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凌波
苗家人愛吃酸。
在苗家,生活百味,酸甜苦辣,酸當(dāng)家。無論男女老少,都在吃酸。不管是一日三餐,還是紅白喜事,酸魚、酸辣子、酸蘿卜、酸肉、酸豆角、酸菜等酸食無處不有。閑時吃,節(jié)慶時更是要吃,一年到頭,酸食無日不吃。故苗族民間有諺語說:“三日不吃酸,腳桿打閃閃?!?/p>
苗族酸食習(xí)俗的形成,是由他們居住的自然環(huán)境、生產(chǎn)條件、經(jīng)濟狀況等多種因素決定的。苗族多居住在山區(qū),遠(yuǎn)離城鎮(zhèn),交通不便,無集市貿(mào)易,長期維持著自給自足的自然經(jīng)濟。再者,歷史上,苗族聚居地區(qū)嚴(yán)重缺鹽,只得用酸與辣來調(diào)味。加之山區(qū)氣候潮濕,多煙瘴,流行腹瀉、痢疾等疾病,吃酸不但可以提高食欲,還可以幫助消化和止瀉。同時,酸食易于保存,且不易變質(zhì),可隨吃隨取。因此,苗家人特愛食辣吃酸,對酸食有著深厚的感情。
嗜酸就要制酸。苗家人在長期的生產(chǎn)生活實踐中,創(chuàng)造了自己吃酸的獨有風(fēng)格和制作工藝。苗家人人都會腌酸,時常都要腌酸。雖然現(xiàn)在苗民們的生活大為改觀了,但酸菜仍是家家戶戶必備的日用品。正所謂“秤不離砣,苗不離酸”,無酸不成苗啊。
和許多苗族農(nóng)村婦女一樣,母親也喜歡腌酸菜。
每一年清明前后,母親總要為我們做一壇酸菜。菜是母親從地里摘來的,挑到家里,她親自洗,親自曬,親自切。切菜很講究,要切得越細(xì)越好。切好了菜,放進(jìn)壇子也很講究,先煮上一鍋糯米飯,加上切細(xì)的大蒜苗,和起來反復(fù)搓揉(苗語叫“窩芒”,即搓揉菜的意思),然后一層一層地裝進(jìn)壇子。密封十天半月,便可以開壇取出來吃了。味道微酸,帶著清香氣,一點也沒生澀,我們從小就喜歡嘗這個味道,覺得這味道是如此的美好,酸得有滋味,特下飯。
到了盛夏,天氣炎熱,容易制酸,是腌制酸辣椒、酸豆角的最好時節(jié)。這時節(jié),摘來的豆角、辣椒、蘿卜格外多,院子里、走廊上、屋檐下、木門前曬得到處都是。母親從中挑選出一部分來洗干凈,然后放到酸壇子里,過上一個禮拜,就可以吃了。這些壇子里的酸菜,自然成了我們夏天下飯的主菜。
深秋時節(jié),田地里大兜大兜的青菜、白菜漸漸變黃了,大頭菜也長熟了。母親把它們收割進(jìn)屋,清洗干凈,放進(jìn)鍋里用開水燎一燎,就去除了苦味和澀味。再撈出來,用菜刀剁細(xì)了,并抹上一層均勻的鹽,晾干,然后裝進(jìn)壇子里,封存好,酸菜或咸菜就腌成了。這些酸菜,少的可以吃上半年,多的可以吃到來年。每次想吃酸菜時,揭開那細(xì)酸菜壇子,一陣芳香的氣味頓時撲鼻而來,飄滿屋子。苗家多居住在山腰,一家開啟酸壇,滿村滿山都能聞到一股鮮美的酸香。
在過去那些清貧的日子里,從酸壇子里取出浸泡的酸菜做下飯菜,是我童年最難忘的記憶。還記得那時候,外出勞動,無論是耕田種地還是砍柴放牛,往往一去就是一整天,早出晚歸,不便回家吃飯,就只得帶飯到山上去吃。吃飯總得要有菜送的,那時最愛帶的菜是酸菜。因為酸食不易變質(zhì),再熱的天也不會餿,而且方便攜帶。勞作累了,肚子餓了,找個陰涼處,坐下,打開飯盒,就著酸菜下飯,特清爽,特舒適,一下就能吃飽。再休息一會兒,身子也不累了,勁也上來了,干起活來就又力氣十足了。
天天要吃酸,泡酸菜的壇子自然是少不了的必備品。酸壇在苗族村寨隨處可見,無論是住在茅草屋內(nèi)的貧困戶,還是住在磚瓦房里的富裕人家,無論家中人少還是人多,每家每戶都少不了幾個酸壇子:酸湯壇、醋水壇、腌菜壇、腌魚壇、腌肉壇,等等。有的人家少一些,不過兩三只,有的人家多一些,足有七八只、十多只不等。這些陶土燒制的壇罐,在鎮(zhèn)上都有專賣的。這些壇罐的形狀有大有小,有高有矮,有扁有圓,一般兩頭小、中間鼓,小巧玲瓏。壇子的顏色也豐富多彩,有黃紅色的,有棕釉色的,有黑褐色的,每個都圓滾滾、飽滿滿的,像葫蘆,像冬瓜,也像懷孕的女人。不管壇子是大是小,都有一道寬寬的壇沿,即水槽。腌制酸菜時,在壇沿里加清水再倒扣上壇蓋,可以起到隔絕外界空氣的密封作用,使壇內(nèi)形成真空狀,這樣淹制的酸菜,衛(wèi)生,入味,色澤好。而酸菜發(fā)酵過程中產(chǎn)生的二氧化碳?xì)怏w,可以通過壇沿中以氣泡的形式排出,從而壇內(nèi)可以保持良好的嫌氣條件,使腌制品可以久藏不壞。當(dāng)然,這酸壇一般是不準(zhǔn)小孩子亂開的,因為小孩子沒節(jié)制,有一下沒一下的,打開之后如果沒有及時蓋上壇蓋,漏氣多了,壇口不久就會長出一層白泡,酸壇便很容易壞。但小時后嘴饞,總是趁父母不在家時偷偷地開啟壇蓋,品嘗那里面的美食。對我來說,那不是一壇壇普通的酸菜,那是我童年的歡樂和甜蜜,那是我童年的想象和快樂,那是我童年的向往和期待。
酸壇和鹵水壇一樣,也是陳得越久味道越好。俗話說:壇不下,菜不爛。腌制成酸,易于保存,便于備用。平時殺雞殺鴨殺鵝殺豬,就留一些下來,腌了。有時捕了魚,一下子吃不完,也腌了。蔬菜如青菜、油菜、芥菜、四季豆、豇豆、老姜、蓮花白、辣椒、蘿卜等,吃不完很快就會老的、壞的,太浪費,把它們也干脆全腌了。把所有的酸食都放在壇子里,家里的壇子就見得多了。床底里放,廚房里放,飯桌底下放,樓閣上放,門角邊放。長長的一排,挨墻放著。壇子越多,說明這一家腌制的酸越多。一眼看過去,一屋子的壇壇罐罐,挨挨擠擠的,很舒坦,給人一種富足的感覺。家中的壇子都放滿了東西,心里就踏實了,日子也就好過了。若是酸壇旁邊再放上一個芳香四溢的酒壇子,生活就更有滋有味了。
酸吃多了,酸食的花樣也多,但每家壇子里泡出的酸味卻都不盡相同。一家一味,一酸一格,酸出百味。有的泡出糟辣酸味,有的是番茄酸味,還有糯米酸、米酸、蝦酸、鹽酸、魚酸、臭酸……每一種酸都有其獨特的酸鮮味。用這些各具特色的酸鮮來泡菜、煮魚、煨湯、烹肉,味純香濃,會讓人吃過以后回味無窮。當(dāng)有客人來訪,主人就會當(dāng)場取出碗筷,小心翼翼地揭開浸在壇沿水中的壇蓋,用長長的筷子從壇子里夾出酸魚、酸肉、酸鴨等好東西,拿來招待客人??粗鴿M桌的酸味美食,主人感覺體面,客人也覺得受優(yōu)待,賓主皆樂。
在那缺衣少吃的年代,腌制酸食手藝怎么樣,往往是衡量和評價一個家庭主婦是否能干、是否賢惠的一個重要標(biāo)準(zhǔn)。那時候,在農(nóng)村,鄰里間喜歡往來,互愛互助,互通有無,當(dāng)然也喜歡相互攀比較勁,無論去到哪家,婦人們都喜歡去揭開她家的酸壇,暗自比試誰的手藝好,誰家的酸菜好吃、酸湯正味。只要揭開酸壇,聞聞其香,人們就能辨別出這家主婦起酸壇手藝的高低。如果開壇就有“出壇味”,表明這壇子里的酸菜味道總會有那么一點澀味,如果開壇就滿屋飄香,那么這壇子里的酸菜絕對會清香爽口。久而久之,主婦們總是用盡心思,想方設(shè)法去炮制出具有獨家風(fēng)味的好吃正宗的酸菜。
母親是一個制酸的高手,尤其是制作酸湯。母親做的酸湯味道獨特,酸鮮可口,在我們家周圍很受歡迎,常有鄰居來借討,而母親也樂于贈送。這種鄰里間互贈酸湯的友好行為是我們苗家人的一種美德。母親不僅會起酸湯,還會保酸湯。在我模模糊糊的記憶里,在我斷斷續(xù)續(xù)的觀察中,母親制作酸湯的過程其實很簡單。就是把淘米水加上米湯(最好是糯米飯的米湯),用一個土壇子盛存起來。盛放三五天后,用不沾油的鍋加溫至90度左右攪動一次,過一兩天,湯水變酸,渣滓沉淀,聞時能感到有一股清香味,酸湯即成。用時,取上面清亮部分。酸湯少了,又繼續(xù)加淘米水和米湯,就可以長期食用了。酸湯可用來做許多菜,如酸湯菜、酸湯荷包蛋、酸湯肉絲、酸湯豬腳等等。在那炎熱酷暑的夏天,吃了酸湯菜,既可解渴,也可消暑提神。如若喝醉了酒,吃了可以解酒;如若吃膩了油葷菜,吃了酸湯菜,可開胃口,增加食欲。用酸湯煨制而成的酸湯魚,更是苗族傳統(tǒng)的美味佳肴。
工作后,住在城里,想吃酸食時,偶爾也會去街上買些回來品嘗,但總覺得沒有家鄉(xiāng)的味道好。于是,也去市場上抱了不少壇壇罐罐回來,也學(xué)著母親當(dāng)年的樣子自己起酸壇、腌酸菜。雖然沒有母親做的好吃,但畢竟還有點媽媽的味道,有家鄉(xiāng)的味道,總覺得比一般市場上弄的還好吃呢。
閑暇無事,我總喜歡看那些酸壇子,那里面裝著我的整個童年記憶,那是我永不磨滅的鄉(xiāng)愁。任寒來暑往,任世事滄桑,這些壇子總靜靜地守在屋子一角,在喧囂的日子,在鋼筋混凝土的城市單元里,獨守著一壇平靜的心情,醞釀著古老而淳樸的苗家風(fēng)情。
我想,人生也如這一壇壇酸食,需要經(jīng)過時間的浸泡,生活的煎熬,歲月的發(fā)酵,才能這般醇厚、清香,回味悠長。
家有酸壇,裝滿鄉(xiāng)愁。
——選自《清水江》201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