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原罪觀與現(xiàn)代文學鄉(xiāng)土書寫

張騰威

摘? ? 要： 短篇小說《丈夫》是沈從文三十年代創(chuàng)作的鄉(xiāng)土敘事典型作品，本文擬借助基督教關于“罪”的觀念和敘述，重新闡釋文本中人物之間相互交錯的關系，并以此發(fā)微人物的精神世界和探尋人物行動的思想來源。

關鍵詞： 基督教? ? 罪? ? 丈夫? ? 人物關系

一、觀念的發(fā)生

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發(fā)生與西方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早期的現(xiàn)代作家?guī)缀醵加羞^海外學習的經(jīng)歷，他們深受西方思想的影響，熟諳域外的文學作品，有機地與中國本土文化相結(jié)合，催生出燦爛的現(xiàn)代文學圖景?；浇桃彩窃诖藭r進入中國，以其獨特的魅力影響著作家的思想構(gòu)成。特別是基督教的經(jīng)典作品——《圣經(jīng)》?！妒ソ?jīng)》講述古時猶太人的歷史，并記錄先知預言，其內(nèi)容宏復龐雜，又經(jīng)歷年的翻譯、流傳，已形成專門的“釋經(jīng)學”，而后傳入中國又經(jīng)過了不同時代的翻譯，早在十九世紀基督新教的傳教士就翻譯了多個文言文版本的圣經(jīng)?！妒ソ?jīng)》早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前就在中國流行，中國現(xiàn)代大部分作家都或多或少地受過《圣經(jīng)》的影響，如老舍、林語堂等人更是接受洗禮的基督教徒，周作人更是直言：現(xiàn)代文學上的人道主義思想，差不多也都從基督教精神出來[1]（39）?，F(xiàn)代作家們吸收了《圣經(jīng)》的博愛愛人思想、學習其中充滿文學性的敘事技巧，轉(zhuǎn)為己用，所以基督教也成為了現(xiàn)代文學、思想得以誕生的一個重要來源。

沈從文是深受其影響作家之一，1957年，沈從文回憶起他早年生活時坦言十分受益于兩位偉大的寫作“師傅”：初到北京時，對于標點符號的使用，我還不熟悉。身邊唯一師傅是一部“史記”，隨后不久又才偶然得到譯本破舊“圣經(jīng)”。我并不迷行宗教，卻喜歡那個接近口語的譯文，和部分充滿抒情詩的篇章[2]（1）。雖然大部分現(xiàn)代作家并不都是虔誠的基督教徒，他們可能同時還是無神論者、革命家，如陳獨秀之文學革命、國民革命的思想來源主要還是西方：要把耶穌崇高的、偉大的人格和熱烈的、深厚的情感，培養(yǎng)在我們的血里，將我們從墮落在冷酷、黑暗、污油坑中救起[3]（484），基督教在他們眼里與金剛努目，所以降伏四魔不無一致。另外《圣經(jīng)》文本中的象征和隱喻通過其優(yōu)美簡約的文筆傳遞出來，動人心腸，也成為許多新進作家文學創(chuàng)作效法的對象，透過神圣話語言說的背后可以看到，在神的語錄之下關懷的其實是“人”，這是宗教和文學的共通之處。

《圣經(jīng)》中有一個十分重要的主題：罪，或者說“原罪”，有時候也稱呼為祖先罪/祖罪，是一種基督徒對罪惡狀態(tài)的信仰，在基督教的歷史文本與理解中，這種罪惡自人類墮落以來就存在，并構(gòu)成我們最原始信仰的一部分，這種觀念來源于于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的反叛，即消耗禁果的不服從罪來自于善惡樹的知識。但這種情況發(fā)生在現(xiàn)實的人的身上時可能又是不自覺的，微不足道的東西，或者是沒有個體感的罪惡傾向，作為共性而存在?；叫磐秸J為，由于亞當?shù)膲櫬?，人類天生就有罪，根?jù)奧古斯丁和加爾文的說法，人類不僅繼承了亞當墮落的本性，而且還繼承了他的過犯的實際內(nèi)疚心理，在圣經(jīng)中是表現(xiàn)于對上帝的躲避，某種程度上，信徒對原罪的立場是認為亞當?shù)淖?，應被視為字面的，物理的，時間的或?qū)嶋H的死亡——與生命相反，即停止存在。在沒有經(jīng)文的事實中，死亡可以被精神化為墮落。上帝并沒有通過讓他成為一個罪人來懲罰亞當。這是亞當自己在做的事情。所有人都死于第一次死亡，因為亞當?shù)淖镄袩o論其道德品質(zhì)如何。所以信徒不再強調(diào)從亞當繼承的道德敗壞性質(zhì)，而是強調(diào)個人犯下的實際個人罪行的重要性。他們從物理死亡而不是道德墮落的角度思考“罪性”。

這一點十分有別于中國傳統(tǒng)的仁善觀念，在我們的文化里歷來存在著所謂人之初性本善的理論背景，如孟夫子言：“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泵鞔軐W家王陽明提出致良知，說“滿街都是圣人”也是基于性本善的古來觀念。但《圣經(jīng)》則認為人性邪惡，所以人一出生就必須加以約束，用道德、法律等將惡束縛起來，這一點頗近于荀子，荀子認為觸目所及都是惡人，所謂“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是從性惡說生出來的。不過二者也有些細微的不同，《圣經(jīng)》因為是宗教經(jīng)典，所以根本上它仍然是為神服務的，荀子則是從現(xiàn)實的管理出發(fā)，強調(diào)法則、道律的重要性。在創(chuàng)世紀3章中，亞當和夏娃通過吃智慧之樹的果實而犯了罪。他們吃了水果犯了罪之后，便開始意識到自己的罪惡：他們二人的眼睛就明亮了，才知道自己是赤身裸體，便拿無花果樹的葉子為自己編做裙子（創(chuàng)世紀第3章第7節(jié)）。罪惡的覺醒來自人的智慧，同時伴生的還有羞恥之心。然后是亞當和夏娃，聽到耶和華神在天涼的時候在園中行走的聲音，這人和他的妻子在耶和華神的面前隱藏在園中的樹木中（創(chuàng)世紀第3章第8節(jié)）。這里存在中著兩層的遮掩行為，一是對于自身的掩蓋，物質(zhì)身體上，另一則是對上帝的躲避，附屬于權(quán)力之上。同時在基督教的世界觀下，人類都是亞當和夏娃繁衍的后代，所以這種“人”的天生罪惡性是不可避免，它從我們一出生就伴隨著我們，直至死亡，死亡是對“罪”的救贖和解脫，所以“罪”不是外在的東西而是構(gòu)成我們本質(zhì)的一部分。

二、《丈夫》中“罪”的敘事

基于基督教“原罪觀”而演變來的罪惡感與自我反思已經(jīng)內(nèi)化為現(xiàn)代作家們普遍化的思考方式，自五四以來作家們不僅剖析自身，也試圖解決漫長的歷史傳統(tǒng)遺留下來的病癥。魯迅在《狂人日記》里對“非人道”、有著四千年吃人經(jīng)驗的歷史進行了猛烈的控訴，但他同時也在自我叩問：我未必無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現(xiàn)在也輪到我自己，……郭沫若的《天狗》《鳳凰涅槃》等詩中強烈的自我撕裂感也是源于對自身罪的不滿。曹禺的《雷雨》更可以看成是始作俑者周樸園的自我懺悔回憶錄。沈從文的一篇小文《丈夫》同樣具有這種結(jié)構(gòu)，《丈夫》是沈從文寫于1930年的短篇小說，發(fā)表于1930年4月10日《小說月報》第21卷第4號，收入1931年5月上海新月書店出版單行本《沈從文子集》（小說集）。此時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題材多為故鄉(xiāng)湘西邊緣生存的人物，聚焦他們的悲歡瑣碎生活，在《丈夫》一文中，小說以婉轉(zhuǎn)細膩的筆調(diào)描寫了湘西某地花船妓女的一段生活軌跡：新婚不久的女主人公“老七”來自窮困偏關的地區(qū)，為生活所迫不得不進城賣身。但作者筆下營造情感基調(diào)并不顯得凄慘，因為這是他們生活的常態(tài)，每一個努力活著的人都值得尊重，在貧困的年代道德的議題顯然沒有生存，這一人的存在之基礎，更能直擊人性本源，從而使人物帶上了鮮活、野蠻而旺盛的生命力。在作品的敘述中作者巧妙地抓住了“老七”的丈夫進城探望妻子的幾個場景，生動地寫出了當時的社會文化背景和人物的微妙關系，細品之下又感到耐人尋味。這個或被道德家不齒的陰暗生存故事經(jīng)作家之手得以涂抹上一縷溫情色彩，同時也承載了沈從文鄉(xiāng)村烏托邦的幻想實踐，和宗教、哲學等文本一樣體現(xiàn)了文學對于人的終究關懷。

在《丈夫》的敘事中，如果我們以“罪”作為人物活動的依據(jù)，可以得出兩層敘事，一是世俗意義上：船上人，她們把這件事也好像其余地方一樣稱呼，這叫做“生意”。她們都是做生意而來的。在名分上，那名稱與別的工作，同樣不與道德相沖突，也并不違反健康[4]（47）。妻子靠著出賣自己的身體維持著這個家庭的正常生活，這種事情聽起來匪夷所思但在困苦的年代似乎也不足為奇，奇怪的是他們自發(fā)的命名“生意”，這個稱謂試圖掩蓋了這種交易的邪惡性——即性的不道德。但這種舉動是徒勞的，文中這樣寫道：（丈夫）趕到市上來，像訪遠親一樣。到了船上，小心地把一雙布鞋放到艙外護板上[4]（48），于是這丈夫不必指點，也就知道怯生生的往后艙鉆去，躲到那后梢艙上去低低的喘氣。淡淡的寂寞襲上了身，他愿意轉(zhuǎn)去了[4]（52）。好像單單是這樣答應，還深恐開罪了來人，這是覺得有一點義務要盡了，這男子于是從暗處爬出來，在艙口，小心扳著篷架，非常拘束地望著來人[4]（48）。男人拘束謹慎的行為其實是內(nèi)心傳統(tǒng)尊卑觀念在映照，從農(nóng)村過來的“丈夫”事實上徒有其名，因為他們夫婦二人是處于離居的狀態(tài)，同時更直接體現(xiàn)在了經(jīng)濟實力上，并進而引發(fā)起人物的負罪感，負罪感的來源依然是智慧，是對于這套權(quán)力體系的認同。在宏觀上還存在著一種“罪”——對自身歸屬的叛逃：（婦人）慢慢地變成城市里人，慢慢地與鄉(xiāng)村離遠，慢慢地學會了一些只有城市里才需要的惡德，于是婦人就毀了[4]（48）。對舉《圣經(jīng)》我們同樣可以看到兩種《丈夫》中存在兩種遮掩，一是對自身行為的遮掩，二是對“鄉(xiāng)村”的遮掩，她們在遮蓋自身身上的“污點”，在逃離生育她們的地方，如亞當夏娃逃離了上帝。在現(xiàn)代化的框架中，城市如彗星般崛起，耀陽而龐大，這無疑具有確實的可感性，所以，這兩種遮掩，或者說罪的起源與流布，都具有現(xiàn)代性進程的合法性，也是區(qū)別傳統(tǒng)“人”誕生的社會背景之一種。

在基督教的世界觀中，罪必須得到懲罰，因為罪是違背上帝的律法，如果上帝無視自己的律法，那么他就會贊同罪。忽視他自己的法律將與他的法律所衍生的神圣性格相矛盾。但是，上帝不能忽視他自己的神圣品格：你們要圣潔，因為我是圣潔的（彼得前書第1章第16節(jié)）。因此，必須堅持和執(zhí)行法律及其所包含的懲罰。無論哪種方式，法律都是滿意的。由于罪是違背上帝的律法，罪是一個法律問題，雖然不僅是一個法律問題：凡犯罪的，就是違背律法;違背律法就是罪（約翰一書第3章第4節(jié)）。在馬太福音第6章第12節(jié)中，耶穌說請原諒我們的債務。在路加福音第11章第4節(jié)中，他說原諒我們的罪。所以，我們不難看出，耶穌把罪和債等同起來，在基督教中，對上帝的合法罪——債轉(zhuǎn)移給耶穌的人：他被掛在木頭上，親身擔當了我們的罪，使我們既然在罪上死，就得以在義上活。因他受的鞭傷，你們便得了醫(yī)治。（彼得前書第2章第24節(jié)）。他在十字架上承受了我的罪孽。這樣，耶穌就為我們的罪付出了代價，并通過死在十字架上來滿足法律的要求。圣經(jīng)說罪的工價就是死亡。（羅馬書第6章第23節(jié)）。

在《丈夫》中，贖罪也直接體現(xiàn)在了“債務”上：他猜想這人一定是老七的熟客。他猜想老子一定得了這人許多錢。他忽然覺得愉快，感到要唱一個歌了，就輕輕地唱了一首山歌[4]（56）。物質(zhì)的力量不僅是維持人的生存的需要，它也減輕了人的負罪感，讓身心得以愉悅起來，附屬于“物”的同時也提升了人的主體性與價值感。但《丈夫》中贖罪的體現(xiàn)并不簡單地體現(xiàn)在“債”的轉(zhuǎn)移上，而是更深一層地寫出了另一種人的發(fā)展的可能性：揚棄。如文中：他仍然得想一點事情，一個不安分的估計在心上滋長了，正似乎為裝滿了錢鈔便及其驕傲模樣的抱兜，在他眼下再現(xiàn)時，把和平已失去了。胡想使他心上增加了憤怒，饑餓重復揪著了這憤怒的心，便有一些原始人不缺少的情緒，在這個年青簡單的人反省中長大不已。他不能再唱一首歌了。歌喉為妒忌所扼[4]（57）。男子搖搖頭，把票子撒到地下去，兩只大而粗的手掌捂著臉孔，像小孩子那樣莫名其妙地哭了[4]（65）。水保來船上請遠客吃酒時，只有大娘同五多在船上，問及時，才明白兩夫婦一早皆同轉(zhuǎn)鄉(xiāng)下去了[4]（66）。三層結(jié)構(gòu)緩緩遞進，從情緒化到放聲而哭再到離去，《丈夫》對于現(xiàn)實施加給人的困境做出了具體的，超越了《圣經(jīng)》的嘗試。

丈夫與妻子的離去返鄉(xiāng)，是基于自己的情感判斷所作出的選擇，這一選擇沖破了現(xiàn)實與道德的困境，讓他們二者的關系重新變得合理合法，讓世界的秩序回歸到了理性，這不僅是人性的覺醒，也是自我的救贖之路開端，二者并行不悖。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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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陳獨秀.基督教與中國人[M]//陳獨秀文章選編（上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4.

[4]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09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