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
我是被爸爸從外婆那里“搶”回來的。
當年媽媽在紐約讀書時生下我,爸爸正在臺灣牢里。爸爸希望媽媽能夠再找一個男人結(jié)婚,但不希望我跟別的男人一起生活。于是,一次我的外婆帶我去公園時,我的叔叔趁外婆上廁所時把我抱走了。
從那時起,我和奶奶相依為命,而爸爸承擔了撫養(yǎng)我的責任。奶奶有時會帶我到獄中探望他。
監(jiān)獄規(guī)定每周能寫兩封信。爸爸有很多朋友和事情需要聯(lián)絡(luò),但他每星期一定會寫一封給我,還要求我一定要用中文給他回信。他信里主要是給我講一些有趣味的小知識,教給我一些英文單詞,有時還會夾上他從書上裁下來的有意思的圖畫。因此,我記憶中的牢里的爸爸,是個溫柔、細心且有耐心的慈父。
老爸出獄時我14歲,是個活潑可愛、被奶奶寵壞了的小姑娘。之前由于爸爸不愿我被三民主義洗腦,堅持要我去讀美國學校,所以我也是一副美國做派。爸爸雖然不讓我讀三民主義,出獄后卻開始逼著我讀唐詩三百首,還像所有中國父母一樣,逼我去學鋼琴小提琴。
當時我也很叛逆,對于這個突然出現(xiàn)在生活里的霸道爸爸,難以接受,也不想他干涉我的生活,所以常常跑出去跳舞、找朋友玩兒。終于,有一次我跑出去玩兒,回家后發(fā)現(xiàn)他正在門口等我,他抄起一把剪刀把我的頭發(fā)剪掉了。那之后我們就徹底吵翻了。老爸就說:你去美國讀書吧。
從那之后,我開始了一個人的獨立生活。
去美國讀書后,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緩和了。老爸沒給我換過尿布、喂過奶,他表達父愛的方式就是用“guilty money”(虧欠費)來補償他沒有照顧我的日子。他負擔我的房子,三所美國私立大學的費用,供我讀博士,這些都不便宜。他也以我為傲。他在電視節(jié)目里說過“我女兒從這么一個溫和的小姑娘,到現(xiàn)在變成這樣厲害的一位美國博士”,還說我比他厲害,“在她這一代的女孩子中,她簡直就算得上是個超人”。
我和老爸后來成了朋友,并把這種關(guān)系維持了五十幾年。老爸再婚后,我也沒有去打擾他的新家庭。說實話,有了我和他共同生活的那段記憶,我覺得能和他共同生活二十幾年的人都蠻偉大的。
但我們每周都會通電話,或者發(fā)傳真。上學時,是我問他要學費、生活費,后來,尤其是我決定到北京生活后,主要是交流一些感想。我獨立生活后,爸爸依然會每個月給我零用錢,五十幾年從未間斷。當然都是些小錢,我會用這個錢幫他去買些做節(jié)目需要的書。
我和爸爸都是刀子嘴豆腐心,有直言不諱的真性情和一箭封喉的俠義性格。我們又不太一樣,爸爸說我是“七歲半”,意思是我太簡單,像養(yǎng)在魚缸里的小金魚,什么都看得真真切切;而他是個可愛的“皇上”,喜歡搞黑色幽默。用老爸的話說,我們不是惡霸,我們是善霸。
他的離去,使我失去了一位好朋友和老朋友。他此生過得很精彩,是一個傳奇,我為他感到高興。
(摘自《中國新聞周刊》 圖/黃文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