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金
太陽升起來,照著一條長長的峽谷和五六個高高的山峰。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一條路,伸向一座龐大的山。那黝黑色的山,半山腰上的森林就像一個老人身上的斑痕,濃濃地蔓延,在太陽的照耀下,遮住了鳥羽的飛翔也遮住了行人的腳印。一場跋涉在不動聲色地展開,即將邁開腳步的人,他怎么也不清楚,當(dāng)太陽升起來,他將會面臨著什么樣的人生。但是序幕已經(jīng)漸漸揭開,當(dāng)無數(shù)的山群以高、遠(yuǎn)、深、幽、冷的面孔來面對一個年輕的靈魂和面孔,滇西北在人們的忽視與冷漠中,用曲折的山路和漫長的時間來磨練一片水一樣柔軟的目光。
在最初的山路上,還沒有接近自己的講臺的老師,向著自己的講臺走去。那是一個遠(yuǎn)方的山村,一次次在夢里,始終沒有看清楚那一個屬于自己的天地。于是,當(dāng)峽谷里的村莊漸漸降低,以全部的面貌呈現(xiàn),讓人坐在半山腰上,可以看到那一片被淡淡的炊煙籠罩著的村莊和緩慢地從村里走出來向著山坡上走來的水牛。這時候,一個夢想著開始獨(dú)立生活的人,背靠著未知的前途和未知的天空,坐在盡攬了那峽谷里自己的村莊的半山腰上。在注視中,一片稻田在陽光里波浪一樣晃動著,思念如同一個嶄新的線團(tuán),被揣在懷里,線頭卻拴在峽谷里的村莊中一個不知名的地方。以后的路越走越遠(yuǎn),那思念的線也就越拉越長,只是在半山腰上獨(dú)坐的時候,他還沒有意識到一種生活方式已經(jīng)展開,許多夢想即將次第破滅,生命即將顯示出它的真實(shí)面孔。
汗水開始在額頭上出現(xiàn)。山路升上一個小小的山頭,側(cè)身進(jìn)入了另一個被斜斜的山坡夾裹著的峽谷,所有與村莊相關(guān)的事物被身后的山巒遮住了。進(jìn)入從來沒有走過的山路上,兩邊的山坡,就像是走進(jìn)了一個魔術(shù)里,森林消失了,滿山遍野的被陽光曬成黑色的石頭,把僅剩的灌木和野草逼得走投無路。陽光的照耀,讓無邊的山坡再也沒有水分可供蒸發(fā),索性敞開了慘黃的胸膛,顯示出所有的裂縫與砂粒。這樣的行程上,嘴唇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干渴了,在他的眼睛里,腳下的山坡向著前方延伸著,那血紅色的山路在凝視中成了細(xì)細(xì)的一條線,伸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天邊那沒有云朵飄蕩的山頂上。這時候,身邊的漢子用那不是那么利索的漢語告訴他,走過那道山梁,再過一座山就到學(xué)校了。年輕的眼睛頓時失去了稚嫩的堅(jiān)持,書本里成長起來的一片綠色的信念,被遙遠(yuǎn)的山路鞭子一樣抽打著,盡顯痛楚。
一套簡單的行李在肩膀上越來越沉重。在那雙嶄新的球鞋里,汗水從腳底流出來,和著不停地飛進(jìn)鞋子里去的紅土和塵埃,讓滾燙的腳板粘乎粘乎的。汗水從頭頂上淌下來,順著額頭,流過被陽光曬得燙乎乎的眉心,流進(jìn)眼里,讓所有的山巒、野草、土坡、灌木、云朵、石頭、蛇蛻、枯葉、懸崖,都變得模糊起來。汗水順著脊背淌下去,濕透了的薄薄的襯衫,讓山路上的空氣充滿了渴意。寂靜的山路上,沒有鳥飛過的影子,也沒有溪泉流動的聲音,連知了的噪音都消失了。世界忘記了一條山路的存在,時間失去了它原本應(yīng)該具備的形象,沒有可以作為參照的痕跡。
前面不緊不慢地走著的一匹矮小的毛驢,白亮白亮的蹄掌輕輕地碰撞著路上散亂的石塊。那連搖晃一下尾巴都嫌累的驢子,在漫長的山路上,再也忍不住它那被視為水分的尿液,終于微微地叉開雙腿,不知羞恥地對著兩個不聲不響地行走著的人撒了一泡尿。那驢尿濃烈的腥臭味在空氣里發(fā)散開來,竄進(jìn)他們的鼻子里。還沒走上講臺的老師,艱難地加快了腳步,繞過了那一灘黃色的泛著泡沫的驢尿。身邊的漢子,聞到驢尿里的騷腥味,用一種古老的語言,繞過了漢語的之乎者也,歌唱著一個遙遠(yuǎn)的愛情悲劇的源遠(yuǎn)流長。歌聲遠(yuǎn)遠(yuǎn)地傳出去,滲進(jìn)無邊的峽谷里的空曠,還沒有抵達(dá)那些陡峭的山崖就消失了,沒有人們所希望著的悠悠的回聲。
太陽已經(jīng)偏向西方,路還在腳下延伸著,似乎沒有停止的意思。山路緊緊地纏繞著層出不窮的山峰,鐵青著臉,讓兩個行走著的人,以最原始的方式用自己的腳步去丈量。背在背上的那個從都市里學(xué)校中帶回來的很時尚的書包里,作為零食的種種營養(yǎng)已經(jīng)只剩下一些碎屑了。身邊的漢子從他裝馬料的帆布袋里拿出雜志大小一塊苦蕎餅,用污濁的手撕下一塊遞過來。接過一塊苦蕎餅,咬了一口,還有一種特別的苦味和饑渴之中的香味,于是他一邊吃,一邊悲哀著,把腳下的路走得如泣如訴。山路上只有無動于衷地暴曬著的陽光,沒有水。此刻,他不止一次地想起了故鄉(xiāng)和親人。
終于翻過一座讓人們一次次感覺到自己渺小的大山。山路卻還在向著更高的山峰更遠(yuǎn)的天空延伸。再也忍不住向著來時的地方回望,所有的視野,只看見一些山脊和另外一些山脊,不動聲色的把圓圓的天空托舉著,剛剛走過的山路,命運(yùn)一樣時有時無,時隱時現(xiàn)。在春花秋月里夢想了好幾個年歲的講臺,始終沒有呈現(xiàn)在精疲力竭的尋望中。此刻的行走,即使是在手里拄上一根支撐疲倦的樹枝,都會深深地感覺到一種沉重從指間傳來,足以磨滅詩歌的光芒、潛行的血液和曾經(jīng)的誓言。
太陽繼續(xù)偏向西方,山路繼續(xù)延伸。鞭子一樣在時間的平臺上揮舞著的山路,一邊是未知的講臺,一邊是遙遠(yuǎn)的故鄉(xiāng)和那些稻田里靜默著的村莊。
太陽緩慢地爬到了極目之涯處的山頂上,巨大的山影漸漸地向著幽深的峽谷退卻。
沒有風(fēng)。陽光明亮地照在屋后的巖石上,凝結(jié)了一夜的露水,在晨曦淡淡的橘紅色里升起若有若無的水氣,給寂靜的山峰、山崖、山谷抹上了薄薄一層濕意。醒來的山鳥,從遙遠(yuǎn)的一處突兀的峭崖上陡然起飛,它在寬大的峽谷里平平地張開翅膀,在斜斜的飛行中滑翔一段距離,再扇動幾下翅膀,飛行的高度隨即向上升起幾米,然后又平平地張開了翅膀在斜斜的飛行中滑翔一段距離。如此的幾起幾落,那鳥兒在陽光中越飛越遠(yuǎn),漸漸地在窄窄的天空中縮小成為一個黑點(diǎn),在藍(lán)色的天邊消失了。一只鳥的影子在峽谷里的出現(xiàn)與消失,沒有逃脫山坡上一個簡陋的土屋前面的泥院里的人不動聲色的注視。
一天的開始,在脫離了喧嘩與騷動的深山里,總是靜悄悄的,連山風(fēng)都還沒有來得及敞開那撕心裂肺的呼叫。所謂山坡是與土屋為參照系的,那個淡黃色泥土壘成的土屋,在左右無限延伸的山坡上,下面直對著望下去讓人眩暈的深深的峽谷,上面聳立著看上去后頸都抬得酸痛的山峰。一望無際的山坡上,那個土屋就像不經(jīng)意點(diǎn)在一個巨人身上的一顆淡黃色的痣,可以被歲月湮沒,也可以被風(fēng)霜吹散。泥院里站著一個人,那微微地瞇起的眼睛里那一絲淡淡的目光,在四面山野里搜尋著。
太陽漸漸升向天空,四顧的目光看到遠(yuǎn)遠(yuǎn)的野地里那些葉脈一樣細(xì)小的山路上,在世事一樣紛亂的石叢里、崖縫中、山褶里不經(jīng)意之間閃現(xiàn)一兩個黑點(diǎn),向著土屋,就像沙塵一樣飄過來。土屋前站著的人,在陽光下望著那些黑點(diǎn)在他的注視中漸漸變大,成為一個個鳥兒一樣跳躍著的孩子,目光也隨著那些身影的臨近而變得溫?zé)崞饋?。他在一個孤獨(dú)的院子里,望著那些孩子從四面八方向著土屋跑來,那破舊的鞋子踩得枯草之間的山路塵土飛揚(yáng)。
孩子們在山路上奔跑著,在他們瘦弱的肩膀上,斜斜地挎著一個破舊的書包。那些單薄的身影,一次次在泥院里的注視中,就像田野里的小狗一樣靈活地在溝壑之間時隱時現(xiàn),被巨大的巖石遮掩,讓茂密的野蘆葦隱藏,只有那只被他們在手里揮舞著的書包,一次次在他們頭頂上空出現(xiàn),讓站在土屋前泥院里的人,用目光追隨著,目睹他們一步步靠近。
孩子們繞過山坡上的土屋兩旁讓這里的地形呈“W”字形的山谷,從山谷里跑出來,喘著粗氣跳進(jìn)破舊的土門站到院子里,男的穿著小小的草綠色的軍裝,鼻子下面白而且清澈地流淌著的鼻涕,在陽光下閃著光;女的頭上攏著一塊深紅色的頭巾,紅通通的臉龐明顯地留下了山風(fēng)吹過的痕跡,膠鞋里微黑的腳上沒有穿襪子。孩子們還沒有全部到齊,先來的孩子便在院子里的石頭叢里、斷墻兩頭追打嬉鬧著,嘴里用那種讓新來的老師聽不懂的語言呼喊著。大一些的孩子就像森林里的猴王,老是把瘦小的孩子捉弄得左躲右藏,那瘦小一些的孩子實(shí)在受不住欺侮,就用他們民族語言里僅有的幾句臟話,尖聲地咒罵大孩子。旁邊的女孩子聽了,紅著臉,向著土屋靠近山坡的老師居住的房間里告狀:老……師……某某某罵……人……了……男孩子馬上用自己的民族話對著女孩子放炮一樣急紅了脖子解釋自己罵人的種種原因及其合理性,女孩子又用同樣的方法回敬他,大一些的男孩子得意地站在一旁嘶嘶地笑著。院子里頓時亂開了,泥院里的一天從這時候真正開始。
老師從房間里拿了沾著油污的課本出來,用南方的沒有撮口音和卷舌音的普通話對孩子們兇惡地說:筆(別)烙(鬧)了,資(值)日森(生)去敲宗(鐘),我們桑(上)課了。一個頭發(fā)枯黃的孩子向著屋檐下跑去,從走廊邊的柱子上取下一根大拇指粗細(xì)的鐵棒,對著一塊在樹枝上吊著的巴掌大小的鋼板怯生生地胡亂敲了四五下,就隨著蜂擁而入的孩子們進(jìn)了有些陰暗的教室。老師站在一塊開著無數(shù)縱橫交錯的裂縫的黑板前面,嘴唇輕輕地蠕動著,無聲地數(shù)了數(shù)今天到校的學(xué)生人數(shù),說:今天一二節(jié)課,一年級桑語文,二三年級做作業(yè);三四節(jié)課,三年級桑數(shù)學(xué),一二年級做作業(yè);五六節(jié)課,二年級桑數(shù)學(xué),一三年級做作業(yè)。
一個聲音在土屋里響起來,十幾個聲音從土屋里前前后后地竄出來,陽光穿過屋頂上陳舊的瓦片,變成了一根根明亮的光柱子照射到破舊的桌子上、落了幾片枯葉的地面上、孩子們亂蓬蓬的頭發(fā)上、老師用來裝粉筆的玻璃罐上、手里握著的短短的鉛筆頭上。光柱子不斷地移動,從學(xué)生們背后的墻上,漸漸地移到老師的額頭上。孩子們開始在座位上不停地扭動身子,回答問題的聲音也變得零零星星、稀稀拉拉的。于是,老師說:今天就桑到這里……他的話還沒說完,教室里馬上響起了收拾書本文具的聲音。那聲音放肆地響著,把老師說話的聲音淹沒了。
孩子們在漸漸下墜的夕陽中離開土屋,向著四面八方飛奔而去,留給山坡一間孤零零的土屋和一個孤零零的老師。
峽谷隨著孩子們的離開而顯得越來越空曠,被太陽照射了一天的山坡,散發(fā)完昨夜里凝結(jié)著的水分,干枯得連半坡上的草叢都在發(fā)著躁澀的光。暮色像河水一樣帶著涼風(fēng)從深深的峽谷里緩緩地溢上來,經(jīng)過土屋,向著高高的山頂繼續(xù)溢上去。風(fēng)聲經(jīng)過屋檐,吹落了細(xì)細(xì)的塵埃,飄散在空氣里,悄悄地落到老師居住的那個房間里散放著的雜糧口袋上、課本上、吉他弦上、日歷畫上、鹽巴瓶口上。一縷炊煙從土屋里冒出來,鐵勺碰著鍋邊的聲音,在風(fēng)聲里單調(diào)地響著,一聲、兩聲、三聲、五聲、六聲、七聲、九聲……土屋旁邊,沒有別的生靈,連一只雞或者一只狗也沒有。
夜色終于淹沒了所有的山群和山坡上的土屋,世界正在退卻。夜里,只有高遠(yuǎn)的星空和一盞搖曳的燈光。
今天是第二天。今天早上是第二天的早上。
她走的時候,太陽剛剛從山頂上升起來。清晨的山風(fēng)吹著她染黃了的一縷頭發(fā),就在那一縷黃發(fā)被風(fēng)吹起的一瞬間,他看到了她的臉上露出了一層微笑。他發(fā)現(xiàn),那微笑的出現(xiàn)的確有些艱難。他跟在她的身后,把她送出那矮小的土門。從土門出來,她很小心地走下門外向西那十三級陡陡的簡易石臺階,站在通往山外的土路上。土路稍微一彎轉(zhuǎn),延伸進(jìn)幽深的還沒有被陽光照著的山影里,陡峭的石壁上,偶爾有一滴昨夜的露水,從突出的石棱上滴下來,落到覆蓋滿了塵埃和碎石的土路上。
她慢慢地在山影里走著,他跟在她的身后。在即將走出山影的時候,她轉(zhuǎn)過身來,無聲地抱住他,神色凝重。他發(fā)現(xiàn),她的唇吻還是有一股清香的氣息吐出來,真實(shí)地印證著曾經(jīng)有過的許多夢想。他的手,悄悄地伸開,環(huán)在她的腰間。她的唇湊上來,碰著他的唇,那是兩片微微張開的粉紅色的濕潤的唇。他有些激動起來,想要輕聲地說一句話,她掙脫了他抱得越來越緊的手,一轉(zhuǎn)身,低著頭,走出了巨大的山影。前面是一片刺眼的晨光。
他站在路邊,望著那個身影漸漸走遠(yuǎn)。在她的腳下,她白色的休閑鞋一次次繞過昨天暮歸的牛羊留下的糞便,卻踩得路上厚厚的粉末狀的灰塵飛揚(yáng)起來,讓那個曾經(jīng)熟悉的身影在塵埃中時隱時現(xiàn)。絕望的塵埃讓溫暖的陽光失去了歌唱的意義,他靜靜地望著那漸行漸遠(yuǎn)的身影,如同注視著一場遲遲不肯醒來的夢和夢中翻飛的誓言。她在他的注視中走得塵土飛揚(yáng)的時候,他不得不想起一座圖書館。那里的每一個寧靜的夜晚,燈光也像今天的陽光一樣明亮。當(dāng)校園里人影綽綽的時候,她挽著他的手走進(jìn)圖書館,她跳動的長發(fā)時常拂過他的肩膀。坐在那個角落里,冬天悄悄臨近,她穿著厚厚的羽絨服,悄悄地向他伸過來,抓住他的手,讓他伸進(jìn)她溫暖的袖口里,十個指頭絮絮而談,他對她手指的每一個骨節(jié)和涂了指甲油的指甲的了解,勝于對自己的了解。
山路隨著地勢伸進(jìn)一個淺淺的山洼里,斜斜的山梁上一片空白。在他的視野里,山洼對面站著一只黑色的山羊。它頂著兩只瘦長的羊角,一邊發(fā)出沙啞的叫聲,一邊四處眺望。山羊孤獨(dú)地站在一塊巨大的巖石旁邊,對著幽深而空曠的峽谷,不停地叫著。在高高的天空中,眩目的湛藍(lán)色里,一只鷹張開了它那寬大的翅膀,在無邊的空中緩慢地飛翔著,就像一片被峽谷里的山風(fēng)吹起來的葉子,起起落落,又像一段悠揚(yáng)抒情的薩克斯樂曲,斷斷續(xù)續(xù)。他知道,她還需要在山洼里走幾分鐘才會在山羊站著的那一頭出現(xiàn)。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煙,點(diǎn)燃了,輕輕地抽了一口,那藍(lán)色的煙霧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的藍(lán)。他想起兩年前的初秋,班里組織去看英文版電影《人鬼情未了》:在那個不停地旋轉(zhuǎn)著的陶盤前,一段歌曲愴然響起:
Oh, my love, my darling
I’ve hunger for your touch
A long lonely time and time goes by slowly
Yet time can do so much are you still mine
I need you love, I need you love
God speed your love to me……
歌聲斷魂,他倆坐在一個窄小的包廂里,她坐在他的身邊。四周隨著電影鏡頭時明時暗,她突然轉(zhuǎn)過身緊緊地抱住了他的頭,瘋狂地吻著,她洶涌的淚水,打濕了他的臉。他記得,他把她擁在懷里,吻著她小巧的耳垂,輕輕地拍著她的后背,悄悄地說著不離不棄的誓言。
山野一片寂靜,她在他的注視下走得越來越遠(yuǎn),最后在他的視線里成為在山路上不停地晃動著的小白點(diǎn)。峽谷里開始吹起了山風(fēng),風(fēng)從土路上跑過,再次揚(yáng)起了彌望的灰塵,一個世界開始對另一個世界說再見。
山谷里無邊無際的夜色中,他的筆觸不止一次提起城北客運(yùn)站高高的鐘樓和無聲地走著的指針。坐在鐘樓的對面一家火鍋店里,她和他坐在她姐姐姐夫的對面。她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幸福而坦然地直面桌子對面望過來的目光。在火鍋剛端上來的時候,在那熱氣騰騰的水氣中,她總是把自己最喜歡吃的菜搶先夾到自己碗里,然后再分一些到他的碗里,弄得他害羞得額頭直冒汗。好在他能夠準(zhǔn)確地回答出她姐夫提出的種種關(guān)于社會和哲學(xué)方面的詢問,并且能夠恰當(dāng)?shù)靥岢鲎约旱囊娊?。?dāng)鐘聲傳來整整十響,火鍋店外面人來人往,揮手告別的時刻開始到來。姐姐把他叫到一邊,用低沉而凝重的語氣,對他說了許多話,讓他頓時感覺到人生的責(zé)任和作為男人的義不容辭。她焦急地在一旁,不停地用腳踢著路邊的一棵行道樹。她知道,電影即將開演了。
空蕩蕩的泥院里沒有螞蟻爬過去的痕跡。山風(fēng)吹著屋檐下那一串通紅的辣椒,陽光刺眼地從紅辣椒上返回來,記憶,讓昨天無比地臨近,卻又讓更多的昨天恍若隔世。昨天的山風(fēng)吹得昨晚的時間就像身邊的峽谷一樣空曠而幽深。當(dāng)火塘里的柴火漸漸燃盡,紅紅的火炭模糊地映照著她的臉龐。那讓人心醉的眉宇和唇吻,在荒無人煙的野地里,讓土屋的存在仿佛是一個魔幻。誰也沒有說一句話,靜靜地坐在火塘邊,望著柴火漸漸燃盡,火焰漸漸熄滅,只剩下幾塊通紅的火炭把整個屋子淡淡地照亮。
無聲的枯坐中,他幾次聽到她的眼淚悄悄地滴落在地上,隱隱約約中可以聽見那些液體與地面碰撞發(fā)出的可有可無的聲音。只有一張床,他們誰也沒有到床上去,哪怕只是躺一會兒。旁邊的柴堆里始終有一只老鼠在里面竄來竄去,有時從米袋子上面跑過,有時把學(xué)生們交來的作業(yè)本啃得哧拉直響。最后的一枚火炭也熄滅了之后,她在黑暗里窸窸窣窣地摸索了一陣,最后遞過來一樣?xùn)|西,放在他的手里,他隱隱地感覺到,那是她的一縷帶著她的淡淡的香氣的頭發(fā)。然后,他們一直在黑暗中坐到天亮。
這些都是昨天的事了。
出發(fā)的時候,天晴得很好??墒撬麆傋叱鋈]有多遠(yuǎn),天就被一塊山里女人的頭巾一樣灰白灰白的云朵給慢慢地遮住了。峽谷開始吹起清冷的風(fēng)來,風(fēng)聲在巖石與巖石之間撕扯著,像是誰躲藏在看不見的地方,吹起了口哨。那旋律忽起忽落,幾次讓他想起曾經(jīng)一片漆黑的夜里一個山里的女人突如其來的號哭。于是,走在山路上的他,心情像在峽谷里跌墜的石頭,不斷地向下沉。山里草叢和灌木林在陰云的籠罩下開始顯得濕潤起來,潮濕的顏色讓樓房一樣站立著的山崖顯得更加堅(jiān)硬和粗糙,讓腳下的路被走出了一種無言的拒絕和無動于衷。
剛翻過一道山梁,雨終于下起來了。碎碎的雨珠在高高的山頂那邊隨著風(fēng)的吹揚(yáng)略帶著飛舞的姿勢,雪粒一樣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充滿了整個峽谷,使那些長年累月地在山坡上散亂地分布著的黑色的石頭,呈現(xiàn)出一層油亮,在雨霧中隱隱可見。雨還順著眉毛淌下來,流過眉心進(jìn)入眼睛里,流過顴骨順著腮幫沿頸而下。紅土路在腳下變得越來越潮濕,最后積起了一個個大大小小的水洼,走在那些窄窄的山路上,紅泥在鞋底上越裹越厚,讓行走成了一件很艱難的事。
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那個山梁之上的山崖下面不起眼地有一間小小的草屋。沉重的云朵從峽谷里吃力地升起來,不斷地遮住了黑色的山崖以及點(diǎn)綴在山崖腳下的草屋。望著那草屋,他的腳下拖著不斷地粘在鞋底上的紅泥,在細(xì)雨里走了將近兩個小時,才聽見有狗叫聲從頭頂上傳來。狗站在籃球場大小的一塊巨石上,巨石與山崖構(gòu)成了一把椅子的形狀,那一間草屋就像放在椅子上的一個火柴盒。狗站在巨石的邊沿上不停地叫著,望著在繞過巨石從它的側(cè)面向上攀援的路上走著的人。
氣喘吁吁地踏上一段陡峭的土坡,一棵高大的橘子樹遮住了草屋前面的院子。叫了幾聲一個學(xué)生的名字,回應(yīng)他的卻只有那只不停地圍著粘了厚厚的紅泥的鞋子狂叫著的狗。草屋的門是開著的,一眼望進(jìn)去,低矮的草屋里,因?yàn)闆]有幾件家具而顯得異常地空曠。屋子中間是三塊石頭支起來的火塘,一個鐵三角支架上面的一只漆黑的鋁壺里,燒沸了的開水正冒著蒸汽。他站在院子里叫著一個女孩子的名字,除了山崖以外,沒有誰應(yīng)答。他沿著一條隱隱約約約的被草叢和樹葉掩蔽了的小徑,繞到草屋背后,只看見離屋檐大約有兩米寬的空間里,山崖向里面凹進(jìn)去了的部分,形成了一個與草屋同樣大小的空間,一頭牛站在里面,低頭吃著幾根干枯的玉米秸。
在牛背后面,他看見半個面孔,被牛背遮住了一半、只露出鼻子以上部分的半個面孔。從牛背上面露出來的那一雙黑色的眼睛里,他看到了一種強(qiáng)烈的膽怯,沒有眨動,也沒有轉(zhuǎn)動,一直在注視著他在小徑上越走越近。牛悠閑地甩動著尾巴,尾梢不停地拍打在那張面孔上戴著的一頂破舊的青灰色帽子上,帽子上面的灰塵早已被牛尾巴拍干凈了,與那半張很久沒有洗過的臉形成了一種反差。
他對牛背后的人大聲說:“你是索拉加米的父親嗎?”
站在牛背后的人沒有說話,向著外邊望過來的眼睛沒有眨動,沒有轉(zhuǎn)動,只是輕微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說:“我是索拉加米的老師,她三天沒有去上學(xué)了,我來看看?!?/p>
那人還是站在牛背后,沒有說話。
他說:“你出來,我有話要對你說?!?/p>
那人慢慢地從牛身后走出來,還沒有邁出兩步,一腳踩在一堆牛屎上,腳下一滑,差點(diǎn)跌倒在地。等那個人站穩(wěn)了,他才發(fā)現(xiàn)那個始終沒有說一句話的人是一個矮小的男人。他在前面走著,身后跟著那個男人。來到草屋門前,他帶著男人像走進(jìn)自己的家一樣在火塘前面坐下來,鐵三角支架上的鋁壺里依然在冒著蒸汽。他從腳邊找了一塊石頭當(dāng)作凳子坐下來,男人在他面前孩子一樣站著。
他剛坐下來,火光照耀著他的臉,頓時有一種山里人特有的煙火味道溫暖地竄到鼻子里來。在這些大山深處的草屋中,從來都不興有煙囪的,炊煙總是在屋子里繚繞著,天長日久,屋頂、屋梁、柱子、床鋪等凡是在屋里的東西,全部都被煙塵染成了漆黑的一片。男人在那里站了大約五六分鐘,猛然醒悟似的從床邊一個失去了原色的麻布口袋里拿出一把旱煙葉來,遞給他,讓他抽。他搖頭說不會抽煙。男人羞怯地把手里的煙葉放了回去,仿佛做錯了事情,眼睛洋溢著不自然的神色。
他在山路上被雨淋濕的疲憊漸漸地融化在火光帶來的溫暖里,于是,他對男人說:“索拉加米已經(jīng)三天沒有去上學(xué)了,你為什么不讓她去?再拖下去,她的課程可就趕不上了。”
男人站在他面前,用手背使勁地揩了揩正在從上嘴唇淌下來的清亮的鼻涕,用帶著濃厚的民族味道的漢話磕磕絆絆地說:“糧食一個沒有了,勞動力家里也缺著,病了她媽在床上。前些天,看病的錢一個沒有了,哪里還能撫她上學(xué)呢,讀書一個她是去不成了?!?/p>
他知道山里人家不讓自己的孩子去上學(xué)一般都是這幾個原因。于是開始對男人說了很多不能誤了孩子的話。
男人又不說話。等兩人都安靜了很久,他等不及了,催問男人的意見。男人說:“糧食一個沒有了,勞動力家里也缺著,病了她媽在床上前些天,看病的錢一個沒有了,哪里還能撫她上學(xué)呢,讀書一個她是去不成了?!?/p>
天氣開始慢慢地轉(zhuǎn)晴,太陽從云層里漸漸顯露出來,終于有一縷陽光透過門前的橘子樹梢,照到草屋里來。借著陽光的照射,他終于發(fā)現(xiàn),在屋里左側(cè)靠墻的地方,有一籠斜斜地掛著的早已被煙火熏黑了的蚊帳,蚊帳一陣晃動之后露出一個女人蒼老而慘白的面孔來,那雙灰白色眼睛一直在注視著他的臉,準(zhǔn)確地說是注視著他的眼睛。她無力地在他的目光上膽怯地碰了碰,說:“老師,都已經(jīng)讓你墊付了兩年的學(xué)費(fèi)了,我也想讓娃兒去讀書……”她的話還沒有說完,男人又在他耳邊說:“糧食一個沒有了,勞動力家里也缺著,病了她媽在床上前些天,看病的錢一個沒有了,哪里還能撫她上學(xué)呢,讀書一個她是去不成了?!?/p>
他不時望著屋外漸漸下落的太陽,開始在大腦搜尋曾經(jīng)看過的《演講與口才》雜志中說過的許多成功的事例,對站在面前的男人和躺在床上的女人說話,勸導(dǎo)他們讓索拉加米去學(xué)校上課。男人說:“糧食一個沒有了,勞動力家里也缺著,病了她媽在床上前些天,看病的錢一個沒有了,哪里還能撫她上學(xué)呢,讀書一個她是去不成了。”
太陽就要落山了,從草屋到學(xué)校要走四個多小時的山路。他在火塘面前站起來,走了出去。在橘子樹后面,他看見索拉加米隱藏在那些茂密的樹葉與枝柯之間。一個還沒有成熟的橘子,被她撕成了一瓣一瓣的,落在地上,那橘子皮里散發(fā)出來的味道,很濃烈。當(dāng)他一步一步離開那間巨石與山崖之間的草屋,隱隱約約地聽見有哭泣聲傳來。
學(xué)生們背起書包,在葉脈一樣的山路上飛快地向著他們在山褶里的那些樹林間山谷中的草屋里跑去,歸巢的鳥一樣。西邊的太陽照著峽谷里安詳?shù)仫w動著的蚊蚋,草叢里屎殼郎推著一粒圓圓的牛屎,緩慢地向著越來越長的石隙里爬去。一個時刻漸漸臨近了,一群人即將踏著夕陽向著土屋騾子一樣踩得長長的土路煙塵飛揚(yáng)而來。
在鄉(xiāng)政府旁邊那間瓦房里的鄉(xiāng)教委辦公室里,一群腳踏被紅土染紅了的白球鞋的老師,被分布在群山里的某一個小山坳里,各自守著一片天空和十幾個不同年級的學(xué)生,彼此在山與山之間默默無聞地成為山里的景物。早在一個星期前,五六個老師約定了要到土屋里來聚集。于是,細(xì)碎的山路在他們的腳下展開,向著山坡上的土屋里跋涉而來。守著一間土屋,陽光里的塵埃歡快地游動著,讓居住在土屋里的人為了一個時刻的到來,心情如潮。他在一群被山里的陽光曬黑了的孩子離開他的視野之后,一個人守著他的土屋,等待著一群人從鄉(xiāng)政府的諾言里走出來,在太陽即將落到山谷里之前的某個時辰,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那時候,整個峽谷將被山歌和酒歌灌溉著,所有的塵埃和蟲鳴都將沉醉,所有的鳥影和山脊都將舞蹈。他在幽深的峽谷里,不需要把自己的狂喜掩藏起來。
峽谷在陽光里靜靜地守著土屋和他的腳步,他在屋里簡陋的火塘上燒開了一壺水,水蒸汽從壺嘴里冒出來的聲音,讓他的心里產(chǎn)生了一種很特別的愉快。于是他哼著那首已經(jīng)不再流行了的《天不下雨天不刮風(fēng)天上有太陽》,踱著不緊不慢的步子來到土屋背后,在屋后墻腳下不足一米高的雞圈里捉出那只從三十里外鄉(xiāng)政府小街上買回來的老母雞,用母親從老家給他帶上的那把菜刀,把雞殺了,回到屋里,把雞放到臉盆里,早已燒開了正在火塘上面唱著歌的開水,緩緩地澆下去。在院子里,他蹲在石頭之間,拎起用開水澆透的雞,把雞毛拔干凈了,唱著歌,回到屋里,翻出他所有的作料,仔細(xì)地放進(jìn)去,唱著歌,在火塘里再放進(jìn)去一根栗柴。
所有的準(zhǔn)備工作都已經(jīng)就緒了,他拍拍手,來到院子里。站了一會兒,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踱到路邊,對著深深的峽谷和沒有一個人的山路,舒暢地撒了一泡尿。然后,他在路邊的山石上坐下來,望著遠(yuǎn)處的山路盡頭,等待著人影在那里由一個黑點(diǎn)漸漸地變大,最后成為一個個具體的朋友。
金黃色的太陽在峽谷上空漸漸地向著山頂偏移,那傳說里居住著神仙的地方,有一只鷹在飛翔著,那龐大的翅膀,把一個影子不經(jīng)意地投在山坡上,掠過巖石、掠過衰草、掠過那一條曾經(jīng)被孩子們走得塵土飛揚(yáng)的山路。他坐在山石上,目光一直隨著那只鷹在天空中的飛翔而移動著。每一次看到鷹在峽谷上空飛了一圈,復(fù)又回到它出發(fā)時的山峰,他就會向著那山路的盡頭望一眼,盼望著那里出現(xiàn)一個小小的黑點(diǎn)。那只鷹一直在峽谷的上空飛翔著,一次次回到它出發(fā)的山峰,他一次次向著山路的盡頭望去,那山脊上的路口,始終沒有他所希望的黑點(diǎn)出現(xiàn)。鷹,也許在天空中感覺到了飛翔的孤獨(dú),突然間,像是在某一件事情中醒悟過來一樣,龐大的翅膀一揮,那棕黑色的身體猛然間向著峽谷底下那長了一棵蒼老的松樹的懸崖飛奔而去,它還未到達(dá)那青黑色的懸崖,就被懸崖龐大的陰影掩沒了。整個峽谷上空一片空白。
他慢慢地從山石上站起來,隨手一揮,把手里那一支點(diǎn)燃后但一直沒有吸上一口的香煙熄滅了,慢慢地走到路邊的斜坡,在門口停下來,坐在門檻上,對著山路的盡頭失神地望著。太陽已經(jīng)被山峰遮住了它最后的一縷光芒,峽谷開始漸漸地暗淡下來。暮色帶來了風(fēng)的聲音,它在耳畔輕輕地走過,拂落了門沿上的砂粒。砂粒落到肩膀上,發(fā)出細(xì)小但很清脆的聲響。山風(fēng)漸漸地讓臉龐感覺到了夜晚的涼意,山路的盡頭處,還是沒有人在他的注視里呈現(xiàn),只有風(fēng)卻吹得越來越響,到最后就成了一片止不住的嗚咽。
當(dāng)暮色海水一樣漸漸澎湃起來,峽谷被黑暗染得失去了它的本來面目,卻愈加空曠,仿佛是一段漫長而空洞的人生。暮色在峽谷里不動聲色地向著山頭上攀援,星星在天空中出現(xiàn)的時候,山路的盡頭處慢慢地被暮色融化了,注視的目光再也看不見那山脊上的一個小小的缺口。峽谷里一片黑暗。
他慢慢地從門檻上站起來,經(jīng)過泥院,他在窄窄的房間里靠著門坐下來,把頭微斜地靠在門框上,目光跨過土門的頂上,依舊可以看見那山路的盡頭。夜晚來臨,路在夜色里,似乎已經(jīng)失去了注視與觀察的意義。但是,他還是堅(jiān)守著最后的一線希望,心里一直在熱切地想象著就在某一刻,一連串打著火把的影子會跳進(jìn)他的視野,讓他驚喜地跑到門外的土路上,隔著一條寬大的峽谷向著那些火把狂呼。然而,火把始終沒有在他的視野里出現(xiàn),門外總是一片被夜色淹沒了的漆黑的世界。山風(fēng)開始在峽谷里瘋狂地奔跑起來,到處激蕩著呼嘯的聲響。一顆明亮的星星在山頂上升起來,說明夜已經(jīng)很深了。
他慢慢地站起來,最后看了一眼山路盡頭處的那一片黑暗,淚水無聲地從臉龐滑落。他的手輕輕地推動簡陋的門扉,把整整一個下午的等待,艱難地關(guān)在門外。一個世界在門外被山風(fēng)無情地吹著,一個世界在屋內(nèi)充滿了失望的淚意。
一鍋雞肉被燉得骨肉分離了,滿屋子的香氣,圍繞著一個失望的人和一張小小的桌子。一只雞盛在一只臉盆里,放在桌子上,一雙筷子,一只碗,一個酒杯,一張床,一只收音機(jī),一把吉他,一個火塘,一個屋檐,一方泥院,一洞土門,一條土路,一條峽谷,一段山路——門關(guān)上以后,只有一杯酒,連呼吸都是一下一下的,淚水也一滴一滴地順著臉龐和鼻翼往下流到下巴上。所有的孤獨(dú)與寂寞,被酒意澆灌得膨脹起來。
當(dāng)酒遇上了孤獨(dú)與寂寞,生命開始了一種近似于癲狂的狀態(tài),他在窗口發(fā)現(xiàn)了一面鏡子,便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把鏡子放到桌子中央,在微微的火光下,鏡子里便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此刻的他,還沒有真醉,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鏡子中自己蒼老的面容,禁不住痛哭失聲。淚水落到酒杯里,他舉起了手中的酒杯,對著鏡子中的影子,喊著自己的名字,向著鏡子把手中的酒杯伸過去。鏡子里也有一個痛哭失聲的人,手里舉著酒杯向著自己伸過來。當(dāng)世界空曠得只剩下了自己,他的痛哭失聲,沒有誰聽見。
整個寬廣的峽谷只有一個痛哭著的生命。一群人在半夜里抵達(dá)土屋的時候,他們發(fā)現(xiàn)屋子里的人,
酩酊大醉地痛哭著,不停地向著鏡子里的自己敬酒。
爸爸、媽媽:你們好!這是我到這里支教兩年以來第六次給你們寫信。這里已經(jīng)下了半個月的雨了,到山里來的路也已經(jīng)全部坍塌,沒有車子進(jìn)來。我這封信被送到您們手里的時候,也許要等到冬天了。說不定,等您們收信的時候,我已經(jīng)站在您們面前了,就像前年的那一封信那樣。只是現(xiàn)在山里依然在下雨,不知到哪天老天才會把雨下完。
在這里,我每天看著高高的天空,想家。我很想奶奶,每一次當(dāng)我回到家里,看到奶奶,都會發(fā)現(xiàn)蒼老了許多。我很害怕,不知哪一天,就像現(xiàn)在一樣斷了出山的路,她就不在了。她最喜歡我,我肯定,在奶奶臨終前,她最想見到的,一定是我。奶奶的風(fēng)濕病在這樣雨季節(jié)里,肯定是很疼了。我在這里找了一條蛇,用酒泡著,她擦了,可能會不疼一些。只是等了兩個月都沒有人出山去,后來雨季就來了。那條蛇在我的酒瓶里泡著,一直。聽說蛇酒治風(fēng)濕病很有效的。
我在這里,還要支教一年。很快,我就要回到您們身邊來了。在這一段日子里,您們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體。我再給您們嘮叨一句,不要在家里給我相什么親了。憑我現(xiàn)在的情況,我不可能結(jié)婚的,人家也不可能跟著我到這山里來。等我回來的時候,我自己的婚事,我自己會考慮的。你們?nèi)绻僭诩依锝o我到處相什么親,我可真的生氣了。
好了,就寫到這里,一定要照顧好奶奶,您也要注意身體!
兒子 于 月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