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格爾根 萬瑩 譯
戴著標志性紅色頭盔,穿著紅色工裝服的“紅螞蟻”們擠進約翰內(nèi)斯堡一個等待拆遷的公寓房間的走廊。
雖然時不時傳來一陣喧囂之聲,不過這場對抗的結果幾乎已經(jīng)沒有什么懸念了。斯庫姆布措·德拉米尼和他的手下們與貧民窟居民們激戰(zhàn)了兩個小時,他們用防護罩不停地驅(qū)趕這些貧民窟的居民,將這些可憐蟲好不容易建成的小屋摧毀,將他們建造房屋所使用的木材、床墊,連帶少數(shù)不值錢的家當堆在一起,付之一炬。
做完了這一切,德拉米尼用滿意的目光掃視著這片重新變得空曠的土地,盡管這副景象仿佛戰(zhàn)后現(xiàn)場。這時候起風了,這片羅斯林鎮(zhèn)邊緣的休耕地全部籠罩在濃煙下。此地在南非首都比勒陀利亞西北大概半小時車程的地方。德拉米尼的手下們將這些違建小屋的鍍鋅屋頂拆下來,搬到載重貨車上,德拉米尼發(fā)號施令的聲音與手下們乒乒乓乓拆卸的聲音夾雜在一起,就像一支詭異的交響曲。德拉米尼與他的600名手下是南非赫赫有名的“紅螞蟻”安保公司的一份子,其主要工作是為南非市政當局或者業(yè)主清空被占用的地產(chǎn)和房屋。
就在德拉米發(fā)號施令的時候,一陣巨大的怒吼聲傳來。原來二三十個貧民窟居民不死心,沿著一條鐵軌朝休耕地奔過來進行反撲。這一切都發(fā)生得很快,貧民窟居民一邊跑一邊沿路撿石頭,向“紅螞蟻”們?nèi)尤ァ?/p>
德拉米尼很警醒,立刻提醒手下們:“注意與他們保持距離!”說話之間,上百名穿著紅色工裝服的人向貧民窟居民圍攻過來,用鐵鍬打他們,在休耕地追趕這些貧民窟居民,就像是在驅(qū)趕牲畜一樣?!凹t螞蟻”們只用了幾分鐘就擊退了進攻?,F(xiàn)在,這片休耕地變得更加狼藉了,上面還有一些催淚瓦斯在滾動,與濃煙融為一體。
這如同古代決斗現(xiàn)場的一幕卻是這個南非南部小鎮(zhèn)的日常:一邊是在空地上建起小屋或是將廢棄的公寓房占為己有的貧民窟居民,受貧窮和苦難的驅(qū)使,這些可憐人希望在他人的土地上找到一個棲身之所;另一邊則是“紅螞蟻”,南非一家?guī)椭蛻簟扒蹇铡狈课莼蛘叩禺a(chǎn)的擁有1.2萬多名員工的安保公司。他們是拆遷隊,是“清道夫”。由于南非警力嚴重不足,這些任務對于警察來說太難了。因此,約翰內(nèi)斯堡市政府以3年100多萬歐元的價錢,將其外包給安保公司?!凹t螞蟻”是南非各大報刊的頭條???,他們將貧民窟居民的房子洗劫一空,陶醉在絕對的權力中,不懼生死。
在南非,這是一個長年難以解決的矛盾,它始終圍繞著一個問題:這片土地是屬于誰的?合法嗎?
這會兒已經(jīng)是羅斯林的下午了,德拉米尼正督促手下將最后一批鍍鋅屋頂搬到車上。德拉米尼今年35歲,是個強壯的小個子男人。他的腰上盤著一條子彈帶,上面是滿滿的橡皮子彈,他有一把獵槍。德拉米尼在“紅螞蟻”里的頭銜是“少?!?。沒錯,“紅螞蟻”采用的是軍事化管理,職位也是按軍銜來排的,有步兵、少尉、少校,甚至還有將軍。大部分“紅螞蟻”都是黑人,只有一些首領是白人,而且他們大部分之前曾是警察或者軍官。德拉米尼手上的武器凸顯了他的權力。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德拉米尼曾經(jīng)也是被驅(qū)趕的那一方,是貧民窟中的一員。
寡婦與孤兒:這是諾庫侖嘉·蒙邦基和她的女兒。一群“紅螞蟻”來到他們所居住的非法住宅區(qū),在對抗“紅螞蟻”的暴力拆遷時,她的丈夫失去了生命。
“紅螞蟻”們形成了一堵人墻,在這堵“紅墻”的對面,一位女士正與這些想拆掉她房屋的人對峙。
8年前,德拉米尼從他的故鄉(xiāng)——南非著名的貧困省東開普省出發(fā),來到約翰內(nèi)斯堡。當時,他所有的財富就是背包里的一些衣服以及滿腦袋的夢想。他下定決心,不管怎樣都要在約翰內(nèi)斯堡這座大都市扎根。就像上萬個外來人一樣,他在約翰內(nèi)斯堡的第一站就是一幢違建貧民窟建筑里的一間小屋。
德拉米尼一共在那里生活了4年,他總是生活在恐懼之中,害怕有一天他的棲身之地會化為烏有。這些貧民窟居民腳下的土地沒有一寸是屬于他們自己的。南非絕大多數(shù)違法建筑物都是這么產(chǎn)生的,那些走投無路的人在屢屢碰壁后作出決定,在一塊空置的土地上建一個家。
事實上,南非是一個相當遼闊甚至空曠的國家,它的國土面積約是德國的50倍,然而只有5500萬居民。在南非,很多地區(qū)都有大量的田野和牧地。
盾牌VS 石頭。在約翰內(nèi)斯堡一棟非法建筑物里,一群貧民窟居民正在攻擊一位“紅螞蟻”。
斯庫姆布措·德拉米尼是“紅螞蟻”中的一名“少?!?,他將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從約翰內(nèi)斯堡的一棟非法建筑物里提溜出來。
目光中的恐懼清晰可見:在貧民窟居民與“紅螞蟻”之間,經(jīng)常爆發(fā)血腥的對抗。
“我們不搬!”貧民窟的居民將他們的決心展示在這塊厚紙板上。然而,他們的語言是蒼白的,“紅螞蟻”已經(jīng)到達戰(zhàn)場,準備對這個非法住宅區(qū)的貧民留下的東西進行集中清理。
然而天地雖廣,卻沒有窮人的安身之所。直到今天,南非大約80%的土地使用面積仍屬于白人。這種情況是由南非1913年頒布的《原住民土地法》所造成的,當時這部法律只分配給黑人7%的土地面積,而且大部分都在鄉(xiāng)村。種族隔離時期的市政建設規(guī)劃讓情況更加惡化。約翰內(nèi)斯堡的索菲亞鎮(zhèn)黑人聚居地以及有色人種居住的開普敦第六區(qū)都被清理了,居民被趕到市郊。南非的大城市每年都會涌入數(shù)萬名外來人口,這些人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在室內(nèi)占一塊地或者在棚戶區(qū)生活。
德拉米尼是通過“紅螞蟻”走出貧民窟的。是的,什么都能清理的“紅螞蟻”。在“紅螞蟻”,他也是從步兵做起的。德拉米尼凌晨4點就出現(xiàn)在“紅螞蟻”的總部,在勞累了一整天后,晚上帶著大約9歐元回家。
“紅螞蟻”的工作并不輕松,德拉米尼曾多次被槍襲,住過好幾次院,但他還是毅然地堅持這份工作。德拉米尼的付出得到了回報,今天,他和妻子還有3個可愛的孩子住在約翰內(nèi)斯堡一間很小的社會福利保障房里。不過,他經(jīng)?;貞浧鸨或?qū)逐的感覺?!拔耶斎荒芾斫庳毭窨呔用竦膽嵟N覀兪撬麄兊臄橙?,我們摧毀了他們的房子。這種時候,我會對自己催眠:‘這是我的工作,我需要它來養(yǎng)家糊口?!?h3>一份關乎生死的工作
無論是對于“紅螞蟻”還是對于貧民窟居民來說,這都是一份關乎生死的工作。兩年半前,一個“紅螞蟻”團隊在比勒陀利亞附近陷入埋伏,那里的貧民窟居民將“紅螞蟻”的人包圍了,向他們?nèi)邮^,有兩個人被活活砸死。去年,一個“紅螞蟻”成員在混亂之中被貧民窟居民用槍射中了,他倒下后又被貧民窟居民用刀刺了幾十下。
當然,遭受生死考驗的大多還是另一個陣營的人——那些被驅(qū)逐的貧民窟居民,那些和諾庫侖嘉·蒙邦基及其丈夫有著同樣故事的人。他們的不幸遭遇顯示了這場戰(zhàn)爭的殘酷以及貧民們的無能為力。
今天,蒙邦基住在位于約翰內(nèi)斯堡西南部的樂納西亞鎮(zhèn)的一個棚戶區(qū)里。蒙邦基今年才33歲,但她深陷的眼眶和臉上布滿的皺紋讓她看起來足足比實際年齡老了10歲。她能住在這里也是一位親戚收留的。這是一間很小的房子,角落里有一張床,還有一臺小電視機、一個煤氣灶、一張布滿霉斑的沙發(fā)。在這里,電都是非法外接的。在這個不到20平方米的地方,住了10個人。蒙邦基家的墻上掛著一張男人的照片,他穿著運動鞋和牛仔褲,樂觀地直視著鏡頭。他就是蒙邦基的丈夫伊薩克·馬福里。更正一下,應該說曾是她的丈夫,直到一年前的一天,“紅螞蟻”來了,改變了這一切。
“我們的愿望跟所有人一樣,”蒙邦基說,“只是想要一個屬于自己的房子?!本拖窈芏鄰臇|開普省來到約翰內(nèi)斯堡的人一樣,蒙邦基和馬福里在路上相遇,后來生了一個女兒,然后馬福里與前妻所生的兒子也過來投奔他們了。馬福里和蒙邦基靠打零工養(yǎng)活4張嘴,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后來,機會來了,他們聽說貧民窟的人想在附近占一塊地,建起自己的家。
于是,馬福里和蒙邦基拿出自己所有的財產(chǎn)來購買木材和鐵皮。在他們旁邊,上百個男男女女都和他們一樣,辛勤地建造出一個屬于自己的棲身之地。沒過幾天,這片田野中的小屋像雨后春筍一樣冒了出來,鍍鋅屋頂閃閃發(fā)光。生活對于這些受盡苦難的人來說似乎在好轉,直到“紅螞蟻”來這里清理。
貧民窟居民用彎刀和石頭來“迎接”靠近他們小屋的“紅螞蟻”。雙方的戰(zhàn)斗變得越來越激烈,橡膠子彈在空氣中嘶嘶作響,當“紅螞蟻”暫時撤退時,街道上已經(jīng)倒了兩個人,鮮血從他們的頭顱里汩汩流出,其中一個人就是馬福里。
“‘紅螞蟻直接將他的腦袋擰斷了?!苯裉?,蒙邦基對我說道,然而她的聲音聽起來并不是很憤怒,更多的是一種認命和漠然的感覺。的確,現(xiàn)實讓人如此。沒有人因為這起謀殺而被起訴,當局針對這起案件的調(diào)查也是不了了之。今天,蒙邦基靠著政府每個月發(fā)給兩個孩子的60歐元補助生活。在馬福里死去的地方,現(xiàn)在密密麻麻地并排立著上千個小屋。在“紅螞蟻”清理后沒多久,那些貧民窟居民又卷土重來,因為他們別無他法。
像蒙邦基這樣的貧民窟居民只是政客的棋子,有人真的關心他們嗎?南非執(zhí)政黨南非非洲人國民大會(ANC)的一個代表鼓勵貧民窟居民們?nèi)フ碱I土地,目的自然是為了選票。蒙邦基所在的地方是反對黨南非民主聯(lián)盟(DA)的堡壘。ANC的這位代表打的算盤是,如果一個地區(qū)新注冊了上萬個選民,那么將對選情產(chǎn)生決定性的影響。
約翰·波什在他農(nóng)場里養(yǎng)魚的地方。這位59歲的退役軍官就是“紅螞蟻”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和老板。
在南非,關于土地所有權的爭論變得越來越激烈。與此同時,窮人在大城市的生活變得更加艱難。在市郊,每天都有新的休耕地被占領。全南非有好幾十萬人在排隊,等待能分到一套很小的社會福利保障房。
在民粹主義南非經(jīng)濟自由斗士黨(EFF)的壓力下,南非議會去年2月通過了一項決議,無償征用土地。但這一決議還未通過憲法批準,一些保守派農(nóng)場主協(xié)會表示,無償征收土地將會帶來嚴重的后果,導致該國經(jīng)濟崩潰,就像津巴布韋一樣。而另一方面,EEF黨黨魁朱利葉斯·馬萊馬仍在繼續(xù)煽動貧民情緒:“我們喊出了這樣的口號:‘占領這塊土地。這并不是什么違法的事情,而是鼓勵大家做正確的事情,這可是我們自己的國家啊。”
可以看到,南非的民意變得越來越分裂,然而處于這場風暴中心的人卻巋然不動。他是約翰·波什,在他位于約翰內(nèi)斯堡南部的農(nóng)場里,我采訪到了他。波什今年59歲,身體還很強壯。在種族隔離時代,波什曾率領特種部隊在安哥拉執(zhí)行任務?,F(xiàn)在,他在農(nóng)場飼養(yǎng)家禽、養(yǎng)魚,賣香腸、辣椒和土豆。不過,這些都只是他的副業(yè)。他的主業(yè)是利用南非人在土地上的矛盾來賺錢,波什就是“紅螞蟻”安保公司的老板。
波什并不喜歡媒體,在媒體眼中他是個大惡人,因為他的手下毆打貧民,因為他們的紅色工裝服在清理任務結束后會變得鼓囊囊的,塞滿了從貧民那兒搜刮來的東西。不過,波什并不接受這些指責,他表現(xiàn)得相當彬彬有禮,我談到了他之前一直不愿公開談論的話題,那就是“紅螞蟻”。
波什說,在這里,他的員工們每天早上會得到屬于他們的工裝、鐵鍬和頭盔,可以吃到溫熱的飯菜?!霸谀撤N意義上,我們也是一個大家庭。”他說。波什的話聽起來就像是典型的種族隔離時期南非白人那些偽善的陳詞濫調(diào),他將自己描繪成一個用慈愛目光注視著下屬們的大主教。不過,波什的故事并不是用非黑即白的論調(diào)就說得清楚的。不管怎樣,從“紅螞蟻”中崛起了南非最大的一股黑人自由斗士力量。
波什講到,上世紀90年代中期,尼爾森·曼德拉政府在約翰內(nèi)斯堡的亞歷山大鎮(zhèn)得到了一個市政工程項目。但那兒有個非法建筑群,居住著上千居民。曼德拉找到了波什,那時波什已經(jīng)成立了一家安保公司,當時還不叫“紅螞蟻”。曼德拉將這個地區(qū)的清空工作委托給了波什的安保公司?!斑@是一場長達3天的戰(zhàn)斗。當時那里住著大約7000人,他們當然不想離開。為了讓這一切結束,我與他們的首領進行了拳擊對決。最終,我贏了,這片地就這么被清空了?!辈ㄊ不貞浀馈?/p>
近年來,波什的生意越來越紅火。當波什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人都會叫他的員工“紅螞蟻”時,就將“紅螞蟻”注冊成了公司商標。今天,“紅螞蟻”公司已經(jīng)發(fā)展成為一個囊括多項業(yè)務的“巨無霸”。而波什也成為南非舉足輕重的人物,幾乎與南非政客、警察和黑幫都有交集。幾年前,波什的一個合伙人還試圖對他下毒。就在前不久,波什的一位老朋友——幫“紅螞蟻”運送工資的元老,在波什的農(nóng)場大門前被人槍殺。為了自保,波什常年在他的褲子口袋裝著一把9厘米的微型手槍。
對于“紅螞蟻”所做的一切,波什認為是好的嗎?是正確的嗎?或者說是公正的嗎?
波什考慮了一會兒,回答道:“我們不會問自己這樣的問題。我們不是好人,也不是壞人。我們是商人,僅此而已。我們只是做了這個國家不能做,做不了,也不想做的事情?!?/p>
[譯自德國《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