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子
我們一生能夠讀的書實(shí)在是太有限了。能讀的書就像古代算命先生所說的一個人的運(yùn)氣,是有定分的,該多少就是多少,多一分也不行。
在北京那五年,逛書店是一大樂趣。大學(xué)剛畢業(yè),基本工資七十元,加上洗理費(fèi)、書報(bào)費(fèi)等補(bǔ)貼,一百零幾元。衣食住行四大項(xiàng),住是在集體宿舍,不用花錢;行,公交月票只要三塊五;衣服,每樣兩件,足夠換洗;吃在單位食堂,每月大概二三十塊錢。月初工資一發(fā)下來,把月票和飯票買好,剩下的錢,就由著性子花了。上班的地方在復(fù)興門外,去西單和王府井都方便。其時書店不多,王府井新華書店一枝獨(dú)秀,規(guī)模是別的書店沒法比的。晚飯后,騎車直奔王府井,逛兩個小時,買一兩本書。如果還有興致,再去東風(fēng)市場里的中國書店。舊書便宜,書類也雜,架上搜尋,有淘寶的樂趣,但找到好書要碰運(yùn)氣。除了東風(fēng)市場,宣武門的中國書店也常去。像新街口、海淀、琉璃廠的,偶爾想起來才會跑一趟。
成套的書,如果不齊,一本往往只需兩三毛錢,但配齊不容易。《管錐編》一套四本,我買到兩本,每本兩毛五分錢,直到離開北京還沒配齊。同樣沒配齊的,還有《陳與義集》和郭茂倩的《樂府詩集》。配齊的書里,只記得阿拉貢的長篇小說《共產(chǎn)黨人》。我喜歡阿拉貢的詩,愛屋及烏,便買來他的小說。太新的書給人生分的感覺,我更愛那些微微有些舊,封面有些綿軟,但不折角、不開裂的舊書,拿在手里,帶些往昔的感覺。尤其是封面的顏色稍褪,不那么鮮艷耀眼,就顯得特別可親?!豆伯a(chǎn)黨人》就是如此。在東風(fēng)市場買到的最好的一本書,是艾特馬托夫的《白輪船》,改革開放前的內(nèi)部參考本,也許就是俗稱的“灰皮書”吧。這書后來也散失了,幸好手頭還存著一本《艾特馬托夫中短篇小說選》。
每月的上半月,隔天就要跑一次書店。有時下午不忙,三點(diǎn)過就溜出辦公室,逛完書店,還能趕在下班前回來。下半月囊中漸空,買書的節(jié)奏慢下來,20號以后就徹底閉門不出了。
北京五年,積攢了一千多本書,包括大學(xué)和高中時的留存。即便如此,數(shù)量也相當(dāng)可觀。買書的速度比閱讀快,大部分書,直到散失,還沒有讀過。20世紀(jì)80年代初的書,中國古典文學(xué)也好,西方文學(xué)也好,直至哲學(xué)、美學(xué)、藝術(shù)史,很多是舊書重刊,質(zhì)量很高。我的工資有限,時間卻充裕,能夠精挑細(xì)選。買的書不少是讀過的,或是讀過的作家的其他作品,多半是經(jīng)典之作。不熟悉的書,總要讀讀前言,翻看幾頁內(nèi)容,再向讀過的朋友打聽,確定無疑了,才下決心買回來。
到紐約之后,買書少多了,但每次回國,還是會帶回一堆書。幾十年下來積少成多。這些書足夠余生所讀。而實(shí)際上,我讀的書百分之九十是借來的。金克木先生有一本書,叫《書讀完了》。他的文章我讀過不少,這本書沒有見到。我覺得有意思的是書名,一個什么樣的讀書人,才會說出“書讀完了”的話?魯迅不會說,周作人不會說,錢鍾書也不會說。說這樣的話,不是夸耀——世上的書,沒有任何人能夠讀得完,即使局限于某個領(lǐng)域,一定的時代和國別,也不可能讀完——也無必要。
從另一個極端,換句話說,世上沒有一本書是每個人必讀的。說“書讀完了”,是酒足飯飽后,手捧一杯清茶時的滿足嘆息,大有東坡詩里“散步逍遙自捫腹”的風(fēng)味。當(dāng)我對著架上的書,目光掃過一行行書名時,想起金先生的話,頓時一股快意,假如可能,是真該“掀髯一笑”的。“書讀完了”還有另一層意思,那就是,我們一生能夠讀的書實(shí)在是太有限了。能讀的書就像古代算命先生所說的一個人的運(yùn)氣,是有定分的,該多少就是多少,多一分也不行。
我?guī)状纹疬^念頭,把藏書整理個目錄,每一本后面,寫一段題要或讀后感,哪怕只寫“好書”兩個字呢。問題是,這樣就須把沒讀的書都讀一遍。我能做完這件事嗎?不知道。
藏書,對于寫作的人,更大的意義不在讀,而在備查。讀書,我是從不嫌書少的??逝我蛔x的書實(shí)在找不到,很痛快地認(rèn)命,不覺得是了不起的損失。條條大路通羅馬,沒有李白,還有杜甫。寫文章時查資料,這才明白“書到用時方恨少”。然而有什么辦法呢?總不能雇一支大軍,搬著圖書館的全部文史書籍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后吧?所以,一切順其自然。
讀顧炎武《抄書自序》,其中記起先祖的話,“著書不如抄書。凡今人之學(xué),必不及古人也;今人所見之書之博,必不及古人也。小子勉之,惟讀書而已?!彼忠鬃拥脑挘骸岸嘁姸R之;知之次也?!背瓡亲詈玫淖x書。我小時候抄過整本的《千家詩》,還抄過幾回《西游記》,大學(xué)時還抄了一大本民國詩選。三十年一輪回,如今買書極少,讀書亦少,卻慢慢習(xí)慣了抄書。從前仗著記憶力強(qiáng),從不做筆記,后來不做是因?yàn)閼小S洃浟λネ?,不得不勤快起來。做摘抄,等于寫讀書記,等于寫日知錄。
(摘自《財(cái)新周刊》)
讀書以明理,讀書以做人,讀書以立德樹人,如此方是讀書之本根。俗人不明事理,竟然本末倒置,遂將讀書作為謀財(cái)謀利之手段,奔竟于“匠”“術(shù)”之小技,而忽視“道”“德”之大器,豈不害己殃人誤國哉!
——吳藕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