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天是個舒服的季節(jié),不冷不熱,美是裸露的,繁密而安靜。每一種植物都行進(jìn)在自己的路徑中。
一個朋友對我說,破舊的樓道,有人下樓,過后又歸于寧靜。窗外開始放白,是泡桐花盛開的日子,它高大,花期兩三天,待花謝后,葉苞才能用勁伸展,直到盛夏一片濃陰。沒桃花嬌艷卻有著淡紫的樸素,魚肚白的幕上映著泡桐的身影,那是她的窗簾。她喜歡樸素,也喜歡花香。
說得真好!鮮美總是與老舊相伴,滄桑里的美,才令人驚心動魄又平靜如水,像我們的日子,每一天都在盛開。
昔日上學(xué)的校園,也有這樣的泡桐,繁花遮過二樓的走道,我挨窗而坐,伸手便可摘到。若干年后回去,它們依然在,遠(yuǎn)遠(yuǎn)望去,一校園的雪白,如天空栽種的云朵,奢侈極了。
約了朋友去東門看櫻,櫻花并不美,朵大而密,有點(diǎn)俗。她真正的美,是落時,雪紛紛一般,一層又一層。人走在花雨里,一片凄美的粉紅,那樣的歸隱才令人動容,俗世里的純潔,純潔到心疼。所以它很適合日本,像日本的女人,深潭里的美,有股淡淡的哀愁。
與之相反,梅的美卻在打苞時分,開了反而壞了,靜氣會隨之減弱。老桿新苞,胭脂般緊緊包裹著,濃得化不開,凝結(jié)了一樹的心血。像古裝女子頸項(xiàng)的一枚紐扣,最文氣的花。它的好,是個“清”字,天地間萬古不滅的東西,適合插瓶清供,那份疏落非庸脂俗粉可比,清幽的緊。故許多人偷梅,也只有它值得一偷,寶琴抱著瓶梅站在山坡上,賈母看著也直夸好。梅蘭竹菊,它排第一,當(dāng)之無愧,亦是吾終生所愛,很中國的一種花。
很多年前和友人去對岸,坐輪渡,破舊的碼頭,似基鋪的鄉(xiāng)下,偏僻外省小說里的故事。江面上有風(fēng),有航標(biāo),水是清的,陽光呈暖金色。也是這樣的一個春日,江水卷起白云,一戶農(nóng)舍人家有株梨花,盛開在矮屋前,宛若白色宮殿,那么白那么白,襯著黑瓦,華貴的不得了。那樣的生命足以讓人嘆喟,這個世界真好。
還有一次,給友人送書,暖暖的午后,友人在車站等著。太陽分外安靜,春日的小站靜悄悄的,友人孑然而立,背后是一株暗粉的玉蘭和一棵高大的李樹。李花細(xì)小,像碎花裙子印上去一般。那一刻,看呆了,車子開過去,竟忘記喊停。待下車,返身回走,像走進(jìn)一個爛漫的童話世界,鏡頭里滿是明媚的春光和笑容。
二
有關(guān)春天的記憶很多,大都與花有關(guān)。花,最潔凈的生殖系統(tǒng)。這次看櫻,朋友帶了她的二胎女兒,小女孩白凈乖巧,剛?cè)龤q,我牽著她。她的母親和另外的朋友邊走邊細(xì)細(xì)地說著話,她們要走城墻內(nèi),我要走城墻外。小女孩仰頭對我說,咱倆是好寶寶,走這邊;她們是壞寶寶,讓她們走那邊好了。童言很好聽,嫩嫩的,如哈進(jìn)耳朵里的風(fēng),軟糯溫香,可以壓縮掉許多東西,包括時間。我們每個人都是春天里的孩子,需要長大,也需要回歸,最初都是從一粒粉寶寶開始,這是無疑的。
外城墻很美,石板路,護(hù)城河,幽深的青磚,靜謐的花香,該有的都有了。時間像一艘載滿春風(fēng)的船,駛向歷史與季節(jié)的深處。古舊的灰磚上面有銘文,刻著它們的生辰年月,是它們的身份證。墻體表層有槍炮的痕跡,也有腐蝕的痕跡,每一年都不同,斑駁日深,有的已經(jīng)一小塊一小塊往下掉,但依舊高大堅實(shí),寧靜莊嚴(yán)。站在這樣的墻下,人是矮小的,如同站在時光之鏡中,古人今人,流變交織。它是靜的,時間的好,就是讓萬物安靜下來。
城墻,戰(zhàn)亂的產(chǎn)物。過去是壁壘,保命的工具,是森嚴(yán),也是分割,人們居于盒中,生命的陽光擁擠凌亂;而今,天地敞開,草木修養(yǎng),花香依附,充滿著迷人的色彩和寧靜的詩意。人類不再迷失,走在覺醒的途中,歷史的眼淚,被輕輕擦干,城墻成為了永恒的記憶,最真實(shí)的寫實(shí)。
墻上生有綠植,根處長滿綠茸茸的苔蘚,地下開著黃色的野花,一小朵一小朵蓬勃著,像月亮的眼睛?;膬憾加?,然而古城墻的花是不同的,它來自最深的母體,附生在古老的花床上,愈發(fā)清寂。
席地而坐,小女孩也學(xué)我的樣子坐在花叢里,和我保持同一姿勢。我知道她在效仿我,只是我們中間隔了整整47年的光陰。她采了兩三朵野花,拿在手里左右搖擺著,喜悅著,看到我腳邊有幾朵被人丟棄的櫻花,說道:花花,粉色的花花。我說那是櫻花,被人丟棄的。小女孩糾正道,花怎么是丟的呢,它是長大的,從土里冒出來的。一粒種子,發(fā)芽,慢慢長高就伸出頭了。
她反復(fù)自言自語著,疑惑著我的無知。那種子咋來的呢?我問道。小鳥的嘴巴叼來的唄!她回答著。她母親邊拍她背包上的塵土,邊說她,你看你把包包都弄臟了,就這么不安生。她奶聲奶氣道,這是小螞蟻干的,我咋會搬土呢!她媽媽沒法,笑著說:她就這樣,從來不承認(rèn)錯誤,尿了床,早起指著喊,媽媽快來看,昨晚小恐龍在咱家床上撒了泡尿。
童話的世界是純凈的。童話童話,兒童的語言,稚嫩的聲音催發(fā)了另一種文學(xué)。因?yàn)橄胂?,不成邏輯的跨界的想象,連撒謊都帶著意趣。每個小孩都是一篇新生的散文和一首小詩,想象力是它們的上帝。這句話,是我化巴別爾的,當(dāng)然他只囿于散文和詩歌。
那天我穿了一條白裙子,小女孩牽著我的手說,你是白雪公主,我正式邀請你到我家做客,坐在我家沙發(fā)上,我把我的毛絨玩具給你玩。這樣的場景是一個三歲女孩為我設(shè)計的,她把我當(dāng)做了她的同齡同一個玻璃世界里的人。很榮幸,我進(jìn)入了那扇狹小的水晶之門。
按說我的年齡足可以做她的奶奶,她的母親是我的同學(xué)。很佩服同學(xué)的勇氣,在我們說著撫養(yǎng)之苦時,她又造出了一個鮮嫩的小生命,是不是春風(fēng)一吹,就長大呢?不知道??傊鞘窍M?,一個又一個的春天。等她大學(xué)畢業(yè),她的母親已近暮年,牽著一個花骨朵樣的女兒,走在路上,是不是很驕傲,該有多少人行注目禮。要知道,這樣的幸福,要在很多很多的春天里,無數(shù)付出中完成。
我是個于成人疏落,而與孩子親密的人,夫家的孩子也極喜歡我。他們都是那么的可愛,像長著翅膀的天使,一見到我,便撲過來,嘰嘰喳喳的。我把臉伸過去,嫩嫩的小嘴便印上來。春天的吻,帶著新鮮的奶香,風(fēng)是透明的,睫毛下閃著滿天星星。他們告訴我許多有趣的事,河流的耳朵,太陽的尾巴,也考我些生僻字,讓我看他們拍的植物,說著每個植物的名稱;他們擠在我腿中間一起看小馬王國,告訴我哪個是好的,哪個是壞的。我稍走神,側(cè)頭和別人說話,就把我的臉輕輕扳過來。
孩子的世界是孤單的,希望有個同盟,精神上的,僅此而已。無關(guān)教育,無關(guān)照顧。那樣的世界是簡單的,簡單到只有壞人和好人。同學(xué)的女兒也會指著地上丟棄的礦泉水瓶、塑料袋,稚氣地說,這都是壞人干的。兒童的小宇宙,不知疲倦,是座寶藏,有多少天真的聲音和夢想誰也不知道;而成人的世界,往往是無意義的消耗。
香樟是一種即時換葉的樹,一邊脫著舊葉,一邊長著新芽,極其優(yōu)美,生死從容。那份惆悵是明媚的,讓你分不清是秋日還是春景。地下積了暗紅憔悴的一層,天空還在優(yōu)美的飄著,滑過你的頭,你的肩,你的裙,走在那樣的空濛里,心是澄澈的。我問同學(xué),孩子這么乖,你打她嗎?同學(xué)道:“咋不打呢,有時還不是不聽話?!毙∨⒓?xì)聲細(xì)氣道,媽媽不打我的。小小的自尊,優(yōu)美得像塊琥珀,懂得包裹,又如路邊的花朵,希望得到每一縷春風(fēng)的撫摸。
三
這個春天,我在練字。毛筆、字帖、宣紙、墨汁擺了一桌,有模有樣的。那些字就像我砌的墻,每一天都在增加,已經(jīng)很厚的一摞。翠綠的風(fēng)從紗簾鉆入,灑落紙上,我希望它一口氣就能奔跑起來,但急不得,需一筆一畫。習(xí)字,習(xí)的往往是內(nèi)心的端莊。
不當(dāng)書法家,這是最初就說好的,只是為了字好看一點(diǎn)。至于骨骼神韻,精神氣息的貫通,那是后話,自然而然的事情,刻意不得。水到方能渠成,熟了,心性自會流露。好看總比難看強(qiáng),那么多人習(xí)字,每一天都在堅持,甚至寫著同樣幾個字,年復(fù)一年,這樣的機(jī)械重復(fù),無非想趨于完美。完美是個高度,甚至是自省,需一步一步上去。就像生命到最后是往里長的,所呈現(xiàn)出的美,是有殼的。
老師很可愛,不大管我,有時催我交作業(yè)。我沒去上過一節(jié)課,也是因?yàn)闀r間。若是懶,不寫,他也不說我,自己在那邊寫,一張又一張。我的進(jìn)步不大,老師寫得倒是越來越順手,已臻化境,臨誰像誰。所以有的時候,覺得老師應(yīng)該感謝我,當(dāng)然,這只是個笑話。
很多東西,很多事情,只是個常態(tài),一種選擇的生活方式。
每一縷生命都是殷實(shí)的,充滿自身的果木香甜。就像孤獨(dú)者從來沒有時間孤獨(dú)。什么東西說出來,便輕了。好的愛好,更多的是養(yǎng)育著你的純潔,那是你內(nèi)心遠(yuǎn)離世俗的必經(jīng)之路。所以一種完整的愛好,只是除掉雜草的方式。
就像對照片不喜歡做后期處理一樣,讓人一眼看出假的東西,再好,都會打折扣。我知道美,也知道假。很多東西,不是在追求中獲得,而是在你豐厚的思想審美里依附。比如人們所說的優(yōu)雅,安靜,高貴等詞語,都只是飽滿生命的追隨者。好的女人是母性的,優(yōu)雅都嫌做作。
友人搬家,整理書櫥,說看到幾本適合我的書,要送給我。一本法國作家梅里美的《嘉爾曼》,傅雷譯的,很短,三個鐘頭就可以看完。《再生草》,法國作家讓·吉奧諾著的,也很薄,講的是一個村莊沒落與復(fù)興的故事,詩意動感,人與自然宛如一個鏈條,共同生命體?!队洃浥c印象》是史鐵生的散文集,書里有鉛筆的眉批感言,可以留作紀(jì)念。還有一本俄羅斯作家巴烏斯托夫斯基的《面向秋野》。久遠(yuǎn)的年代,久遠(yuǎn)的書,是我們曾經(jīng)的春天。
午飯,蒸鱸魚。開了背,抹了料酒,切了蔥姜絲,把冰箱剩下的半塊洋蔥拿出來切片墊了底。生活是溫暖的,像這個四月天,綠綠的,蔬菜般的季節(jié),紗簾后滿是清亮的聲音。于做飯我并不厭倦,也談不上多喜愛。若時間允許,我可以做一個美飯師,研究出很多烹飪新花樣。但畢竟我有更喜愛的事情要做,用另外一種聲音填補(bǔ)生命,解讀內(nèi)心的存在,成了生命的一部分,甚至必須。所以不能把太多的時間勻給瑣碎之事,故吝嗇。
鍋里烘了藕湯,白白的,擱了枸杞和黃花,臘蹄子的香味,寂靜的樓道就能聞到。炒了菠菜,綠微微的,像活的樣。米飯里放了幾粒紅棗,飯菜是春天的,也那么像這個春天。
(菡萏,原名崔迎春,荊州人。文字散見于《天津文學(xué)》《作品》《湖南文學(xué)》《散文百家》《文學(xué)報》等報刊。出版有文化隨筆《菡萏說紅樓》,散文集《養(yǎng)一朵雪花》。)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