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剛
我十歲左右的時候,父親和母親離開了我們的小山村,去南方打拼,留下我與奶奶相依為命。
山里很窮,但糧食不缺。奶奶年齡大了,也干不了太多地里的活,每天就是伺弄園子里的那點菜,養(yǎng)些雞鴨,養(yǎng)一頭豬,等著父親和母親過年回來。
那個時候,山里的孩子沒有學習好壞之分,只有懂事和不懂事之分。我屬于懂事的,每天回家我都要去挖野菜,然后喂雞喂鴨喂豬,天黑了我才開始寫作業(yè),寫到深夜再睡覺。
奶奶沒上過學,卻深受村里人敬重。誰家兩口子吵架了,鄰里間有什么糾紛,常請奶奶去調(diào)解。奶奶那時對我疼愛有加,卻從不嬌慣,一言一行都要我知道做人應有的樣子。那時,我一個十歲的孩子,每天鉆山扛豬草回來,奶奶認為那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倒是如果有一天我偷懶沒去,奶奶會訓斥我。山里人都不大重視學業(yè),但我要是有個頭痛腦熱不想上學了,奶奶也會訓斥我,說我不像男子漢。我從來沒覺得委屈,因為我知道這是奶奶對我的疼愛。和她從來不吃雞蛋都留給我吃,夏天晚上一直給我扇扇子直到我睡著一樣。
我十一歲那年九月,奶奶病了,走路都費勁,鄰村的醫(yī)生給她連打了幾天針才漸漸有了起色。
那段時間,六爺家地里的紅薯收完了,奶奶說想吃個紅薯,讓我去翻點。翻紅薯,就是人家的地都收完了以后,再到他們地里去挖一些遺漏在土里沒收的紅薯。可我去的時候,地都被翻了好幾遍了,我翻了半天也沒有翻到一只。
突然,我看到地頭還有一些沒有收,應該是留著自家吃的,瓜秧趴在地上,紫紅色,長勢還挺好。山里人都自覺,即便是收過的地被翻了幾遍,剩下這些沒收的也從沒人去碰一下??晌蚁氲娇簧夏棠滔烖S的臉,還是在這堆紅薯面前猶豫了。我四下瞅瞅,天已經(jīng)黑了,四周也沒人,我迅速挖了一根秧,收了四只紅薯,藏在懷里跑回了家。
奶奶見我撿回了四只紅薯,問我是不是翻的,我很心虛,但還是回答說是。幸好奶奶沒再多問,我把紅薯洗了,給奶奶煮上,又炒了一個雞蛋。這一頓晚飯,奶奶吃得香甜。
第二天一放學,我就往家跑,急著給奶奶做飯。可奶奶卻不在家,這些天奶奶基本都躺著,她還沒有完全好,這又下地干活去了?隔壁三嬸告訴我說看見奶奶往村里六爺家去了。我急忙跑過去,奶奶正坐在六爺家里,幫著他們劃紅薯片晾薯干。見到我,才起身和我回家。六爺和六奶非要留奶奶吃飯,一再說:“三嫂,在這吃吧,別回去了!”可奶奶執(zhí)意不肯,拉著我回家了。
奶奶回家便累得躺倒在了炕上。我責怪奶奶,身體沒好,還去幫別人干活,奶奶笑著說:“閑不住,就去坐坐,順手幫人家干點活。”
晚上,六爺和六奶過來,提著一筐下午新晾的薯干兒。我在里屋寫作業(yè)。
六爺和六奶走時,奶奶不收他們的東西,來回推搡,直到六爺和六奶生氣了,奶奶才收下。隔著門,我聽得清清楚楚,奶奶說:“孩子不懂事,挖了你們沒收的紅薯,是我沒教好……”六爺急了,對奶奶說:“三嫂,孩子小,那算點啥事咧!挖就挖唄,地里那點破東西,全挖了我都不找,還勞你這樣病著跑我家干活道歉……”
他們的對話我聽得清清楚楚,那一刻,我的眼淚流了下來。
奶奶送走六爺和六奶,我從里屋出來,羞愧地說不出話,只能抱著奶奶的腿,一個勁地哭。奶奶笑了,摸著我的頭,對我說:“孩子,你翻的紅薯一拿回來,我看都是好的,就知道你肯定拿了人家地里沒收的。你記住,心里要有個界,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有什么理由也不能動心……”我用力地點了點頭。從此以后,我把奶奶告訴我的“界”刻在了心里。
后來,我長大,離開了山村,當兵入伍提了干。但心里一直裝著奶奶告訴我的邊界,做事有界,做人也要有界。
奶奶走的那天很突然,我趕到家的時候,奶奶已經(jīng)入土。現(xiàn)在每每想起奶奶,我都淚如雨下。奶奶把一生的愛都給了我,更給我心里立下一個“界”,這個“界”,奶奶一直給我把著……
【原載《半月談》】
插圖 / 邊界感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