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永華
高原的風(fēng)是純凈的,如格聶神山上終年不會融化的積雪。高原的風(fēng)是個魔法師,只需稍稍施展法術(shù),人們的臉上就會出現(xiàn)兩個紅蘋果。那年,我被一陣風(fēng)吹到了有草原明珠之稱的理塘縣。
當(dāng)?shù)谝豢|陽光照到市場里的菜棚子上時,卓瑪就會準(zhǔn)時來敲我的卷閘門。她在市場的大門邊擺攤賣東西,主要出售蟲草、核桃、蘋果等。除了蟲草是用尼龍袋子裝著的之外,像核桃和蘋果什么的,都是用大麻袋一袋袋裝著的,足足有半個多人高。為了圖方便,她每天就把東西寄放在我店里,常常是她把東西拿走了,我的店里還彌漫著陣陣蘋果的清香味。那種香味和一般的蘋果有所不同,是種沁入心脾的香,有雪山和格?;ǖ奈兜?。以至于到現(xiàn)在,我還能想起它的味道來,它總是在某個時刻突然就散發(fā)出一陣芳香,讓我沉入陶醉中。
市場大門邊,擺攤的人很多,除了吃的,還有穿的和用的。卓瑪?shù)臄傋雍唾u毛帽子的藏族老鄉(xiāng)的攤子挨著。每次我去那里,卓瑪就知道我是去看狐貍帽子的。她總是微笑著說,你要是戴上狐貍帽子,還真的像個“小狐貍精”,你難道就不怕獵人把你當(dāng)成狐貍獵了去嗎?還不等我回答,賣帽子的藏族老鄉(xiāng)搶著說,她每次看來看去的,又不買,我這頂狐貍帽子上的毛,都被她摸走了,總有一天,這頂狐貍帽子只會剩張光禿禿的皮了。卓瑪一聽,趕緊對她的老鄉(xiāng)說道,這個湖南妹妹和我是朋友,讓她摸摸沒事的,要是真把毛摸掉了,我這里有蟲草,到時送給你一點。賣帽子的藏族老鄉(xiāng)聽卓瑪這樣一說,臉上頓時露出喜悅的笑容,趕緊把狐貍帽子往我身邊一挪,態(tài)度也緩和了很多。
我最喜歡那頂狐貍皮帽子,金黃色的皮毛,在陽光下散發(fā)出溫暖的光芒,看見它就讓人有種想買的欲望。我忍不住用手輕輕撫摸,那種細(xì)滑舒適的感覺,就像嬰兒嬌嫩的肌膚。雖然,它現(xiàn)在只是一張皮毛,我卻感覺到它是一只活的狐貍,皮毛在風(fēng)經(jīng)過的時候,是那樣的鮮活,好像還有肉體在微微顫動。它的眼里有雪山和碧綠的湖水,它的世界是純凈的,是人類無法想象的,它所喜歡的東西,人類也喜歡。所以,每次買菜路過的時候,我總要看上幾眼。我卻舍不得買,不是因為它的價格有點貴,是害怕戴上狐貍毛帽子,老鄉(xiāng)們會開玩笑罵我是“狐貍精”。以前聽說有個女老鄉(xiāng)買了狐貍毛的帽子,可能是老鄉(xiāng)玩笑開得有點過火,那個女老鄉(xiāng)生氣了,兩人還因此罵了一架,好久都沒有說話。不過,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怕見到狐貍帽子上的那雙眼睛,看到它,我就會有種心痛的感覺。
說起來,我和卓瑪?shù)恼J(rèn)識,也是很讓人難以忘記的,確切地說,我是撿到了一個朋友。記得一年前的那個清晨,我剛打開門,就看到她坐在我的店門口,頭發(fā)凌亂,臉色嘎白,身子瑟瑟發(fā)抖,整個人看上去極度虛弱。用我們內(nèi)地的話說,就是像個“毛癲婆”。看她這個樣子,我不由生出惻隱之心,連忙招呼她進(jìn)屋來,我倒了熱水,又把電爐子打開。這才用藏語和她聊了起來,這才得知她剛生下小孩。我聽罷,感到很驚訝,如果不是有什么特殊原因,我們家鄉(xiāng)的媽媽們生產(chǎn)完之后,是要坐月子的,有的還要坐上四十五天才算完事,并且,還要有專人悉心照料和補(bǔ)充營養(yǎng)。如果未滿月還不能去別人家串門,民間的說法是會逗螞蟻。
卓瑪卻說,她們這里是不需要坐月子的,生產(chǎn)完就可以出來。我趕忙往她的熱水里加了些白糖,她感激地沖我笑了笑,臉上的紅蘋果頓時就顯現(xiàn)了出來,在電爐子的映照下格外引人注目。
此后,卓瑪常常來我店里買東西,如衣服和鞋子什么的。一來二去,我們就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如果遇到語言障礙,我們就相互打手勢。令人好笑的是,有次她說把小孩帶來了。我左看右看卻沒有看到小孩,但是,小孩的哭聲我卻真切地聽到了,我感到非常奇怪,人到底在哪里呢?難道卓瑪是騙我的嗎?難道她有什么魔法嗎?
她看見我疑惑的目光,便把手伸進(jìn)懷里一掏,竟然就掏出一個小女孩來,小女孩白白的,軟軟的,渾身上下沒有掛一根紗,清亮的大眼睛望著我,好像在說,你給我穿件衣服好嗎?我好冷。
哦,這原來是個裸著身子的小女孩,頭發(fā)黑黑的,自然地卷翹著,看上去粘粘的,好像從來沒有洗過似的。確實沒有洗過,卓瑪說,她們一般是不洗頭發(fā)的。還說她的衣服很厚,里面全是羊毛,小孩放到里面是不會感到冷的。并說,她們的衣服很肥大,一般的東西都是放在懷里,只要放得下,這樣就省去提包包的麻煩了。如果買什么東西時,就直接從兩座山峰處摸一下,錢就像變戲法似的,一張張地跑了出來。哦,我終于明白了。不過,不給小孩穿衣服,我還是難以接受,所以,我趕快拿了件小毛衣給她,示意她給孩子穿上。
我來到理塘的日子過得好快,等下次她再來我的店里時,已是幾個月之后了。我一看,她的眼睛卻是紅紅的。我驚訝地問她怎么回事,她抽噎地告訴我,她的老公想多賺點錢,讓她們母子生活得更好,在山上采青岡菌的時候不幸摔死了。山上極其寒冷,海拔又高,氧氣稀薄,尸體都很難找到。卓瑪說罷,一臉憂傷,我卻不知用怎樣的語言安慰她。她說,青岡菌的價格是一百塊錢一斤,就是開了花的菌子,也能賣到八十塊錢一斤。如果換成現(xiàn)在的價格,少說也得兩百多塊錢一斤吧。青岡菌的價格之所以賣得這么貴,它自有貴的道理。其一,天然稀少,野生的且只來自于青岡叢林。其二,珍貴難得,產(chǎn)期短且采集極其艱難。其三,香氣芬芳,濃郁中帶著清香。其四,無論是味道還是品質(zhì)都可以與松茸媲美,有“菌中之王”,“山中之珍”之美稱。并且,它還有很多功效,如主治眼目不明、能瀉肝經(jīng)之火、散熱舒氣,對急躁、憂慮、抑郁、癡呆癥等病癥,有很好的抑制作用。一般都是用來出口的,很難買到。
家里失去了主心骨,卓瑪?shù)奶炜找幌伦涌逅恕5?,逝者已去,生者還要堅強(qiáng)的活著。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調(diào)整后,卓瑪?shù)男那橹饾u恢復(fù),在家人的幫助下做起了小生意。她很勤奮,為了有個好的位置,她早早地就起床來擺攤??上攵阆露畮锥鹊臏囟?,且滴水成冰,趕早起來,是需要很大勇氣的。
我記得剛到理塘縣時,住在離市場有點遠(yuǎn)的糧食局家屬房子里。有次,卓瑪來我家玩時,我剛好在洗衣服,于是,我招呼卓瑪先到屋里坐下。我洗好的衣服,一邊晾一邊就被凍起來了,就像農(nóng)村婦女做鞋時,需要粘的布?xì)ぷ?,硬硬的,居然還有點扎手。往往是這邊剛剛晾好,那邊的就硬在了那里,就算是出大太陽,我們也拿著它毫無辦法。它就像一頭倔牛,昂著不可一世的腦袋,在陽光下洋洋得意。天上的老鷹見了,還以為是某種美味,所以,不斷地在我的頭頂盤旋,一下俯沖,一下又尖叫著,扇動著碩大的翅膀,似乎要將我叼上天空。這時,卓瑪聞聲跑出來,對著天空喃喃地念著什么,她雙手合十,那副虔誠的樣子,就像我母親燒香拜菩薩的時候。說來也怪,卓瑪念了一陣子,那只老鷹竟然盤旋幾圈后,大叫著噗地飛走了。我哪里見過這種陣勢?嚇得把盆子哐當(dāng)一丟,立即就跑進(jìn)了屋里。卓瑪進(jìn)得屋來,直笑我膽小。我說,我長這么大,第一次見過這么兇惡的大鳥,現(xiàn)在,我的心臟還跳得蠻厲害的呢。卓瑪說,他們這里有天葬,老鷹是他們的祖先,根本不用害怕。
老實說,那只老鷹還真的像電視劇《射雕英雄傳》里的那只大鳥。更好笑的是,有些老鄉(xiāng)說,他們尿尿的時候,如果慢一點,連那東西都會變成冰棒。有更大膽一點的女人們開玩笑說,你這是說假話啰,你用手握著的這頭,肯定不會變成冰棒的。如果不信的話,你尿尿的時候,派個人去監(jiān)視,倒看是真是假,看我們說得對不對?
她們說得對不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卓瑪跟我說她們要方便時,長長的藏裝在地上打個圈圈,地上就會變出一塊明晃晃的鏡子來。在通常情況下,她們是不穿內(nèi)褲的,所以,她們連方便也是這么優(yōu)雅,就像在練習(xí)舞蹈,三百六十度華麗轉(zhuǎn)身,就能夠完美收場。
我說,要是早認(rèn)得你就好了,因為我在成都荷花池市場,進(jìn)了很多花花綠綠的短褲,掛在店里很久也無人問津,即使有人問,也無人購買。我覺得很奇怪,就問了其他做生意的老鄉(xiāng),這才知道了其中的原因。由于高原的風(fēng)沙很重,那些在店里掛了很久的花短褲,都沾上了灰塵,變得更加花了。最后,我只得把它們收到箱子里,自己每天穿一條,兩年都不用再買內(nèi)褲了。卓瑪聽后,捂著嘴巴,蹲在地上大笑起來,我也樂不可支地笑了起來。
空閑時,我就到大門口卓瑪?shù)臄傋由先ネ嫠?。由于天氣實在太冷,卓瑪就在空地上燒起了一堆柴火,還不時地往里面加些黑黑的東西。卓瑪說,那是干牛糞。難怪我聞著有種臭臭的味道。卓瑪賣的核桃又大又圓,伸手往大麻袋里一撈,嗦嗦直響。我撈出幾個大的,撿起地上的石塊,三五兩下,就把它砸碎進(jìn)口了。卓瑪看我這樣喜歡吃核桃,馬上用尼龍袋子裝了一大袋給我,并且開玩笑說,晚上我把它們放在你家里,你可不能偷吃哦。哈哈,放在我家里就是我的。我說,不吃白不吃,誰叫你的東西比別人的好呢?我說是這樣說,老實說,我可從來沒有拿過她的東西。她驚訝地說,你怎么不拿呢?就當(dāng)給你的寄存費。我說,我們都是朋友,我怎么能要你的東西呢?而她送給我的東西,那是她的心意。干牛糞的柴火越來越旺,我和卓瑪?shù)哪樕?,被烤得熱乎乎的,緋紅的臉,就像四個熟透的紅蘋果。只是卓瑪麻袋里的紅蘋果,散發(fā)著天然的香味。而我們四個紅蘋果,由于干牛糞的熏陶,居然帶著淡淡的牛糞臭味?;鸸庵校一秀笨匆姾趬簤旱年笈?,正向我們緩緩靠近,它們身披霞光,踏歌而來。
卓瑪覺得我的漢語很好聽,便要我教她學(xué)習(xí)漢語,我覺得她的藏語好聽,便要她教我學(xué)習(xí)藏語,我們就這樣互相學(xué)習(xí),成為各自的老師。她說,扎西德勒,就是吉祥如意的意思,是祝福用語。這個還是很好記的,她教一遍我就學(xué)會了。就是數(shù)字不太好記,比如說一到十,我就只能憑發(fā)音翻譯成漢字來記,那么,竟然就成了這樣的了——雞、妮、酸、宜、鴨、足、談、急、個、焦碳吧。
卓瑪見我這樣拗口地讀著,簡直笑得前仰后翻,捂著肚子半天也緩不過氣來。旁人都吃驚地望著我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用藏語說一百,那就更好笑了,我仔細(xì)聽,是“甲得碳吧”,我卻硬是把它翻譯成了“嫁給他吧”。卓瑪見我如此笨拙,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說,你要是喜歡就這樣說,就這樣說吧。如果藏族老鄉(xiāng)聽不懂,你再打手勢“嫁給他吧”。卓瑪向我眨了眨鬼眼睛,壞壞地笑著。
輪到我教卓瑪漢語時,我教的是湖南邵東話,比如說睡覺,我就說歇眼閉。我一連說了三次,卓瑪始終睜大著眼睛望著我,不置可否。我又仔細(xì)大聲地說了兩次,眼呢是眼睛的眼,閉呢是閉上眼睛的閉,我把眼睛閉上示范給她看,那個樣子,好像是眼里進(jìn)了灰塵,然后,我又使勁眨了幾下。這下,她才似懂非懂,半天才悠悠地吐出兩個字“眼閉”。我以為她懂了,沒想到她輕輕地說了一句,“歇眼閉”就是死了的意思嗎?我的娘哎!我說不是死了,死了就永遠(yuǎn)不會醒來了?!靶坶]”就是晚上像死去差不多,白天呢,又會活過來的。搞了半天,又是做動作,說得我嘴巴翻白泡,她還是沒有學(xué)會,看來,漢語也不是那么好學(xué)的。
大約是七八月的某天,太陽在藍(lán)天上驕傲地掛著。風(fēng)依然很大,把市場里的菜棚子吹得嘩啦啦響,把牦牛肉的香味和蔬菜的清香,吹得滿市場都是。當(dāng)時,已經(jīng)快九點了,卓瑪還沒來拿東西擺攤,平常一般六點多就來了,她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呢?我在店里走來踱去,眼睛始終望著門外。片刻后,店里來了一個女的,穿著華麗的藏裝,只是胸部和腰間的部位漲鼓鼓的,好像放了個快要爆炸的氣球在里面。她的頭發(fā)織成很多繩頭大小的辮子,目測少說也有幾十條牛尾巴那么長的辮子。每條辮子上,都用彩色絲帶穿插著的,再精致地束于頭上,中間用金銀珠寶,以及瑪瑙和蜜蠟點綴,整個頭,看起來就像個珠寶箱。長而大的耳朵上掛著一大串鑲滿寶石的耳環(huán),似乎稍微用力搖晃一下,那耳垂上的肉就會刺穿。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么隆重的裝扮,便上前仔細(xì)地端詳起來。
這時,卓瑪忍不住大笑起來,說道,怎么連我都不認(rèn)識了嗎?你的眼睛生了蘿卜花么?這真是徒弟罵師父,這個話還是后來我于無意中教她說的。當(dāng)時,我只是覺得有些面熟,但又不敢亂喊,這跟她平常的樣子,那可是千差萬別??!
卓瑪說,趕快收拾一下吧,我?guī)闳ペs壩子,那里可好玩了。
我問,你家小孩呢?
她神秘地指了指腰間。
我說,你們這帶小孩的辦法,可真是與眾不同呢。
她說,趕壩子也算是我們藏族一個很重要的盛會,所以,我早早地就起床收拾打扮,不然,早就過來喊你了。
為了趕時間,我隨手拿了件長風(fēng)衣,就跟著卓瑪急急忙忙地出門了。
廣闊的草地一望無垠,綠油油的草和五顏六色的格桑花兒,迎風(fēng)搖曳,好像也在為這次盛會鼓掌加油。我像一只飽受饑餓的狼,突然見到了美味的獵物,貪婪地吸吮四周的一切。壩子上三三兩兩的牦牛,正在悠閑地吃著青草,那專注的神情,連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都懶得抬頭看上一眼。陽光里的雄鷹,一只比一只飛得高,好像在比賽似的,它們也許也想趁著這次機(jī)會,好好地在人類眼前表現(xiàn)一番吧。只有遠(yuǎn)處的格聶神山不為所動,像尊巨大的菩薩,靜靜地看著這天下眾生,把喜怒哀樂盡情釋放,不管有多嘈雜,它始終默默地包容著這一切。雪白圣潔的外衣,經(jīng)年不變,依然是那么的純潔美好。其時,我多么想就這樣靜靜地躺在格桑花叢里,只需輕輕地伸出舌頭,就能夠和格?;▋航游?,如同和心愛的人接吻一樣。我仿佛伸手就可以觸摸藍(lán)天,就能和雄鷹一起翱翔在整個草原。如果可能的話,我要在海拔六千多米的格聶神山上住一年,我不怕缺氧流鼻血,我不怕嚴(yán)寒,我要把塵世的紛紛擾擾全都忘卻,洗滌靈魂,升華自我。
不遠(yuǎn)處,人聲鼎沸,有馬奔跑的得得聲,有高亢優(yōu)美的歌聲,還有藏族阿媽們買賣東西時討價還價的聲音,我們不由加快腳步飛奔而去。只見一排排賽馬嚴(yán)陣以待,披著紅綢,像馬上要出嫁的新娘。草地上有的插了小紅旗,有的放著潔白的哈達(dá)。馬背上健壯的康巴漢子,戴著狐貍帽子,穿著盛裝,鼓鼓的腰包,隨著賽馬的走動不停地晃動著。每個人的長靴子上,都別著精致小巧的藏刀,在陽光下發(fā)出耀眼的光芒。那感覺,那氣勢,坐在馬背上真是威威武武,他們一雙雙如雄鷹一樣犀利的眼睛,使勁盯著地上的獵物。原來,他們在比試看誰能快速抓住地上的獵物,而又能夠第一個到達(dá)指定的終點。這時,只聽得一聲號令槍響,馬背上的康巴漢子們,就像打了雞血似的,如臨大敵,策馬奔騰。頓時,狼煙四起,殺戮遍地。有被絆下馬背呻吟不止的,有拿不到獵物而憋紅臉的。
突然間,一個個又像是擁有高超的蓋世武功,在馬背上表演各種高難度動作,時而翻下身來,一手拿著韁繩,整個身子,好像要從馬背上掉下來似的,忽又翻上馬背疾馳而去。和金庸筆下的俠客驚人的相似。沒有多久,我們又聽到了歡樂的口哨聲,顯然,是在慶祝獵物已經(jīng)到手。整個場地,被穿著盛裝的藏民們圍得水泄不通,就算是螞蟻也休想爬出去,因為草地早已被那一雙雙興奮的大腳,震得地動山搖。這時,恐怕只有雄鷹能夠自由飛翔了。
我和卓瑪被陣陣歡呼聲震暈了,彼此的說話聲,淹沒在歡呼聲里,我們只好打著手勢,像兩個說啞語的人。終于熬到賽馬結(jié)束,我們又被載歌載舞的藏族阿媽和姑娘們團(tuán)團(tuán)圍住,她們每人臉上洋溢著喜悅的笑容,五顏六色的藏裝,就像草地上的格?;?。我仿佛看見一朵朵格?;ㄔ谖璧?,她們正在慢慢變大,變得讓我滿眼里都是花,紅的、綠的、黃的,讓我分不清到底哪里是真的格?;?。
我問卓瑪,她們的衣服怎么那樣好看?
卓瑪說,你可別小瞧她們身上的衣服和頭飾,一般的都要好幾萬,還有十幾萬的,甚至有達(dá)上百萬的。你看她們的頭發(fā),那么多細(xì)小的辮子,要編好幾天才能編好。
真是看不出來,這么貴,我還是頭次聽說呢。我說,頭飾我買不起,你下次幫我編好看的辮子吧。卓瑪說,想得美,好費時間的呢。我說,你要不幫我織辮子,你的東西放到我店里,我每晚偷它一點,看你還敢放不?卓瑪狠狠地瞪我一眼,笑笑地說,幫你把辮子織好,再幫你找個藏族老公嫁了,那樣,你也就成了個藏族婆,藏族婆啰!說完,卓瑪大笑,笑得我渾身發(fā)酥。
走出包圍圈,我和卓瑪才不由長長地舒了口氣。慶幸的是,卓瑪懷里的小孩一直睡得很香甜,她可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感覺。剛開始,我還擔(dān)心小孩哭鬧會影響心情。這時,一位藏族阿媽一邊牽著約八九歲的小男孩,一邊轉(zhuǎn)著經(jīng)筒,嘴里喃喃地念著什么。那個男孩穿著喇嘛的衣服,衣服好像有點大,風(fēng)一吹,整個人就被衣服完全蓋住了。卓瑪說,他們這里的人,把經(jīng)文放在轉(zhuǎn)經(jīng)筒里,每轉(zhuǎn)動一次,就相當(dāng)于念一次經(jīng)文,就這樣,反復(fù)念誦著成百上千倍的“六字大明咒”。我問,那小孩為什么這樣小就當(dāng)了小喇嘛呢?卓瑪說,他們這里,如果家里有兩個或者三個男孩以上的,只能留一個在家里,其余的都要送去喇嘛寺,就連小孩的名字都是喇嘛取的。她這樣一說,我就明白了,難怪寺廟里有那么多的小喇嘛,原來都是這樣來的。
回家的路上,卓瑪碰到幾個熟人,他們嘰里呱啦地說著我聽不懂的藏語,只看到他們一下子放聲大笑,一下子又竊竊私語。我無聊地數(shù)著路旁的格桑花,一朵,兩朵,三朵……就像剛剛離開母親時,晚上心慌得睡不著覺數(shù)綿羊一樣。過了一陣子,卓瑪說,要帶我去她家喝酥油茶,還有那幾個熟人。來了這么久,我無數(shù)次聽說過這個酥油茶,卻從未真正喝過,這正好可以去嘗嘗味道,所以,我歡喜得滿口答應(yīng),卓瑪也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卓瑪家是用石頭砌成的房子,兩層樓高,因外觀很像碉堡,故稱為碉房。下面一層是牧畜圈和貯藏室,上面一層是堂屋、臥室和廚房。大廳里收拾得干凈整潔,桌上擺滿了各種美食,有像耳片一樣的副食很香很脆,還有糌粑和其他幾種我說不出名字的食物。卓瑪說,酥油茶是他們這里的特色飲料,多作為主食,與糌粑一起食用,有御寒提神醒腦、生津止渴的作用。她給我們每人倒了一大碗,他們一手拿著糌粑,一邊喝著酥油茶,感覺格外的香甜和享受。我大著膽子喝了一口,感覺味道怪怪的,有種想要吐出來的感覺。卓瑪看我這個樣子,知道我可能喝不慣,便趕緊抓一把耳片塞到我手里,說,這種飲料,是用酥油和濃茶加工而成的,你慢慢喝,你肯定會愛上它的。因為酥油茶的由來,還有個凄美的愛情故事。傳說,藏區(qū)有兩個部落,曾因發(fā)生械斗,結(jié)下了冤仇。轄部落吐司的女兒美梅措,在勞動中與怒部落吐司的兒子文頓巴相愛,由于兩個部落歷史上結(jié)下的冤仇,轄部落的吐司派人殺害了文頓巴,當(dāng)文頓巴舉行火葬儀式時,美梅措跳進(jìn)了火海殉情。雙方死后,美梅措到內(nèi)地變成了樹上的茶葉,文頓巴到羌塘變成了鹽湖里的鹽,所以,每當(dāng)我們藏族人打酥油茶時,茶和鹽便再次相遇。卓瑪說完,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角有淚珠滑落,她是為了茶和鹽的相遇而高興得落淚,還是想起在高山上撿青岡菌至今未能回家的老公而傷心落淚呢?看到卓瑪這樣傷感,我們便想方設(shè)法逗卓瑪開心,所以,我突然想起那一百塊錢的“嫁給我吧”,我連說了幾次,卓瑪終于笑了起來。我們都笑了,這笑聲在寂靜的夜晚傳得很遠(yuǎn),因為有風(fēng),因為有愛。
窗外,一輪明月悄悄地爬進(jìn)屋內(nèi),它想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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