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川端康成在《千只鶴》中提出的自救之路

邊萌萌

摘要：川端康成的創(chuàng)作一直著力于日本人感受自然、崇尚自然的精神實質，即使面對戰(zhàn)后人心渙散、人性扭曲的日本，他也將這一精神實質延續(xù)下來，希望戰(zhàn)后的日本回歸人類生命原初階段大自然與人類融為一體的和諧。他將戰(zhàn)后已經“死去”的日本描繪的自救之路即重獲感悟自然的能力，在人生與人情方面達到與自然的諧和統(tǒng)一，恢復人類本來的面目和生命原初的自信，擺脫戰(zhàn)爭帶來的心理的創(chuàng)傷。

關鍵詞：川端康成;戰(zhàn)后初期;民族自救

doi：10.16083/j.cnki.1671-15 80.2019.03.041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1580（2019）03-0174-04

川端康成是日本文學史上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給他的頒獎詞是：“敏銳的感觸，高明的敘事技巧，表現(xiàn)了日本人的精神實質?！边@一評價可以作為研究川端文學作品的鑰匙。當今不管是中國學者還是日本學者的研究，大都認為川端戰(zhàn)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逃離現(xiàn)實人生，不曾受到戰(zhàn)爭的影響。相較于同時期日本其他的作家，川端的作品在繼承日本的古典文化方面是最為突出的。戰(zhàn)后川端作品中意識流技法的成熟，展現(xiàn)日本的風物世俗大多也被看作是對文學技法的探尋，與戰(zhàn)爭本身沒有什么關系。我國的商雨虹學者在分析日本評論者對川端戰(zhàn)后作品的評論時這樣說到：“日本評論界偏重的是川端作品中所體現(xiàn)出的‘不滅的生命的姿態(tài)，而‘不滅的生命的具體內涵是什么，評論界卻很少給出結論?！?/p>

但是川端康成有生之年經歷兩次世界大戰(zhàn)，即使他沒有正面描寫戰(zhàn)爭，他的作品也不只停留在描寫日本傳統(tǒng)的悲哀美與呼喚傳統(tǒng)的再生，他對戰(zhàn)爭有著深刻的思考，他是要為戰(zhàn)后劫后余生的日本人尋找一條出路的。他曾說：“通過日本戰(zhàn)敗，我更加切實地感受到自己生活在現(xiàn)在的日本國土上。我的工作恐怕無法從這種哀傷中逃脫?！薄肚е机Q》是川端戰(zhàn)后初期（1952年）的作品，也是川端獲諾獎的代表作品之一，本文將借助《千只鶴》探究川端為戰(zhàn)后混亂不堪的日本尋找到了一條怎樣的自救之路，延續(xù)日本不滅的生命力。

1.同歸本真的感受能力

首先，要談的是小說的時序問題，如果是川端早期的作品如《水晶幻想》是單純模仿西方意識流創(chuàng)作技巧的產物，當其寫到中篇小說《千只鶴》的時候，他對意識流手法的運用就更具有創(chuàng)造性了，他將本民族的審美情趣、思維習慣和表達方式置于這一手法中，形成獨具民族特色的川端式的東方意識流手法。葉渭渠先生也曾說：“川端文學并非原封不動地繼承日本古典的世界，而是根據近代深層心理學知識，加強聯(lián)想作用的根源和范圍，使之多樣化。從這種意義上說，川端好像使日本文學的傳統(tǒng)更加深化了?！?/p>

日本文學傳統(tǒng)中最具表現(xiàn)力的是豐富的感受性。早期的作品《源氏物語》盡管稱得上“鴻篇”，但是讀起來像一個個分散的故事拼合在一起，邏輯性不強，注重片段式的講述，基調是感受性，可以概括為淡淡的哀愁、纏綿悱惻的情緒。感受性起源于日本的季風氣候，季風地帶特有的感受性在日本人身上表現(xiàn)得極為特殊，其特點是感情富于起伏變化。此外，語言決定思維。日語中，感性或者表達人類情感狀態(tài)的詞語較多，但是理智思維的詞語特別少。日語句子的表現(xiàn)形式更適于表達感情、情緒的細微差別，而不那么適于表達邏輯的正確性，日語中重視情感的表達也影響了文學。

獨具日本民族特色的川端式意識流手法，從時間安排和心理分析兩方面，都大大拓展了小說的藝術空間?！肚е机Q》立足于現(xiàn)在，采用自由驅使時間的方法，將過去的事有機地穿插其中，但是總體結構呈現(xiàn)出來依然是有邏輯的、完整的。小說的中心人物是菊治，父親三谷先生去世之后菊治受父親過去的情人近子之邀參加茶會，菊治因為小時候曾看見過近子胸前令人惡心的黑痣，對近子很是反感，菊治在茶會上遇到了另外3位女人：手持綴有千只鶴圖案的粉紅色小包的雪子，與父親有私情的太田夫人和太田夫人的女兒文子。茶會結束后太田夫人又向菊治講起三谷和文子的往事，菊治對太田夫人產生戀情，近子出面阻擋兩人的感情不成，太田夫人陷入道德觀念的譴責以死謝罪。在故事進行之中，菊治的腦海里經常浮現(xiàn)雪子的模樣，這是小說中對意識流手法使用最為典型之處，但是小說仍以菊治在父親死后的生活為主線。小說不同于西方意識流的是，它沒有讓全篇都變成主人公的內心獨白，它依然是受理性控制的情節(jié)發(fā)展。小說中間插入的父親生前（戰(zhàn)前）的故事，將戰(zhàn)前人們籠罩在傳統(tǒng)文化習俗中和諧寧靜的生活與戰(zhàn)后人們恐懼不安的內心形成對比，表現(xiàn)戰(zhàn)爭對人類生活的摧殘以及精神的壓抑。戰(zhàn)后西方生活方式的涌入，現(xiàn)實社會遭到破壞，但是川端希望能在保證以本民族體的基礎上輔之以西方的優(yōu)秀文化，來穩(wěn)固本民族戰(zhàn)后衰弱的人心。

在川端的意識流手法下營造的病態(tài)人物之間產生的美感，旨在破除日本傳統(tǒng)道德觀念的壓抑，使人類同到最本真的狀態(tài)，重新?lián)碛屑毮伒母惺苣芰?，在大自然中感悟生命的活力與白信，獲得活下去的希望與信心，擺脫戰(zhàn)爭帶來精神上的打擊，作為一條“生”的出路。一個人的價值是由社會關系所形成的，川端的價值也是如此，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為戰(zhàn)后的日本民族尋求一條生的道路。

2.在古典文化中探尋生命力

作者在展現(xiàn)人物心理意識流動的時候融入了對白然的描寫，追求物我交融的境界。在小說《千只鶴》中，川端大多是借助茶具來窺探人物的內心，筆觸細膩。茶文化最早起源于中國，1200年前傳人日本后便流行于上流社會。日本茶道的真諦在于“和敬清寂”。從它的真諦中可以看出它糅合了日本的宗教、道德以及其他方面的東西，“日本是一個情緒型的民族，感性有余而理性不足。假如沒有了它，日本人的生活簡單無法想象，其多愁善感、躁動不定的心性就無法安頓?！辈璧缹τ谌毡久褡宓淖饔煤蛢r值不可小覷。人們通過飲茶這一儀式，感悟茶道的真諦，使得自己疲憊不安的內心平和下來，是一種精神的關懷。川端在《我在美麗的日本》一文中也將茶道作為日本精髓的代表。

《千只鶴》的中心舞臺是茶室，人物之間不健康的關系也借由茶具暗示出來，茶具也起著推動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的作用。小說中茶道的登場首先在鐮倉圓覺寺院舉辦的茶會，借栗本近子舉辦的茶會引出了小說的主要人物。日本的茶道是以“雪月花時最懷友”為基本要義的，“‘雪“月“花是四季時令變遷的美，在日本這是包含著山川草木、宇宙萬物、大自然的一切和人的感情的美”，是指當自己在這些白然人情美中感悟獲得幸福時，就會想和自己的知己好友一同分享，所以茶會是邀請最親密的朋友參加的聚會。小說中的這場茶會是近子為菊治與雪子設計的相親的聚會，茶會已經將朋友之間溫馨美好的感情變了質。

小說中茶道最主要的體現(xiàn)是茶具，雪子點茶所用的黑色織布茶碗是從桃山時代傳下來的，但如今“黑碗襯著綠茶，就像春天萌發(fā)的翠綠”，古物即便流傳百年也愈添韻味。小說中這樣的茶具可不止這一只，志野陶茶碗，“白釉里隱約透出紅色，顯得冷峻而溫馨”，隱喻了父親、太田夫人、文子和菊治之間的畸形關系?！爸疽疤詹柰氲纳珴赏鹑缤噬目诩t，又似枯萎的紅玫瑰”，暗示了太田夫人會為自己的亂倫之愛贖罪，勾畫出太田夫人這樣一個帶著日本古典悲哀美的女性形象。菊治眼中最具古典韻味的女人會死去，在川端眼中，代表著日本民族傳統(tǒng)的東西正在流失。菊治一開始對茶道是冷淡的，茶具也由其本該承載著人世間一切美好的風物和人情攜帶了人與人之間異化變態(tài)的情感。戰(zhàn)后日本的茶道逐漸衰微，茶道的精神和要義被淡忘。茶室在父親死后（戰(zhàn)敗后）也喪失了原有的生氣。菊治父親出生在戰(zhàn)亂的年代，戰(zhàn)爭的苦痛與紛擾使得人心惶惶，而沉浸于茶道寧靜的氛圍中有助于擺脫戰(zhàn)爭帶給人焦慮、緊張的感覺。戰(zhàn)后傳統(tǒng)的日本藝術的衰微、道德的頹廢和人心的荒廢，表達了作者對古典民族文化流失的惋惜與痛心。

可以說川端尋找到的日本民族自救之路要借助同歸古典才能實現(xiàn)。戰(zhàn)敗對川端的打擊巨大，親密友人的相繼離世對川端來說更是雪上加霜。可若只說川端在生活中感受到的憂傷將其帶人傳統(tǒng)的世界未免顯得淺顯。日本先是進入戰(zhàn)爭的深淵，后又遭到慘敗，戰(zhàn)后社會一片混亂，人們生活陷于困境，西方的生活方式大量涌入沖擊著日本的傳統(tǒng)，他在《哀愁》一文中說：“日本人無力感覺真正的悲劇和不幸，所謂無力感覺，也就是說沒有能夠感覺的本體，我不相信戰(zhàn)后的世態(tài)和習俗，或者連現(xiàn)實本身也不相信。”戰(zhàn)后頹廢的人心使得日本人對四季時令以及人累感情的感受能力弱化，川端持同歸古典的創(chuàng)作基調，希望重新塑造人類本原的感知力，拾起對人類在生命中的自尊與白信。

3.借由女性力量尋求靈魂凈化

近子和菊治父親是茶道精神的繼承者，父親在世時與多個女人有染，他的學生近子就是其中之一，兩人雖都是傳統(tǒng)文化的守護者，可是兩人同樣缺乏道德感。川端是在反思傳統(tǒng)道德嗎？近子在日語中有“現(xiàn)實”之意，近子從小便經歷過社會底層生活帶來的磨練，她在小說的所有人物中對現(xiàn)實有著最為深刻的認識，是現(xiàn)實的化身。在菊治9歲的時候，近子胸前的黑青痣猶如癩蛤蟆一樣在菊治的腦海中留下了丑陋的記憶，“黑青色”與“恐懼的惡魔”相關，不僅僅是視覺上的丑惡也是人心的丑惡，菊治一直對近子很反感。她不想菊治做出違背道德亂倫的事，她一次又一次近乎偏執(zhí)的提醒，她總是貶低太田夫人，卻使菊治陷入更深沉的愧疚與痛苦之中，她是一種對菊治現(xiàn)實的束縛。近子既代表著現(xiàn)世的道德而白身也違背了這一倫理，她只是菊治在靈魂凈化道路上最基本的、需要擺脫的道德約束。戰(zhàn)后的日本，是一個人性荒蕪的世界，倘以傳統(tǒng)的道德規(guī)范去約束，只會取得相反的效果。自救的起點在于超越傳統(tǒng)的倫理與現(xiàn)實的人欲之間的矛盾。

在人物形象上，近子只不過是作為雪子的反襯出現(xiàn)，近子一直受胸前黑痣的禁錮，雪子始終被千只鶴圍繞。川端康成在向天皇講起自己創(chuàng)作《千只鶴》的時候說：“作者的心底，似乎有一種欣賞千只鶴在晨空或暮色之中飛舞的神往。”日本自古以來就有著關于鶴的崇拜，鶴被當作短暫停留在人間異界的靈物，最終從人間消失?！豆攀掠洝分芯陀嘘P于鶴的記載，春天到來的遷徙飛行使它成為新生的象征。雪子即便是點茶也能讓人感受到一種純潔實在的美，到了第二天茶室芳香猶存，她的光彩可以深入到遙遠昏暗的地方。菊治在同太田夫人親近的時候，腦海中總能浮現(xiàn)綴有千只鶴的粉紅色包袱皮。夫人的身軀讓他覺得丑惡，就連是在同文子講話的時候，菊治腦子里也會忽地顯現(xiàn)千只鶴小姐的姿影，他更加感覺到罪惡。菊治身處在擁擠的電車里不能好好喘息，只要看見稻村小姐抱著綴有千只鶴的粉紅色小包，心情就十分舒暢。菊治的生命被太田夫人的溫柔、文子的至善和近子的冷酷所填充，不經意間心靈獲得唯一的安慰的源泉，就是對雪子純潔美麗的心靈的向往。雪子至美至善的療愈作用如同日本古典的茶道和花道一樣，幫助人從現(xiàn)實的苦悶和罪惡中走出來，在精神上獲得安慰和救贖。

介乎現(xiàn)實的近子與理想的雪子之間的人物就是太田夫人了，她柔美典雅的氣質讓菊治忘卻了他們的年齡差距，仿佛把菊治帶人了一個沒有菊治和他父親區(qū)別的世界了，他們沒有罪惡感，沒有道德觀念的鞭撻，籠罩在溫柔的情愛里。菊治既是第一次認識了女人的感覺，又像是知道了男人。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太田夫人幫助菊治獲得了救贖，她用自己的柔情和超脫暫時帶菊治遠離了道德倫理的苦海，初次嘗試到了性的美好。另一方面，菊治并沒有從傳統(tǒng)倫理的譴責中解脫，他一邊享受著太田夫人的溫暖，卻也情不白禁提起的近子胸前的黑痣，又喚醒了他亂倫的罪惡感。不只如此，拿著千只鶴包袱皮小包的雪子也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讓他不得不陷入強烈的苦悶中去。太田夫人是父親的情人，他小時候也跟隨母親討厭太田夫人，菊治更加愧疚自身的罪惡感。太田夫人的死在作者看來是同歸生命本初的形態(tài)，川端本就是這么描述她的，她是“人類以前的女人”，死是純粹的靈魂凈化，它消滅了原罪，因此是美的，太田夫人去世后，菊治在品茶時觸摸著艷麗的志野茶碗的瓷面，就如同太田夫人細膩的皮膚，而殘留在碗口的唇印更加滲透出美麗的魅惑。

菊治對太田夫人的愛情線并沒有被切斷，而是又轉移到了與母親很像的女兒文子身上。如果說雪子是在精神上滋養(yǎng)菊治，那么文子則是在現(xiàn)實中通過白己的愛情凈化著菊治的靈魂。太田夫人只是短暫性地幫助菊治擺脫負罪感，那么文子則徹底幫菊治獲得了救贖。文子繼承了母親超脫現(xiàn)實的氣質和善良無私的心靈，在發(fā)現(xiàn)母親與三谷先生不正常的戀愛關系的時候，不致使母親痛苦，他在戰(zhàn)爭時期把三谷先生當成父親一樣孝敬。在母親去世之后，她為了防止菊治出現(xiàn)同樣的悲劇，竭力幫助菊治走出內心的罪惡感。她先是將母親的遺物留給菊治作一個念想，那是母親的象征，然后又自己委身于菊治。文子的力量在于，作為母親的化身在肉體上滿足了菊治，也在精神上消除了亂倫帶給菊治的壓抑。

倘若文子一直是以其母親的影子存在于菊治的心中，那她還是無法從根本上化解菊治的內疚感。所以文子有了摔碎留有母親口紅印記的志野陶茶碗的舉動，菊治扔掉了茶碗的碎片之后，長嘆了一聲，這“啊”的一聲是長期被傳統(tǒng)倫理道德所壓抑終得以解放的一種放松，曙光也揮灑在庭院里，象征著光明的到來。這一摔，不只解放了菊治，更解放了母親?！斑@就使志野彩陶成了唯一的美，真正讓它起到美化、純化的作用?！毙≌f中菊治以中心人物的位置出場，其他4位女性形象則是因為菊治才變得鮮活。可以說，菊治是在4位女性的幫助下實現(xiàn)其靈魂凈化的。

綜上所述，《千只鶴》是川端在戰(zhàn)后想用同歸古典的方式來拯救個人乃至整個喪失了生命力的民族的創(chuàng)作，旨在希望人類走出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白然之間扭曲的關系，恢復人類本身對白然風情美麗的感知力，同歸“雪月花時最懷友”時的最純粹、最真摯的情感，確立人的本能和對生命的本性，擺脫戰(zhàn)爭帶來的對人心的傷害，獲得“生”的自信。川端在戰(zhàn)爭中逍遙的心態(tài)和在文學中對政治現(xiàn)實不關心的態(tài)度，其實是置身于無用世界來更好地觀瞻戰(zhàn)爭與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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