卻既無德,也無才!
被李潤清之弟攛掇仿作古畫出道后,大千更不被世人待見。他益發(fā)以冷嘲之姿作弄當(dāng)時所謂的畫壇名宿:1921年,他仿作一幅石濤青綠山水,瞞過黃賓虹法眼,被黃以石濤真跡《怪鴉圖》交換;第二年,他又以一幅假石濤羞辱了陳半?。划?dāng)他小有名氣,卻聽說吳湖帆說他是“野孤禪”時,便偽作了一幅吳最喜愛的南宋梁楷的《睡猿圖》,設(shè)計讓吳以萬元大洋的高價購入,正當(dāng)吳興高采烈接受朋友道賀時,他又派人上門揭穿……那時候的大千表面熱鬧,內(nèi)心凄涼。他攜重禮到北京拜見齊白石,欲討教習(xí)畫之道,卻被白石老人連人帶物拒之門外……那一年,他已年近三十。而三十歲時的陳老蓮已然畫出了《屈子行吟圖》《水滸葉子》等代表作,名播四方。
兩人藝術(shù)道路上涼熱之間的轉(zhuǎn)折點都與一場家國之難密切相關(guān)。
1644年之前,陳老蓮的作品雖然奇逸,風(fēng)骨間卻是風(fēng)流名士的熱力:尤其當(dāng)他被崇禎召為舍人,奉旨意專事臨摹歷代帝王像后,更加名聲蜚然。諸侯公卿都以認(rèn)識他為榮,得其片紙,珍若圭璧。轉(zhuǎn)眼間,他的命運卻急轉(zhuǎn)直下,從烈火烹油的榮光頂端墜入了國破家亡的冰窟之中!
1646年五月,清兵攻進(jìn)紹興,將刀架到了老蓮的脖子上。
那以后,老蓮的內(nèi)心即被霜雪凍住。書畫之于他,是在冰封的河面鑿開的呼吸孔。他像一條跋涉在沙漠里的魚,艱難喘息,白眼向天。每每無端歌哭到深夜,他便揪住自己的領(lǐng)口,狠扇自己的耳光,滿臉淚水地痛罵自己“浪得虛名,窮鬼見誚;國亡不死,不忠不孝?!迸c此同時,他的畫風(fēng)變得冷峭如鬼,盡日所作都是些頭大身小不成比例怪誕無比的佛禪人像。
不可思議的是,五百多年后,從這些高鼻深目面頷奇異的面孔里所滲透出來的冰冷奇異的神情卻如此攝人魂魄。當(dāng)你凝目,似也渾身如墜冰窟窿里,無邊無際的悲愴從天地間升起,緊緊攫住你的身心,你不知該喜還是該悲、該笑還是該哭,只感覺內(nèi)心已被一寸寸焚成灰,擲向了虛空……
3.
1939年早春,張大千的心情正乍暖還寒。
從味江邊賞梅歸來后,他陷入了身與心的對立、家與藝的兩難、樂與苦的選擇。本來,他是到八百里青城忘憂的。山外正烽火連天,山里卻是清風(fēng)潺潺。他在這里讀書、作畫、觀山、臨水,把酒臨風(fēng),對月吟詩,和家人們確也其樂融融。他甚至產(chǎn)生了就在這青山綠水之間終老的想法:
自詡名山足此生,攜家猶得住青城。
小兒捕蝶知宜畫,中婦調(diào)琴與辨聲。
食粟不謀腰腳健,釀梨長令肺肝清。
他當(dāng)然也關(guān)注著抗戰(zhàn)局勢,期盼天下早日太平:
曾子懿 西嶺小景 27cm×27cm 紙本水墨 2011年
劫來百事都堪慰,待挽天河洗甲兵。
他當(dāng)然是有資格躲在這世外桃源里的:北平淪陷時,他正困居于城外頤和園中。日方一次次對他或拋媚眼,或加威逼,要借他的筆墨去涂染腥紅的天空。他輾轉(zhuǎn)千里,九死一生,終于把自己的身體清清白白地運回到了大后方。哥哥張善子為他安排了這亂世之中的幽靜之地,一遍遍叮囑:眼下,中國需要的不僅僅是在前線抗敵的戰(zhàn)士,更需要靜心創(chuàng)作的畫家、尤其需要在深山里為延續(xù)中華文脈而獻(xiàn)身藝術(shù)的畫家!說到這里,張善子停頓了一下。大千看見,以畫虎聞名的大哥眼里閃出了幾點晶瑩的淚光。
哥哥一番話讓大千心靈震撼。從開始習(xí)畫起,他一直對明四僧、尤其是石濤情有獨鐘,仿作石濤在商業(yè)上大獲成功之后,他一直念茲在茲的,正是像哥哥所說的能有一天,像這位“苦瓜和尚”一樣“搜盡奇峰打草稿”,在藝術(shù)更加精進(jìn)。
然而他又怕。石濤在藝術(shù)上的成功卻是以山河的破碎換來的啊!大千當(dāng)然渴望畫藝能更臻化境,然而他更希望天下太平。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1938年冬,寒冷凝住了整個中國。通往青城山上清宮的彎彎山徑上,走來了髯須飄飄的張大千和他的家人們。夫人們和孩子們都被寒冬里滿目青翠的山景驚住了。尤其是北方長大的三夫人楊宛君,更是樂得喜上眉梢。當(dāng)她清脆的笑聲成串地回蕩在空濛濛的山間時,大千心里正默念著杜甫的《春望》,聽著這無憂無慮的笑聲,大千心里忽然涌上來一個念頭:罷了罷了,且在此暫時忘憂吧。
然而憂還是追趕過來了。
1.
從上清宮到普照寺約莫三十里。山路漸漸由寬變窄。腳下也由鏨得四方齊整的色澤黛黑的青石板變成了窄溜溜坑洼不平的黃砂石板。從普照寺到味江出山口約莫十五里,極易風(fēng)化的黃砂石板已時有時無。在味江出山口上游、離朱砂梅林約六七里的地方,山路分出兩岔,一條鉆進(jìn)翠色參天的山嶺深處,是光溜溜的土路;一條則和從街子場上伸過來的青石街道相接。
1939年4月,山外已是春風(fēng)和煦,山中卻涼意幽幽。挖瓢人楊根子上身脫得精光,腰間系了一片土布圍腰,正彎腰在土路邊的草屋前掏瓢。道路那頭踏踏地走來了幾個人。
楊根子腳蹬八字,身體時而前傾,時而后仰;傾時腰彎如弓,仰時剃得精光的額頭汗密如珠。那把雜木作柄、一尺五寸長的挖刀后端緊緊抵住他的右肩窩。他左手握了刀座,右手卡住半圓形的刀口,左旋右轉(zhuǎn)間,木屑如樹葉一般吐出來。風(fēng)一吹,紛紛揚揚滿地撒落。
那幾個人本來已走過去了,卻又踏踏地退了回來。陽光從樹林間投射下來,照得楊根子如一尊雕像。陽光下的挖瓢人又黑又亮,沉浸在自己的勞作里。一瓢挖罷,他飛快地?fù)Q上一截木頭,歌聲悠悠唱了起來。
多年以后,這首歌又在味江邊響起。楊根子那棄了挖瓢手藝的孫子楊君武嗓音渾厚。七十多年的時光從歌聲里浮現(xiàn)出來,我看見1939年春天的楊根子好奇地盯著張大千看。他拿不準(zhǔn),眼前這個須髯飄飄的矮個子男人究竟是大爺還是大哥?是道爺還是棒客?或者,就是個路經(jīng)此地的“金夫子”?
楊君武唱道:
哎——
好久沒到這方來
這方?jīng)鏊嗵?/p>
吹開青苔喝涼水哎
長聲幺幺唱起來……
歌聲歇了,卻裊起一股余音,蕩得空氣嗡嗡回響。過了一會兒,楊根子聽見那須髯飄飄的矮個子男人開口了:幺師,請問到紅紙廠咋個走?
講到這里,楊君武停住了。他瘦小的身體重新落入味江邊的茶座中。鳳棲山深谷中產(chǎn)葛藤,許是為了彰顯旅游特色,江邊的茶座均為本地手工藝人以這種葛藤編就的寬大藤椅。君武瞇了眼,凝視著身旁人聲鼎沸的街子古鎮(zhèn)。初春的陽光在其臉部邊緣描出一圈嫩黃,使他四十一二的年齡看上去突然年輕了幾分。他右手屈肘,左手輕輕摩挲著藤椅扶手。顯然,祖父那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挖瓢匠和一代國畫大師的邂逅多年以后依然讓他激動不已。雖然這場邂逅給他帶來的,不過是煩惱,莫名其妙的憧憬和最終不知該如何言說的深深失望。
2.
大千趕了近六十里山路,是要去翠微山一帶尋找宣紙。由冬入春,他的腳步幾乎踏遍了三十六峰,行遍了七十二洞,僅面對上清宮一帶壑峰便作畫一千余幅。日日讀誦這天地間的寂靜青山,看月升日落,觀霧嵐吞吐,他感覺心與大自然的呼吸正日益貼近,有許多藝術(shù)上的新念頭、新想法正熱烘烘地在心里拱。
然而,墨沒了,緊接著,畫紙也快告罄。
大千對文房四寶很挑剔。戰(zhàn)前,他提筆非北平“戴月軒”的特制湖筆不可;錠墨須精挑其濃淡深淺;硯尤獨好端硯;至于畫紙,他當(dāng)然非宣紙不用:天下畫紙皆曰草,唯獨宣紙可稱玉。只是,一般的宣紙可入不了大千的法眼。成名之后,:他只用兩種宣紙:一種是“清秘閣”的定制宣紙,一種是他費盡心力搜來的明清宮廷里的御用宣紙。
戰(zhàn)火綿延,青城山固然風(fēng)景幽絕,卻顯出了交通僻遠(yuǎn)之弊。眼看無法將心中風(fēng)景一一淋漓于紙上,大千心中煩悶。此時,忽有客人遠(yuǎn)來,告之離味江不遠(yuǎn)的翠微山中產(chǎn)宣紙,大千心中頓時大喜。味江年初賞梅時他腳跡即已初涉,那紅云般的朱砂梅林當(dāng)時就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少時不喜詩詞,成年后得兄長教誨,知文人畫講究“詩、書、畫、印”四絕一體方稱完璧,尤其所謂“詩為畫之魂”,遂著力于格律。那味江邊的梅訊便是他從典籍中翻來?!度圃娫挕份d:“蜀州郡閣有紅梅數(shù)株?!边@一縷詩情千年后綿延至鳳棲山味江兩岸,果然已蔚然成景。
由傲寒的梅花聯(lián)想起登山時所見的那一叢翠色飄飄的楠竹,大千頓時來了興致,隨即青衫飄飄,與挖瓢人楊根子邂逅在了由味江通往翠微山的幽幽山道上。
3.
翠微山逶迤在今崇州市三郎鎮(zhèn)歡喜村至紅紙廠一帶。四周山巒起伏,北挨味江鳳棲山,南接據(jù)說飄拂著楊貴妃童年身影的鳳鳴山,前方為一馬平川的百里平原,嶺麓間多楠竹、慈竹、白葭竹、廣東竹,常年綠浪起伏,翠色四圍。翠微即由此得名。名雖文士所取,載竹卻為當(dāng)?shù)孛裆?。多年以來,?dāng)?shù)厝思壹匆灾駷樯菏持窆S、編竹籬、燒竹葉……需要起屋就架竹為梁,沒油鹽錢了就砍幾根閃悠悠扛到集市。竹在他們的房前屋后扶搖生風(fēng),他們在竹林中默默地繁衍生息。進(jìn)入民國后,這一帶山間忽然絡(luò)繹而起了數(shù)十座紙坊。
紙坊是由縣城里實業(yè)所倡導(dǎo)設(shè)立的。坊分三道工序,當(dāng)?shù)厝朔Q為一槽、二槽、三槽。他們選用上好白葭竹,浸入石灰池中,漚出的水按高低次序徐徐溢入三個槽中。兩個來月后,第三槽水面開始浮動著一層冰碴般的紙漿。選一個爽朗天氣,將紙漿以特制笊籬撈出,攤到陽光下,曬干后即成四四方方的紙型。這數(shù)十座紙坊一年大約產(chǎn)紙四千余挑,暢銷附近幾縣。紙張薄厚均勻,唯一的缺憾是色澤發(fā)黃,黃到深處幾近暗紅(紅紙廠的村名即由此得來),摸上去有微凸的顆粒感,只能用作普通草紙??箲?zhàn)烽火起來后,由于安徽一帶淪陷,大后方急需宣紙辦公紙等質(zhì)量上乘的各類紙張,縣里實業(yè)所隨即提倡工藝改良,仿制宣紙。他們特地從樂山夾江一帶的竹紙廠請來師傅,駐守在翠微山下指導(dǎo),試制出了一種品相頗佳的宣紙,遠(yuǎn)看色澤如雪,近摩溫潤入手。
然而令大千頗為遺憾的是,當(dāng)他在楊根子的帶領(lǐng)下,抄近路趕到翠微山下時,夾江師傅因紙坊里開不出工資,早已離去。紅紙廠散亂的紙坊里,工人們圍在煙氣氤氳的灰池邊,正喧騰騰地忙碌。大千孤獨地立在漂浮著紙漿的水槽邊,手里捏著那唯一一張仿制出來的宣紙紙樣,不勝悵惘。
歸來的路上誰也沒有說話。楊根子見大千神情抑郁,靈機(jī)一動,唱起了壩上的薅秧歌:
秧田里頭稗子多,
扯了一窩又一窩。
妹妹低頭打呵欠,
哥哥抬頭唱山歌……
山道上林木幽幽。歌聲飄起來,驚動了密林深處歇窩的斑鳩。歌聲一停,它們就咕咕咕地叫起來,仿佛存心要與這一行人捉迷藏,那聲音似乎很近,快走攏時又忽然響在了遠(yuǎn)處。大千呵呵笑了起來。楊根子的歌聲喚起了他久遠(yuǎn)的記憶。他雖不諳農(nóng)事,但幼年時在內(nèi)江老家所見所聞,知道農(nóng)忙時節(jié)田野里男女雜處,最是快樂無比。
大千心情好轉(zhuǎn),腳步加快,轉(zhuǎn)眼走出了這一彎山林,頭頂卻驀然亂云飛渡。此正值暮春時節(jié),山外水田漠漠,山間卻陰晴不定。一行人頂著黑云,急匆匆走進(jìn)黃昏,忽然頭頂零星雨點迎風(fēng)斜落,轉(zhuǎn)眼潑得如針如線,在天地間織出了一張網(wǎng)。
雨聲淅瀝,雨勢綿密。大千猝不及防,渾身幾乎濕透,慌亂中見路旁林間隱隱露出一角飛檐,急忙沖了進(jìn)去,卻是一座荒廢的廟宇。廟宇山門傾頹,泥墻潰爛,裹挾在無邊無際的雨霧中,益發(fā)顯得破敗昏暗。大千抬腳走進(jìn)歪歪斜斜的大殿,殿后轉(zhuǎn)出一個老僧,見了他們,急忙轉(zhuǎn)身進(jìn)去,捧出幾個土碗,給他們倒上熱水。大千問了幾句,老僧口中卻只啊啊連聲,原來是個啞巴。楊根子在一旁說道,這是風(fēng)林寺。大千點點頭,向佛龕上望了一眼,渾身頓時如同電擊一般,驚得呆住了——那本該供奉著釋迦摩尼的龕座上,分明掛了一幀墨色陳舊的水墨畫像!
他顧不得渾身衣衫又濕又冷,湊到畫像旁仔細(xì)一看,頭腦里“嗡”地震動起來:這分明是一幅唐代吳道子的自畫像!大千眨眨眼,畫像上,一代畫圣果然面部焦墨勾線,衣帶如蘭,飄飄欲舉!他再借了殿外昏暗的光線,隱隱窺見畫像右下角浮起一方暗紅印章。他目光抵?jǐn)n,看見兩個字:竹浪。他回過頭來,迷惘地問道:竹浪是誰?
是這廟里的老主持啊。楊根子答道。
4.
大千再次見到這幅吳道子自畫像已是第二年初夏。從翠微山回來后,他念念不忘風(fēng)林荒廟中的奇遇,總覺得那是冥冥中一種難以言說的指引。他幾次要再轉(zhuǎn)回去瞻仰,卻總是雜事纏身:六月,有人捎來信息,說成都春熙路胡開文店里開了毛筆精制工坊,他急忙趕去,守了幾晝夜,終于制出了與“戴月軒”湖筆不相上下的毛筆出來,尤令他大喜的是,此番竟在胡開文店中搜羅出了一堆明清御貢墨錠。一研磨開來,真是松煙遠(yuǎn)淡;七月,畫桌上最后一方端硯終于磨盡,正惴惴難安之際,有人送來一方宜賓出產(chǎn)的“苴卻硯”。此硯采自金沙江峽谷中的苴卻石。石色沉凝,研磨成硯瑩潔滋潤,比之端硯、歙硯、洮硯、澄泥硯這四大名硯也不遑多讓(大千就此把“苴卻硯”喚作了家鄉(xiāng)之硯,直到晚年仍在使用,以慰滿腔思鄉(xiāng)之情。)
筆、墨、硯都有了,宣紙卻依舊難覓。胸中無數(shù)丘壑噴涌在即,大千只得暫擱了重返風(fēng)林寺的念頭,與朋友一起踏巴山、尋蜀水,四處搜尋。有人傳來消息,說該去峨眉山腳下的夾江看看,那里和翠微山一樣盛產(chǎn)“竹紙”,不同的是,夾江紙以鮮嫩慈竹為原料,紙質(zhì)肌細(xì)膚白,墨潑染上去,浸潤保色而不胡亂洇透。大千將信將疑地到夾江馬村一看,大為振奮:原來,這馬村一帶造紙已近千年,原料豐富,工序細(xì)密。他當(dāng)即拿出一大筆錢,選定一家作坊,親自參與到試制當(dāng)中。秋去冬來,作坊里終于造出了一款新紙,色澤有如初雪,摸上去則如絲綢一般柔滑。大千試著將筆墨舒展其上,一看,線條神采飛揚,書法靈肉豐潤,似乎那鮮嫩的竹色已無聲地沁進(jìn)了筆觸的血脈之中,滋潤得點、染、披、皸各式筆法神采奕奕。
大千欣喜若狂。夾江宣紙就此以“蜀箋”、“大千紙”之名譽滿天下。
1939年冬,興沖沖帶了數(shù)捆夾江宣紙返回青城山的大千在上清宮鋪開畫筆,欲將幾月來郁于胸中的一股悶氣淋漓盡致地?fù)]灑出來,然而驟然襲來的紛雜家事卻將他擊倒在地。
1.
藝術(shù)家并非圣人。大千雖內(nèi)有兄弟相扶,外有友人關(guān)照,家里卻也經(jīng)常充滿了俗世的各種紛爭。尤其是,他以唯一的男主人身份,同時面對了三位夫人和十多位正處于“貓嫌狗不愛”年紀(jì)的孩子,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家庭矛盾之中。大太太曾慶蓉雖出身大家閨秀,卻不受大千寵愛;二夫人黃凝素才情婉約,卻也難免小肚雞腸;一天到晚嘰嘰喳喳的則是隨了大千從北平逃回大后方的三夫人楊宛君。她本是唱北平大鼓的,生性好動,加之年紀(jì)輕輕,仗著與丈夫有過同患難的經(jīng)歷,常常得理不饒人。
可憐才氣縱橫的大千每天一早起來,耳邊夫人們的抱怨聲就聒噪不休。一會兒是曾慶蓉怒氣沖沖,一會兒是黃凝素哭哭啼啼,一會兒是楊宛君尖酸刻薄。大千陷入了“四面楚歌”之中。外面是戰(zhàn)火紛飛,家里是忽冷忽熱。他想找朋友傾訴,朋友們卻遠(yuǎn)隔天涯;他想提筆忘憂,畫室里卻難覓靜雅。他嘆息,他憂傷,他走來走去,他寢食難安……外面的人以為他在享受齊人之福,殊不知他早已黯然神傷。
一怒之下,他離家出走了!
2.
挖瓢人楊根子再一次見到大千是在1940年初夏的一個黃昏。自從風(fēng)林寺一別之后,他就覺得這位相貌非凡的“老爺”會再次到這廟里。他說不清為什么,只感覺這位老爺在凝視廟里佛龕上的那幅畫時,眼里閃爍著一種迷狂的光芒。這光芒是他生活里所缺少的,仿佛有著超凡脫俗的力量,能將他從一日三餐的茫然追逐中拯救出來。況且那挖瓢的生涯也僅裹腹而已。
他渴望能再次親炙那照亮心靈的目光。
他終于等來了山道上那疲憊的身影。黃昏時分,大千拖著自己的影子,跌跌撞撞地走進(jìn)了風(fēng)林寺中,恍恍惚惚地在佛龕前盤腿坐了下來。從早晨出門到現(xiàn)在,他只從山溪里掬起過幾口水喝,他腦子里昏昏沉沉的,不知該往哪兒去。迷迷糊糊之中,雙腳將他再一次帶回到了這風(fēng)林寺破殿里吳道子的畫像前。
他想聽見時間的那一頭,吳道子隱藏在筆畫墨跡間的喃喃自語。
四野起初寂靜無聲。蒼白的月色緩緩穿過云層,照耀著風(fēng)林寺殿角上殘存的那一顆銅色斑駁的風(fēng)鈴。楊根子不敢作聲,悄悄守護(hù)在門外,當(dāng)夜半月色褪去,他抬起頭來,看見夜空里黑云翻滾,大風(fēng)卷起林濤,呼嘯不休。
夫人們找到大千時,已是第二天下午時分。天空中黑云消退,陽光金箭般從瓦縫中穿進(jìn)大殿。她們首先看見了楊根子。隨著挖瓢人的目光,夫人們看見自己的丈夫如一塊石頭,入定在佛龕上供著的畫像對面,全身沐浴著通紅的光芒。
夫人們驚呆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來到大千面前。曾慶蓉正要開口說話,大千卻忽然睜開了眼,站起來身來,淡淡說道,走吧。
當(dāng)天夜里,風(fēng)林寺上空雷聲滾滾。一道霹靂閃過,將殘存的大殿燒成了一堆瓦礫。
3.
后來的人們把1940年九月大千突然奔赴敦煌臨摹壁畫的壯舉稱為他的中年變法。許多論者津津樂道于他面壁之后畫風(fēng)的突然精進(jìn):前期線條中多石濤怪異的山水之氣,線條中透著殘山剩水的清冷骨感;之后則一掃水墨單調(diào),從陳老蓮、石濤等人的窠臼中脫身而出,變得色彩絢麗,尤其人物更是雍容華貴,舉手投腳間鋪滿了華麗的盛唐氣息。
人們把導(dǎo)致這種轉(zhuǎn)變的時光稱之為張大千的“青城悟道”。許多年來,關(guān)于他“青城悟道”的各種傳聞紛紛揚揚,殊不知,那微妙的精神之火就潛藏在1940年初夏,他離家出走到風(fēng)林寺中獨對吳道子畫像之后,所作的那一幅《味江風(fēng)帆圖》中。畫面上,數(shù)點白帆似乎被看不見的風(fēng)鼓動著,正急速駛向宣紙外的天空,風(fēng)帆遠(yuǎn)影碧空的意境悠悠不盡。
1.
1948年夏,張大千又一次來到了味江邊。這一次,他以從容之筆,取材青城山水名勝,糅合歷史故事與神話傳說,作了八幅畫,分別為:味江、離堆、老人邨、天師洞、索橋、高臺山、青城山、丈人峰。稍后,他又作了一件扇面:蜀中味江圖。至此,他一共為味江作了三幅畫,可見那一河碧波在他多情的山水生涯中是占據(jù)了一種怎樣的位置,即使他飽覽了全世界的河山——
一生好入名山游,味江悠悠慰鄉(xiāng)愁。
這是他晚年的夫子自道。
味江水依舊悠悠流淌。這是2017年深冬,河岸的朱砂梅林正熱烈地開放。當(dāng)楊君武對我講完他祖父與張大千兩次相遇的往事后,我沉默了。我不知道該怎樣去理解一個普通的挖瓢匠人與一代國畫大師之間的這種關(guān)系,是一場無意間發(fā)生的平常偶遇?還是蘊含了精神啟示的一次特殊事件?
然而對楊君武來說,大師與他家的故事卻遠(yuǎn)遠(yuǎn)未完。
2.
挖瓢首先是個力氣活。君武初中畢業(yè)后,即隨父親在鄉(xiāng)間以挖瓢為生。那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中期,鄉(xiāng)村實行了分田到戶,剩余勞動力迅速投身到了各種致富行業(yè)當(dāng)中。也就是在隨父親進(jìn)山挖瓢的歲月里,少年楊君武認(rèn)識了許多如今已不多見的樹木。他們的腳跡遍及了味江兩岸,常一連十多天生活在鳳棲山、翠微山、鳳鳴山深處。
風(fēng)林寺的廢墟后面有一棵大泡桐。我們砍了它的一根枝丫,分別挖成了六個瓜瓢(即水瓢)、兩個飯瓢,剩下的邊角余料,我用來雕了幾個雞啊、豬啊等生肖玩具。君武的語氣里有一種淡淡的諧謔。他早已經(jīng)不再挖瓢,家里開了一個小型的木器加工廠。有時候他也會操起挖刀,卻純粹只是為了體驗一下祖?zhèn)魇炙嚕壕筒馁|(zhì)而言,泡桐最好,松軟,一挖刀下去,刨花吐出來的聲音就像絲綢一般。然后是油桐、麻柳、松樹……
1948年,張大千在畫完蜀中味江圖后,特地來到風(fēng)林寺的廢墟旁,給楊根子畫了一幅尺寸較小的“深山虎嘯圖”。不知為什么,他沒有題款,只是在虎爪的縫隙里鈐了一方“大千”之印。君武成人后,曾攜畫到成都書畫市場尋找買主,卻被一家店主嘲笑:從來只聽說張大千畫人、畫山,畫虎倒是第一次見到。隨即,將他連人帶畫請了出去。那是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期,國內(nèi)書畫市場剛剛起步時發(fā)生的事。君武回來后,將這幅虎嘯圖扔進(jìn)了灶膛之中,被父親一把搶出時,威風(fēng)凜凜的虎尾及后半截虎身已化為了焦黃的一縷煙塵。
說到這里,君武嘴角露出了一絲苦笑。我也笑了,想起了大千那幅“味江”的拍賣成交價:港幣3548萬元。這是2016年4月5日上午在香港會議展覽中心發(fā)生的一幕。
人們啊,什么時候,你們才能忘記大師的價格呢?我問味江,味江不答,只翻涌著浪花滾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