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小五的第十九封信

王威

我剛在信紙上寫下這個題目，門就被敲響了。是標(biāo)準(zhǔn)的三下，聲音不高不低，輕重緩急適中。我以為聽錯了，因為自從我離婚后，這個房門就再沒被敲響過，何況現(xiàn)在外面大雨滂沱。會是李想嗎？很快我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為她“寧愿死也不愿意再見到我”。在這個大雨滂沱的傍晚，忽然想起這句話令我覺得難受。那是我們拿著離婚證出了民政局的大門，我邀請她吃一頓散伙飯時，她對我說的。當(dāng)時她滿臉厭惡，仿佛我是條毒蛇。

我不是毒蛇，我是名流水線工人，那是一家專門做手電筒的企業(yè)，我的工作是安裝手電筒上的開關(guān)。每天從早到晚，在流水線上重復(fù)這種白癡也能做的活，感覺日子才是他媽的一條毒蛇呢，天天吐著信子讓我厭惡。

我沒有去開門，而是鉆進(jìn)了床底，那里放著我的酒，我跟自己說，必須喝兩口才能判斷門口是誰。我把酒倒進(jìn)茶缸子一半，酒瓶又放回了原處。

房門被持續(xù)敲響，我站在桌前小口抿著酒思忖，除了小五，這輩子誰還會對我這么有耐心?？墒翘熘啦俚暗男∥鍟谝粋€大雨滂沱的傍晚趕來敲門？我低頭看了看鋪在桌子上的信紙和剛寫下的“寫給小五的第十九封信”。

每年我都會給小五寫一封信，今年是第十九封。這些信一封比一封長，去年那封足足寫了365頁紙。其實比起寫信，我更喜歡喝酒，可我每年還是會寫，雖然小五識字很少。

姑娘，不要敲了，是不是屋子里沒人啊。

大概是隔壁的老劉下白班回來了。是個姑娘？我走到門前側(cè)耳聽外面的動靜。

我們住的是廠子里提供的簡易平房，每家兩間，每月一百五十塊錢的租金。自從李想搬走后，就剩我自己住了。

可是除了那三下敲門聲，姑娘一聲沒吭。老劉的聲音也隨著開關(guān)門沉寂下去，只有大雨滂沱的聲音。

我的腦海里迅速把這些年與我有過關(guān)系的姑娘從頭到尾梳理了一遍，我希望門口是誰，或者不希望是誰，我把她們按照我的愛憎順序排列了一下，排在最前面的居然還是李想。我甩了甩頭打開門。

門口站的是一個穿網(wǎng)眼襪子的女孩子，在這么一個寒冷的深秋，短裙下露出兩條被網(wǎng)眼切割得斑駁陸離的瘦腿。腦海里那些排好隊的姑娘們被我打亂了重新排列，可是哪條腿上也沒有網(wǎng)眼襪子。對姑娘的審美，我是古板保守的，我不喜歡那些打扮出格的姑娘，因為我怕自己掌控不了她們。事實證明，不管她們穿不穿網(wǎng)眼襪子，我都掌控不了她們，比如李想，跟劉公司認(rèn)識四十五天就打得火熱了。

我倚在門框上上下打量著網(wǎng)眼襪子，你找誰？女孩對我的態(tài)度不買賬，她甚至伸手想把我推開，因為她渾身上下被雨水澆透了。我躲向了一邊，裹著網(wǎng)眼襪子的瘦腿急切地跨進(jìn)了屋子，隨她進(jìn)來的還有一個水淋淋的大蛇皮袋子。我沒有繼續(xù)阻攔，只要不是李想就行，我從床底重新掏出了那瓶劣質(zhì)白酒。其實我忘了，即使是李想她也不會管我喝酒了。

網(wǎng)眼襪子把蛇皮袋子扔在地上，四下看著我這個豬窩一樣的屋子?？吹贸鏊谟醚劬φ闪课葑拥某叽?，以確定她的位置。

我坐在桌前那把破椅子上等著女人開口。屋子太小了，沒用幾分鐘，女人就看完了，她轉(zhuǎn)過身子說，哥，咋了？你不認(rèn)識我了？我心里一顫，認(rèn)真打量著她。當(dāng)看到女人的眼睛時，我釋然了，這是個走投無路想來混口飯吃的女騙子。她的眼睛里帶著一些慌亂和狡黠，顯然她早已編好了一個故事，正在等待我填充細(xì)節(jié)呢。我喝了一口酒，在酒精溫暖的支撐下，我忽然想在第十九封信里跟小五開個玩笑。于是，我點點頭說，小五，你來了？

現(xiàn)在輪到女孩吃驚了，她的劇本里顯然沒有這一個回合，對于我給她取的這個新名字，她挺慌亂的。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啊，是的……我沒有耐心等她編下去，回頭在信紙上寫下：“小五來了。”

接下來，我埋頭寫了很長時間我與小五小時候的故事，算作對“小五來了”的致辭吧。小五是我后媽帶來的弟弟，算是我們家第五個孩子。他是個六指，右手多出來的這一根指頭不光讓他在村子里備受恥笑，在我們家也抬不起頭來，爸爸根本不讓他上學(xué)，說多了一根手指頭沒法寫字。于是，他多的是空閑跟我去鎮(zhèn)上的飯館偷酒瓶子賣錢。每次被胖老板娘發(fā)現(xiàn)，都是他挨打，因為他跑不過我。我站在遠(yuǎn)處看他被那個胖娘們拖回去用笤帚劈頭蓋臉地抽，大笤帚苗在他身上四下分散，飛揚(yáng)在陽光里，金光閃閃的……

大雨一直敲擊著頭頂?shù)蔫F皮房頂。我抬起頭來，看到屋子整潔干凈了許多。小五正蹲在蛇皮袋子前往外掏裙子、口紅、梳子，還有許多條網(wǎng)眼襪子。酒瓶子空了，我懶得跟她說話，從工作服里掏出一把零散票子連同酒瓶子扔在床上。以前跟小五在一起的時候，我也很少跟他說話，除非是騙他的時候。小五拿起酒瓶子看了看說，掙那么多錢就喝這酒啊，哥，你真摳門。

你怎么知道我掙錢多？小五沒有回答我，或者她沒有聽到，因為她拿上錢給我買酒去了。

老劉在門口探頭探腦地朝里看，我陰沉地看著他。老劉笑嘻嘻地進(jìn)來說，那啥，你對象？老劉右手的虎口有個口子，正在往外呼呼冒血，他隨手從口袋里掏出一團(tuán)血跡斑斑的衛(wèi)生紙堵在上面說，上班砸著了。我說是我弟小五。老劉笑了，聲音很大，邊笑邊拍我的肩膀說，小五？你小子有種！我驀地抬起頭，難道他知道那件事？老劉的腦袋靠近我低聲說，你丫的就是個神經(jīng)病。說完大搖大擺地走了。

外面的雨聲更大了，小五拎著酒從外面跑進(jìn)來，網(wǎng)眼襪子像一張剛出水的漁網(wǎng)，死死裹住小五的腿不放。我打了一個冷戰(zhàn)。

我沒有吃小五做的菜，繼續(xù)埋頭寫信。小五吃飯的樣子很貪婪，她沒有管我，只是不時抬頭看我酒瓶子里的酒還剩多少。我盡量控制在寫一頁紙喝三口的量。我第一次喝酒就是跟小五一起，那次我從飯館偷出來一整瓶酒，對小五說，這是為你報仇，誰讓那個胖娘們老是打你。小五開心地笑起來，他說哥，你嘗嘗。

我們躲在飯館后面的破圍墻下，我一口一口地喝那些往后我再也離不開的溫暖的液體。小五眼巴巴地看著我喝。我說，酒歸我，空酒瓶歸你。小五說，我不要都?xì)w你。醉眼蒙眬中我看到胖老板娘帶著大廚怒氣沖沖地跑來，我把酒瓶子往小五懷里一扔，撒腿就跑。小五抱著酒瓶子在后面喊，哥，咋了？多年來，當(dāng)我失業(yè)就業(yè)結(jié)婚離婚，我的耳邊經(jīng)常響起小五喊我，哥，咋了？那次，小五的臉頰被胖娘們的耳光甩腫了。回家后我爸兇狠地盯著他轉(zhuǎn)了幾圈。我看到小五的身板像風(fēng)中的樹葉子，抖來抖去，我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我三個哥哥也跟著大笑。大哥上前踢了他屁股一腳說，媽的你篩糠??？小五往前趔趄了幾步，他媽趕緊上來拉住他，被他倔強(qiáng)地甩開了。我爸踢了他一腳說，小兔崽子，能了你了！小五被踢進(jìn)了他媽懷里，娘倆一起摔倒在地。我們笑得更厲害了。我爸也忍不住咧嘴笑起來，噴出滿嘴酒氣。

隔壁響起尖銳的對罵，是老劉的老婆和女兒四翠在吵架。自從四翠提出來要出嫁后，他們家經(jīng)常傳出這種對罵。老劉的老婆兇狠地讓四翠去死，家里不缺她掙的那倆錢。四翠回罵，家里缺錢缺得你都快去賣了。小五對她們的對罵并沒有吃驚，只是吃飯的速度降了下來。

我的酒量越來越不行了，以前喝一瓶白酒還能去上班，現(xiàn)在滿腦子里就是屋頂?shù)穆溆曷?，敲擊得我腦殼疼。

小五在靠近門的地方鋪下一張條紋床單，躺在床單上對我說，哥，還不睡啊，你這樣多費(fèi)電。我沒有管她，把酒瓶子里最后一口酒灌進(jìn)嘴里繼續(xù)寫。

窗外的雨像瀑布，動靜大得嚇人。我想給李想打個電話，問問她女兒害不害怕。這晚，我一共打了六個電話，都是給李想的。第二天一早酒醒以后，我檢查過手機(jī)，哪一個她也沒接。我還發(fā)了十一條短信，短信的內(nèi)容并沒有因為我喝酒了就變得沒有章法，它們思想一致都是讓李想給我回個電話。李想都沒有給我回。

我在外間屋子做早飯的時候，手機(jī)鈴聲驟然響起，是李想的號碼。我正在煎蛋，勺里的油冒出一些青煙，我打開手機(jī)的免提，邊磕開一個雞蛋往勺里倒，邊聽電話。

電話里傳出的不是李想的聲音，而是一個男人，我知道，他是李想的新老公劉公司。劉公司一上來就罵我，說如果我再天天打電話騷擾李想，他就來打爆我的頭。雞蛋在勺里固定成了一個心形，這是李想以前買的心形煎蛋勺，她沒有帶走，大概是忘了。離婚之前，我一直用它做早餐，給李想吃，給女兒吃，當(dāng)然前提是我沒有喝酒。我很冷靜地聽著劉公司的怒罵，并沒有放在心上，因為這樣的情形一周總會發(fā)生那么幾次。當(dāng)我把雞蛋在勺里翻過來時，耳邊突然響起了女人尖銳的回罵。是小五拿起了我的電話。

小五對著電話里的劉公司破口大罵，讓劉公司去死，下十八層地獄，死無葬身之地。當(dāng)她罵到也讓李想一起下十八層地獄時，我想奪過來電話。小五跟我奪電話的空兒，劉公司終于插進(jìn)來嘴，他憤怒地讓小五報上名來，小五響亮地說，老娘坐不改名行不改姓，我叫，叫小五！小五這么說的時候，偷偷看了我一眼。劉公司說，你是男爵的什么人？小五上下打量了我一下，差點就笑場了。我停止奪手機(jī)，劉公司知道怎么打敗我。男爵是我跟李想熱戀時，她給我取的昵稱，她說我的陰郁氣質(zhì)像某外國電視劇里面的男爵。小五的脖子一梗說，我是男爵老婆。

屋子里一下安靜下來。電話掛斷了。

鍋里的雞蛋煎煳了，我扔下鍋進(jìn)了屋子。小五跟在我身后說，哥，你叫男爵？怎么像我們老家種豬的名字。宿醉讓我一陣陣犯惡心。我開始穿工作服打算去上班。

老劉的老婆在隔壁惡聲惡氣地讓女兒起來上班，不要裝死。我在心里對小五說，貧窮讓人失去了溫情和耐心，就跟爸爸對我們一樣。小五說，是的，哥。不管我說什么，小五都會這樣支持我，心情漸漸好轉(zhuǎn)起來。

我剛出門，老劉正站在門口等我。他熱情地迎上來，還遞給我一根煙，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我沒有接煙，我總是覺得他在籌劃一個陰謀，具體是什么，我說不上來。揣測到這里，再接他的煙抽就顯得太傻了。老劉說，昨晚，你們怎么睡的？我忽然想起了屋子里的小五。

直到進(jìn)車間我也沒回答老劉的問題，他顯得很不安，挖空心思地探我的口風(fēng)?？斓綅徫粫r，老劉堵住我說，你不會以前就，認(rèn)識這個什么小五吧？我直直地盯著老劉，一聲不吭。在我陰沉的注視下，老劉很快敗下陣來，轉(zhuǎn)身心事重重地走了。我盯著他的背影看了很久。

這個白班我上得一點也不安穩(wěn)，剛裝了幾個手電筒開關(guān)，四翠就穿著拖鞋跑來了，她興奮地推我說，悶子悶子，你快回去看看，你兩個老婆打起來了。兩個老婆？我懶得理她，手里的活兒沒有停。四翠等了一會兒，看到我沒有她想象的那么驚駭，懶懶地走了。直到快下班時我才想起，不會是李想來了吧？這么想著，我扔下手電筒零件開始往家跑。

沒有猜錯，是李想來了。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我們廠裝手電筒了，劉公司自己開著一家小公司，她去那里當(dāng)老板娘了。我剛推開門，李想和小五一起蹦到了我跟前。我后退幾步，讓她們都坐下。

小五坐下了，李想可沒那么聽話，她開始詛咒我這輩子也就是找個野女人了，她要拿走所有東西，不能給野女人用。顯然，劉公司告訴了她早上跟小五對罵的內(nèi)容，重點是讓她知道我又有老婆了。于是這個無聊的娘們出于嫉妒心理，回來要搬走她曾經(jīng)用過的所有東西。

小五剛要回罵，被我嚴(yán)厲的目光擋回去了。我看到她的眼角有一道長長的血痕一直到下巴，腿上的網(wǎng)眼襪子也破了，看來打架她不是李想的對手。這點她跟弟弟小五一樣，每次都是挨揍的份兒。我在心里微微一笑。我轉(zhuǎn)身讓李想滾蛋，這里是我的家，我樂意讓誰住就讓誰住，誰住也比她這個水性楊花的女人住強(qiáng)。這是我第一次罵李想，在這之前，哪怕她承認(rèn)跟劉公司上床了，我都沒罵她。李想和小五都驚呆了，李想的眼淚嘩嘩往下流，一句話沒說就往外走。剛到門口，被小五叫住了，小五讓她放下心形煎蛋勺，李想把勺子扔在了地上。

胃里火辣辣地疼，我跑到外面墻根下吐了個天昏地暗。小五，哥替你報仇了，誰也不能欺負(fù)你，哪怕是李想，我這輩子最愛的女人！

老劉站在我旁邊幽幽地說，行啊，悶子，早這樣罵老婆，她就不會跑了。我抬頭說，老劉，今晚來我家喝酒。老劉的神情從沒有過的振奮，他居然說，我去買下酒菜！然后匆匆去了。

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揣測老劉這些不正常的行為了。我扶著墻虛弱地回到屋子里。小五一直站在門口看著我吐，走過她身邊時，我聽到她小聲說，謝謝你，哥。我回身看她，她平靜地看著我。我恍若覺得小五真的回來了。

這晚我喝了個痛快，我告訴老劉，以后我愛怎么喝就怎么喝，誰他媽再管我，我滅了她！這么說的時候，我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弟弟小五溫暖的笑容，他問我，咋了，哥？我咽下一口酒，趴在桌子上放聲大哭。

老劉把我扶上床，小五給我脫了鞋。蒙眬中，我仿佛看到老劉在小五屁股上擰了一把。我使勁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屋子里啥也沒有。是我的幻覺，就像我經(jīng)?；孟虢痰艿苄∥逭J(rèn)字一樣。

半夜的時候，我被嘴里黏稠的血嗆醒了，我大口大口吐在地上，胃里暢快了許多。門口的床單上空蕩蕩的，小五送老劉還沒有回來？我重新跌在床上，昏沉沉睡了過去。

第二天吃早飯時，小五問我那些血是哪里來的，我說半夜殺了自己一次，沒死透。小五轉(zhuǎn)移了話題說，你怎么不問問我是誰？我說你是小五。小五不再吭聲，沉默地收拾碗筷。

小五他媽不堪忍受我爸的打罵，在小五三周年忌日那天，跳進(jìn)了村后的涓河。我實在不能想象，那么忍氣吞聲的一個干癟女人，能積攢這么多勇氣跳進(jìn)那個碧綠幽深的河里，也許是聽到了小五的召喚。

說實話，小五死之前，我從沒有覺得他有多么重要。他就是我們家可有可無的六指，我們誰想揍他都行。冬天的晚上，大哥經(jīng)常把他的被子拿走蓋在自己身上。那次我半夜起來撒尿，打開燈，看到小五蜷縮在炕尾自己的破襖里，凍得嘴唇都紫了，可是他盯著我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外面夜空里的星星。我撒完尿又回到炕上。燈滅了，小五眼睛里的星星也隨之熄滅。

我這幾天上班時老是出錯，手電筒的開關(guān)安反了好多次。當(dāng)那個留小胡子扎小辮子的質(zhì)檢員第七次罵我是傻逼時，我跳上去把他掀翻在地，一直揍得他口鼻流血。小辮子把血抹得臉上脖子上都是，扯著嗓子哭天喊地，說流這么多血要死了。

保衛(wèi)科一共出動了四名保安，他們威風(fēng)凜凜地掐著我的脖子帶我走。走到小辮子跟前，我說，再嚎我回來弄死你！小辮子立馬閉上了嘴。小五活著時，跟我去和鎮(zhèn)上的混混打架，流再多的血也從不哭，他只會咬牙說，哥，不疼。那次我拍打著他說，你是鐵打的呀？他被我拍得齜牙咧嘴，疼你就說疼，裝什么英雄！小五的眸子黯淡下去，說，我怕說疼你不要我了。

老劉帶著小五去保衛(wèi)科看我，被保衛(wèi)科的大肚子科長趕了出去。大肚子說早就看我不順眼了，天天陰著個臉拽得不行。這句話他沒有說完，小五就跑進(jìn)來搖晃他的手臂喊他哥。我看到老劉的臉都綠了，老劉一個箭步上前扒拉開兩人，掏出煙來給大肚子吸。大肚子邊吸煙邊打量小五，眼睛里長出無數(shù)條觸須，每一條都直奔小五的網(wǎng)眼襪子而來。老劉掉轉(zhuǎn)身子堵在了觸須和襪子中間，跟大肚子竊竊私語。大肚子詫異地看了看我，很快把我釋放了。

回家的路上，我問老劉跟大肚子說啥了，老劉詭異地說，我說你殺過人坐過牢。我一腳踩在石頭上，結(jié)結(jié)實實地摔倒了。小五急忙上前拉我。我揮掉小五的胳膊，干脆盤腿坐在地上說，老劉，給我根煙。老劉也跟著坐在了地上。

深秋的水泥地冰冷徹骨，就像小五跳進(jìn)去的涓河。抽了第三根煙后我跟老劉說，我沒去坐牢。老劉笑了，他說你這人怎么這樣死心眼啊，我只不過是嚇唬嚇唬大肚子。我說老劉你把煙留下，你走吧。老劉看我的神色有異，沒敢多問，可是他不舍得自己的煙，偷瞄里面還有幾根。我掏出一把錢扔給他，老劉把錢塞進(jìn)褲兜里和小五一前一后走了。這個有著明亮陽光的下午，坐在冰涼的地上，我把那些煙全部變成了煙蒂。

老劉說對了，我他媽就是一殺人犯。

初中畢業(yè)后，我沒有去考高中，而是迷戀上了喝酒。不管是到村里小賣部以我爸的名義賒酒，還是去鎮(zhèn)上小飯館打著幫忙的幌子順酒，反正只要是跟酒沾邊的事，都能讓我振奮。小五像一條尾巴，跟著我游蕩在村鎮(zhèn)之間。每當(dāng)遇見門頭上的字，他就會拖住我說，哥，那幾個字讀啥？小五跟他媽都是安徽口音，一直沒有改過來，不知道為什么，這口音和他的六指一樣，讓我心煩。因此他盡量不在我跟前說話，除了問字。沒喝酒的時候，我會回答他，甚至有次還把上學(xué)時的本子和筆都給了他，他捧著那些破爛本子和幾乎不能用了的筆興奮得臉都紅了，他說，哥，等我認(rèn)字多了就給你寫信。我用手叉著他的脖子讓他滾蛋。

那天中午，秋雨刺骨，街上一個人也沒有，我和小五游蕩在細(xì)雨中。小五懷里揣著半瓶散酒，邊走邊不時偷看我兩眼。這是他用撿破爛的錢給我打的酒，可是今天我第一次對酒失去興趣。我們轉(zhuǎn)悠到了涓河邊，看著河水浩浩湯湯地流向遠(yuǎn)方，我覺得全身發(fā)冷，胃里一陣陣翻江倒海地惡心。小五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說，哥，你臉咋這么白？我打了一個冷戰(zhàn)，那股甜腥終于從喉嚨涌進(jìn)了嘴里，我慢慢歪倒在河邊。哥，咋了？咋吐血了？哥……

小五坐在雨中的涓河邊，抱住我的頭，瘋了一般哇哇大哭。這是我第一次見他哭，也是最后一次。我被他的哭聲震得耳朵嗡嗡響，掙扎著想起來?？吹轿倚蚜?，小五滿臉鼻涕眼淚地笑了。他試圖把我拉起來，反被我壓在了身下，我虛弱地躺在他身上。小五說，哥，你會死嗎？我看著滾在旁邊的酒瓶子，第一次想到了死。小五說，哥，你別死，他們說到了那邊就誰也不認(rèn)識誰了。我說，我不死。

我在炕上躺了好幾天，身子輕得像要飄起來。這次吐血我爸沒有當(dāng)回事，他說死一個少一個累贅，如果不想死就少他媽偷酒喝。我爸罵我的時候，小五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我爸一走，連一秒鐘不到，他嗖地出現(xiàn)在我炕前。我躺著起不來那幾天，他就坐在炕前的地上自己玩，我一翻身，他就緊張地站起來看我。最后搞得我連身都不敢翻了，我罵他，讓他趕緊滾蛋，別在這里礙手礙腳的。他不吭聲，只是看著我笑。我罵的聲音越大，他笑得越厲害。我就打他的頭，跟以前那樣，他的頭被我打得一擺一擺的。打著打著，他忽然抬起頭來興奮地說，哥，那天飯館的胖娘們說，咱們涓河里的魚大補(bǔ)，我去打魚給你補(bǔ)補(bǔ)吧。我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嗆到，我說滾蛋！我好好的補(bǔ)個屁！罵完小五，我覺得力氣重新回到了我的身體里，我又活了。

小五直到吃晚飯也沒有回來，他媽出門張望了幾次，我爸問我他死哪兒去了，我說我不知道。爸爸喝了一口酒說，回來打斷他的腿，王八蛋！我對小五的媽呵斥，還不快去找！小五的媽瑟縮地看了看我爸，慌張地出門了。我三個哥哥早就出門打工去了，現(xiàn)在爸爸酒后所有的火氣需要我們?nèi)顺袚?dān)，少了誰也不公平。

我跟爸爸都睡下了，才聽到小五和他媽躡手躡腳地進(jìn)來。小五悄無聲息地爬上炕，我睜開眼看他，他的眼睛里閃耀著興奮的光芒?？吹轿倚蚜耍窟^來悄悄說，我借到漁網(wǎng)了。借漁網(wǎng)做什么？我想起了小五說的吃魚大補(bǔ)。吃魚有什么好補(bǔ)的，還不如去換酒喝。換酒喝？我為自己重新想喝酒而驚喜，看來吐血算不得什么。我爬起來說，王老二家的？他怎么舍得借給你？小五得意地說，我給他擔(dān)豬糞了，一豬圈的糞都是我擔(dān)地里去的，剛擔(dān)完他就答應(yīng)了。小五說著脫衣服鉆進(jìn)被窩，我看到他的兩個肩膀又腫又爛，往外冒血水。我朝他伸了伸大拇指，這是我第一次夸小五。小五激動得盯著我的大拇指說，哥，你夸我？我縮回去大拇指，轉(zhuǎn)身朝墻睡了。

那晚我做了一個夢，夢到我們從涓河里撈出一條比扁擔(dān)還長的魚，那條魚裹在漁網(wǎng)里，絕望地盯著我，最后變成了小五。我嚇醒了，小五在我旁邊平靜地睡著。

第二天是個陰冷的天氣，不適合下網(wǎng)撈魚?？尚∥鍏s用從沒有過的篤定口吻說，漁網(wǎng)我們只能用一天，沒事的，我們?nèi)グ?。于是，在灰暗的蒼穹下，一前一后兩個少年扛著碩大的漁網(wǎng)朝涓河走去。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這是我最后一次跟小五在一起了。這天過后，我就孤獨飄蕩，四海為家了。

小五是跟隨著那條金黃色的大鯉魚跳進(jìn)水里去的，跳下去之前，小五興奮地喊，哥，哥，金鯉……

我慌亂地喊小五，使勁兒拽漁網(wǎng)，可是漁網(wǎng)在水里紋絲不動。我的腿顫抖得根本站不住，我想跑回家藏起來，要是讓我爸知道我跟小五來涓河了，非打死我不可。我穿上鞋想逃，至少先到鎮(zhèn)上躲一躲，不行就去找在城里打工的三哥。岸上有幾個大人路過，他們喊我，悶子，大冷的天在涓河邊干嗎？莫不是等女人？聽到他們放肆的大笑聲，我沿著涓河邊跑了，越跑離小五越遠(yuǎn)。我聽到小五在我耳邊說，哥，咋了？我一個跟頭翻倒在地。爬起來，我又往回跑，快接近漁網(wǎng)的位置了，我停住了腳步，我懼怕看到漁網(wǎng)，它把小五吃了，是不是也會吃掉我？這個寒冷的上午，我的時間全部用在了沿著涓河邊來回奔跑，一直跑到鼻子里的血洶涌而出，一頭栽進(jìn)了水里。冰冷的河水稀釋了我的鼻血和恐懼，我平靜下來，甚至透過絲絲縷縷飄散的血水，我看到小五抱著金鯉朝我笑，哥，給你補(bǔ)補(bǔ)……

我被打撈上來時太陽下山了。是我穿的破夾襖救了我，它像一面旗幟漂浮在河面上，向路人昭告河底的絕望和掙扎。我醒來第一個念頭是小五在家給我熬魚湯呢，我要回去喝魚湯暖和一下。

小五被打撈出來已是半夜。他被漁網(wǎng)纏住了，像一條碩大的魚裹在里面。他右手上那根多余的手指斷了，軟軟地掛在手掌邊上……

有人從我身邊經(jīng)過，沒人理會我，他們說笑著走向食堂。我站起來拍拍屁股，往家走去。

四翠在我家，正往腿上套小五的網(wǎng)眼襪子，小五站在旁邊指點著她。看著那些黑色的網(wǎng)眼不多時裹住了四翠健碩的雙腿，我身體打起了擺子。小五抬頭看我說，咋了，哥？四翠在屋子里來回走，盯著自己被網(wǎng)眼切割得支離破碎的雙腿，臉上浮現(xiàn)出神秘的微笑。我拿起床上的被子把自己的頭臉蒙了起來。屋子里安靜下來，繼而響起了開門聲和往外走的腳步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被子被小五輕輕掀開，她被我胸前的血嚇了一跳。我又吐血了，把被子和胸前的衣服吐得一塌糊涂。她抱住我的頭驚叫道，哥，咋了？咋吐血了？我耳邊響起了小五看到我吐血時的哇哇大哭。我虛弱地說，小五，來，到哥這里來，不怕。小五被我輕輕攬在了胸前，她身體微微顫抖，像剛出胞胎的小羊。我把她腿上的網(wǎng)眼襪子一點點拽開，扔到了床下，我似乎看到水中的小五從漁網(wǎng)中解脫開來，展開手腳游向遠(yuǎn)方……

我感覺有溫?zé)岬臍庀⒋颠M(jìn)了耳朵里。小五趴在我耳邊說，哥，我明天就要走了。我點點頭說，寫完第十九封信，我也該走了。小五問我，你去哪里？我說，我要去找小五。小五停頓了一會兒說，哥，謝謝你這些日子收留我，我沒有什么好報答你的，就當(dāng)一回真正的小五陪你一晚吧。小五的眼睛里滿是悲傷。我說，小五，涓河那么大，以后不要鉆進(jìn)漁網(wǎng)里了。

小五睡著以后，我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塞進(jìn)了她的蛇皮袋子里，連同前面的十八封信。第十九封信還沒有結(jié)尾，我沒有給她。

我是被老劉和他老婆拽著頭發(fā)從被窩里提溜起來的，起來的一瞬間，我習(xí)慣性地看了一眼小五睡覺的地方，那里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她真的走了，如果不是老劉和他老婆打上門來，我甚至?xí)詾樗某霈F(xiàn)是我的幻覺。老劉氣急敗壞地嗡嗡喊，我沒有聽懂他喊了些什么。我茫然地看他老婆，她沒有跟老劉一塊激動，而是冷靜地觀察我，最后才說，住你家的那個小婊子哪兒去了？她把四翠拐走了！我看著老劉的嘴唇哆嗦成了一團(tuán)，老婆又替他代言說，四翠都收了人家的彩禮了……話沒說完，她就被老劉猝不及防地扇了一個耳光，老劉終于能完整地說出話來了，你天天罵她，讓她去賣，讓她去賣，這下可好，她可不真跟著那個雞去賣了……沒等老婆反應(yīng)過來，老劉蹲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我從枕頭底下掏出了一堆錢，是昨晚我塞進(jìn)小五蛇皮袋子里的那些。上面還有小五給我留的紙條：哥，我走了，我每年都會回來拿信的。老劉問我，什么信？她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我說，她叫小五，是我弟。我把所有的錢給了老劉，讓他把四翠的彩禮退回去。我告訴他，小五是個好孩子，不會帶四翠去做雞的。老劉和他老婆拿上錢走了。我關(guān)上門，強(qiáng)忍著喉嚨的腥甜，把這第十九封信寫完留給小五。時日不多了。

責(zé)任編輯 李春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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