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馬
1
周六,在“友意思”咖啡館,應吳立春的邀約,周楚陽去趕一個茶局。和他預料中的一樣,兩個推銷印刷設備的衣冠楚楚的湖南人正品著茶,見了他,齊刷刷站起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周總好。
“都好,都好?!敝艹栆贿叴蛘泻簦贿叞哑ü煞诺缴嘲l(fā)上,習慣性地往褲兜里掏出手機,放在茶幾上。碰巧這時手機響了起來,鈴聲是昨晚剛設置的《左手指月》,在一個還算有新意的電視綜藝節(jié)目上聽到的。鈴聲正是副歌部分,有些許刺耳,鄰座一個長發(fā)女子轉過頭來,瞥了他一眼,旋即又扭過頭去。
周楚陽拿著電話出了門,才注意到是表弟蕭寒打來的。接通電話,那頭氣喘吁吁地說:“哥,找到了。”
“找到誰了?”周楚陽問蕭寒,“你還在床上受累吧,舌頭都捋不直?!?/p>
那頭說沒在床上,是正在爬樓梯?!拔覀儾皇且恢痹跒槟阏胰藛?,你找了一輩子的人,她出現(xiàn)了?!?/p>
仿佛頭部被什么東西擊中了一樣,他差點蹲了下去。就在剛剛,電話響起來的那一刻,他伸手去茶幾上抓手機的那一刻,他看見鄰座的長發(fā)女子轉過頭來瞥了他一眼,那張臉似曾相識,不,是刻骨銘心。他一度邊出門邊回頭看,但對方只給了他一個背影。
“是時候出現(xiàn)了,也許,我已經(jīng)見過她了?!笔捄畣査裁匆馑迹克f沒別的意思,等會兒我再打過來。匆匆掛了電話,萬分激動地進門,找了剛才的卡座,幾人還在慢條斯理地品茶,鄰座已杯空人去。
長發(fā)女子肯定還沒走遠,應該還在附近,是不是要追一下?周楚陽在反復問自己,內心萬分矛盾。湖南人為他續(xù)了茶,問,周總要不要來一杯咖啡?
“不用了,喝咖啡,晚上睡不著?!彼r了一個笑臉,伸手到上衣口袋里掏香煙,湖南人遞過來一支“和天下”,說,“周總試試我們的湘煙,有意思?!?/p>
吐著煙圈,心里卻很不是滋味,整個人魂不守舍。吳立春把嘴湊到他耳邊,問:“是不是公司出什么狀況了?”
“去你的吧!你就不能往好的方面想?”
“那,肯定是哪個小情人找你麻煩了,誰家的黃花大閨女呢?我就說,周老板腰纏萬貫,尋花問柳的事,讓我們去做就是了。”說完笑出聲來。周楚陽在他肩上擂了一節(jié)拳頭,說,“狗嘴里就是吐不出象牙?!?/p>
必須出門去,必須往死里追。周楚陽作出了決定,便與幾人道別,說公司有個訂單,客戶要求高,得自己親自去處理一下,改天約大家喝茶,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一溜煙跑出門去,感覺世界一下子大了許多。
到哪里去找呢?左面還是右面?前面還是后面?也真是的,這地方前后左右都是路,誰也不知道長發(fā)女子去了哪個方向。往前,是一個紅燈路口,穿過去,走幾百米,是紅星國際廣場,大型水體電影的水簾下通常游人如織;往后,從咖啡館側面繞過去,屬于背街小巷,幽深的巷子說有多長就有多長,巷子里說有多少岔路就有多少岔路;往左,是青年路,時裝店、金銀店、美妝店、數(shù)碼店無數(shù),琳瑯滿目,讓人眼花繚亂;往右,直接通往這座城市的又一個新區(qū),兩公里以外還屬于在建區(qū),挖掘機、鑿孔機轟隆隆響成一片。對于周楚陽來說,在浙江溫州,他雖然是一個異鄉(xiāng)人,但在這個地方打拼已經(jīng)好幾年了,他不會很陌生。而眼下,他不知道要從哪個方向才能找到長發(fā)女子,只聽到自己腦瓜里嗡嗡嗡的響。思索了好一會,他決定以飛快的速度往左走,要是在最近的幾個時尚賣場里見不到她,就飛快地返回來,過紅燈路口去咖啡館正對面的紅星國際廣場。他計算了一下時間,大約二十分鐘能到,如果在二十分鐘之內找不到她,可能就會錯過了。
他跑得飛快。經(jīng)過老鳳祥金店,在門口停了一會,伸著脖子往店里瞧了瞧,看見里面只有幾個穿白襯衣的導購員在做操;經(jīng)過雅致女裝店,他又停了一會,里面也只有幾個導購員在說笑。他大約經(jīng)過了近二十個店面,未發(fā)現(xiàn)長發(fā)女子,于是回過頭來,走過咖啡館,穿過紅綠燈,去了紅星國際廣場。
廣場上人頭攢動,長發(fā)的、短發(fā)的、卷發(fā)的,戴帽子的、鑲著各種顏色的頭飾的,五花八門,這個由人群組成的海洋,廣闊得讓人一下子感到莫名的孤獨。
他在廣場上轉了大約半個小時,也沒有找到那張熟悉的臉。這期間,手機響過至少十次,他也沒來得及接電話。他累得大汗淋漓,到小賣部買了一瓶水,咕咚咕咚地喝了起來。這時,手機鈴聲又響了起來。
“有屁快放!”他在電話里對蕭寒說。
“哥,你還沒有把話說清楚。”蕭寒說。
他才記起在咖啡館大門外與蕭寒的通話,像夢靨一樣,他當時說了一句“是時候出現(xiàn)了,也許,我已經(jīng)見過她了。”這句話的起源是那個瞥了他一眼的鄰座長發(fā)女子,那時候他正拿起手機,準備接聽蕭寒的電話。他清楚地記得,那女子看他的時候,表現(xiàn)出了些許驚訝。那一刻,他認定了這個女人就是彭玉素。
然而這一切也許真的是夢靨,那么短暫,到現(xiàn)在才開始讓他透不過氣來。他追出了老遠,匆忙走了差不多兩條街,還是沒追上她。周楚陽想:有可能是我弄錯了。
他對蕭寒說,我今天在咖啡館見到一人,長得很像她,但有可能不是她。
“怕是見了魂兒吧!”蕭寒嘿嘿嘿地笑,“我的線人告訴我,她在東莞。”
“什么時候見到的?”周楚陽問。
“今天上午的事?!笔捄f。
“見面說吧!”周楚陽說,“我需要更詳細的情況?!?/p>
蕭寒卻說今天約了女朋友去星海岸吃大閘蟹,沒空,要見面也是明天下午。匆匆掛了電話,周楚陽感到心里空空的,強大的寂寞席卷而來,真不是滋味。
回到家,周楚陽感到頭痛欲裂,倒在沙發(fā)上就睡著了。到晚飯時分,張阿姨叫醒了他,說:“周總,吃飯了?!?/p>
翻身起來,揉了揉眼睛,去了餐桌旁,張阿姨已經(jīng)把蒸好的紅薯擺上了桌,正從炒鍋里鏟起一盤豆豉臘肉來,灶臺上還放著一小碟折耳根拌小蒜。
一切都是家鄉(xiāng)的味道,食欲大增,拿起筷子就吃了起來。張阿姨問:“周總今天沒去上班嗎?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都說別叫我周總了,你這老太太怎么就是不聽呢?從現(xiàn)在起,叫我小周就行?!敝艹栍每曜又噶酥笍埌⒁?。
“哪能這么叫?公司上下不都叫你周總嗎?我一個保姆,也應該懂得規(guī)矩。”
“什么規(guī)矩不規(guī)矩的!你們浙江人就是太懂禮貌,不是這樣總就是那樣總,不是先生就是小姐,怪別扭的。要不這樣吧,以后叫我周老師,我說過,我以前最想當一名老師?!?/p>
“好啊,周總,以后我就叫你周老師。”張阿姨說。
“又來了!”周楚陽說完打了個哈哈。
張阿姨來家里快一年了,是公司財務何清明介紹來的。何清明是溫州本地人,自周楚陽的公司成立的第一天就跟著他了,到現(xiàn)在快有十個年頭。公司剛成立時,諸事繁雜,大家都在小食堂里吃飯,也算是其樂融融?,F(xiàn)在公司發(fā)展壯大了,周楚陽倒不想在公司里吃飯了,自己想獨自辟一清凈之所,就在家里置辦了鍋瓢碗盞,自己在灶臺邊敲響了叮當之聲,奏出了人間煙火的旋律。何清明有一次來家里送報表,看見周楚陽系一條圍裙在廚房里笨手笨腳地忙個不停,當即笑得前仰后合,說,“周總哪是做飯的人,你這不是大材小用嗎?”
周楚陽說,“別小看伙夫,不是說吃飯是第一件大事嗎?我做的就是大事,再偉大的人,也只有先填飽肚子,才能君臨天下。”
“但你不行。”何清明說,“你的工作不在廚房里,要不我給你找一個老太太,每天給你做飯?!?/p>
于是張阿姨就來了。剛開始的一段時間,張阿姨只會燒浙江菜,不是魚就是蝦,不是紅燒就是清燉。周楚陽說,這樣不行啊,吃得全身長痱子,給我來一點家鄉(xiāng)的味道吧,得把云南滇東北的土豆紅薯酸菜紅豆給我弄上桌子,我吃的是鄉(xiāng)愁。
張阿姨仿佛不懂什么是鄉(xiāng)愁,但還是去菜市場如數(shù)買了一些紅薯土豆之類,但不知道怎么弄,整天站在鍋臺邊犯愁,倒是周楚陽隨便說了一句“你就把它門搞熟就行”的話,讓她打消了顧慮。開始幾個月,周楚陽教她做菜,說是教,無非也就是讓她把食材放在鍋里煮一煮、丟進蒸鍋里蒸一蒸而已,這樣,張阿姨的工作就變得很輕松了。只是,每天到吃飯的時候,只有周楚陽一個人在餐桌上大快朵頤,張阿姨吃不慣,就坐在旁邊看著他吃,偶爾對著他笑一笑。
“張阿姨,你有女兒嗎?”有天周楚陽吃飽了,笑著問她。
“有啊?!睆埌⒁潭⒅艹柵倏盏耐?。
“嫁人了吧?”周楚陽問。
“早就嫁了?!睆埌⒁填^也沒抬,接著說:“去年離了?!?/p>
周楚陽本來想開一個玩笑,說要是沒有嫁人就嫁給我,但聽說離婚了,就不敢把玩笑開大,便問,“有什么事情需要我?guī)兔Φ脑挘瑥埌⒁瘫M管說。”
“好啊,我女兒是學計算機的,興許你的公司用得上。”
于是幾天后,張阿姨的女兒孫小雪成了周楚陽公司里的一名平面設計人員。
2
一進公司大門,就聽見大堂里吵吵嚷嚷。走近一看,兩個保安正拖著一個男人往外拽。男人三十歲左右,個頭矮小,頭發(fā)蓬亂,就像隨時都會全部掉下來的樣子。男子滿嘴酒氣,被兩個保安一人架著一只胳膊,因為竭力掙扎,身子離地,整個人像漂浮在空中,蕩秋千一樣來回晃動。
“什么情況?”周楚陽問保安,示意他們把他放下。
“這人酒醉,神志不清,吵嚷著到這里找人。”其中一個保安說。
“你找什么人?這位先生!”周楚陽探身上前,禮貌地問。
“找恩樂迂?!蹦腥苏f了一句溫州話,看了他一眼,像是更來了精神,騰地從地上站起來,一把封住了周楚陽的衣領。
“你尋你妻子,跑我這兒來干嘛?”周楚陽擰住他的手腕,拇指上揚用力,男子疼得慘叫,但他卻用另一只手護住自己蓬亂的頭發(fā)。
起初,大堂里站滿了上班剛到的員工,周楚陽走進大門后,都一溜煙去到自己的崗位,只有兩個保安和幾個保潔人員留在那里,之前他們一直和這個喝醉了酒的男子周旋,卻誰也沒有辦法將他弄走。
被周楚陽擰疼了手腕,男子松了手,但嘴里一直“哇啦哇啦”叫著要找自己的妻子。
周楚陽問:“誰是你妻子?”
“還好意思說,我妻子到你們廠里上班后,就不要我了。”男子流下了眼淚,看上去有些許可憐。
“你先告訴我你妻子叫什么名字?”周楚陽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這狗生的外地人,把我老婆弄走了,還假仁假義,我不會放過你的。”男子情緒又激動起來。
旁邊兩個保安中較年輕的一個不到三十歲,云南人,跟著周楚陽有好幾年了。聽溫州男子這么一罵,氣不打一處來,過去就是一拳,正打在溫州男子的鼻梁上,一股鮮血流到嘴角。男子疼痛難忍,倒在地上,邊抹鼻子邊大聲嚎哭。
周楚陽叫人用紙巾為溫州男子塞住了鼻孔,拖到大門外的地上,正欲安排人打派出所電話,平面設計員孫小雪從門內出來,一把拽住溫州男子的衣服,往邊上拖。她此時面色慘白,雖不好意思正視周楚陽,但還是扭了扭身子,輕聲說:“不好意思了周總,他是我前夫?!?/p>
剛進辦公室,維修部小李就尾隨進來,向他報告CTP曬版設備更換的相關事宜。恰好昨天,和他一起喝茶的幾個湖南人提起過他們的CTP設備。周楚陽叫住剛要離開的小李,問:“之前我怎么沒聽說我們的曬版系統(tǒng)出問題?要是沒記錯的話,前年才換的吧!”
小李愣在那里,半晌才說,“其實也可以修,不過我覺得修過了也沒有多大意思,如果條件允許,新進一套會更好。”
“小李,你是哪里人?”周楚陽忽然問了一句。
“湖南邵陽的?!毙±钫f。
“昨天向我推銷曬版系統(tǒng)的那幾個人,想必你也認識吧?”周楚陽說這話的時候,不忍心看他。
“周總別誤會,我的意思是,設備不一定要換,能將就修好了用,就將就修好了用,我剛才要表達的意思是,條件允許的話,再新進一套?!?/p>
“那我直接告訴你,現(xiàn)在條件不允許,必須修好了用?!敝艹栒f,“也請你轉告你的老鄉(xiāng),哪天條件允許了,我自然會找他買曬版設備的?!?/p>
小李悻悻離去,關門的聲音很小,周楚陽卻仿佛聽到有什么東西猛烈地撞擊了一下。他暗自思忖,最近公司里總有些不良的現(xiàn)象發(fā)生,如果再這樣下去,這些不斷出現(xiàn)的小事有一天一定會升級成大事,再不加強內部管控,怕是要出問題。
正在心里合計著怎么整治公司內部問題,門又被敲響了。孫小雪低著頭走進來,遠遠站在班臺對面,不說一句話。
“到底怎么回事?”周楚陽問。
“對不起,周總,是我沒有處理好自己的家事,給您添麻煩了,要不,我還是離開公司吧!”
張阿姨的女兒孫小雪來公司半年了,業(yè)務能力很強,也特別能吃苦。讓周楚陽特別高興的是,孫小雪除了熟悉各種平面設計軟件,還很有美學思想,短短半年間,她設計的幾本大型畫冊讓客戶相當滿意,無論是板塊設置還是顏色搭配都非常大氣、得體,最主要的是,她的設計理念時尚、精準,充滿現(xiàn)代生活的審美元素。周楚陽經(jīng)常當著張阿姨夸孫小雪能干,張阿姨只是淡淡一笑,說,“這孩子命苦?。 ?/p>
周楚陽其實也不敢認真打量孫小雪,因為自孫小雪初來公司的那一天,他就對她有了好感。孫小雪個頭不高,但小巧,臉蛋很俊,眉宇間透出一絲古典的氣質。一身牛仔的孫小雪,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那么漂亮。因為孫小雪,周楚陽更是無比親近張阿姨,有時候,他會從張阿姨身上尋找母親的影子,非常奇怪的是,他老是覺得張阿姨有一副理想中的丈母娘的面相。經(jīng)常這樣想,就覺得張阿姨做的飯菜是那么可口,張阿姨熨的衣服是那么筆挺,張阿姨收拾的客廳是那么敞亮。
他對孫小雪說,“不要想多了,哪有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事情就開除員工的,再說,我也離不開你呀!”
孫小雪抬起頭看他,眼神中有那么一點詫異。周楚陽意識到剛才這話好像有點不嚴謹,便補充說:“是我們?!庇纸又f,“你們不是已經(jīng)離婚了嗎,他怎么又跑到公司找你來了?”
“我們家的事,一時半刻也講不清楚,我也不想再提他?!鳖D了頓,孫小雪又接著說,“來公司上班后,我確信我的選擇沒有錯,我找到了施展才華的地方,我和他,早就該結束了。”
“這樣就好,以后多留點意,他要是經(jīng)常喝醉后跑公司來找你,對你影響不好,別人也不敢喜歡你?!敝艹柡攘艘豢谒?/p>
“也許是吧!”孫小雪說,“他要是再來,我就報警?!?/p>
周楚陽的電話響了起來,是表弟蕭寒打來的,約他晚上在天景飯店見面。蕭寒說,“這么大的功勞,你得請我好好飽餐一頓?!?/p>
“吃吧吃吧,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敝艹枌ψ约旱倪@個表弟,歷來都很放縱。
下午,他們如約見面。蕭寒帶來了他的女朋友和另外一個女孩,三人早早訂了房間,點了滿桌子好菜,這些菜食,有十幾種是吃不完可以打包帶走的。最狠的是,蕭寒要了四瓶茅臺,每一瓶都打開,倒了一點在杯子里,然后擰緊了瓶口,準備飯后一并帶走。
“你是儲備冬糧吧,這么缺德的主意!”周楚陽往蕭寒的肩上掄了一拳。
“我說大母羊,別這么小氣行嗎?你身家上億,錢都找不到地方放了,還怕我吃一頓嗎?”說完向兩個女孩介紹,“這是我表哥,周楚陽,大老板,開印刷廠,沒事印印鈔票玩兒?!?/p>
“胡說八道!”周楚陽又掄起拳頭,但很快又放下了。笑著說,“我這弟弟不是正經(jīng)人,說話犯法,別相信他,但我是他表哥,這點沒錯?!?/p>
其中一個穿破洞牛仔的女孩,大約十七八歲,用眼睛瞅了瞅滿桌子上的酒菜,半張著嘴問他,“這頓飯,能消化嗎?”
“能消化,小菜一碟啊,你沒聽蕭寒說,我有的是錢嗎?”周楚陽笑著說。
“吃!”破洞牛仔女孩用手抓了一根羊腿,塞進嘴里,拿酒杯向三人示意:“干了,能嗎?”
但誰也沒干杯,都只是抿了一小口。周楚陽問蕭寒,“這兩個,誰是你女朋友?”
破洞牛仔女孩指了指另外一個女孩說,“當然是這二貨,難不成是我?”
“是你又怎么樣,難道我不配做你男朋友?”蕭寒大叫,“趙小滿你別欺人太甚,是你我還不要?!?/p>
“哼,我才不做你的女朋友哩,你那么窮?!壁w小滿看也不看他。
“你叫什么名字?”周楚陽面向蕭寒的女朋友。
“什么情況?一見面就查戶口?!?/p>
“沒什么啊,問問弟媳婦名字,很冒犯嗎?”
“切!稀罕!”女孩從桌上的煙盒里拿出一根煙點上,又抽出一根,遞給周楚陽說,“大表哥來一支?!?/p>
“抽我的吧!”周楚陽從包里翻出一包大重九。
“挺貴的吧!這么大的老板,把煙放在包里?!闭f完伸手過來,拿過周楚陽的包,嘩啦啦倒出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來,把里面的兩包煙全部順在桌上,用手將其他物件往周楚陽身邊一搟,說,“自己收拾去!”
“哎呀,這都是什么孩子??!”周楚陽有些招架不住。
“想要找到你的心上人,就得乖一點,伺候好我們,否則,我把蕭寒的嘴縫上?!闭f完用手捏了捏蕭寒的嘴。
“別鬧!”蕭寒顧不上兩個女孩鬧騰,只一心一意地吃東西,吃得嘴角流出了油。
周楚陽給他遞了一張餐巾紙,說,“可以講了吧?”
“還不到時候!”蕭寒沒看他,還在吃東西。
幾人就這樣坐在一張碩大的桌子旁吃東西,大概半個小時過后,蕭寒開始打飽嗝,拍了拍肚皮,對周楚陽嬉皮笑臉地說,“要是我?guī)湍阏业饺?,你準備怎么犒勞我??/p>
又是一拳。這一拳稍稍用了點力氣,蕭寒哎呦一聲。
兩個女孩互相推杯,大約是喝得有些醉了,全然不顧兩個男人的存在,只顧拿手機扮各種鬼臉自拍。
“你還記得蔣達蜀嗎?”蕭寒問周楚陽。
“記得,那個四川人?!敝艹栒f,“怎么提起他了?”
“這孫子是我的線人,他現(xiàn)在在東莞,昨天就是他打電話告訴我的?!?/p>
“但我不明白,他怎么也認識她?!敝艹栒f。
“我不是跟你說過幾年前我們和她見過面嗎?”
“都猴年馬月了,現(xiàn)在還記得!你倆不是合伙忽悠我吧,蔣達蜀這川娃子,歷來都不靠譜?!敝艹栍行┮苫?。
“別這樣行不行,大母羊,你都勞燕分飛了,還這么不相信兄弟,要不你自己找去?!笔捄执蛄艘粋€飽嗝。
周楚陽苦笑,說,“要相信你們也行,你得告訴我怎樣才能找到她?!?/p>
“那就不一定了,這孫子說,他在街上碰到她,還打了招呼,但就是沒有弄到她的住址。”喝了一口酒,又說,“不過他可以確定,她住在東莞,這是一條寶貴的線索?!?/p>
“你以為東莞是你家木桶溝,閉著眼睛都可以摸清每一塊土地的四至界限,你這不是胡扯嗎,我還有一條重要線索哩,她一定在這個世界上。”周楚陽沒好聲氣。
“你這樣說也還不一定,她如果死了,還算這個世界的人嗎?”蕭寒嬉皮笑臉地回了一句。
“不管了,反正你叫那川娃子留點意,要是下次再遇到,至少也得問個電話號碼?!闭f完拿起包,宣布散席。
旁邊兩個女孩不干了,都說,“這么大的老板,如此小氣,請頓飯也不帶完整的?!?/p>
“好吧好吧,你們快點整?!敝艹栍肿讼聛恚捕似鹁票?,朝兩個姑娘說,“走一個。”
“干杯,大表哥?!眱晒媚锒忌爝^酒杯來,與周楚陽碰了一下,咕咚一聲把酒喝了,望著周楚陽。
周楚陽也把酒吞了,抿了抿嘴,說,“好久沒喝酒了,我就到此為止吧!”
兩姑娘哪愿意放過周楚陽,你一杯我一杯,三兩下就把周楚陽放翻在椅子上,趙小滿索性坐到周楚陽懷里,說,“大表哥不行嘛,難怪你的女人要離開你?!?/p>
周楚陽推開她,說,“小姑娘哪知道其中原委,她有她的苦衷。”
“怕是你不行吧!”趙小滿一邊說,一邊把嘴巴湊近他的耳朵,輕聲說,“大表哥,要不要我?guī)湍阏{理調理?”說完輕輕咬了一下他的耳垂。
3
吳立春說,像你這么個情況,在溫州是可以混的了。怎么混呢?首先是要混出個人樣,不能光兜里有錢,不能成天只知道拿訂單、算利潤,錢倒是越來越多了,可人也就成機器了,沒有活著的證據(jù)。在周楚陽聽來,吳立春說的意思是,他沒有活得有聲有色。倒也是,在溫州這樣的地方,能掙到錢就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要是能在掙錢的過程中制造出一些悅耳的聲響,那肯定很好。換句話說,就是要會給自己找樂子。吳立春說的其次,是要學會奉獻。當然,奉獻一詞從吳立春的嘴里蹦出來,無疑是沒有分量的。周楚陽最清楚,吳立春就是一個十足的唯利是圖者,換做他有錢,也斷不會奉獻。吳立春還說了第三層意思,但周楚陽沒有認真聽,按他經(jīng)常對吳立春說的話,叫做“狗嘴里越來越吐不出象牙”,所以,周楚陽打斷他的話,說該怎么混就怎么混,找樂子的事,不刻意,說不定某天,樂子自然就上頭了。
他們仍然坐在“友意思”咖啡館,還是上次那個卡座。他們兩個人,先喝了咖啡,又叫了茶。周楚陽就坐在上次的那個座位,他一直盯著鄰座,但沒有人。今天不是周末,上這里來的人并不多,要不是吳立春攛掇著要約他出來“言傳身教”,他也就是坐在辦公室里處理一堆破事。按照吳立春的說法,像周楚陽這種情況,不通過生活來充電,想走遠也不大可能。周楚陽說,我已經(jīng)走得夠遠了,難不成還要到天涯海角去!
兩人有一茬無一茬地聊,聊著聊著就聊到了彭玉素身上。吳立春問,“前些日子聽說她出現(xiàn)了,你倆接上頭了嗎?”
“接什么頭啊,就是我表弟想吃一頓飯的事?!敝艹栃π?,想起那天蕭寒帶去的兩個不著邊際的姑娘,接著說,“我那表弟,快趕上你了?!闭f完又是一笑。
吳立春不和他爭論,只一個勁地攛掇他搞一個活動。什么活動呢?周楚陽問。公司十周年慶典,吳立春答。
還真別說,這個活動可以搞。周楚陽在心里盤算過,再過兩個月,公司就成立十周年了,應該熱鬧熱鬧。之前,他想過,十周年紀念日那一天,開一個員工大會,給各部門的優(yōu)秀員工頒一個獎,發(fā)個三兩千,鼓勵鼓勵。其他事項,他沒想過。經(jīng)吳立春這么一說,他倒是想把活動弄大一些,怎么弄呢?吳立春說,把新老客戶全部請來,把工商、稅務的請來,把在溫州有頭有臉的云南老鄉(xiāng)請來,開個座談會,致一個辭,請嘉賓們講講話,最后才請他們給優(yōu)秀員工頒獎。吳立春說,“必須要壯大外部生產力,必須要盡最大努力鞏固和提升營銷環(huán)境,建立起一條堅不可摧的生產戰(zhàn)線?!?/p>
這張狗嘴,偶爾吐出來的也有象牙。周楚陽想,這樣做也可以,一來可以加深與客戶之間的感情,二來可以借機和云南老鄉(xiāng)聚一聚。當即就表示同意,并問吳立春,“作為友情策劃,你有沒有什么要求?”
“要求自然有。”吳立春說,“上次在這個地方,你不是臨陣脫逃了嗎,我那兩個湖南朋友,你得重新認識一下。”
“可以可以,應該非常鄭重地認識一下,不過有言在先,他們的目的就是向我推銷曬版設備,眼下我還不需要,只能以后再說?!?/p>
“可以可以。”吳立春也學周楚陽的口氣,說,“更新?lián)Q代是一個公司保持旺盛生命力的必要保障,你哪天開竅了,就說一聲,人家在這個行業(yè)里也是比較專業(yè)的?!?/p>
就定下來了,公司十周年慶典活動定于9月22日下午三點舉行,需要提前張羅的事,主要是擬出一個特邀嘉賓名單,并向他們發(fā)出邀請函。兩人在茶幾上就基本把名單定了下來,最后吳立春說,“先暫定,我過后要是再想起什么人來,再征求你的意見?!?/p>
用了簡餐,兩人各回各家。路上,蕭寒打電話過來,說找人的事情又有新進展了。周楚陽問,是你和那兩個姑娘又有新進展了吧?蕭寒說,大母羊啊大母羊,我不要求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只是提醒你,別再一次與心愛的人擦肩而過。
“去你的吧!”周楚陽掛斷了電話。大約過了五分鐘,他接到一個來自東莞的電話,接通后,那頭用川普大聲地問:“是周總不是?”
一聽就知道是蔣達蜀。周楚陽說,“你個川娃子,別和我講普通話,我屬于三川半,聽得懂你的鳥語?!?/p>
那頭哈哈大笑,說,“周總有錢了,還和以前一樣不日沖,今天,我給你道個喜。”
“有什么喜可以道,你說說?!敝艹柟室庋b作蒙圈。
曾子懿 福溪系列之一 32cm×32cm 紙本水墨 2014年
“你的心上人,我打聽到了,她現(xiàn)在在東莞搞服裝設計,龜兒子,像是很有錢的樣子?!?/p>
“川娃子,你前些年成天說謊話,沒少騙我,這次不會是和我表弟串通了吧?”周楚陽使出開玩笑的口氣。
“騙你干啥子哦,我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蔣三兒了,大錢沒有,小錢也有幾個,犯不著騙人,念在多年前經(jīng)常占你小恩小惠的份上,該幫的忙還是要幫?!笔Y達蜀的川普越說越正宗,連周楚陽也聽出了鄉(xiāng)音。
“那你打算怎么幫我?”周楚陽問。
“那還不簡單?”蔣達蜀咳了兩聲,繼續(xù)說道:“這年頭,想要弄一個人的電話號碼,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電話有啥用!這些年來,他打聽到的彭玉素的電話號碼至少上百個,每一個電話號碼都像是中了魔咒般的荒誕,不是無人接聽就是打不出去,有時候,對方接通了,說一陣方言,根本不知道是在說什么。有一次,他打通了一個電話,那頭是女人的聲音,問她找誰,他說找彭玉素,那頭遲疑了一會兒,掛了。彭玉素根本不會接他的電話,根本不會見他,這就是兩人之間的冰山。這些年來,他到處打聽彭玉素的消息,最后的結果是,此人仿佛從世界上消失了,卻又仿佛無處不在。有時,他真想放下手里的所有事情,滿世界去找他,但他做不到,公司里六百多號員工,他不能不管。
“電話號碼這東西,經(jīng)不起推敲?!彼麑κY達蜀說。
那頭問:“你什么意思,難不成我整個沒用的電話號碼騙你?”
“不是這個意思?!彼f,“要是她愿意接我的電話,也用不著你了,你得幫我找到她,把地址發(fā)給我。”
“也倒是。”蔣達蜀說,“你這種情況很特殊,屬于故意走失,要展開游擊戰(zhàn),才能活捉陳咬金?!?/p>
“你這川娃子,說的都是些亂七八糟的事,嚴肅點。”兩人在電話里打起了哈哈,最后周楚陽說,“有什么情況直接向我報告,不用通過蕭寒這小子了?!?/p>
蔣達蜀說要得,周楚陽說謝謝。
回到家,看見張阿姨坐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周楚陽自己走進廚房,見菜也弄好,幾個用碗罩住的盤子里,盛著故鄉(xiāng)的味道。
他原本不想驚動張阿姨,躡手躡腳地把菜端到餐桌上,正要開始吃,張阿姨醒了,說,“還以為你不回來了,打你的電話,一直在通話中?!?/p>
周楚陽心情不錯,便說,“和一個故交說話,我托他幫我找一個人?!?/p>
“找到了嗎?”張阿姨問。
“有眉目了,這一次我感到希望十足?!敝艹栒f。
“這世界多大啊,找一個人談何容易!有的人,你永遠也找不到;有的人一直在你身邊,還不是和遠在天涯沒什么區(qū)別。隨遇而安吧,珍惜在你身邊的人。”張阿姨這么一說,讓周楚陽冷不丁一個寒顫。
4
9月22日,天氣晴朗,海邊的濕氣向遠方蒸發(fā),空氣中少了一絲魚腥味。吳立春早早就來到周楚陽的公司,和周楚陽一起商議今天的慶典活動。
之前,周楚陽為了省事,只計劃下午在九天飯店開會吃飯。吳立春不同意,說既然是公司慶典,讓嘉賓參觀參觀公司是應該的。吳立春說,把他們請來,讓他們去公司走走,權作視察,也好讓其中某些人過過官癮。周楚陽答應,馬上安排后勤中心,從打掃衛(wèi)生做起,把里里外外該侍弄的地方都考慮個周詳,就像辭舊迎新。吳立春又說,慶典要有個慶典的樣子,所有議程都必須嚴謹、得體,不能讓別人看笑話。
溫州的云南老鄉(xiāng)大多都認識吳立春,知道他是策展人。有一次周楚陽問吳立春,說自己老是弄不明白,一個“初本”生,在浙江混了幾年,境界就大幅提高了。吳立春說,本人天生才華橫溢,要不是當初老頭子逼他回家結婚傳宗接代,考個北大清華簡直沒有問題。周楚陽問,作為策展人,你有何種藝術方面的特長。吳立春說,老子的特長就是勤快,勤于說話,勤于跑腿,勤于奉獻。周楚陽說,佩服佩服,有機會請你策劃一次,也提高提高公司品味。
說是策展人,只不過是印在名片上的一個頭銜而已,連吳立春自己也不會相信。前些年在廣東,川娃子蔣達蜀曾說過,吳立春這個龜兒,憑三寸不爛之舌到處招搖撞騙,啥子策展人,叫社會活動家更好聽。吳立春不管別人怎么說,不管別人說得有多難聽,一向都置之不理。從廣東輾轉到浙江,仿佛找到了命運的歸宿,策展人的身份得到相當一部分人的認可,在浙江的云南老鄉(xiāng)都很愿意幫助他,他還真的策劃了幾次不大不小的展覽。當然,吳立春策劃的展覽都與藝術沾不上邊,他弄的幾個稍有影響的展覽,有“云赤酒業(yè)浙江品評會”“游子吟尖山繡娘針織浙江春暖”“千里龍頭山花椒夜話”等,大多是為云南企業(yè)開拓市場牽線搭橋,從中收取一定的“策展費”。策展費不多,屬于“友情贊助”,更多的收入來自臨時代理,在企業(yè)和經(jīng)銷商中間周旋,獲取短期勞務費。更多的時候,吳立春扮演的是一個“敲邊鼓”的角色,只要云南老鄉(xiāng)需要,他會隨時出現(xiàn)在他們身邊,幫忙張羅一些大大小小的活動,老鄉(xiāng)們也樂意解囊相贈,一年下來,吳立春能掙個四五十萬,就在自己租住的小區(qū)房大門外佃了個小門面,掛上“立春策展中心”的牌子,日子就過得洋洋得意了,黑色手包拎在手上,常年一件灰色單西,牛仔褲,運動鞋,走遍了溫州的大街小巷。
周楚陽的云嶺彩印有限公司的名字也是吳立春取的,在工商注冊時,居然沒有同名。其實也同名了,至少在云南有上百個叫“云嶺”的企業(yè),它們的存在都依賴于五花八門的各種前綴和后綴。周楚陽的“云嶺”,兩個字之間是有一個圓點的,圓點不必讀出來,在名片上也不必印出來,只要營業(yè)執(zhí)照上有就行了。
云嶺彩印成立于十年前,注冊資金二十萬。那時候,周楚陽只有一臺四色印刷機和幾臺普通膠印機,主要承印各種DM單、名片和包裝盒等簡單的印刷品。DM單和名片屬于拼版印刷,成本低,只要有客戶,就能掙到錢;包裝盒大多要求也不高,材料幾乎都是瓦楞紙,印完覆一層亮膜就行。當然,那時的周楚陽也不只是承印這些簡單的物件,如有高大上的印刷品,他也承接過來,轉給大廠印刷,自己從中賺一點。日子久了,客戶越來越多,印刷品質量也越來越高,周楚陽用自己的積蓄加上貸款,購置了一臺“海德堡”,重新在海埂區(qū)租了一個足有五千平米的廠房,自己開啟了六色印刷的新征程,生意一度好得忙不過來,錢就像流水一樣鉆進了他的腰包。
云嶺彩印經(jīng)過十年的歷練,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溫州有名的彩印公司了。五年前,周楚陽也自己購置了CTP曬版系統(tǒng),徹底告別了菲林膠片和硫酸紙曬版,印刷質量躍上了一個新臺階,客戶有的是,公司一下子壯大了起來,彩印車間、膠印車間、包裝車間、覆膜車間一應俱全,與此同時,周楚陽加大了人員擴充,把大量閑置的云南老鄉(xiāng)招到公司里去,讓他們從后勤干起,從保安干起,一步一步過度到車間里去。近三年來,云嶺彩印公司擴招了三四百人,公司員工達六百之眾,每年營業(yè)額七八千萬,純利潤至少也有兩千多萬,周楚陽一下子成為云南人在浙江創(chuàng)業(yè)成功的典范。
作為策展人的吳立春,這幾年也幫了周楚陽不少的忙,他的每一個展覽,都會為周楚陽帶來很多生意,從展覽宣傳到企業(yè)運營,從各種宣傳單、名片到畫冊、包裝盒等高檔紙質消費品,每個企業(yè)都會花上兩三百萬,讓云嶺彩印的營業(yè)額直往上增長。當然,吳立春也從中取利不少,按他的話說,這叫共贏。
已經(jīng)成為溫州印刷行業(yè)佼佼者的周楚陽,在獲得滿身成就感的同時,也是滿身傷疤。離開故鄉(xiāng)云南近二十年,他經(jīng)歷的世事足可以寫成上百萬字的苦難史。周楚陽有時候不愿意去想,有時候是不敢去想。眼下,吳立春攛掇他搞公司十年慶典,一下子勾起了他對艱難過往的回憶,昨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竟一眼未合,今早起來,兩眼通紅,走道也輕飄飄的,心里自是五味雜陳。
“周總又開始憶苦思甜了!”吳立春沒有敲門,徑直闖入周楚陽的辦公室。
“哪有時間憶苦思甜,我這是觸景生情?!敝艹栆恍?。
“先別生情?!眳橇⒋赫f,“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什么消息?”周楚陽有些興奮。
“看你那沒出息的樣子!”吳立春說,“你以為是你日思夜想的那個人?”
當然不是。周楚陽知道,吳立春對他找人的事不感興趣,自己只是下意識的條件反射罷了。
“杭州印刷界的大佬,整個浙江的印刷行業(yè)協(xié)會會長陳川給你發(fā)來賀電,并安排協(xié)會副秘書長張濤親臨云嶺彩印指導,這是不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吳立春食指彎曲,用指節(jié)敲了敲周楚陽的班臺臺面。
“算是吧!”周楚陽心不在焉。
喝了些茶,兩人一同去九天飯店看慶典籌備情況。在路上,吳立春問周楚陽,“公司新晉平面設計師孫小雪,你準備如何培養(yǎng)?”
“什么意思?”周楚陽撥弄著方向盤,沒看他。
“哪知道你什么意思!”吳立春說,“云南老鄉(xiāng)都在說,周總對這姑娘有意思,這回你應該忘記故人了吧!”
“瞎說!她是何清明的親戚,學計算機的,在公司有望成為業(yè)務骨干?!?/p>
“是應該從骨干開始干,不過我聽說,她母親已入主周府?!?/p>
“哪來那么多廢話!不就是一個阿姨嗎,幫我做做飯而已,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周楚陽正要說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他忍住了,他覺得自己還真的有點喜歡這個孫小雪。
孫小雪不僅在業(yè)務上是一把好手,人也很漂亮,最主要的是,孫小雪的一雙眼睛看周楚陽的時候,充滿著鄉(xiāng)愁一樣的溫情。說來也奇怪,周楚陽甚至從孫小雪的眼睛里看到了彭玉素的影子,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寫滿了不為人知的故事。
到了酒店,兩人從會議室桌椅設置到餐飲準備諸方面都檢查了一遍,確定準備工作做得相當充分,也就放了心。回到公司,剛進大門,又聽見有人嚷嚷。
還是那個醉酒的男子。兩個保安拖著他,一人提一只手。男子的身體懸空掛著,蕩秋千一樣前后擺動。男子罵罵咧咧,看見周楚陽進來,就住了嘴,只顧使勁地掙扎。
“又來找你老婆了?”周楚陽問。
“明知故問!”男子被保安放在地上,慢慢站起身來。
“不是離婚了嗎?”周楚陽問。
“離婚了又怎么樣?她一輩子都是我的老婆?!蹦凶舆吙捱呎f,“都是我不好,喝了酒,一時犯糊涂,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字?!?/p>
“離婚了就不是你老婆了!”旁邊那個來自云南的保安說。
周楚陽瞥了他一眼,正色道:“別亂說話?!鞭D而問男子,“你每次來找你老婆,為什么都要喝得爛醉?”
“是她拋棄了我,是她嫌我沒出息,是她想攀高枝,讓我傷心。”男子又抹了一把眼淚。
“真沒出息?!敝艹栒f,“別在這里鬧騰了,你越是這樣,她永遠不會見你,我勸你趕緊離開這里,否則我就報警了?!?/p>
兩個保安幾經(jīng)周折才把男子弄出大廳,推搡著他過了馬路。男子邊走邊罵,不住地回頭看,好大半天才消失在馬路盡頭。
周楚陽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覺得這似乎是孫小雪人生中的一個悲劇。他想,孫小雪那么漂亮,那么優(yōu)秀,竟然嫁給了這么一個男人,有那么一段讓人不齒的婚姻。他還想,這是不是一場陰謀呢?孫小雪到公司來上班,到底有什么企圖,是不是就像他男人所說的,想攀上他周楚陽這根高枝?從孫小雪看他的眼神來判斷,她對他是有好感的。轉念一想,這算個屁,像他這樣的男人,在溫州這樣的地方打拼出了名堂,算是成功人士了,像孫小雪這樣看他的女人有的是,就連他的好多女客戶,和他說話的時候都是這種眼神,有的甚至邊說話邊把身子往他懷里靠,有的邊靠邊用拇指戳他的手心,何況像孫小雪這樣的離婚女子……越想越覺得荒誕,越想越覺得自己變得很復雜,很沒有意思,后來,他想到了孫小雪的母親張阿姨。
張阿姨年近六十,卻還是一個精神矍鑠的女人。周楚陽每天都看見張阿姨在廚房里撥弄鍋瓢碗盞,每天都看見張阿姨在客廳里轉來轉去,像他的母親一樣生動,像他的母親一樣溫和地待他。吃飯的時候,張阿姨總是坐在旁邊,用筷子輕輕地為他夾菜。周楚陽問,“阿姨,你為什么不認真吃飯,老是把菜往我碗里送?!睆埌⒁绦πΓf,“我看你那么專注地吃飯,看著看著就飽了。”張阿姨還說,“你吃飯認真得像做事,可以看出來你吃過不少苦。”
周楚陽想,張阿姨那么大的歲數(shù)了,還那么漂亮,那么精神,家庭條件肯定不一般,為什么會到他家里來當阿姨呢?周楚陽給財務何清明打電話,問張阿姨什么來頭。
“之前就是一個閑在家里的老太太,吃得飽穿得暖,本可以將就著學學養(yǎng)尊處優(yōu),后來不是臨危受命,專職給你做飯了嗎?”何清明說,“后來的事,你比我更清楚,是快要升級成你岳母了吧?”
何清明說完哈哈大笑。周楚陽說,“別扯,我想知道,這個阿姨之前是做什么的?!?/p>
“這我就不清楚了,我和她也只是一般交往,之前也沒有聽她說過,你知道的,問多了不禮貌?!?/p>
周楚陽掛了電話,吳立春的電話就打了過來,說杭州來的客人已經(jīng)在酒店住下了,讓她安排好事情,中午一起陪他吃飯。
下樓遇到孫小雪,一個人站在大廳里發(fā)呆,就走過去,問她,“你沒事吧!”
“沒事,習慣了?!睂O小雪給他一個微笑,說,“命運多舛啊,這輩子攤上這么一個前夫,叫人沒齒難忘。”
“豈止是沒齒難忘!”周楚陽說,“別放在心上?!?/p>
“謝謝您?!睂O小雪擺了擺手說,“余生請多關照!”
5
兩點鐘,慶典如期舉行。第一項議程,嘉賓們參觀云嶺彩印公司。
云嶺彩印公司的辦公區(qū)和廠房同在一個院子里。十年前,這個院子是一個叫“金竹”的造紙廠,因溫州政府對地方涉污企業(yè)進行大整治,半數(shù)以上紙廠因為污染嚴重紛紛關停,金竹也不例外。紙廠倒閉后,廠區(qū)被周楚陽租過來做印刷。院子很大,標準的四合院,現(xiàn)在臨街的那一座房子,被周楚陽改造成四層樓房,屬辦公區(qū),財務、設計、后勤、技術服務等部門都在這座樓房里;其余三座房子,均是一層大開間鋼架簡易構造,里面是不同的生產車間。十年前,海埂還屬于郊區(qū),很安靜,工人們大多住在廠里,現(xiàn)在不同了,百米寬的大街延伸到這里,剛好與公司擦肩而過。有關部門給周楚陽遞過話,說趕緊找地方,盡早搬走,要不了幾年,這廠子怕要被改造掉。周楚陽心里有數(shù),公司這樣的發(fā)展勢頭,這個地方已難承重,是必須要搬的,自己也托朋友幫忙尋地方,待時機成熟,再次擴大門庭。
參加十年慶典活動的嘉賓除了云嶺公司的新老客戶,工商、稅務、銀行等部門也派了人過來。當然,來得最多的,是周楚陽的云南老鄉(xiāng)們,他們有的在溫州經(jīng)營云南農特產品,有的經(jīng)營工地,有的經(jīng)營餐飲,各種營生,五花八門,卻不見得都如魚得水,不見得都像周楚陽這樣混得風生水起。周楚陽邀請的云南老鄉(xiāng)中,除了自己在溫州創(chuàng)業(yè)的,還有在各種工廠里打工的。在溫州的云南老鄉(xiāng)很多,單就來自周楚陽老家南廣的就有上萬之眾,他們大多分布在郊區(qū)的皮革廠、五金廠、海產品深加工廠、水晶廠等生產一線,有小部分在市區(qū)的餐館、KTV、洗浴中心等場所從事服務活動,像一群潛伏在異鄉(xiāng)的標點符號,偶爾竄出封面來曬曬太陽。參加周楚陽公司慶典活動的,大多和他有一定的交情,不是曾在一起打拼過,就是在一起喝過燒酒吃過飯,反正他們一見面,都會互相叫出對方的綽號,就算后來周楚陽發(fā)達了,人們還是習慣地稱他為“大母羊”。
在周楚陽的引導下,人們從辦公區(qū)到生產車間,邊看邊聽周楚陽介紹公司發(fā)展歷程、生產經(jīng)營現(xiàn)狀及未來的發(fā)展規(guī)劃。他們走過一臺臺正在嘩嘩流淌著銅版紙的彩印機和正在咔咔切割著膠裝書本的切紙機,走過搖頭晃腦作業(yè)的包裝機床和覆膜、燙金作業(yè)區(qū),看見流水線上的工人和產品渾然一體,不禁在內心發(fā)出由衷的贊嘆。那些在溫州打工的南廣老鄉(xiāng),早就知道周楚陽的公司搞大了,但今天還是第一次見到有多大,所以,當周楚陽的表弟蕭寒拿著自拍桿經(jīng)過的時候,就被和他同村的朱立冬一把拽住,對他說,“大母羊祖上冒青煙了,你看看,這些機子,印的都是錢啊!”
“可不是嗎!”蕭寒沒個正經(jīng)地說,“他一年的錢分我一半,我可以睡完整個龍灣區(qū)的姑娘?!?/p>
他的身后跟著趙小滿和被他稱為女朋友的那個姑娘,兩人無精打采,面對那些相當于印鈔票的機器也全然無動于衷。
朱立冬說,“蕭寒理想夠遠大,放眼整個龍灣區(qū),不過我就想問問,你屁股后頭這兩貨你有沒有搞定?”
“當然了,老子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轉過身來,自拍桿對了自己的臉,正欲拍攝,被那姑娘狠狠地踢了一腳。
“蕭寒你個賤貨!”轉而一臉嫵媚地貼到他胸上,在他耳朵上陰陽怪氣地說,“你窮得只剩下表哥了?!?/p>
趙小滿也湊過臉來,咬他的另一只耳朵,略做正經(jīng)地問,“今晚要不要一醉方休?”
“休就休,誰怕誰!”蕭寒說。
參觀完畢,眾人分組爬上等候在公司門外的三輛大巴車,一起去九天飯店。入會議室坐定后,吳立春清了清嗓子,說會議馬上開始,請相關領導和嘉賓到主席臺就座。
主席臺上擺了八個桌簽,分別是浙江印刷行業(yè)協(xié)會特派代表、周楚陽、吳立春和工商、稅務、銀行方面的參會代表以及兩個南廣老鄉(xiāng),其余人等均坐在臺下。吳立春又清了清嗓子,開始主持會議。吳立春說,“今天,承蒙各位屈尊光臨,一起見證云嶺彩印公司的十年成長足跡,一起規(guī)劃公司美好的未來?!痹捯粑绰?,底下就有人笑出聲來。
眾人扭頭回望,見蕭寒正與兩個姑娘在座位上打鬧,兩個姑娘一左一右夾住蕭寒的胳膊,都把另一只手伸到他的咯吱窩里使勁撓癢,蕭寒笑得眼淚都滾了出來。
見會場里只剩下自己的笑聲,蕭寒立即喝住她們,說,“別鬧,開會哩!”
“開你個頭!”兩人同時放開蕭寒,埋頭在桌子里。吳立春繼續(xù)主持會議。
按照事先設定的議程,在會上,周楚陽向大家致了歡迎詞,系統(tǒng)地介紹了公司的發(fā)展現(xiàn)狀和下步發(fā)展目標,號召所有在溫州打拼的云南老鄉(xiāng)發(fā)揚艱苦奮斗的精神,一起把事業(yè)搞上去。來自印刷行業(yè)協(xié)會、工商、銀行和稅務的代表也作了簡短的發(fā)言,主席臺上的兩位南廣人也分別對周楚陽印刷事業(yè)的蒸蒸日上表示了祝賀,當場表態(tài)說如果周總有一天能用上他們,一定會盡綿薄之力。在慶典上,公司各部門、各車間代表也發(fā)了言,都是些簡短的表態(tài)式口號。最后,公司表彰了各部門的優(yōu)秀員工和生產標兵,主席臺上的嘉賓為它們頒了獎。
吃飯時,人走了一半,那些來自老家南廣的打工者,有些是在服務行業(yè)上班的,得趕著點兒回去。周楚陽吩咐后勤上給他們每人拿一條云南香煙和老家南廣的茶母茶,并告訴他們,“雖然我們好久不在一起吃一頓飯,但你們抽著老家的香煙,喝著老家的茶,就能感覺咱們在一起了,以后有什么困難,一定記得來找我?!?/p>
晚宴照例是吳立春主持,照例是周楚陽致辭開酒。席間眾人談笑風生,說些與老家有關的事,酒也就喝得不少。周楚陽挨桌挨個敬酒,與每個人都喝一點,敬到某個交情稍久一點的,也干杯,幾桌下來,身子晃得不行,說話時舌頭也大了。
公司里,除了周楚陽,還有各部門負責人和車間班組長、個別部門的員工代表參加宴席,這其中就有孫小雪。
孫小雪是何清明硬拉著進來的。何清明說,“你是設計部的一桿旗幟,將來前途無量,今天必須幫助周總伺候好客人,也要盡力讓周總高興?!?/p>
這話是何清明敬周楚陽酒的時候再次復述的。何清明對周楚陽說,“沒經(jīng)得周總同意,我把孫小雪叫來了?!?/p>
“來就來了,應該的嘛!”周楚陽說。
孫小雪也挨桌挨個敬酒,但她沒真喝,經(jīng)過每個人的時候,都只是抿一小口。輪到敬周楚陽時,周楚陽已經(jīng)喝得不少,于是擺擺手說,“自家人,不喝了?!?/p>
“哪行呢?”一旁的何清明插嘴說,“小雪能到這個公司里來工作,并迅速成為業(yè)務骨干,少不了周總的提拔,眼下雖然是一家人,該喝的酒也還是要喝,咱們浙江人雖說喝起酒來沒云南人那么豪爽,但感情到位了,也是能醉的?!?/p>
“瞧你說的都是些什么廢話!”周楚陽端起杯子來,大半杯酒一飲而盡。
孫小雪在何清明的監(jiān)督下也把杯子清空,又為周楚陽續(xù)了一杯,自己也斟滿,敬了與周楚陽同桌的嘉賓和幾個云南人。這一巡下來,孫小雪也喝了不少,與每個人碰杯時,都會吞下小半杯酒,一桌子喝完,臉上就泛起了紅暈。
何清明也看似喝了不少酒,他坐在吳立春的旁邊,看見孫小雪敬酒結束正要離開,又喝住她,擺手讓她過來,加個椅子坐到周楚陽身邊,說,“周總今天酒有點多了,你要照顧著點。”
又喝了幾杯,晚宴方才結束。周楚陽從椅子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與眾人道別。又絮叨了好一陣,人們才散盡,宴會廳里只剩下他和孫小雪。
“我送你回家吧!”他對孫小雪說。
“你怎么送?喝了酒是不能開車的?!睂O小雪說。
周楚陽拿出電話準備叫后勤服務部的小陳司機過來,被孫小雪制止了。孫小雪說,“還是我叫個車送你回去吧,順便去接我媽?!?/p>
即便周楚陽不回家吃飯,孫小雪的母親張阿姨也會堅守崗位,不做飯的時候,就打掃衛(wèi)生,周楚陽的家里,因為有張阿姨照料,總是很干凈,很整潔。
兩人下樓出了酒店大門,看見蕭寒和兩個姑娘坐在臺階上大聲吵吵,趙小滿和那個被稱為是蕭寒女朋友的姑娘,一人薅起了蕭寒一綹頭發(fā),蕭寒疼得嗷嗷直叫。
周楚陽感覺酒力在加速發(fā)酵,身子更加控制不住,本來想走過去給蕭寒一腳,卻差點倒在孫小雪懷里。
“還沒,瘋完?”周楚陽費勁地說了一句話。
蕭寒一看是自己表哥,馬上站起來,說,“我們在計算你一天能掙多少錢?!?/p>
“你算個屁!”周楚陽說,“你,你也懂?”
那個被稱為蕭寒女朋友的姑娘湊過來說,“你才算個屁!”
周楚陽想從喉嚨里擠出一句話來回擊她,卻始終擠不出來,半晌才說,“蕭寒的女朋友,我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p>
“就不告訴你?!惫媚镎f。
“就不告訴你?!壁w小滿也說。
“不告訴就不告訴,有什么大不了的?!敝艹栒f。
兩姑娘發(fā)瘋似的跑過來拽住周楚陽的衣服,每人一只手用力地抓他的咯吱窩,他差點因為一掙扎就嘔出一口酒來。
孫小雪忙從包里拿出一疊紙,遞到周楚陽手上,說,“小朋友們不知輕重,你怕是招架不住!”說完笑了起來。
“你叫什么名字?”周楚陽又問那姑娘。
姑娘癟了癟嘴,說,“你就叫我路人甲乙丙丁?!?/p>
孫小雪扶著周楚陽往前走,去人行道邊上叫車,蕭寒又追過來,說,“大母羊,人還要不要找?”
“什么人?”周楚陽問。
“哦,我想不必了。”蕭寒說。
二人回到家,進了屋,才知道張阿姨已經(jīng)獨自走了。周楚陽被孫小雪費勁地挪到沙發(fā)上,枕著靠背就睡了過去。
孫小雪浸了熱毛巾,敷在周楚陽的額頭上,也挨著他在沙發(fā)上坐下來,拿出手機,似看非看。
周楚陽于迷迷糊糊中說起了話,“能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嗎?”
“你問誰?”孫小雪用小指的指甲刮了刮周楚陽的下嘴唇。
他睜開眼睛看了孫小雪一眼,又閉上,說,“我問你啊!”
“我叫孫小雪?!彼f。
“孫小雪,請問你尊姓大名?”周楚陽在迷糊中笑出了聲。
“我叫孫小雪?!睂O小雪又用指甲刮了一下他的下嘴唇。
周楚陽又睜了一下眼睛,旋即又閉上,他緊閉的雙唇間擠出了一句話,像是腹語?!皩O小雪,請問你貴姓?”
“你故意的?!彼窀窀竦匦?,使勁捶了一下他的肩膀,說,“免貴姓張?!?/p>
“這就對了嘛,張小雪。”
兩人一問一答,答非所問,間有孫小雪格格格的笑聲,有周楚陽肩膀被拍得啪啪作響的聲音。周楚陽的客廳里從來沒有這么熱鬧過,這個晚上,盡管只有他和孫小雪兩個人,卻顯得非常喜慶、溫暖,甚至有些浪漫。
6
第二天一早醒來,周楚陽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覺得很奇怪,明明昨晚是靠在沙發(fā)上睡覺的,怎么就跑床上來了。雖然昨晚是多喝了一些酒,但還不至于什么都記不起來,特別是和孫小雪之間的玩笑話,他記得最清楚。這樣一想,就覺得有些害怕,心里思忖自己是不是對孫小雪做了什么。趕緊準備穿衣下床,才發(fā)現(xiàn)衣服根本沒有脫,連襪子都還套在腳上。他往各個房間里瞅了瞅,沒有人,心想,孫小雪大概昨晚就走了。這女人真是厲害,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弄到床上,還沒把他弄醒。轉而一想,昨天喝了那么多酒,一旦睡死過去,被人割了腎也不奇怪。他于是掏出手機,準備給孫小雪打電話,翻了翻電話薄,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存過孫小雪的號碼,于是,他打給張阿姨。
電話提示關機,索性就不打了。他想,不如先到公司里去,當面對孫小雪說聲感謝。趕到公司大門口,剛要進門,就被趙小滿和那個叫路人甲乙丙丁的姑娘截住了。
兩人排成一堵墻,雙手叉腰,嬉皮笑臉地說,“昨晚你酒醉后干的事情,還記得嗎?”
他手心直冒冷汗,心想,昨晚上自己是不是真的干了什么。
兩姑娘看出了他的窘迫,放肆地笑出聲來,把他逼到院子里,才一人一手拉住他,找一個稀有人看見的角落說話。
最先開口的是趙小滿。趙小滿說,“表哥,今天能不能請我們吃飯,有重要的事情告訴你?!?/p>
“你們能有什么重要的事?”周楚陽說,“別鬧。”
那個叫路人甲乙丙丁的姑娘拍了一下他的手,說,“你小看人嗎?告訴你,你要是不請我們吃飯,一定會后悔的?!?/p>
他想起蕭寒來,他覺得她們所說的事情肯定與尋找彭玉素有關,莫不是彭玉素有什么消息了,或者說,蕭寒這兔崽子又要以尋找彭玉素為借口在他身上勒索一頓美餐。
他說,“如果是關于我尋找人的事,就免談了,你們沒那個本事,我找了十幾年都沒有找到,就憑你幾個小破孩兒!”
“不是你找誰的事?!壁w小滿說,“但我們相信,你很快會遇上一個大麻煩,有可能你自己搞不定的。”
“我能有什么大麻煩?”周楚陽一臉嚴肅地看著趙小滿。
“你看看,我都說了你還不信,你面如土色,印堂發(fā)黑,你不倒霉誰倒霉?”趙小滿說。
“你才倒霉!”周楚陽沒好聲氣。他擺脫兩人的夾擊,往公司大門走去,這時他聽到趙小滿大聲說,“你要是真的遇到什么事了,記得通知你表弟哦?!?/p>
他本想先去設計部,不想在樓梯拐角處遇到了維修部的小李。小李似乎很尷尬,一時說不出話來。
“怎么了?”他問。
“我把他們領到你辦公室門口去了,我也是沒辦法,是他們逼我的?!毙±罱Y結巴巴地說。
“他們是誰?”周楚陽問。
“能有誰?還不是我那兩個老鄉(xiāng)?!毙±钫f。
“來就來了,有啥大不了的,不就是推銷曬版設備嗎!”周楚陽說。
果然遠遠就看見那兩個穿西裝的男人在他辦公室門口踱著步,看見他過來,遠遠地彎了一下腰,像是鞠躬的樣子。其中一個說,“哎呀真是不禮貌,一大早跑公司里來堵周總?!?/p>
他打開門,招呼兩人坐下,遞了煙,又出來叫后勤人員為兩人泡茶。
其中身材略胖的一個湖南人從包里拿出兩個鼓鼓的信封遞給周楚陽,說,“云嶺公司十年慶典,雖然周總略有見外,沒請我們,但我們也厚著臉來補一補禮數(shù),小小意思不成敬意?!?/p>
“這是哪里的話!”,周楚陽推開他的手,笑著說,“實在是不好意思,之前吳策劃的名單里也有你們,我說你們忙,耽擱不起這個時間,就刪掉了,我向二位表示抱歉?!?/p>
周楚陽說完勉強笑了兩聲,接著說,“搞慶典完全是找個借口讓朋友們過來坐坐,沒有收禮金這個環(huán)節(jié),心意我領了,錢還煩請二位裝進自己的包?!?/p>
“知道周總有底子,但一碼歸一碼,這錢是我們兄弟兩的一點心意,討個彩頭,周總要是不收,我們會難過的?!?/p>
“那就別難過了,今天下午要是有空,咱們找個地方小聚,叫上吳立春,我做東,權當給二位陪個不是。”周楚陽說,“錢雖然是討彩頭的最佳工具,但最好的彩頭莫過于一醉方休,你們說是不是?”
二人很高興,當即表示同意,說待會兒回到賓館,提幾瓶老家的好酒助興。于是喝了幾口茶,就向周楚陽道別了。
處理完手里的瑣事,將近午飯時分,周楚陽才記得去找孫小雪。到了設計部,看見平時孫小雪坐的那個位置空著,人根本就不在。問旁邊的小姑娘,“孫小雪今天沒來嗎?”
小姑娘說,“孫姐今天沒來,我還等著她幫我看看這個包裝盒的設計哩?!?/p>
“知道她為什么沒來嗎?”周楚陽問。
“不知道?!毙」媚镎f,“要不我問問我們主任?!?/p>
設計部主任恰好經(jīng)過,她對周楚陽說,“孫小雪今天沒有向我請過假,我打了她的電話,關機了?!?/p>
周楚陽說,“不要緊,也許是遇到什么特殊事情了,她應該會主動聯(lián)系你們的。”又吩咐員工們趕緊去食堂吃飯,吃完飯中午稍事休息后接著忙事,這段時間排隊的客戶多,該加班的時候要加班。
從設計部出來,周楚陽越想越不對勁:孫小雪和張阿姨兩人都關機,不會是真的遇到什么麻煩事了吧。他想,孫小雪昨天晚上是深更半夜才離開他家的,會不會在路上出了意外?應該不會。他自己回答了自己的疑問。那么,是不是昨天晚上自己對她做了什么不該做的事?應該也不會。他又回答了自己的疑問。他又拿出手機,再次撥了張阿姨的電話。
那頭提示:你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真不敢相信,越是懷疑,事情越往這個方向發(fā)展。要是兩人都出了意外,他周楚陽豈不是要負一定的責任!嚴格地說,母女兩都是他的員工,雖然張阿姨只是個保姆,沒簽協(xié)議,也沒為她買保險,但她在他家里做事,這是抹不掉的事實。當然,他可以不去想這些,他覺得,自己好像在無意之中走丟了兩個親人。
這時,他突然想起何清明,于是趕緊掏出電話,撥了何清明的號碼,可不巧的是,何清明也關機了。
突然意識到很不對勁,突然覺得好像真的發(fā)生了什么事,突然有巨大的惶恐襲來。
他打電話給吳立春,讓他飛快跑過來,有要事商議。半小時后,吳立春出現(xiàn)在他的辦公室里。
“情花中毒了吧!”吳立春嬉皮笑臉。
“沒那么嚴重,但已經(jīng)誤入情花谷。”周楚陽說。
兩人商議了良久,也找不到什么辦法,最后吳立春建議報警。
“公司財務和設計人員一起失蹤,這算不算一個特大新聞?”吳立春問。
周楚陽這時才反應過來,應該查一查財務平臺,于是打電話給銀行的朋友,讓他們看看公司賬目上有沒有交易記錄。
銀行很快就回了電話,說今天九點十分,云嶺彩印公司的對公賬戶“提取備用金”支出二百萬,錢是轉到周楚陽的個人戶頭上的。
“怎么會?”周楚陽說,“我沒有收到短信提示?。 ?/p>
“再看看吧,或許讓人刪了?!便y行的朋友說,“我建議周總還是趕快報警。”
他剛掛了電話,吳立春就說,“咱們報警吧!”
周楚陽遲疑了一會,說,“暫時先別忙,也許還有余地?!彼笾轮懒耸窃趺椿厥拢谑橇⒓磽芡吮淼苁捄碾娫?。
“大母羊這時候才蘇醒過來嗎,我可是等得不耐煩了?!笔捄f。
“你知道我會有事?”周楚陽問。
“當然了,我窮得只剩下表哥了,你這棵搖錢樹,我得倍加呵護,所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到底怎么回事?”周楚陽很焦急,“你得趕緊啊,否則就真的無法彌補了?!?/p>
“看來我必須告訴你了?!笔捄崃艘粋€要求,“要不晚上請我們搓一頓!”
“撐死你都行,趕緊說。”周楚陽恨不得在電話里撬開他的嘴。
“昨晚你回去的時候,是不是那個叫孫小雪的女人扶你上的車?”蕭寒反問周楚陽。
“是啊,她有什么問題嗎?”周楚陽說。
“問題大了。”蕭寒說,“你上車的時候,他和馬路對面的一個男人打了個奇怪的手勢?!?/p>
“那個男人是誰,你認識嗎?”
“我哪知道他是誰,又不是我看見的,是趙小滿和我女朋友正好看見了?!?/p>
“打個手勢又能說明什么?”
“肯定不能說明什么,但是你剛走,對面那個男人也上了一輛出租車,轉了個彎過來,沿著你回家的方向去了?!?/p>
周楚陽還是沒有從蕭寒的口中得到什么有用的線索,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肯定的是,孫小雪母女和何清明共同卷走了他二百萬。
周楚陽對吳立春說,“二百萬雖然不是小數(shù)目,但報警的事,還是容我想想?!?/p>
吳立春不知道周楚陽為什么在這個時候選擇先想想,他說,“要是再遲疑,錢就真的拿不回來了。”
“你以為現(xiàn)在能拿回來嗎?”他反問吳立春。
“看來,咱們真的應該好好搓一頓了?!彼麑橇⒋赫f,“你打電話給那兩個湖南人,讓他們帶上好酒,地點還是九天,時間能提前盡量提前?!?/p>
他又給蕭寒打電話,說,“告訴兩位可愛的姑娘,今晚撐死你們?!?/p>
7
“孫小雪,請問你是什么雪?”昨天晚上,他這樣問自己的員工——保姆張阿姨的女兒孫小雪。
“我是小雪。”她俯下身子,用嘴唇在他臉上戳了一下。待她重又坐起身子的時候,看見酒意朦朧的周楚陽用手在臉上揩了一下。
“孫小雪,你是多大的雪?”
“我是很小很小的雪?!?/p>
……
周楚陽一邊開車,一邊想起昨晚上的事情,竟然笑出了聲來。唉,要是在二十年前,要是也有這么一個浪漫的夜晚,劇情絕不會這樣發(fā)展的。老實說,他昨天晚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和這個叫孫小雪的女人說話,是想試試自己能不能將這個人代替自己尋找了十五年的彭玉素。
不可能的。就算她今天早上不消失,也絕不可能。他告誡自己,不能前功盡棄,不能忘了初心。于是,他找到了在心里徹底血洗孫小雪的理由:這個人和我非親非故,這個人我從未愛上過,憑什么要原諒她?
但他又想到張阿姨。這個像媽媽一樣慈祥的女人,這個老都老了還風韻猶存的女人,來家里的這段時間,一直用一種非常優(yōu)雅非常簡潔的方式為他做飯,一直用一種非常溫柔、非常體貼的眼神看著他吃東西,一直非常準確、非常得體地用云南高原上的粗糧帶給他無盡的鄉(xiāng)愁,他實在狠不下心去痛恨她,就算她們母女倆合起火來欺騙他,他也忘不了她坐在沙發(fā)上打盹的樣子,忘不了她聚精會神地看他玩手機、偶爾說一兩句話的樣子,更忘不了她每天出門時反復叮囑他夜晚少出門、出門記得關窗子關門的恰到好處的嘮叨母親的樣子。他最后決定,今天晚上,他要喝一頓大酒,回到家里痛哭一場,以此祭奠他與張阿姨和孫小雪之間的交情。
但他卻無心吞下一口酒,那晶瑩的液體流淌至喉頭,竟如同刀子,刺得心頭疼痛難忍。兩個湖南人輪番給他敬酒,他都只是略表意思。喝到最后,趙小滿和那個叫路人甲乙丙丁的姑娘實在看不下去了,每人搶了他一杯酒,當著他的面豪飲下去。
曾子懿 蘭溪古村 41cm×41cm 紙本水墨 2014年
兩個湖南人把自己灌得滿臉通紅,見周楚陽不在狀態(tài),就與蕭寒和兩個姑娘神吹海侃胡說八道,講些過時的人間段子,她們哪聽得下去,只顧叫“老板喝酒”,一杯一杯倒進喉嚨,直到酒足飯飽,準備離席。
兩姑娘叫服務員拿快餐盒打包,被周楚陽制止了,說,“打什么包,以后天天請你們?!?/p>
兩人又撲倒周楚陽身上,一人咬了一只耳朵不放,直痛得周楚陽大聲叫“姑奶奶嘴下留人”方才停下。
蕭寒問,“飯也吃了,酒也喝了,大母羊有什么吩咐?”
“沒有吩咐,但要提醒你,你這左擁右抱的日子太油膩,當心身體?!?/p>
眾人都笑,兩個姑娘好像沒聽見,只顧將桌上沒吃完的東西往快餐盒里順。
周楚陽告別兩個湖南人和吳立春,又對蕭寒三人說了句“抓緊過點正經(jīng)日子”,準備走人。趙小滿叫住他,說,“表哥就這樣走了,無功不受祿啊?!?/p>
“還懂得無功不受祿!”周楚陽笑,說,“原以為都是不諳世事的灰姑娘。”
“好歹也是高中生,混了幾年光陰,也還是撿到了幾個成語,是吧,表哥。”趙小滿嘻皮笑臉。
“好吧,先加一個微信。”周楚陽掏出手機。
“你不是要泡我吧,有錢的大叔。”趙小滿說。
“我才懶得泡你,穿個衣服都沒個正形?!敝艹栍靡桓种干爝M趙小滿牛仔上衣的一個破洞里,使勁扯了一下。
加了微信,周楚陽叫了一輛出租車回家。上了車,他給趙小滿發(fā)了一張何清明的照片,就迷迷糊糊開始打盹。車到樓下,周楚陽正準備下車,手機響了,是蕭寒。
“照片上這個胖子是什么人?看上去面熟?!笔捄畣枴?/p>
“別管什么人。”周楚陽說,“你問問你女朋友,是不是昨晚她們看見的那個?!?/p>
蕭寒說,“問過了,她們說不是;他們說,那個男人很瘦,看上去很奸詐,不像是一個好人?!?/p>
“那你說,這個胖子看上去像不像一個好人?!敝艹枂?。
手機里傳來趙小滿的聲音,她搶了蕭寒的電話。
“這人和表哥你一樣,不好不壞,要是也像你一樣有錢,我可以考慮考慮?!壁w小滿說。
“他的確不是一個壞人,他是我一哥們,眼下他有難,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幫幫他?!敝艹栒f。
蕭寒又拿了電話過去,問,“咱們正正規(guī)規(guī)地說事,大母羊你告訴我這人是誰,我真的好像在哪里見過。”
“我公司的財務,何清明,昨晚在宴會廳里,你見過的?!?/p>
“是了是了,我記起來了,昨天晚上,他讓那個女人敬你的酒,把你放翻了?!?/p>
“胡說八道?!敝艹栒f,“你們認真看一下照片,要是在哪里看見他,告訴我一下?!?/p>
掛了電話,周楚陽上樓回家,剛到客廳坐下,就發(fā)現(xiàn)茶幾上有一個白色信封。信封是云嶺彩印公司的專用信封,沒有封口,里面是一張云嶺公司的專用信箋,信箋上只有一行字:鹿城南立交青花餅屋找人。
字跡乖張,拙劣,出自女人之手。這么說來,他早上去公司以后,張阿姨來過。
他馬上打電話給吳立春,問他到家沒有。吳立春說剛到,酒有點多,準備洗漱睡個早覺。
周楚陽說,“先別洗漱,火速趕往鹿城區(qū)城南立交橋,找一個餅屋?!?/p>
又打給蕭寒,讓他帶上兩個姑娘,租兩張摩的,抄小路趕過去。周楚陽末了又說,“你順便通知你的哥們兒朱立冬,讓他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對了,告訴他,別給任何人說什么?!?/p>
周楚陽打完電話,飛快沖下樓,叫了車,往鹿城南立交橋駛去。
路還未行駛到一半,蕭寒的電話就過來了,說話的是趙小滿。
“表哥你真是神了,我們在餅屋里找到了你的哥們兒?!壁w小滿氣喘吁吁地說。
字條上提醒去餅屋里找人,但他卻真的沒有猜到,他要找的是何清明。
“慢慢說,別大喘氣?!敝艹枌w小滿說。
“但他好像死了?!壁w小滿在那頭說。
“別緊張,先把他弄出來。對了,盡量不讓人看見,想辦法送去醫(yī)院。”周楚陽這一刻表現(xiàn)得很冷靜。
“哎呦,五花大綁的,嘴里塞滿了紙,我試試還有沒有氣?!壁w小滿似乎一點都不怕?!笆沁€有氣,胸脯是熱的,應該還活著?!?/p>
“他被人綁在柱子上了。”趙小滿說。
周楚陽聽到蕭寒和那個叫路人甲乙丙丁的女孩急促的呼吸,他告訴趙小滿,讓她對他們說,千萬不要緊張,千萬不要驚動周圍的人。
那頭在解繩子,在拖動何清明笨重的身子,好像有些吃力。
“表哥,你為我們加加油啊,太重了。”趙小滿說。
“加油!加油!加油!”周楚陽在電話里大聲地叫喊,那頭卻只發(fā)出急促的呼吸。
“表哥你怎么不說話了,這人太重了,我們搬不動?!壁w小滿埋怨何清明笨重的體積。
“加油加油加油……”周楚陽在電話里為他們使勁,出租車司機不時插話:“老板,你這樣大喊加油,我油門都踩到底了?!?/p>
周楚陽說,“師傅你可以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盡量快點,到了那里,幫我把那個病人拖去最近的醫(yī)院?!?/p>
司機加足馬力,左穿右拐,很快就到了鹿城南立交橋下,找到那間青花餅屋。司機靠路邊等待,周楚陽貓一樣從卷簾門與地面之間的縫隙里鉆進去,三人正在扶何清明坐在一個塑料凳子上,趙小滿使勁地掐他的人中。
“別這樣弄,咱們先扶他上車,去醫(yī)院?!敝艹柮嗣吻迕鞯男乜?,確定他還活著。
幾人七手八腳把何清明弄上車,去了最近的區(qū)醫(yī)院,把何清明送進了急救室。
大約半小時后,病床上的何清明睜開了眼睛,第一眼見到周楚陽,又閉上。嘴里吐出一句話,“我真是瞎了眼了?!?/p>
“什么情況?”周楚陽佯裝鎮(zhèn)定,似在開玩笑地問他。
“你還不知道嗎?”何清明想起身坐起來,無奈身子太虛,只動了動。
“錢不見了,你的錢……”何清明眼角流出了淚水。
“我知道了,區(qū)區(qū)二百萬而已?!敝艹栒娴暮芟袷窃陂_玩笑。
“只二百萬嗎?你沒騙我?”
“騙你干嘛,真的只是二百萬,銀行查過了?!?/p>
“二百萬,我還賠得起?!焙吻迕骺嘈?。
“拿什么賠?”周楚陽問,“這些年你掙夠了二百萬?”
“賣房子嘛,余生給你當牛做馬?!焙吻迕髡f。
“那得保證云嶺公司不破產,否則你真的賠不起了。”這一回周楚陽真的是在開玩笑。
蕭寒和兩個姑娘看見何清明醒了,知道沒有什么大事,擺擺手走了。不久,朱立冬趕到。
“周總遇到麻煩了?”朱立冬問。
周楚陽拍了拍朱立冬的肩膀,說,“這一次有驚無險,讓兄弟費心了。”
“這么客氣!我說過,周總只要有事,盡管吆喝?!敝炝⒍f。
“那是自然,這么多年的兄弟,有福我總是記不得,有難時一定會叫你。”周楚陽說完打了一個哈哈。
朱立冬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何清明,說,“何胖子身體有恙?是讓哪個女人給糟踐的?”
“還真別說,真是讓一女人給收拾了。”周楚陽說。
8
“你打人家的主意,被人家弄得神魂顛倒,無法自拔,作為一個食五谷雜糧的男人,這可以理解;你栽在一個你喜歡的女人手里,最后傾家蕩產,也可以理解?!敝艹栆贿吅戎?,一邊看著對面神情恍惚的何清明說,“就有一點我不理解,你為什么把她母親放在我身邊,看起來你們就是在密謀一起攜款潛逃的大戲,別以為我不知道?!?/p>
“你別那么嚴肅好嗎,我都說我賠了就是,難不成你真的要送我去坐牢!”何清明苦笑。
“可不是!”周楚陽一邊給自己盛粥,一邊說,“趕緊吃,吃了這一頓,到里面去就沒有這么舒服了?!?/p>
“那我還真就不吃了,反正都是煎熬?!彼塘丝曜?,說,“坐牢有什么可怕的,我還真就不賠了,咋的!”
“我沒讓你賠啊,多大點事,愛吃不吃。”他用筷子敲敲何清明的碗,接著說,“回答我的問題,你是不是故意將她安插在我身邊!”
“鬼才會這樣想?!焙吻迕饔行鈵??!爱敵?,我是看她的確有一手,想想咱們公司的確需要這樣的人才,就讓她進來了。至于老太太,說實話,是出于私心,想幫幫她,不完全是為了你?!?/p>
“這就對了,得說實話。告訴我,為什么要幫他,私心源于何處?”周楚陽步步緊逼。
“我喜歡上她了,你知道的。明知故問!”接著說,“她說她母親一個人在家閑得慌,她前夫三天兩頭跑到家里去鬧,想找個地方清靜清靜?!焙吻迕髡f完埋下了頭。
“像你這樣的人,要是生在戰(zhàn)爭年代,肯定會通敵叛國?!敝艹栒f,“不就是老命一條嗎,人家把你綁了,你說出了口令,要是他們把公司的錢全部轉走了,怎么辦?你有沒有想過后果?”
“你不也有責任嗎?錢是經(jīng)過你的私人賬號提走的,你想想,他們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你的錢提走了,你連一個短信都沒看到,什么迷魂湯有如此功效?”何清明說完,又一陣苦笑。
“你不說倒也罷了,你一說起我更來氣,這不是你給我灌的迷魂湯嗎,在酒局上,你左一杯右一杯地勸,怕我死不掉?!?/p>
“我都說了,我是想讓她盡早融入,這不是美人計?!焙吻迕饔悬c解釋不清楚的樣子,越說越急,“我是開過你倆的玩笑,我其實是在試探,看你有沒有對她來真的?!?/p>
“開玩笑,老子在江湖上打拼十幾年,什么貨色沒見過!區(qū)區(qū)一個設計員,就想攻下堡壘,可笑?!?/p>
他覺得自己也很可笑,他在心里真的不敢否定自己對孫小雪動了真情,要是沒有彭玉素這個梗,他可能已經(jīng)將她攬入懷中了。
真是萬幸!她想,這個心思縝密的女人,設了這么一個局,讓自己丟了二百萬,還不愿意報警,本事真夠大的。盡管何清明一再催促他報警,他也只是故意找些話來搪塞,老是把責任推在何清明身上。
“你不報我報,我這就去公安局?!焙吻迕髡f。
“去 啊,待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你也就臭名昭著了?!敝艹柟笮Γf,“你家里那母夜叉不把你碎尸萬段我都不相信?!?/p>
何清明不再說話,他被周楚陽說了個正著,就算像他對周楚陽坦白的“這女人褲腰緊得很,每一次都只是摟摟抱抱,并沒有發(fā)生肉體上的關系”,他也無法向所有人說清,況且,被卷走的二百萬砸到水里,波浪滔天??!
二人斗嘴結束,周楚陽回到辦公室,又給吳立春打電話,讓他多方走訪,動用可靠的人,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也要把孫小雪找出來?!拔揖筒恍潘茔@到地底下去!”他說。
他其實很清楚,孫小雪不會上天入地,這年頭要找個人,不用報警也不會有多難。他對吳立春說,“最好是先對他前夫下手。”
下午,吳立春反饋給周楚陽一個消息:孫小雪的前夫張紅三天前不知所蹤。不過,吳立春打聽到,這個張紅是一個晚期肝癌患者。也就是說,如果動用關系,查一查醫(yī)院的住院系統(tǒng),應該能找到他。
果然,他們第二天就在附二院腫瘤科找到奄奄一息的張紅,他的鼻孔里插滿了管子,頭上已無絲發(fā)。周楚陽忽然明白,這個酒鬼,以前一直戴一個假發(fā)套。
住院手續(xù)是張學桂辦的。他們查出來了,張學桂就是張阿姨,是張紅的母親,而孫小雪,是張學桂的兒媳,半年前,和張紅辦了離婚手續(xù)。
事情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復雜。張紅病情很嚴重,他的母親想讓他奇跡般的活下來,給他交了昂貴的醫(yī)藥費。
周楚陽想,如果張阿姨開口問他借錢,他一定會慷慨答應;如果孫小雪向他坦白她是用一種萬不得已的方式挽救前夫的性命,他也會盡力幫助她。但事情偏偏不是這樣,婆媳倆鋌而走險唱的這一出,把她們在他心里種下的一切美好全都拿走了。
“還報什么警呢?”吳立春說,“這種低級操作,壞了公安的名聲?!?/p>
“那我怎么辦?”何清明問吳立春。
“找人啊,看她們還剩多少,全摳出來,給你自己減輕罪孽。”吳立春說。
“好好干你的活吧,這錢我不要了,就算你和他們是一伙的,我也會看在多年兄弟的份上,放你一馬。”周楚陽接著說,“不過你以后真要長點記性,你看你橫豎一般長的樣子,還管不住你那丑物,像你這樣的人,如果沒幾個錢,鬼才會往你懷里靠。”
說得何清明直往自己襠下看,臉紅得像個爛西瓜。
周楚陽說,“人肯定是要找的,不找就壞了大體,但是咱們就不打擾公安部門了,人家那么忙?!?/p>
“你親自找?”吳立春問。
“交給蕭寒吧,他專門為我找人,每月從我這里拿了工資的?!?/p>
蕭寒是周楚陽姑姑的兒子,比周楚陽小十歲,五年前在杭州一所大學畢業(yè),不愿考一個朝九晚五的工作,就混跡于在浙江打工的云南老鄉(xiāng)中。蕭寒在周楚陽的心中,是那種除了有一張神吹海侃的嘴巴就身無長物的人,吃不了苦,沒理想,成天無所事事。不過,周楚陽認為,蕭寒的圈子或多或少會有些用處,偶爾讓他遞個話,傳播個信息,比打廣告還有用。
“我表哥大母羊,有的是錢,可以買下半個溫州城了。”蕭寒逢人就夸,夸得連自己也不相信。他隔三差五就會帶幾個女孩子來周楚陽的廠里,對周楚陽說,某某是清華畢業(yè)生,某某是市長的女兒,都是這個社會需要的優(yōu)秀人才。蕭寒讓周楚陽在廠里為她們安排工作,說這些人到了公司里,一定會創(chuàng)造出驚人的業(yè)績。
“那你干什么呢?你不需要我為你安排工作?”周楚陽怒目圓睜,問他。
“我還用工作?”蕭寒嬉皮笑臉,“我有那么一個有錢的表哥,我還要工作?真是笑話!”
他總會對那些在他的出租屋里過夜的女孩說,“我表哥是浙江印刷界的大亨?!彼3首骺鄲赖貙λ齻冎v:“唉,我窮得只剩下表哥了。”
周楚陽的姑姑給周楚陽打電話,說,“陽子,你弟弟在你公司干得怎么樣,有沒有給你添麻煩?”
周楚陽說,“幺姑你說什么呢,他干得可認真了,他是大學生,比別人都優(yōu)秀?!?/p>
“他干的是什么工作?”姑姑問。
“市場調查?!敝艹栒f。
蕭寒做的“市場調查”其實就是臨時給周楚陽打聽點小道消息,比方說,某客戶尾款沒結,周楚陽就安排他去打聽,看看該客戶公司最近是否經(jīng)營不善;某地新開了一個印刷廠,周楚陽讓他去看看人家的生產經(jīng)營狀況;某老鄉(xiāng)遇到麻煩事情了,周楚陽就讓他去打打前站,了解有什么可以幫助到的。
不用天天到公司上班的蕭寒,干著干著就什么也不干了,只知道每月從周楚陽的公司里領五千塊錢。周楚陽拿他沒辦法,就說,“既然其他事情你干不好,就專門為我找人吧!”
“找誰?”蕭寒問。
“你認識?!敝艹栒f,“小時候你屁顛屁顛追在她屁股后頭,你叫她大盆的那個姐姐。”
“好吧!”蕭寒說。
找了三年,蕭寒始終沒打聽到關于彭玉素的一點消息。在周楚陽的一再逼迫下,前段時間,他通過微信認識了在廣東打工的幾個老鄉(xiāng),提起彭玉素,有人告訴他,“你找找蔣達蜀,這個人以前和你表哥關系不錯,他愿意幫忙,最主要的是,這川娃子在廣東是有名的神行太保,跑消息的?!?/p>
這一次,周楚陽讓他去找孫小雪,說,“這次是硬任務,限你一周之內完成。如果找到了,給你加兩千元工資,要是找不到,卷鋪蓋滾蛋?!?/p>
“一周之內?”蕭寒吃驚地問。
“五天?!敝艹柨匆膊豢此?。
“怎么又縮短工期了?”
“三天?!敝艹栠€是沒看他。
“一周就一周吧?!笔捄f,“這不是要把人往死里逼嗎?先把工作經(jīng)費給我吧!”
“多少?”周楚陽問。
“兩萬?!笔捄膊豢粗艹?。
“什么,一周用兩萬,你剝削階級?。 ?/p>
“三萬。”蕭寒還是沒看周楚陽。
“好吧,兩萬就兩萬?!敝艹栒f。
9
“孫小雪的雪。”周楚陽橫躺在沙發(fā)上,像是喃喃自語。坐在她身邊的女人一邊輕聲“哎哎”,一邊撥弄著手機。
那晚,他覺得他的人生也有多余的時刻,有真正屬于他自己的時間。之前,這樣的日子對于他來說,是多么奢侈。在溫州打拼十余年,他沒有不忙碌的一刻,白天不是在公司料理事務,就是與客戶談訂單;不是在辦公室接待生意上的朋友,就是在酒桌上與他們交流感情。就連做夢的時候,他也是在工作。每天回到家,他都會打開電視,然后開始看財務報表,看市場分析報告,電視機里的聲音只是一種排遣寂寞的輔助,一種人間煙火的混響。他萬萬沒有想到,孫小雪的出現(xiàn),竟然給他帶來了一縷陽光,讓他感覺到時光停下來的美好。
他的口中反反復復出現(xiàn)的,就只是孫小雪的名字。有一刻,他問,“孫小雪,你是什么孫,什么小,什么雪。”
“孫小雪的孫,孫小雪的小,孫小雪的雪?!边@個女人,一邊用拇指戳他的鼻孔,一邊從他褲兜里拿出他的手機。
“把你的手機鈴聲關掉,好好休息一下?!睂O小雪拿著他的手機,說,“大老板就是大老板,這么晚了還有人給你發(fā)信息。”
周楚陽感覺實在太困,知道自己回了她一句,但他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說些什么。
接下來,孫小雪問什么,他回答什么。他感覺孫小雪問了他至少一萬個問題,他因為感覺到太累,回答得相當費勁,這樣的問答持續(xù)了很久很久,直到他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沉沉睡去。
他坐在車里,一直翻找那天晚上的記憶,點點滴滴都不愿意放過,他想知道孫小雪到底用什么方式套走他的銀行卡、支付寶和微信密碼,又是如何把他弄到床上,讓他在第二天才醒過來的。
是的,就是她那溫柔細膩的拇指。孫小雪的拇指,曾一度從他的嘴角慢慢爬行,后來經(jīng)過他的鼻孔、眼睛。那手指像一條毛毛蟲,戳得他心癢癢,讓他在迷迷糊糊中乖乖就范。是的,孫小雪問了他好多好多問題,她按圖索驥,穩(wěn)扎穩(wěn)打,讓他毫無防備。
他覺得,他應該親自去找孫小雪。之前,他找了彭玉素十五年,越找越覺得這個世界很大,越找越覺得一生中都在與她擦肩而過,他也說不定自己是否已經(jīng)氣餒了,找她也許只剩下一種儀式,就算某天,她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他會不知所措,找不到一種合適的方式來了結兩個人之間的故事。但孫小雪不同,他們認識不到一年,短短的時間內,他對她的好感無法抹去,他對她母親(不,是她婆婆)張阿姨的依賴一輩子都無法割舍,他非常明白婆媳倆給他帶來的傷害不僅僅在經(jīng)濟上,更是心靈上,這個傷疤是那么明顯,那么荒誕。
他把車停在路邊,下來,往立交橋下面走。他要去的地方,是那間小小的“青花”餅屋。他遠遠地看見,有人正在摘下餅屋的牌子,好像是對店面進行重新裝修。他知道,青花餅屋已經(jīng)永遠歇業(yè)了,將變成其他人用以在這個城市謀生的另一種機臺。他走過去,看見一個中年婦女從店里走出來,就問她,“大姐,這間小店之前的店主去哪里了?”
“不知道?!迸藛?,“你有什么事情嗎?”
“沒什么大事?!彼f,“我前幾天在這里訂了一個蛋糕,卻沒給我送?!?/p>
女人說,“我是從房東手里租過來的。”女人看了看他,接著說,“房東說,餅屋是一個老太太經(jīng)營的,近半年來經(jīng)常不開門,生意很清淡,前幾天房租到期,就退租了?!?/p>
“哦,原來是這樣。”他又對女人說,“我之前交了定金的,想找她退一下,可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你能不能給我房東的電話,我想通過他找到這個老太太?!?/p>
女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說,“這位先生倒也不像丟不起一塊蛋糕錢的人,你要是想找到她,我給你房東的電話?!?/p>
房東是一位略胖的老太太,看上去一臉慈祥。周楚陽坐在她家的客廳里,向她打聽餅屋經(jīng)營者去了哪里。
“十天前,房租就到期了,她搬了店里所有的東西,就剩下幾個凳子。”她說,“這個人也不容易,開餅屋的同時,還謀了另一個營生。”
“這個可憐的老太太,他兒子病了,是絕癥?!彼f。
“她有沒有告訴你她要去哪里?”周楚陽問。
“沒有?!彼f,“可憐的老太太求我,讓我推遲幾天再租給別人,說有人會來這里取一件東西。于是,我讓卷簾門虛掩了一周,好像也沒有人來過?!?/p>
周楚陽開著車,從立交橋上了二環(huán),沿路跑了一個小時,竟然又回到原地。到剛才停車的地方,他放慢車速,看見“青花”餅屋的門頭上已經(jīng)換上了一塊鮮艷的廣告牌,上面印著“溫馨夜話”四個字,他知道,以后這里會是一個小小的茶吧。
在鹿城區(qū)的地面上周旋了一天,什么線索也沒有。回到家,感覺家里異常冷清,那個給他做飯給他收拾家務的張阿姨不見了,他再也嘗不到家鄉(xiāng)的味道。他著實有些餓了,就又起身下樓,想找個小餐館吃點東西。剛從小區(qū)出來,他接到了蔣達蜀的電話。
“我今天差點把她逮住了,在旗峰公園門口。”蔣達蜀說。
“你是在追逃犯?”周楚陽沒好聲氣。
“比逃犯還溜,雜種,跑得飛快?!笔Y達蜀說話上氣不接下氣。
“是偶然遇到,還是有備而去?”周楚陽問。
“當然是有準備的?!笔Y達蜀說,“聽小螞蝗他們說,她在旗峰附近開了一個很大的培訓學校?!?/p>
“是不是真的?”周楚陽說,“沒騙我吧!”
“我啷個會騙你呦,你龜兒子之前對我沒少幫助,前幾年孩子生病向你開口,你那么爽快,到現(xiàn)在你也沒問我還錢?!笔Y達蜀一口川音。
“要是這樣,找到她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你只需要老老實實地盯住就行?!敝艹栒f。
“我也是這么想的,得閑了我就來這里戳,總有一天會把她戳出來?!?/p>
周楚陽吃了一碗面,回到家,躺在沙發(fā)上,想休息一會兒,手機短信提示音響了起來。
打開看,是蕭寒發(fā)來的:張紅死了。
趕到醫(yī)院,卻沒有找到為張紅料理后事的人。醫(yī)院科室負責人對周楚陽說,“他的家人為他預交了二百萬的醫(yī)藥費,不想這年輕人還是沒挺住,做了兩次化療,加上其他費用,消費了十五萬?!?/p>
張紅的護工對周楚陽說“他的家人很慷慨,給我預支了三萬元的工錢。”
直到殯儀車把張紅的尸體拖走,周楚陽也沒有等到張紅的任何一個家人,他上了車,打了何清明、吳立春和蕭寒的電話,約他們去“友意思”見面,商議事情。
在咖啡館,周楚陽為他們安排了任務:何清明負責找律師,把丟失二百萬的詳情悉數(shù)告知;吳立春負責協(xié)調銀行、通訊公司和支付寶、微信等第三方平臺,把所有證據(jù)全數(shù)拿到,蕭寒負責臨時跑腿兼在醫(yī)院蹲守張紅的家人,醫(yī)院的賬上還擺著未花掉的一百八十二萬元,務必在十個工作日內把它們全部拿回來。
末了,周楚陽又對蕭寒說,“管住你的那張臭嘴,接下來專心尋人?!?/p>
“找誰,還是都找?”蕭寒問。
“隨便?!敝艹栒f,“找到一個給你獎金五萬,兩個都找到的話,給二十萬?!?/p>
“留著你的錢讓人繼續(xù)騙吧!”蕭寒說,“大海撈針,我上哪里找!”
10
兩個月過去,溫州的天氣漸漸轉涼,云南老鄉(xiāng)中的大部分人都在合計著回家過年的事。周楚陽的印刷廠里,每個生產車間的機器同樣在嘩嘩運轉,營業(yè)額飛速飆升,今年,他有望掙得純利潤兩千萬以上。
孫小雪還是沒什么消息,而彭玉素的行蹤似乎已經(jīng)浮出水面了,蔣達蜀在東莞的蹲守取得了顯著的效果。蔣達蜀說,“彭玉素在旗峰附近開的那個培訓學校,生意好得很?!?/p>
周楚陽卻百感交集,他不知道彭玉素肯不肯見他,就算見了,兩人又怎么對話?這個他尋找了十五年的人,他始終認為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梢哉f,這些年他在外使勁打拼,就是想把這個從他生活中走失的女人迎回來。
“生活真扯淡?!敝艹枌橇⒋赫f,“前日一個新交的朋友,稱會算命,為我占了一卦?!?/p>
“什么征兆?”吳立春問。
“命犯桃花?!敝艹栒f。
“這還用算!”吳立春笑,“但凡有幾個錢,為人表面低調者,最少不了的就是女人?!?/p>
“可我不同,像這種情況,算是栽得一點名氣也沒有。不過,也倒是給自己提了個醒,不能輕易相信偶然。”又說,“偶然的,往往太偶然,所有偶然的背后都有一個預謀?!?/p>
“花小錢買教訓,我看值得。”吳立春說。
周楚陽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問吳立春,“前些日子從老家過來融資的那個小伙子,叫什么名字來著?”
“怎么突然想起?”吳立春問。
“答應過他,項目可以考慮,不能食言?!敝艹栒f。
“你不怕卷進一個無底洞?”吳立春認為,目前周楚陽不適合回鄉(xiāng)投資,或者說,周楚陽暫時還不具備投資第二產業(yè)的條件。
“你對農業(yè)有把握嗎?”吳立春問。
“啥把握不把握的,故鄉(xiāng)的土地養(yǎng)活咱們這么多年,就是最大的把握?!?/p>
“到最后你還不是離開了。”吳立春說。
“這是兩回事?!?/p>
吳立春狡黠地看了他一眼,說,“你其實是出來找人的?!?/p>
“也許你說得對,我就是出來找人的?!敝艹柨嘈?,“說是找人,也許就是一個儀式而已,要知道,在這個年代,想找誰都不難,關鍵在于,你找到的,是不是你想要的?!?/p>
“是啊,我就說你是姜太公釣魚嘛,你要是真想找她,早就找到了?!眳橇⒋赫f, “這些年你一直在努力,只為她愿意出現(xiàn)在你面前,現(xiàn)在,你感覺到她已經(jīng)近在咫尺了,你想再次下注,讓她愿意和你一同回到故鄉(xiāng)去。”
“不笨?!敝艹栒f,“吳策劃也是有情商的?!?/p>
兩人同時笑起來,雖然并不那么開懷,但也笑得很舒展,如同冬日里的陽光,雖不怎么暖人,卻也能晃到人的眼睛。
晚上回到家,周楚陽接到蔣達蜀的電話。蔣達蜀說,“目標已經(jīng)鎖定,周老板什么時候過來?”
“你確定是她?”周楚陽問。
“當然?!笔Y達蜀說,“我哪時候騙過你?”
“如果她真在那里開培訓學校,我就不著急了,反正她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那里的。”周楚陽說。
“規(guī)模老大了,她不會因為躲你而拍屁股走人的。”蔣達蜀說。
有一點點酒勁,睡意襲來,周楚陽躺在沙發(fā)上進入夢鄉(xiāng)。十幾年來,周楚陽反復做著同一個夢,夢中的星夜,父親帶著兄弟三人去稻田里搶田水。高原上的稻田,一到夏天,水比稻米還貴。水從木桶溝流到廟坎,分時段流淌到不同人家的稻田里。那一年,鄰村大房子農業(yè)社的田水不知什么原因干涸了,需要來自木桶溝的田水灌溉水稻。木桶溝的水,是從一抹懸崖上飛濺下來的,絲絲縷縷呈飚水之勢,從未停歇過。然而,木桶溝的村民是不種玉米的,他們的土地全是稻田。白天,木桶溝人是不允許水流淌到廟坎和大房子的,他們的稻田享有優(yōu)先供水的權力,水只能在他們的稻田里打轉,只有到了夜晚,水才能離開木桶溝,去到其他地方。
那一年,夜晚搶田水的人增加了一倍,水只能隔夜分配。按照約定,輪到廟坎人搶田水,大房子人是不能參與的??墒悄且荒?,水好像中了魔咒,病怏怏、慢悠悠地流淌,每家人的水稻都只能打濕喉嚨,廟坎人搶田水的時間開始提前。田埂上站著很多人,以來到溝渠上的時間為序,先到的先放。這樣一來,搶田水就變成搶時間。那天夜里,周楚陽的父親帶著三個兒子早早來到渠上,發(fā)現(xiàn)大房子農業(yè)社的彭貴伍和他的兒子彭玉乾正把水引到大房子去,就說,“彭老三,你膽子不小,今天是廟坎人放田水,你居然敢偷水!”
“我沒有偷水,昨晚輪到我放田水時,天亮了,水被木桶溝人截了。”彭貴伍說。
“那你找木桶溝人去,為什么今晚上來搶我們的田水。”周楚陽的父親周天貴沒好聲氣。
“你就讓我放一點吧,一個鐘頭,行嗎?”彭貴伍哀求。
“不行?!敝芴熨F說,“你的水稻要喝水,我們的水稻也要喝水,誰叫你昨晚不早點來搶?”
“就一個鐘頭也不行嗎?反正今晚你來得最早,我放完,就輪到你了?!迸碣F伍說。
“不行就不行,今晚是廟坎人放田水?!敝芴熨F一邊固執(zhí)地說著,一邊用鋤頭順了石板堵水渠。
彭貴伍也用鋤頭順石板,兩人的鋤頭在水渠邊激烈碰撞,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穆曇簟?/p>
“彭老三你想欺負廟坎人嗎?信不信我整死你?!敝芴熨F一邊說,一邊示意三個兒子抄家伙。
周楚陽的兩個弟弟周全和周桐從田埂上拎起鋤頭,正要沖上去,被周楚陽喝住了,說,“有什么不能商量嗎,非要打架!”
周天貴看著兒子周楚陽,氣得直擺手,咳嗽了幾聲,對周楚陽大罵:“你個吃家飯屙野屎的畜生,手腕子不知道往哪個方向擺了,看我不打斷你的腿?!?/p>
兩個弟弟拿起鋤頭往田埂上沖去,又被周楚陽攔下了。
彭貴伍的兒子彭玉乾早嚇得像一灘爛泥,坐在田埂上,用手去扯他父親彭貴伍的褲腳。
兩個老頭繼續(xù)在田埂上撕扯,最后,彭貴伍的鋤頭不偏不倚落在周天貴的頭上,只聽周天貴“哎呦”一聲,倒在水田里。
幾個兒子把父親抬回家,請了村醫(yī)生為他包扎傷口。從此,周天貴再也沒有下過床,半年后離開了人世。
從那時起,周楚陽一家和彭貴伍一家就成了仇人,周楚陽的兩個弟弟經(jīng)常在家里磨刀霍霍,發(fā)誓要殺了彭貴伍全家。
“有這個必要嗎?冤冤相報何時了!”周楚陽對兩個弟弟說。
“對你來說,肯定沒必要,你貪上人家姑娘,你就是一個叛徒。”二弟周全說。
“你一輩子摟著仇人的女兒睡覺,老爹在天之靈也不會放過你?!比苤芡┱f。
父親走的那一年,周楚陽十八歲,上高中三年級。二弟周全小自己一歲,三弟周桐小自己兩歲,都長得身強力壯,卻因為供哥哥上學,早早就輟了學。周楚陽一直覺得對不住兩個弟弟,心想,以后無論如何也要想方設法讓他們過上好日子,有一個美滿的家庭,自己也能夠安心??善@時候,發(fā)生了這么一檔子事,讓兩個弟弟把自己當叛徒,一輩子和他分道揚鑣。
周楚陽的母親當著三個兒子的面說,“周老大,你聽好了,如果你這輩子娶了彭老三家彭二妹,我定會去馬桑樹上上吊,我要讓所有人指著你的脊梁骨罵你大逆不道?!?/p>
周楚陽愛著彭玉素,彭玉素愛著周楚陽,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周天貴死之前,人們都說,老周家和老彭家養(yǎng)出了好兒女,有出息,絕對的門當戶對,以后結婚辦酒時,會讓多少人垂涎不已。周天貴死了,兩人的事情就成為笑柄,有人遇到周楚陽,會說,“哪里找不到好姑娘,偏偏非彭二妹不成嗎?”
父親走后,兩個弟弟去了廣東打工,周楚陽高中未畢業(yè),只能回到家,守著母親和幾畝稻田,憂憂戚戚地概嘆著荒誕的命運。那一年,彭玉素從師范學校畢業(yè),回到家鄉(xiāng)當了一名小學老師。
11
天快亮時醒來,無心再睡,索性看起了手機,朋友圈有人轉了一個帖子,是一個名叫王紊的詩人寫的一首叫《尋人啟事》的詩:
在這個世界上,我只做一件事
就是找你
我把每一個天涯都當成故鄉(xiāng)
把每一個被抽走靈魂的人
都當成自己
在這個世界上,除了給你的
我沒有多余的愛
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淚雨如注,不覺眼睛腫脹,被口處一片濕潤。
“周家老大,你要是真和彭二妹在一起,我就死給你看。”那年,母親拿了一根繩子,在手里結了個套,準備往門口的桑樹下去。
“我沒有去學校里找她,我只是上街去趕了個場,”周楚陽說。
“你以為老娘不曉得,你是被仇人的女兒迷惑了?!敝艹柕哪赣H把繩子的套解開,又重新結上。
半年來,周楚陽無數(shù)次在夜晚偷偷去了彭玉素的宿舍,又在天亮之前趕回家。小學校在街子上,離家五里路,周楚陽的每一個來回都在晚上,神不知鬼不覺,他以為母親沒有發(fā)現(xiàn)。
“周家老大,要是你心里能去掉那個鯁,我就嫁給你?!迸碛袼孛念^,吻著他的臉。
“我會努力的?!敝艹栒f,“我也會盡力讓我的母親從陰影中緩過來?!?/p>
他沒有做到,他的母親就像一根打了死結的繩子,沒有人能解開。最后,他終因兩家人無法冰釋的前嫌選擇了妥協(xié),一個人去了北海。
三年后,他從一個不知年歲的籠子里逃出來,回到家,有人告訴他,彭玉素老師在他離開三個月后,辭掉工作走了,但不知道去了哪里。
“聽說她懷有身孕。”那人說。
母親在他離開的三年內迅速老去,臉上的皺紋堆得密密麻麻的,讓他無比心疼。
“周家老大,還以為你不回來了!”這幾年,母親始終認為他和彭玉素私奔了。
“我是差點就回不來了?!敝艹栒f,“不過,我想告訴你的是,我會去找她,我想明白了,父親的事情,和她沒有關系?!?/p>
母親卻沒憤怒,只是搖了搖頭,輕描淡寫地說,“你要找她就去找吧,要是孩子還在,你一定得帶回來?!?/p>
到哪里去找?他不知道。世界那么大,他用三年的時間呆在一個小小的地方,差點就出不來,何況是找人。他找了十五年,漸漸地明白,不是找不到,是她不想讓他找到。他和彭玉素,都懷著一顆相同的破碎的心到這個世界去,讓時間慢慢去修補受傷的靈魂。十五年來,他一邊找她,一邊在各個城市摸爬滾打,也贏得了自己的一小片天下。而現(xiàn)在,他確信她就要出現(xiàn)了,他確信她也在用另一種方式尋找著他。
電話響了起來。還是蔣達蜀,蔣達蜀說,“快過年了,手里事情多,我得忙一陣子了,今年準備回四川過年,你要是還不過來,人跑了和我沒關系的?!?/p>
“我過來。”周楚陽說。
“什么時候?”蔣達蜀問。
“今天?!敝艹栒f。
在機場安檢處,旁邊的窗口,他看見一個熟悉的女人的身影,心頭震顫了一下。
女人拎著一個灰色的皮包,在另一個窗口過安檢。是非常相似嗎?不是,是非常雷同。也不是雷同,就是她。但她始終沒有扭過頭來,他看不見她的臉。他把機票和身份證裝進褲兜,把箱子往旁邊一撂,插了另一個窗口的隊,把自己擠進去。
一個大胡子男人用手鉗住了他的手腕,說,“插什么隊,就不能文明一點嗎?”
他笑笑,從人堆里退出來,回到自己的隊列,后面一個男人小聲嘀咕了一句:“插什么隊!”
女人的身影快速地融進安檢流程,他分明看見她滿身勻稱的線條里,每一處都在抖動。
她是孫小雪,他對自己說。
“管她是什么雪!”他小聲地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