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公司感謝的黑色幽默

王錦方

摘要：《公司感謝你》的漢語譯文和戲劇表演，一時之間引發(fā)了中國知識分子的關注與討論。胡伯納所表現(xiàn)的企業(yè)員工臨下下崗困境、企業(yè)不斷重組對人的精神與生活的沖擊是這個時代全球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胡伯納抓住了時代脈搏，以高超的戲劇手法呈現(xiàn)了這個現(xiàn)實的話題。中國乃至世界的企業(yè)應該如何建立以人為本而不是完全以資本牟利為本的企業(yè)精神，如何應對全球化日益尖銳的市場挑戰(zhàn)，是這個時代各個企業(yè)面臨的重要話題。

關鍵詞：《公司感謝你》 后現(xiàn)代 黑色幽默

《公司感謝你》的漢語翻譯和同名戲劇的上演，填補了中國當代文學在以公司為題材的劇作方面的空白。它所反映的當代公司制度給公司員工帶來的各種情感和現(xiàn)實的困惑，以及公司的發(fā)展模式與員工的個人發(fā)展相互沖突的矛盾，引發(fā)了中國讀者、觀眾和知識分子的熱議。在以公司制度為主要經濟載體發(fā)展經濟的當代，在公司工作成為人們謀生的重要方式的時代，如何平衡個體發(fā)展與公司發(fā)展關系到每一個公司員工的切身利益，同時也是社會的焦點?？墒牵嬲腥诉@個話題，真實表現(xiàn)這方面的戲劇作品相對較少，因此，這部作品在中國的推出馬上就引起了關注。同時，一位非常優(yōu)秀的德國當代劇作家、演員——魯茲·胡伯納（Lutz Htibner，1964-），進入人們的視野。

魯茲·胡伯納生于海爾布隆，在溫斯堡長大，1983年至1984年在明斯特學習德文、哲學和社會學，1986年至1989年在薩爾布呂肯市的薩爾蘭音樂與戲劇學院學習表演。之后，胡伯納在薩爾布呂肯的薩爾蘭國家劇院和卡爾斯魯厄的巴登國家劇院做職業(yè)演員，1990年至1993年在伊諾思市做演員，1993年至1996年在馬格德堡市的劇院擔任演員和導演。1996年至今，他擔任自由撰稿人和導演的工作。胡伯納是個高產的劇作家，自20世紀90年代至今已經創(chuàng)作了四十多部作品，著名的有《拳擊手的心臟》（1996）、《銀行業(yè)務》（2004）、《幽靈司機》（2008）、《米勒太太必須離開》（2010）、《公司感謝你》（2011）、《波鴻》（2013）、《天堂》（2017）等。他的作品多反映德國當下的社會議題，以精準的語言打造人物，劇情緊湊，充滿黑色幽默。胡伯納的劇作是德國當代劇作中上演頻率最高的劇作之一，其作品多次受邀參加慕海姆戲劇節(jié)。胡伯納筆下的人物語鋒精準，性格鮮明，其故事結構緊湊，顯示了高超的戲劇藝術。

《公司感謝你》（DieFirmaDankt，2011）是魯茲·胡伯納的一部現(xiàn)實主義力作，2011年首演于德國德雷斯登國家劇院。劇中人物是三男二女，男主角是亞當·克魯勝斯騰——1日公司團隊中唯一一位留任的主管，以忠誠、嚴謹、奉獻的精神著稱。其他角色有二十歲出頭的大學畢業(yè)生桑奪爾·麥亞，公司新團隊的領導;年輕漂亮、毫無主見的新領導團隊助理真由美·謝羅;對同事不懷好意，對上司巴結逢迎的人力資源部主管約翰·韓森;還有人力資源顧問艾拉·郭德曼，一個心機頗深、見風使舵的職場老油條。

全劇共分為十場，劇情發(fā)生在傍晚時分、公司招待所的大廳里。公司重組了，新的領導團隊正在組合，原先公司的各部門主管都被解雇了。資深主管克魯勝斯騰對自己的去留一無所知，遭遇到他人生中的巨大轉折。正在這時候，他被邀請到公司在鄉(xiāng)間的豪華招待所度過周末。在這里，表面一派輕松，大家直呼姓名，各種頭銜和稱謂都免了，吃東西，聊天，泡桑拿，貌似公司根本沒有被收購，誰都故作輕松不談論公司的前途和個人的去留等話題?？墒菍τ谠诠竟ぷ髁私?，把青春和智慧都奉獻給公司的克魯勝斯騰來說，這一切簡直太不像話了?？唆攧偎跪v急切地要搞清楚自己和公司的前途，但是面對的卻是真由美、約翰、艾拉的各種含混不清的言語表述。尤其是桑奪爾的出現(xiàn)，更是讓克魯勝斯騰感到困惑。

克魯勝斯騰開始和真由美就公司員工稱呼、上班時間打私人電話等事情爭論，接著又受到約翰和艾拉的各種“進攻”。人力資源部這兩個人的談話總是云遮霧繞偏離正題，克魯勝斯騰則直來直去想解決自己去留的問題，以及公司前途的問題，但是總是不得要領。這時候，出現(xiàn)了吊兒郎當的大學畢業(yè)生桑奪爾，克魯勝斯騰再也無法容忍，就以資深主管的身份教育批評了這個“新人”。緊接著，他又和艾拉、約翰兩個人抱怨說：“新不代表‘好，年輕不代表一切。就拿桑奪爾來說吧，他是個傲慢、自以為是、狂妄自大又毫無經驗的大少爺?！笨墒?，克魯勝斯騰沒有意識到約翰和艾拉各懷心機對桑奪爾百般取悅，還在一味地追問誰會決定自己的未來。直到克魯勝斯騰聽到桑奪爾播放錄音筆里被錄下的抱怨言語，他才開始明白，未來公司的前途、自己的前途就在這個剛畢業(yè)的毛頭小子手里。他不但用錄音筆偷錄員工談話，還有“黑色記錄簿”，即所謂的弱點卷宗，記錄員工的不檢點行為，這些惡劣的手段只是為了開除員工做準備。公司的人力資源管理模式完全就是“黑色幽默”！這還不算關鍵，當克魯勝斯騰二十年來為公司傾盡心力，一絲不茍，努力工作的時候，桑奪爾花了二十年在學習更新更適應社會變化的知識，而且一舉登上了這個行業(yè)的頂峰?？唆攧偎跪v以為自己的忠心耿耿、自己的嚴謹認真、自己的所謂經驗值很高的時候，桑奪爾告訴他那都不重要！因為公司有了新的運作模式。桑奪爾主導公司的一切重組計劃，克魯勝斯騰的部門被砍掉?？唆攧偎跪v被桑奪爾留下的原因不是他二十年對公司的貢獻，不是他的職業(yè)生涯，而是“他是最糟糕的例子”，是公司的舊員工的反面教材，是“打擊思想惰性和陳規(guī)陋習的最佳利器”！

主人公克魯勝斯騰按部就班的人生軌跡，隨著公司被收購突然被打斷了，他的人生此刻要被剛畢業(yè)的大學生桑奪爾決定，這真是“黑色”幽默?？唆攧偎跪v二十年的工作積累所形成的自我認同頃刻被打碎了?，F(xiàn)實的問題是克魯勝斯騰“還可以工作二十年”，“有家要養(yǎng)”，他需要工作?？墒?，他發(fā)現(xiàn)新領導可以隨心所欲地對自己的人生進行編排，他憤怒、抗議，最后卻也是無可奈何?？唆攧偎跪v在被戲弄之后，忍無可忍，他說著“我要走了，我現(xiàn)在就要走”，扭頭離開，留下一屋子人陷入迷思。

如果承認新老交替、后勝于今是歷史發(fā)展的大趨勢的話，那么在這個資本主義迅速發(fā)展的后工業(yè)時代，每一個人都要適應時代的發(fā)展，這是大趨勢，似乎沒什么好說的。但是，在商業(yè)規(guī)則變化之中，每一個人該以什么樣的心態(tài)去面對這一切呢？傳統(tǒng)企業(yè)的敬業(yè)精神、開拓精神、奉獻精神是否還需要？個人品質，如正直、誠信，這樣的價值觀在這個社會是否會得到延續(xù)？沒人能給出明確的答案。這部劇也沒有明確的結局，完全是一個開放的、可供討論的結尾。克魯勝斯騰是繼續(xù)留在團隊成為公司權力游戲中的“反面”教材，還是會離開，觀眾不得而知，于是留下了可供思考的空間。每一代人都面臨這樣的困境，當發(fā)現(xiàn)他開始理解了這個世界而得心應手的時候，時代早已經把他落在后面。是抱守自己認定的價值還是追趕時代的腳步，這真的讓人痛苦而難以抉擇。

整部劇的語言呈現(xiàn)出謎一樣的特質，語言的機鋒深刻揭示了人物的性格，但是他們的對話背后好像充滿了各種不可見的控制力量，參不透，摸不著，呈現(xiàn)的是“不確定”的意義。各種對話正如克魯勝斯騰所說：“我不需要表揚，不需要批評。我需要明確的條件，明確指示?！痹谶@個瞬息萬變的社會，哪里能有一成不變的明確條件和明確指示？傳統(tǒng)的企業(yè)產品開發(fā)、生產和銷售讓位于完全的資本運作，甚至是概念炒作，傳統(tǒng)的企業(yè)精神也就無所依附而岌岌可危。不確定的各種情況隨時都在發(fā)生，劇作中出現(xiàn)了非常耐人尋味的反轉，克魯勝斯騰先是根據弱點卷宗，即所謂“黑色記錄簿”被解雇了，繼而又作為原公司代表被雇用了。公司的運作完全不是根據員工客觀的貢獻，更談不上什么人品、道德之類的考量，而完全是“權力的游戲”。這部現(xiàn)實主義的經濟題材類作品，以黑色幽默的方式對當代資本主義發(fā)展、現(xiàn)代公司制度進行了批判。

如果深入發(fā)掘，會發(fā)現(xiàn)克魯勝斯騰和桑奪爾之間的矛盾代表不同勢力的對峙：傳統(tǒng)資本主義企業(yè)運作模式，重視產品開發(fā)和長效機制，奉行嚴謹、忠誠、敬業(yè)、奉獻精神;信息化時代資本主義運作模式，重視資本概念的炒作，無視人的動機，只重視資本帶來最終效果。隨著資本主義的發(fā)展，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淪落為權力的游戲，人本身所具有的人性的光輝、人的各種美好的品質都被無情打壓。公司進行的貌似是扁平化的管理，各部門取消，頭銜取消，在大廳格子間辦公，實際上還是金字塔式的權力機制在運作。從約翰和艾拉見風使舵的各種表演中，也能看到所謂的現(xiàn)代企業(yè)制度平等開放的管理機制只是表面文章而已。在資本運作的過程中，生產環(huán)節(jié)、人的因素都讓位于純粹的資本運作，資本的瘋狂組合讓人的道德、品質、技能變得更加渺小，甚至忽略不計。正如馬克思所說，在資本主義社會，資本是自由的，人不是。

《公司感謝你》一進入中國就受到了關注，唐薇根據席梅爾普芬尼希編著的《個人之夢：當代德國劇作選》中的德文版本將其翻譯成中文。2016年，新銳導演謝霜南把這部戲劇搬上中國舞臺。劇場演出效果非常好，廣大企業(yè)員工觀后感同身受，給予胡伯納和這部劇作很高的評價?！豆靖兄x你》的譯文和戲劇表演，一時之間引發(fā)了中國知識分子的關注與討論，胡伯納所表現(xiàn)的企業(yè)員工面臨的下崗困境、企業(yè)不斷重組對人的精神與生活的沖擊是這個時代全球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胡伯納抓住了時代脈搏，以高超的戲劇手法呈現(xiàn)了這個現(xiàn)實的話題。中國乃至世界的企業(yè)應該如何建立以人為本而不是完全以資本牟利為本的企業(yè)精神，如何應對全球化日益尖銳的市場挑戰(zhàn)，是這個時代各個企業(yè)面臨的重要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