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渡，東渡

紅孩

人的一生會遇到很多河流，這河流或許因為水流湍急，使人們無法到達對岸。此刻，當我站在黃河西岸的吳堡縣川口村紅軍東渡渡口，眺望那黃河之水從眼前緩緩流過時，我怎么也無法想象1948年3月23日毛澤東和中央前委機關是如何渡過黃河的。時間老人假如存在，我會問他：當年的紅軍從哪里來，又將到哪里去？

詩人說：紅軍從人民中來，到人民中去。

牧羊人說：紅軍從黑暗中來，到光明的地方去。

佛祖說：紅軍從該來的地方來，到該到的地方去。

這就如同我，我從一條東渡船來，從一個女子對領袖對紅軍的情感而來。曾幾何時，這條船被淹沒在黃河岸邊的一片山谷中，四季風侵蝕著經(jīng)年歲月，卻沒有傷透這條船的筋骨。當?shù)氐睦习傩樟晳T把這條當年毛主席坐過的船稱作“一帆風順”，也有人把他比喻成“龍船”。

我見到這條龍船，是在一個不經(jīng)意的夏日午后。在西安美術學院大門南側的蕎麥園美術館。

我原以為，蕎麥園美術館無非是個占地只有百八十平方米的一個小展室，里邊掛著一二十幅字畫以及陳列著一些石頭玉器等物件兒。當下，有很多的老板在自己的公司會所都建有大小不一的藝術館。然而，等我真的走進蕎麥園美術館我竟完全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這座可稱為世界之最的八九米高的仿窯洞式建筑，面積總有一千多平方米，四壁掛滿中外名人字畫，也有很多諸如黃土地系列等主題畫作。我不知道西安市有沒有省市級的美術館，但我敢說，即使有，也未必有蕎麥園美術館這么廣聚人氣！

由此，我對傳奇的蕎麥園美術館館長蕎蕎不得不刮目相看。

參觀完美術館，蕎蕎把我們帶到一神秘處，說要讓我們看她的鎮(zhèn)館之寶。多年的經(jīng)驗告訴我，任何一個藏家都會擁有一兩件自己稀罕的物件兒，有的是古玩，有的是字畫。蕎蕎不說，我還真猜不出她葫蘆里究竟賣得什么藥。

“啊，一條大船！”借著午后刺眼的陽光，我被眼前呈現(xiàn)的一條七八米長的木船驚住了。走到近前，只見船頭的下方寫著“東渡船”三個字。我問蕎蕎，這東渡船是什么意思？蕎蕎說，這條船是她從陜北老家搬來的，你可不要小看這條木船，1948年3月毛主席率領中央前委機關800多人東渡黃河到山西就是坐的這條船，當時蕎蕎的爺爺就是老船長。

這條船太神奇了！聽著蕎蕎的敘述，我的雙手不由得輕輕撫摸起船兒來。說來也巧，我背的帆布書包正好是印有毛主席畫像的那種為人民服務的軍挎包。一旁的蕎蕎說，您可真神了，想不到您竟然把毛主席他老人家請回來重新坐龍船。我說好啊，于是我把書包背正，坐在船頭，和蕎蕎一起照了一張難忘的合影。

離開龍船，我問蕎蕎：“你爺爺還健在嗎？這條船為什么能保存的這么完好？”

蕎蕎指著墻上的一張毛主席東渡黃河的照片說：“主席身后的那個船公就是我家爺爺，他早已去世了。爺爺去世前，一直惦念著這條東渡船，他特別叮嚀我們后人們一定要保護好。”

“東渡船看來是你們薛家和川口人的一種情結，其中既有對領袖對紅軍的無限深情，也體現(xiàn)著陜北人的純補、善良，重情重義。其中，也包含著一種信念！”

對我的話蕎蕎沒有接話。我知道，在陜北人的心里，這是一個復雜的話題。是啊，自1948年3月23日毛主席率領中央前委機關東渡后，他再也沒有回到養(yǎng)育他和紅軍十三年的陜北。陜北的人民不理解，這究竟是為了什么呢？

“如果有可能，我真想到你的家鄉(xiāng)到毛主席東渡的地方去看看?！蔽覍κw蕎說，也對自己說。

“好啊，紅色的孩子游覽紅色的圣地，這本身就充滿神奇?！笔w蕎說。

東渡，東渡，何時我能到川口的毛主席東渡的渡口呢？

回京不久，恰逢一個作家采風團赴延安、榆林采風，我二話沒說表示一定去。到達綏德、佳縣后，在白云山參觀空隙，我查看了一下地圖，發(fā)現(xiàn)此地距毛主席和中央前委機關東渡渡口只有幾十里，于是我就對當?shù)氐囊粋€領導提出，能否安排一輛車送我到吳堡的川口毛主席和中央前委機關東渡渡口去看看。那位領導說，渡口沒有什么好看的，只有一塊不大的紀念碑?！安?，哪怕只有一塊石頭，我也要親眼看一看！”我堅定地說。見我如此，那位領導便特意安排一輛吉普車送我。

汽車在崎嶇的山路奔馳，兩邊的山峁峁上長滿了棗樹、谷子和土豆。五六年前，我曾到延安的延川乾坤灣去采風，那也是一個棗兒即將成熟的季節(jié)，回來后我寫了散文《乾坤灣的棗林》?！拔覀冴儽钡耐恋睾茇汃?，只能種這些不值錢的東西?！彼緳C見我那樣的熱愛陜北的黃土地，他一臉淡然地說。

“你們這里不是有很多的油田、礦山嗎？”我不解地望著司機，說。

“有是有，那也是富裕了極少數(shù)人。老百姓沾不了多少光！”

“除了種地，沒有別的收入嗎？”

“沒有，一般靠年輕人到外邊打工?！?/p>

“今年的大棗看著長勢還不錯?！?/p>

“那您可算猜錯了，”司機把車放慢了速度，“這兩年不知怎么了，這棗就是不結果?！?/p>

“是不是得了什么??？我們北京郊區(qū)也有大小年之說，是不是趕上小年了？”

“不是。據(jù)說與大面積的放蜂有關?！?/p>

“蜜蜂可以幫助傳粉，應該是好事啊？”

“那也不一定，蜜蜂都把糖采走了，棗兒還怎么長！”

“看來還真得請有關的農(nóng)林專家看看，說不定蜜蜂是冤枉的呢。”

聊天中，黃河已然浮現(xiàn)在眼前。順著黃河的西岸，我們一路前行。大約走了二十分鐘，隱約看到川口的路標。司機說：“東渡渡口就要到了?！?/p>

到了，東渡，東渡！黃河，我終于來看你來了！

夕陽西下的黃河緩緩地流淌著，遠山近景，構成一幅陜北的秋天圖畫。我靜靜地佇立在“毛主席東渡紀念碑”前，深深地躬下身去，四處靜悄悄的，我的耳畔仿佛從遠處傳來《黃河船夫曲》高亢的歌聲：你曉得，天下黃河幾十幾道灣哎？幾十幾道灣上有幾十幾只船哎？幾十幾只船上有幾十幾根桿哎？幾十幾個艄公喲嗬來把船兒搬——

川口村并不大，也就上百戶人家。站在東渡渡口，你怎么也不會想到，就是這么一個小岸口，在兩三天時間突然要集結上千人，硬要靠幾條小木船把他們都運送到黃河對面的山西。據(jù)文字記載，當毛主席坐在船上準備東渡時，他突然對警衛(wèi)員說他想游過去。這話雖然有玩笑的成分，但從后來毛主席暢游長江、大海來看，他是不懼怕黃河的。這就是毛澤東！那個帶領億萬中國人民站起來的毛澤東！

我走到一個高坡坡上，給遠在西安的蕎蕎撥通電話，興奮地告訴她，我現(xiàn)在就在她的家鄉(xiāng)，在毛主席東渡的渡口。蕎蕎說，你往西南的山梁梁上看，那里有我家的窯洞，院里矗立著一棵高大的槐樹，四周全是棗樹。我按蕎蕎所說的方向望去，由于有陽光的照耀，山梁梁的景象斑駁可見，那些建在山峁峁間的窯洞點綴在茂密的棗林中，有的人家已經(jīng)開始炊煙繚繞了，如詩如畫，宛如繁星。

蕎蕎叮嚀我，到一趟東渡渡口不容易，要多照幾張照片。我當然要照幾張照片了，可是當我用鏡頭對準渡口紀念碑、黃河、對面的山西以及滿山的窯洞樹木時，我發(fā)現(xiàn)我的鏡頭有限，無論從哪個角度都不能把我心中的東渡照出來。我把這種感覺沒敢對蕎蕎說。

夜幕漸漸降臨，司機提醒說，我們該回去了。我抬頭看了看蕎蕎家的方向，我多想到她從小生活的地方去看看啊。蕎蕎告訴我，自從她父親去世后，除了清明，她已經(jīng)很少回家了。人沒了親人固然傷感，但如果連故土也沒了，那就更傷感了。寫到此，我豁然明白蕎蕎為什么要費那么大的力把東渡船從老家的山坳里搬到西安城里的蕎麥園了。

幾天后來到延安，當?shù)匚幕块T的領導請我們晚上觀看大型音樂會《延安頌》。我問，是中央歌舞團來延安慰問演出嗎？領導回答，不是，是當?shù)匾晃黄髽I(yè)家投資的一個民營劇團的演出，每天晚上都演，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

由于晚飯時間延長，我們走進延安大禮堂觀看演出時，演出已經(jīng)開始了。借著臺上的燈光，我雙眼掃了一下劇場，估計也就七八十人，上座率不足1/6。盡管如此，演員們表演的依然很認真?？粗鞘煜さ奈璧概c歌聲，我的心似乎又回到了中央紅軍在陜北的十三年。多好的紅軍，多好的陜北人民，多好的延安精神?。∥彝瑫r在想，這樣的演出如果放在北京，每天的觀眾也只能有百八十人嗎？據(jù)我所知，北京的演出市場異常火爆，每天都有二三十場，觀眾上座率很少有低于80%的。當然，在市場經(jīng)濟面前，在文化人群分流的今天，我們不能要求電視、劇場每天都上演紅色劇目，更不能強迫每個觀眾每天都必須看紅色經(jīng)典?？晌铱傄詾?，這些美好的作品還是能夠被更多的人銘記為好。但怎樣才能做到，我一時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辦法。

也許我太替古人擔憂了。黃河畢竟東流去，古今多少事，能被后人記住的終究很有限。不想也罷，真的，不想了，不想了。

——選自《銅吳堡》2016第1期