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鐘嵊
小時候,我喜歡栽樹,特別喜歡栽杏樹。
一開春,拿著挖薺菜的鏟子,在村頭、路邊到處轉(zhuǎn)悠,看到地上被拱開的裂縫中,露出一個胖胖的紅色小彎脖,就知道是杏核“鼓鼻兒”了,挖出來后,連土捧回家,栽到我的小菜園里,用瓦片圍起來,別讓誰給踩了。
我的小菜園,就在影壁墻外。母親早就說過,這不是栽種東西的地方,但權(quán)當是小孩子過家家,沒當回事,由了我。
我每天澆水,看著杏苗的變化:它先用葉瓣撐掉杏核外殼,再慢慢直起腰來,舉起,張開葉瓣,露出頂芽。一切都是慢慢的,但總是不停的,每天都有變化。
連著栽了幾棵,都這樣不停地生長著。后來,有一棵栽上幾天不見長,仔細一看,原本胖胖的小彎脖,變得無精打采了。拔出來才知道,是我起苗時把底根挖斷了。
那些栽活的樹苗,開始時,都和睦相處,待到各棵的頂芽長出了新葉,新葉由小變大,新葉之后又有新葉,新葉之后又發(fā)新芽,都漸漸地變高了,開始擁擠了,爭著向上,搶占陽光,越長越快,現(xiàn)出了一棵棵小樹的模樣,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樹林子。
母親一看忙說,這里是路,不能栽樹,要我把那棵最高的挪到南邊的院墻下,其余的都不要了。我只好忍痛割愛,把余下的幾棵都薅了出來,曬干了燒火。
被我挪走的那棵倒得天獨厚,悠然自得,沒多久,就根深葉茂了。
母親見我喜歡栽樹,而且會栽樹,說我隨父親。她告訴我,場頭上那片杏樹林子就是我父親小時候栽起來的。
但我父親早已到省城工作,杏樹的事,他該早就忘了;即使不忘,也顧不上了。
杏樹林正好成了我和幾個小伙伴的樂園,特別是杏子成熟季節(jié),我們幾個天天待在那里,給每棵樹分別起了名字。
比如,有一棵我們叫它“關爺臉”的,是因為它結(jié)的杏子被太陽曬著的那面,變得紅紅的,像關公的臉。雖然紅了,但并不熟。
另有一棵叫“剝皮郎”的,杏子熟了以后,像剝了皮一樣開裂,摘不及時,就一片一片地掉下來,而杏核還留在樹上,你說怪不怪?
還有一棵叫“羊屎蛋兒”的,不說你也能猜到,它的果實一直到熟都很小,但結(jié)得很多。
再就是叫“面瓜頭”的,杏子熟了以后,像“面瓜”。還有叫“小花臉”的,熟了后,上面布滿了紅點。最后一棵叫“老苠頭”,熟得最晚。
聽了這些名字你就會知道,我們玩得多么開心。
最讓我記憶猶新的,是場院邊上那棵樹冠大、樹干粗的大杏樹。
有一天,奶奶在家里看到我栽的那棵小杏樹長得很旺,高興地說:“小時候會栽樹,長大了有出息?!闭f我會栽樹,隨“大大”(我父親),隨爺爺。她順口說出:“場院邊的那棵大杏樹是你爺爺栽下的?!?/p>
自我記事,場院邊上那棵大杏樹就很粗了。
一過清明,枝頭、枝杈冒出了密密麻麻的黑點。黑點越來越大,變成了一簇簇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兩三天后,整個樹冠變成了花的世界。樹枝被淹沒在無數(shù)的花團之中,斷斷續(xù)續(xù),忽隱忽現(xiàn)。
孩子們來到樹下玩游戲,并不在意樹上的杏花已經(jīng)盛開。村上杏樹多,孩子們對杏樹開花不稀奇。
但大杏樹開花并不是給孩子們看的,而是給蜜蜂們看的,要蜜蜂們幫它授粉。
幾天后,一陣春風吹來,粉色的花瓣像雪片一樣飄落在孩子們的頭上、地上,最后聚集在場院邊的土埂下,宛如一層薄薄的積雪。曾有人對謝花表示哀嘆,然而,對這棵大杏樹來說,卻是新一輪成果的開始。仔細看,就會發(fā)現(xiàn)無數(shù)個頭頂紫色小帽的青杏紐兒,正親密地擠靠在一起呢。
青杏紐兒在綠葉的陪伴下一天天變大,樹蔭也越來越濃。不時有麻雀飛來,幫著清除樹上的害蟲。樹上偶爾傳來“滴水、滴水、滴滴水”的鳥叫,孩子們說,這是“過琛子”。其實是一種山雀。
青杏開始變了,變得又胖又圓,變成了荷包形狀。
隨著麥收開始,場院里忙碌起來,青青的荷包杏也靜靜地變黃了。這一變化被孩子們首先發(fā)現(xiàn)。一個小伙伴爬上樹,我拿竹竿遞上去,伯母家的三姐在樹下用大襟張著兜。
雖然仍有點酸,但孩子們不怕,只是大人們怕倒牙不敢吃。
鍘麥曬場時,幾顆黃澄澄的杏掉在了大人們面前。忙著搶收麥子的大人們顧不得上樹摘,只是順手拾一個吃。
幾天的搶收過去了,大人們把打下的麥穰堆在大杏樹下。杏熟的越來越多,一陣微風吹來,“嗒嗒嗒”一連幾個掉在了樹下的麥穰垛里,同孩子們捉迷藏。
村里杏樹多,常來販杏的。有個人挑著空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最后選中了這棵大杏樹,提出“上樹摘,一分錢一斤”,母親同意了。那人便很熟練地爬上樹,先盡情地品嘗著杏的味道,然后張開帶有長繩的布袋摘了起來,布袋滿了,用繩子吊下來,我們幫他倒進筐子里。反復十幾次,他從樹上看見兩個筐子已經(jīng)滿了,近枝上的杏也已被摘得差不多了,他也累了,就下來了。下來后,他用雙手吃力地掂了掂,從扎腰帶上邊的懷里掏出了幾張毛票,交給我母親。沒有人同他爭論。他挑起沉甸甸的擔子到?jīng)]有杏樹的村子叫賣去了。
雖然摘走了許多,但遠枝、頂枝上的杏依然不少,因樹太高,即使爬上樹用竹竿也夠不著,任憑它熟透自落,增加孩子們的樂趣。
炎熱的夏天來了,大杏樹像一把綠色的巨傘穩(wěn)穩(wěn)地撐在那里,迎接前來納涼的老人們。他們把蓑衣席地一鋪,摁上一袋煙,吸完后,把鞋墊在蓑衣下面當枕頭躺著聊天。杏樹的濃蔭使人們忘記了炎熱。
孩子們在大樹下,玩著彈杏核的游戲,邊用兩個手指彈,邊喊著:“一彈彈,二貓連……”
晚上,孩子們來樹下轉(zhuǎn)一轉(zhuǎn),摸一摸,看有沒有爬到樹上的蟬蛹。
晚秋,冷風把大杏樹的葉子吹落下來,孩子們來到樹下,用小竹筢摟成堆,裝進簍子里。樹葉似乎無窮無盡,天天摟,天天落。
終于,隨著冬天的降臨,一場狂風把樹葉全部吹光。粗壯無葉的枝條像手在寒風中用力擺動著,似乎在告訴孩子們,寒風無所懼。
一天夜里,一場大雪覆蓋了整個村野,莊戶人都高興地說:“麥子蓋被,好年景?!贝笮訕涞臉涓珊椭l變得又白又粗。孩子們在大杏樹下扔起了雪球。偶爾,有一個大雪球打在了大杏樹的一根粗枝上,引起了雪崩,瞬間,墜落的雪屑傾撒在孩子們的頭上、身上和脖子里。
我工作不久,弟弟從莒縣老家捎來一籃子杏,說:“是從你栽的那棵樹上摘的?!辈⒔榻B說:“別看有點青,從里面向外熟,嘗嘗就知道了?!?/p>
弟弟的杏籃子,一下子把我那早已擱置的童年杏趣又提了回來。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