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下的洪洞

?過街樓。

?標志石。

?大槐樹景區(qū)大門。

?大槐樹下移民圖。

?仿制的一代大槐樹。

洪洞大槐樹

大槐樹公園的“公園”二字因有損大槐樹的蒼涼神圣感而讓人覺得心里不舒服。正門又是新建的，奇大奇碩奇寬的仿古槐巨門，吐納著天南地北的尋根者，雖然氣派卻沒有歷史。好在公園內(nèi)的建筑不但養(yǎng)眼而且驚魂。入大門，先見一個嵌有“根”字的巨大影壁，其后石拱橋、獻殿、祭祖堂，沿中軸線一字排列，雖是全新的仿古建筑，卻仿出山西古建千古承襲的特有輝煌，奇?zhèn)ァ⑶f嚴、崇麗的造型，非山西人想象不出來。獻殿，殿頂大十字脊四面出廈，歇山頂交疊錯落，不要說雕梁畫棟，就是那多樣組合的殿頂自身，也足以讓人嗟哦驚嘆了。殿堂高曠，楹聯(lián)、壁掛，皆尋根主題，殿后是戲臺，戲臺面對著一個宏闊的萬人廣場。廣場北面正中，高臺上架起的祭祖堂，三宇并峙，半空有彩虹廊相連，壯觀得無以倫比。廣場上豎的根字旗，成陣成矩，加上積水中的倒影，連天透地。

新園旁還有一個老園，民國初期始建，門開在南面，迎門亦有“根”字影壁，再向里走是過廳、牌坊、古大槐樹處、碑亭、茶室、一枕窯、祭祖堂、碑林。碑林之碑是為捐款者立的，特定的年份里，百元以上募捐者，均列其上。

新園老園融而為一，看著大得不著邊際，若只是逛園，一會兒也就逛完了。

來到大槐樹公園的人，有幾多是單純?yōu)楣鋱@而來的？

都是來尋找那棵聞名天下的大槐樹的，不管這棵大槐樹與自己的祖先有沒有關(guān)系。那是一棵永久活在人們心中的大槐樹，它是民族的，是文化的。炎黃子孫重視根文化，根文化不始于洪洞大槐樹，洪洞大槐樹卻是中華民族根文化的典型象征。

而且，時間也在起作用。時間是個很奇妙的東西，時間會篩去所有具象的歷史，讓具象的歷史籠罩在迷蒙煙霧中，這迷蒙卻讓根的文化情結(jié)一代代粗碩成人們心中的一棵參天大樹，并讓其脈通向洪洞。時間越漫長，洪洞大槐樹就越變得跟任何人都有關(guān)，因為你無法證實你的祖先是不是來自山西洪洞大槐樹。發(fā)生在明洪武六年到永樂十五年的大移民歷時之長、范圍之廣、規(guī)模之大在中國歷史上絕無僅有。遷出的移民分布在河南、河北、山東、北京、江蘇、安徽、湖南、陜西、甘肅、寧夏，此后又有移民轉(zhuǎn)遷到云南、四川、貴州、新疆、東北地區(qū)，幾乎是全國各地?zé)o所不有，幾百年后出生的你，敢說根不在洪洞嗎？

移民，是明政府的英明決策。頻仍的戰(zhàn)爭，黃淮水患、蝗災(zāi)、瘟疫，讓中原地區(qū)赤地千里，萬戶蕭疏，人口十失七八，得有人去恢復(fù)，去建設(shè)。制定了很多優(yōu)惠獎勵政策，但讓富得連老鼠吃食都挑挑揀揀的晉南人去那種地方，還真是難上加難。欺騙、強制性手段，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了。大移民對600年前的祖先，絕不是美好的記憶。故土難離，何況是福窩中的故土。

大槐樹是強制離別故土的見證。所有的移民手續(xù)都要在大槐樹旁的廣濟寺辦理，移民也要在大槐樹下集中并遷移。繩子捆著穿連成隊，兵丁們羈押著，一個一個背著手擰著胳膊步履蹣跚地離開了大槐樹。

我尋找著那棵大槐樹。

大槐樹曾經(jīng)屹立的地方變成了一座碑亭。碑上鐫刻“古大槐樹處”五個隸書大字，碑陰刻著敘述遷民事略的碑文。碑前擺著供案，碑后是孔小窯，小窯與一個城臺連為一體，通過城臺券門洞的那條路據(jù)說是真正的古驛路，它在大槐樹旁，從古洪洞縣城伸展過來，傍著廣濟寺門延展而去。對著廣濟寺，有一組雕塑：戴枷的蘇三和解差。那屬于另一聞名中國的悲催故事。

?情景雕塑。

?同源渠。

?根字獻殿后是影壁。

深深遺憾的是，明初移民時代的大槐樹早已作古了，連尸身都已化為泥塵。那是漢代的大槐樹。

古槐的生命就像人類，它通過后代延續(xù)。二代大槐樹和三代大槐樹在古驛道東側(cè)的高崖上，是在漢槐同一槐根上長出來的。二代古槐也作古了，卻依然堅挺著，被鐵筘筘住，歷兩百多年，并未長得多么粗壯。三代古槐只近百年，正生機盎然，體現(xiàn)了不屈不撓前赴后繼的種族精神。

大槐樹遺址幾百年來未被關(guān)注過，也沒有紀念性建筑，直到亂世中，洪洞一城人被大槐樹所救。那一年來了屠城的兵匪，兵匪在大槐樹處齊刷刷跪倒，都言自己是大槐樹的子孫。

我忽略了一個存在：古槐樹碑亭后的石經(jīng)幢。它和清代被汾河水淹沒的廣濟寺一樣古老，它和古槐一樣默睹了明初四十幾年大移民發(fā)生的一切。石經(jīng)幡是廣濟寺的唯一遺物。石經(jīng)幡上石雕的古人有的生著翅膀，生翅膀的古人能飛越幾百年告訴我們一些什么嗎？

進古槐公園的人，大都在祭祖堂祭拜祖先，1280個姓氏列于榜上，按韻腳四字一組排列：山西洪洞，歷史尤長，炎黃子孫、萬代榮昌……這是一個索引，只要你說出自己的姓，服務(wù)人員很快就能找出供廚里你那姓氏的位置。

我一直在想我的祖先是否與大槐樹有聯(lián)系。祭祖堂里收捐銀查姓氏牌位索引的人說，楊、趙是洪洞的大姓。我問為什么？楊侯國呀！楊家的封地。我聽洪洞當?shù)厝肆奶欤窖灾杏泻芏嗯c我家鄉(xiāng)話相同的語素。我記起了大槐樹公園過廳里的一首詩：生生死死說前因，同是楊侯國里人;莫道淵源無考證，私家記述最為真。

私家記述就是家譜。翌年，我回河北河間老家，被同族人領(lǐng)著去看清乾隆年間的先祖立下的一塊石碑。讀碑文上的文字，才知私家記述也可在石碑上，而且驚詫明代的先祖竟真的來自洪洞大槐樹，由不得想，我去洪洞時的那場秋雨，是否是明初洪洞大槐樹下生離死別的先祖之魂，在時隔五六百年后于此見到后人，百感交集中流下的熱淚呢？

?獻殿外景。

?影壁。

蘇三的待遇很中國

在洪洞的幾天里，最怕聽的就是窗外雨打房檐雨打外空調(diào)鐵皮箱的聲音，你越怕，它越響，響得很有節(jié)奏，很有韻律。天沒有晴的希望。起床，洗漱，下樓吃早餐。街上人都打傘，我不打。澆也就澆個半濕，天灰灰的，雨已經(jīng)小了，雨絲若斷若續(xù)。瞥了蘇三監(jiān)獄一眼，考慮今天要不要進去。蘇三監(jiān)獄盛名在外，是保留最完好的明代監(jiān)獄，它的得名和保留都有賴蘇三，蘇三在里住過。大名鼎鼎的蘇三對我來說就是那些戲曲明星，還有一個日本女孩，她跟一位京劇名旦學(xué)戲，天天必修的功課是“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彼赣H是中國通，她說她日本的家里父親擺的都是中國硬木家具、中國古玩。

蘇三和中國硬木家具、中國古玩一樣很中國。

早餐是吃餑糕、酥肉丸子面還是趙城羊湯？這都是很洪洞的風(fēng)味小吃。

就趙城羊湯吧。此湯自詡槐鄉(xiāng)一絕，味道還真是不錯?；编l(xiāng)是洪洞的統(tǒng)稱，洪洞包括了過去的趙城和洪洞兩縣。羊湯為趙城專屬，燒羊湯的小姑娘這么說。一碗羊湯兩個火燒下肚，身子暖了起來。羊湯讓我聯(lián)想到山東，山東的羊湯和趙城羊湯一樣地道，想必山東人差不多都是從趙城發(fā)送去的。山東人來考證過趙城的羊湯嗎？不同的只是趙城羊湯喜歡用雜碎，山東羊湯喜歡放肉片。用蔥很山東化，或說山東羊湯用蔥很趙城化，蔥段長長的就扔鍋里了。

還是不進蘇三監(jiān)獄，天說不定再有半日就能晴了呢？陰雨中的蘇三監(jiān)獄太凄冷。想著，信步到了關(guān)帝廟街。關(guān)帝樓又在眼前了。多彩的街廂夾著一片紅。紅墻紅樓紅殿宇，紅得并不耀眼。雨中的紅缺少金色，金紅的紅才是紅。不好，雨越下越大，剛剛還有要晴的趨勢呢，怎么就又下成這樣呢？

關(guān)帝樓高22.7米，重檐十字脊頂，琉璃瓦剪邊，多層樓閣式建筑。它是過街樓，在關(guān)帝廟外，又與關(guān)帝廟連體，正樓北側(cè)東西各立鐘鼓二樓，三樓從北面觀成品字形，三面券門洞，北面券洞上是戲樓，又是山西人才想得出來的結(jié)構(gòu)，它還有兩個稱呼：春秋樓、三真閣。在關(guān)帝樓南墻上，出現(xiàn)了第四個稱謂：蘇三還愿處。

雨下得稀里嘩啦，看來哪兒也去不了了，滿足滿足好奇心吧。蘇三是怎么和關(guān)帝廟發(fā)生聯(lián)系的？她什么時候在這里許的愿？又什么時候在這里還的愿？進關(guān)帝廟是她在未蒙冤入獄之前，還是戴枷解送太原之時？

進廟，東配殿整殿都是蘇三“生平事跡”展。蘇三赫赫洪洞名人，正說蘇三幾個大字撩人眼目。圖片文字實物看下來，吃驚不小，蘇三王三公子夫婦掛像、蘇三墓的照片、蘇三墓出土的石馬、蘇三蒙冤解秘檔案、蘇三與王三公子一見鐘情的北京怡春院、與王公子私定終身的北京關(guān)王廟、洪洞大堂、洪洞監(jiān)獄的照片、沈妻與趙昂合謀差王婆買藥毒死親夫嫁禍于蘇三的藥店益春堂的照片，還有蘇三、王景隆的考證文字。

?雨中關(guān)帝廟街。

?廣勝寺的鴿子。

?紀念園。

?碑亭、茶室。

我有點犯暈。

蘇三居然不只活在歷代戲曲舞臺上，她還是洪洞縣實實在在的歷史名人！洪洞遍布蘇三遺跡：大槐樹卸枷處、關(guān)帝廟、洪洞縣大堂、洪洞縣監(jiān)獄、估衣巷、青石口、益春堂、廣勝寺……

洪洞人真是大度、寬厚，蘇三一句洪洞縣里無好人，把洪洞縣罵出了名，洪洞人便真誠地讓她屹立在歷史真實生活的舞臺上，活在幾百年前的洪洞人中，享受成都之于唐代女詩人薛濤級別的待遇。

雨再下，蘇三監(jiān)獄我也得進了，陰霾下雨水中更能體會蘇三冤與恨的深。

監(jiān)獄就是監(jiān)獄，巴掌大的一塊地方，12間普通牢房，獄神廟，加上獄卒室，加上兩間大窯洞和一個看起來還過得去的窯洞院。窯洞院是死囚活動的區(qū)域，貓腰鉆虎頭下鐵釘門后的洞洞才能進去。院中有一口水井，被認定為蘇三井，靠西側(cè)的北面窯洞被認定為關(guān)押蘇三的窯洞。我不知道認定的依據(jù)是什么。蘇三蒙冤解秘檔案？那是比普通牢房明顯寬敞得多的居所。

我看到的是對一個弱女子幾百年不衰不竭的同情。

蘇三監(jiān)獄已不是原材原貌的蘇三監(jiān)獄了，1972年，它毀于一個軍代表的無知和任性中，毀掉以后遭到了上級訓(xùn)斥，也僅是訓(xùn)斥而已。復(fù)建的蘇三監(jiān)獄形貌上不會相差太遠，一是有有心者拍下的照片，一是拆毀的時間不長，見過的人記憶猶新，還有它的結(jié)構(gòu)布局本不復(fù)雜。來過蘇三監(jiān)獄參觀的人很多。不是蘇三，這座明代監(jiān)獄之于游人吸引力肯定會降低。王冶秋、馬少波等一些著名的文化人寫下的觀獄詩里均提到蘇三。馬少波是搞戲曲的，說的也實在：弱女夜夜訴冤情，古槐俯首不忍聽。位高敢認縲紲女，南北至今唱金龍。

為蘇三搞認定的有老作家苗培時，把蘇三的身世、冤情考證得一清二楚。但我總覺得蘇三老傳、新傳，大體都沒脫開馮夢龍玉堂春落難逢夫的套路。小說和戲曲的力量太強大，強大到可以左右考證？

?過街坊門。

?萬人廣場雨中根字旗。

?祭祖堂后廊。

我肯相信蘇三案是明朝有名的一大冤案，就像楊三姐告狀實有其事一樣，只是怎么也接受不了蘇三與王景隆或王金龍的那種悲歡離合的愛情故事。蘇三的命運結(jié)局都是傳說，原本有三，一是封建倫理道德、宗法觀念不能允許一個朝廷命官與青樓女子結(jié)合，王三公子辭官不做二人入鄉(xiāng)為民。二是蘇三平冤昭雪后，有兩條路供王公子選，認蘇三丟官，不認蘇三保官，王選擇了后者，蘇三痛罵王之后自盡。三是王認下蘇三后，更名改姓復(fù)又科考中舉?，F(xiàn)實生活中最缺的，往往是期望指數(shù)最高的。中國人喜歡大團圓式的故事結(jié)尾：王三認下了蘇三。其實或也許，整個蘇三故事就與王三無關(guān)。事實真相是一位負責(zé)刑事的高級官員，路過大槐樹，在廣濟寺門前小歇喝茶時，聽到了蘇三毒殺親夫案，覺得事有蹊蹺，訪查疑竇甚多，讓發(fā)太原重審，辨明是冤案，平反。馮夢龍拿來編成了小說，編時派給了蘇三一個有情郎，目的和現(xiàn)在所有的歷史劇、戲說劇同一：吸引眼球。他沒想到后世竟依其小說開始了沒完沒了的考據(jù)，非讓明史上有載的王炳之子王順卿認下蘇三不可。

洪洞人和知道蘇三故事的中國人，寧可信有王三，重情重義的王三。

我也像中了魔，沿考證者考證出的蘇三赴太原走向王三公子的洪洞段戴枷路，走了幾走。估衣巷依舊是繁華的大街，遠比明代繁華，遺憾的是無法確認青石口、益春堂原址，而且很奇怪蘇三當初為什么會被允許拐著彎走，一路走一路罵洪洞無好人，一路喊冤。走向大團圓的路總是曲折而又曲折的吧。

TIPS

地理位置：山西省臨汾市，南與堯都區(qū)接壤。

旅游景點：大槐樹尋根祭祖園、明代監(jiān)獄、蘇三還愿處關(guān)帝廟、廣勝寺。

交通：同蒲鐵路洪洞站每日有10班列車?？俊３稣咀卉嚳傻酱蠡睒渚皡^(qū)、蘇三還愿處、關(guān)押蘇三的明代監(jiān)獄、廣勝寺。除廣勝寺較遠，其余景點均在中心鬧市區(qū)，相距不遠，步行亦可達。

美食：餑糕、擦圪蚪、趙城羊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