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期會記得

十九歲

1

桂花早早盛開，鼻尖縈著香氣，像一個甜美的夢。

夢里，我和趙初銘在紙上聊老師和生活。我笑得眉眼彎成一條線，一抬頭，桂花落在他倚靠的窗沿，像極了幾年前的九月。

彼時我們是學(xué)校小組試驗的第一屆，每人一張獨立課桌，但六張桌子拼在一起，每邊三人面對面坐。

班主任像個年輕的大姐姐，點完名笑嘻嘻地說，“我先不換座位，就按你們現(xiàn)在坐的來，和誰坐在一組都是緣分?！?/p>

最后一個來報到的趙初銘從后門鉆進來，喊了聲“報告”，將書包毫不客氣地丟在了我對面所剩不多的空桌上。

2

組內(nèi)成員互相熟悉后，大家對趙初銘都有點小意見。他很聰明卻頑劣，還是個暴脾氣。

開學(xué)不久時下了場雨，他在窗邊捉住了一只蝸牛，圓圓的很可愛。我正欲拿進掌心，坐他旁邊已經(jīng)和我成了閨蜜的女生尖叫起來。

本無心的趙初銘頓時喜上眉梢，立刻拉著組里另一個男生又捉來三五只。好友的眼睛恨不得噴出火來，卻不敢靠近。

課上到一半，我突然找不到在桌上爬的蝸牛了，疑惑地抬起頭，就見趙初銘沖我做了個“噓”的手勢。順著他的目光，我看見蝸牛正悠閑地爬在好友的筆袋上，瞬間笑出聲來。

不過十秒，班里響起一聲慘叫。那節(jié)課，趙初銘被請出了教室。

下課后我跑到門口，看見他正自娛自樂好不自在?；貋頃r，他繼續(xù)嚇唬好友，同組另一個女生看不過，謊“都罰站了還胡鬧，就知道欺負(fù)女生，還是不是男生了？”

趙初銘當(dāng)即掀起書砸在桌上，大聲道：“你再說一遍！”

那個女生也倔起來，眼看趙初銘的拳頭離她越來越近，不知哪來的勇氣，我站起身將他摔到我們這邊的書丟到他身上：“本來就是挺無聊的。還有，你現(xiàn)在要干什么？”

趙初銘看了我一眼，突然笑了。

他笑起來格外孩子氣，好看又柔和，跟先前暴怒起的神情判若兩人。

小組的氣氛終于緩和下來。

直到后來聽陳奕迅的歌，我才后知后覺，那時的勇敢，不過是平日里趙初銘給我的特權(quán)。

3

整個小組只有我能跟上趙初銘“從一件事突然跳到一件物品上”的跨欄級思維。我們抓緊在校時光聊得天昏地暗，成績卻不降反升。

我和他都是靠著小聰明有點兒懶散的學(xué)生。卻默契地對彼此的成績很上心。

比如趙初銘不僅可以忽略背誦作業(yè)，還能在老師點名時理直氣壯地說“沒背”，但如果我會，那不出一個課間的工夫他便能倒背如流。而對數(shù)學(xué)不太敏感的我，也因趙初銘寫起幾何題得心應(yīng)手，直到初三時還被老師當(dāng)尖子生培養(yǎng)。

班上開始瘋傳我們的緋聞，正值情竇初開的年紀(jì)，我卻一點也不開竅，不僅不在意，還迷上了小說。

看完我就忍不住模仿著寫，趙初銘探過頭，我捂住，因為里面有以他為原型的角色。

他搶走，又在我嚴(yán)肅的目光下悻悻地還回來。英語老師在臺上講正在進行時，他卻跟我說了一件過去的事情。

他突然問我，“我之前喜歡一個女生，但現(xiàn)在不喜歡了，你猜是誰？”

我咂嘴：“這范圍也太大了，給個提示唄?！?/p>

趙初銘看著我，面頰有點微紅，同組和他形影不離的男生湊過來，“嘿嘿，在第四組?！?/p>

我探尋著旁邊組的組員。一男生又神助攻“剛輪換過位子，我們這組才是?！?/p>

我如夢初醒，可點完除我之外的所有人的名，趙初銘都果斷搖頭。我心里突然跑起一只敏捷的小鹿，咚咚直跳。

“就是你。”

我瞪大眼，一瞬間不知所措。

趙初銘別過頭，喃喃道：“反正現(xiàn)在不喜歡了?！?/p>

下課鈴響起。他一瞬間便不見了蹤影。

4

從那天起，我好像飛速成長起來。

我終于明白，聞見桂花香便想起趙初銘的笑，或許這就是喜歡。

我將他寫在我的筆記本中，開始哼周杰倫的《有點甜》，心里卻只有酸澀，畢竟趙初銘的喜歡，加了“ed”。

對此，好友不置可否。

有天她為了證明“怏準(zhǔn)狠”的眼光，開玩笑拿走了趙初銘下節(jié)課要用的書。找了半節(jié)課書的趙初銘為了這芝麻大的事暴跳如雷。次日，好友又讓我藏起了趙初銘所有的筆。

看到老師捧著試卷進來，趙初銘只得先找別人借了一支筆。從第一題開始便要畫圖，我問他借尺子，他遞給我便再沒要回去。

考試很難，我緊趕慢趕在下課鈴響起前寫完。下午發(fā)卷時趙初銘被班主任數(shù)落了一通。我看見他的試卷上答案全部正確，卻因圖畫得亂七八糟扣了不少分。

好友問我：“你知道這叫什么嗎？”

我茫然地?fù)u頭。她篤定地說：“偏愛?！?/p>

我下意識朝趙初銘望去，他猛地別過臉。空氣中綻開甜味因子。我在桌子一角寫下一個剛學(xué)會的詞——“來日方長”。

可是，當(dāng)天晚上，班主任便因總有任課老師跟她告狀說我和趙初銘上課講話，將我調(diào)去了別的組。

5

我坐在新的座位上發(fā)呆。趙初銘走進教室看見，當(dāng)即將桌上豎著的板凳“嘭”一聲放到地上。

每一組早已成了小團體，我根本融不進去。

抬起頭。我發(fā)現(xiàn)趙初銘也在看我。我們對峙了一會，他指指本子，我會意，心莫名怦怦跳起來。

幾秒鐘后他將手伸過來，我正欲接。老師一個箭步?jīng)_下講臺。他飛快地將紙條塞進了口袋。

“拿來！”老師伸出手。

趙初銘不說話，老師追問：“給誰的？”

我不敢看老師，卻已感到她的目光灼在我背上。

趙初銘突然站起身。說：“我自己寫著玩的?！?/p>

他的眼神格外冷，像冬天的河塘，結(jié)滿荒涼泛黃的冰。

老師被激，一聲怒吼：“交出來或者你出去！”

班里靜得失去了生氣。趙初銘轉(zhuǎn)身，步履平緩地離開了教室。

班主任找了他許久，最后兩人竟是笑著回到了教室，只是他不愿告訴我紙條的內(nèi)容，并且身后還多了一個小跟班。

我一下課便拉著閨蜜去操場，一起聽歌，但從不說美其名曰的放松心情是因趙初銘喜歡去那里。

他果然站在不遠處，不時派小跟班跑來打我一下，而閨蜜又替我將他打跑，如此循環(huán)，閨蜜和小跟班轉(zhuǎn)著圈你追我趕，倒是我和趙初銘別扭得像個局外人。

我們隔著“山?！币谎圆话l(fā)，嘴角卻都藏著笑。

如果有時光機，我想回到那時。

有天放學(xué)后趙初銘在我耳邊說了句話，我沒聽清，正準(zhǔn)備問，他早一溜煙跑遠了。

直到周六晚上，我爸套我的話時我才恍然大悟，他說的是“周六下午上Q”。

我不太用電腦，索性將QQ交給我爸開著升級，而趙初銘給我發(fā)來了一條消息：“你別和某某玩了，我喜歡你，但她不讓我接近你?！?/p>

我爸偷偷模仿我的語氣回復(fù)，卻被趙初銘識破。他故意打錯同學(xué)的名字，我爸也跟著打錯，這時，趙初銘指出：“你不是本人?！?/p>

我爸哈哈大笑，連夸他聰明，可我們的故事又被按了一次暫緩鍵。

6

我和趙初銘誰也沒邁出最后剩下的兩三步，卻因每周小組輪換而被時遠時近的距離玩得團團轉(zhuǎn)。

換了新座位后。有個憨厚的男生漸漸跟我熟悉起來。有天英語課他忘記帶書。我們被老師叫起來共讀一組對話。我站起身時察覺到趙初銘的目光，鬼使神差地，讀完我的那一句，我很熱切地將手中的書捧給同組的男生。

下課時趙初銘一臉又笑又氣的糾結(jié)表情。搗我的肩：“你們關(guān)系真好！”

我假裝無辜：“有嗎？”

不知算不算塞翁失馬，我變本加厲地和同組男生聊得熱火朝天吸引趙初銘目光后，班主任無奈地將我調(diào)了回去。

一坐下我便忍不住笑，躲在豎起的書后。趙初銘給我取了個極其難聽的外號，我氣得要打他，他狡黠地笑：“不擋了？”

他大約以為我不是真的生氣。把外號叫得朗朗上口、氣吞山河。然后，班里其他同學(xué)也不再喚我的真名了。我賭氣不理他，努力繃住臉，可他就是有千萬種逗我笑的方法。

但那聲“撲哧”后，心里依舊埋著對他屢教不改的不滿。

我終于爆發(fā)了長久的沉默。我以為趙初銘會像以往那樣再三保證，拼盡全力耍寶，可他一轉(zhuǎn)身，便和班里一個成績優(yōu)異的女生你追我趕起來。

我看在眼里，心湖倒映的璀璨光亮一點點熄滅。

小說變得索然無味，我努力不去在意，將全部心思埋進課本，可一張口，話便被心思泡成酸溜溜的滋味。

我跟趙初銘打賭，三天內(nèi)他會對那個叫肖婷的女生心動。

不過一場雨后，最后一縷晚桂的香被打落，也不過半天，我沒有半絲開心地贏了這個賭局。趙初銘幼稚地強調(diào)：“把喜歡分成10份，你占7份，她只占3份?！?/p>

我用書將他探過來的腦袋敲回去，心底五味雜陳。

我突然發(fā)覺，桂花般簡單香甜的歡喜，隨著時間一吹，便淡了香氣，變了色澤。

7

班主任又要調(diào)整座位，有個女生想到我們組來，征求組員意見時，整個組都愛搭不理。班主任有點尷尬地說：“你們再考慮下？”

鬼使神差地，我“嘭”地站起身，說：“我想換。”

趙初銘驚訝地看著我收拾好書包，坐在新的位子上。然后質(zhì)問：“你為什么要換？”

我脫口而出：“因為討厭你?！?/p>

“行，”他愣了一下，搶過我的筆袋，“反正你已經(jīng)討厭我了?！?/p>

他將我的筆袋、本子和書一樣樣藏起來。扯我的頭發(fā)，開惡劣的玩笑。

喜歡這件披風(fēng)落下后，我終于也有了閨蜜的感覺——他霸道、孩子氣，沒有分寸感。

但閨蜜突然在一個課間神秘地將我拉到操場。她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兒：“我聽到了一個秘密?！?/p>

“哦……”我無心關(guān)注。

“我不敢說，趙初銘威脅我說，如果告訴你就找我算賬?！?/p>

我猛地抬起頭。掩飾不住自己想知道的迫切，心像擺錘般“咚咚咚”地?fù)u擺不定。好友湊到我耳邊，說：“趙初銘上課跟他朋友講，他喜歡肖婷只是個詐，想看你的反應(yīng)?！?/p>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看后來他和肖婷半句話也沒說過?！?/p>

回教室的路上，我有點熱淚盈眶，又不知所措。

趙初銘再來揪我的馬尾辮，我沒抬頭，耳邊響起他質(zhì)問好友的聲音：“你是不是告訴她了？”

我扯過他：“說了。又怎樣？”

他訕笑著后退了一步，難得捧著作業(yè)跑去問老師題目，耳后緋紅一片。

他的身影路過走廊窗臺，輕快地一閃而過。另一邊的窗外是墨綠色的桂花樹。花已敗盡。

迷霧消失，我心底透滿日光。

8

趙初銘不再捉弄我，而我也不是主動的女生。新一周小組座位輪換，組距拉到最大。期末將至，我干脆每個課間留在教室復(fù)習(xí)。

年少面對喜歡的膽怯如一整個銀河的阻隔，敏感、羞澀，想引起對方的注意，卻不知道該怎樣收場，關(guān)系反而疏遠了不少。

期末考結(jié)束，趙初銘發(fā)揮得不太好，接連三天他都郁郁寡歡。我邀請他陪我過生目的想法如鯁在喉。

閨蜜拍著胸脯向我保證“沒問題，包在我身上，我去找他?！?/p>

我忐忑地等到生日當(dāng)天，門鈴一響，幾個同學(xué)的禮物一起涌進懷中。我被他們簇?fù)碇鲩T，玩得滿身是汗。卻有點兒心不在焉。閨蜜一臉欲言又止的表情。

晚上回到家，我抱著最后一絲僥幸登上QQ。趙初銘的頭像跳起來，但已經(jīng)下線變成了灰色。

他說：“生日快樂。下學(xué)期我就轉(zhuǎn)學(xué)了。”

我猝不及防，緩了下，回復(fù)“謝謝”。這時，閨蜜的消息進來：“你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我裝模作樣。

“趙初銘轉(zhuǎn)學(xué)了啊，他父母嫌他在這邊的成績不夠好。你沒事吧？以后網(wǎng)上聯(lián)系也一樣?！?/p>

我匆匆回了個大笑臉，說：“跟我又沒關(guān)系，我早就不喜歡他啦?！蔽倚闹敲鳌＞嚯x會很快徹底切斷我和趙初銘本就欲說還拒的微妙歡喜。

關(guān)電腦時按錯了鍵，才察覺自己的手在顫抖。我吸吸鼻子，忍住一顆淚也沒掉。我只是覺得一切結(jié)束得太快了。

我本以為我們會繼續(xù)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再擦肩幾次錯過幾次，沒想到只共同度過一季花期。

幾個月后，班里瘋傳趙初銘在新學(xué)?？嫉搅四昙壡笆?。我翻著剛收到的樣刊。沒加入他們的任何討論，逼迫自己重新開始星辰大海的征途。

只是每年桂花開時，會格外想念過去。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